七早八早,一開門就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徐芷歆當場愣在公寓出入口,剎那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如果可以的話,她會希望現在手邊能有一個像凶器的東西,好讓這個該死的男人永遠別再來煩她。
「芷歆!」
江亦燁像是等候多時,一看見徐芷歆下樓就沖上前去。「你終于出來了,我還正在懷疑我是不是找錯住址。」
從他熱絡的態度看來,似乎早就把「那回事」給忘得一干二淨。
「你來干什麼?你現在在芝加哥不是正紅著嗎?」徐芷歆冷冷地諷刺了他一句。「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完,她擦過他的肩就要離去。
「芷歆!」他伸手扣住了她的腕,將她拉回。「我知道我錯了,你就不能原諒我一時的沖動?」
「沖動?」
她憤而轉身,怒視著他。「我看你去發表成果的時候,倒是很冷靜啊。」
「我知道我那樣做很差勁,但是你知道我有我的苦衷,你難道就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
她睨視著他,怎麼好像受委屈的人成了他似的?
「苦衷?」
她哼笑一聲。「你的意思是說,你是逼不得已才偷了我的成果,所以我不應該怪你,我應該能夠理解的,是這樣嗎?」
「你怎麼能這麼說?那個實驗里我也有盡一份心力,你怎麼可以說我是用偷的?」
徐芷歆翻了白眼,她忽然覺得過去的幾年自己根本是瞎子,不然怎麼會去看上這種沒有骨氣又沒有肩膀的男人!
「對,你說得沒錯。你只是偶爾提供一下意見,然後適時地給我打擊,說我異想天開,因此那個實驗成果最後是屬于你的。」
她甩開他的手,轉身往自己的停車處走去。
「芷歆!」江亦燁追上前去,擋在她面前。
「讓開,不然我叫警察了。」
「芷歆,嫁給我。」
忽然,他說了出來。
徐芷歆傻愣了一下子,才笑出聲音。
「你這是狗急跳牆嗎?」
「不,我本來就是這麼計劃的。」
說完,他伸手從西裝內側口袋里拿出一只絨毛盒。「我是說真的。為了當面向你求婚,我丟下工作,特地從芝加哥飛過來……」
「如果你是因為同情我的話,勸你還是省省吧。」
徐芷歆側身想避開他,卻還是讓他擋住了去路。
「我不會因為同情而去娶一個女人。」他反駁了她的說法。
「哦?那是因為罪惡感嗎?」她伸手想推開他。「走開,我要去上班,沒空陪你談無聊的事。」
「你鬧夠了沒有?!」
江亦燁忽然大吼了一聲。
徐芷歆愕然。
他竟然吼她?他竟然說她在鬧?
「女人需要什麼成就?!最後還不是要嫁人帶小孩!」他說得理直氣壯。「我有了成就之後,你嫁給我還需要愁吃穿嗎!」
不敢相信他竟然說出了這種話。
「你……」
她低下頭,深呼吸了幾次,試圖平緩自己的情緒,否則她很懷疑下一秒可能就會想揮拳扁他。
「我不想再跟你計較什麼。」
她冷冷地說了一句,全然不同于剛才的歇斯底里。「我上班要遲到了,請你讓開。」
「我沒听說過你在這里有工作。」他一點也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因為沒必要告訴你。」
語畢,徐芷歆繞過他,往自己的停車處走。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滿意?!」
江亦燁在背後吼著。
徐芷歆不搭理他,也不打算再給他任何回應,只是自顧自地上了車,離開了他的視線。
他的出現,讓徐芷歆一整天都處于暴怒的狀態,連職業笑容在她臉上都變得像是笑里藏刀。
她甚至有一股沖動想要辭去目前這個工作,搬到花蓮去躲起來。
但是仔細想想,她都為了逃避那家伙而放棄了她在美國所累積的成就,何必為了這個爛人再躲一次?
該滾的是那個爛人才對。
她回想,江亦燁大她六歲,和她一樣都是在台灣長大、而後移民到美國的華人。不同的是,江亦燁的家世背景比她要強多了。
他的父親是廣東人,跨國企業經營得非常出色;而他母親則是金融產業中的翹楚。至于他的兄弟姊妹就更不用說了,一個比一個還有來頭。
也因為如此,徐芷歆合理懷疑,江亦燁是為了不想在家族里抬不起頭,才會選擇偷走她的研究成果。
這就是他所謂的「苦衷」?
徐芷歆禁不住哼笑了出聲,顧不得這樣的舉動是否會嚇著身旁的客人。
一樓到達,電梯門開啟。
「謝謝光臨,祝您購物愉快。」
她彎下腰,恭送電梯里的顧客離去。
然後,一抬起頭,目光就對上了迎面走進來的舒正尋。
徐芷歆愣了一下子。
江亦燁的出現,讓她完全忘了另一件她該感到尷尬的事──不計後果硬是要發問的下場。
四目相交,舒正尋只是揚起淺淺的微笑,沒有打任何的招呼。
「你今天……好像比較早?」
按下關門鈕,她像是在找話題似的。
「那是你的錯覺。」他笑著回答。
徐芷歆干笑了一會兒,抿抿下唇,才道︰「那天……真的很抱歉,問了那麼無禮的事。」
「跟你沒有關系,是我反應過頭了。」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同樣的問題別人也問過,不是只有你會問而已。我才是那個應該跟你道歉的人。」
听他這麼一說,徐芷歆反而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最後,她選擇低下頭,任由彼此保持沉默,就像他們第一次在這個電梯里接觸的時候一樣。
就像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想到這里,江亦燁帶給她的憤怒已經轉為自憐自哀。
似乎一切都歸零了。
她努力過的,她付出去的,她曾經相信過的,仿佛都在一眨眼的瞬間化為粉末。
然而,她依然還是三十歲,流逝的光陰並不會在這些事物歸零了之後,同樣帶她飛回十年前的起始點。
這就是人生嗎?
在你幾乎相信你就要得到什麼的時候,現實會忽然帶來一個大震撼,告訴你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美妙。
「你還好吧?」
舒正尋的聲音忽然竄進她的耳里。
「嗯?什麼?」
她醒神,撥了一下頰邊的劉海,回頭凝視著對方。「你剛才……你剛才有說話嗎?」
他見她的表情有些傻愣,忍不住想笑。
「我說,你還好吧?你的臉色有點差。」
「哦,你是說這個……」她意會了過來,也揚起干澀的笑容。「感冒已經好很多了,沒什麼大礙。」
「誰問你感冒的事了。」
舒正尋打斷了她的話。「我是問別的。」
徐芷歆愣愣的看著他一會兒。
她斷定,這家伙一定有讀心術。
「其實也沒什麼好提的。」
她別過頭,繼續盯著自己的鞋子,思考著該怎麼說起。「簡單來說……有個男人在今天早上跟我求婚了。」
頓時,舒正尋腦中一片空白,心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替對方高興嗎?不是。
但是他應該要這麼想的,不是嗎?
「然後呢?」
他吸了一口氣,反問。
「我拒絕了。」
「那應該是對方愁眉苦臉才對吧?」怎麼好像被拒絕的人是她一樣。
徐芷歆沒有多作解釋。
太多事情必須要說明,而這些事情不但又臭又長,還錯綜復雜,絕對不是從一樓搭電梯到十二樓的時間就可以說得完整。
所以,在電梯門開啟之前,她未再說任何一個字。
舒正尋也沒有追問她什麼,只是像以往一樣,打了一聲招呼之後,步出電梯外,筆直走向「ROXY」。
來「ROXY」你已經喝了三杯,你確定還要再一杯?「
通常勸人不要喝太多也是酒保的責任之一,尤其當對方是自己熟識的人。
「反正喝這個跟喝果汁沒什麼兩樣,有什麼關系?」徐芷歆不理會他的勸告,堅持要叫第四杯橙花。
「等你喝完第四杯之後,你就會知道有什麼兩樣了。」拗不過她,舒正尋還是只能乖乖地應她的要求。
「老實說,我沒見過有女人被求婚了之後還要來喝酒澆愁的。」
在她啜飲了第四杯的第一口時,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是因為你還不想嫁,可是卻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徐芷歆放下杯子,靜了一會兒,才答︰「你知道我為什麼拒絕嗎?」
舒正尋聳聳肩,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
「我干嘛要讓他那麼逍遙?他娶了我之後,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我的東西就是他的,他偷走的也會被說成是我送給他的。」
她說得義正辭嚴,但是舒正尋卻听得一頭霧水。
「我真是他媽的瞎子狗眼!」
她忽然怒斥了一聲,只差沒有拍桌子大喊而已。「我干嘛沒事那麼信任他?!早就應該知道他是小人了不是嗎!」
「你醉了。」
這是他的結論。
「我沒有醉,」她否認了他的說法。「也許你覺得我是在胡言亂語,但是其實我只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罷了。」
「那就從頭開始說吧。」
他看著她,給了她一個提議。「如果我從頭到尾都听不懂的話,那跟你向一條狗訴苦有什麼不同?」
他的話讓徐芷歆愣了一下子,但隨即笑了出來。
「從頭開始嗎……」
她喃喃地低語,腦海中的記憶不知道該回溯到哪里。
舒正尋則是完全沒有催促她的意思,依然如同往常,拿出一根煙,點上,然後安靜地坐在那兒。
「我之前提到,我在芝加哥待過一陣子。」
好不容易,她開了口。
舒正尋點了點頭,沒有答腔。
「我在那兒是做生化科技研究的……」她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眼前的玻璃杯上。「就是實驗藥物治療的那一種。」
看著她的側臉,舒正尋依然只是聆听。
她總算主動說出口了。
事實也正如他的猜測──她不是個尋常的女人。
「而那個跟我求婚的家伙,就是跟我同一個實驗室的。」
她雙手不停地轉動著那只杯子,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話說到此,舒正尋再回想她先前的幾句「胡言亂語」,大致上他已經可以了解一半。
剩下他所不了解的,是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在研究上?又是付出了多少心思在「那家伙」身上。
但是在他看來,他倆在彼此心中的地位,只不過是大圓里的小圓圈罷了。
所謂的「研究」是大圓,而「另一半」是小圓圈。
當大圓被消滅了之後,何來小圓圈得以殘留的道理?
「我跟他在一起將近八年,」徐芷歆繼續說道。「幾乎是我從大學畢業之後到研究室實習時就開始交往。」
「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而我打算進行一項新的研究,對他也從來沒有保留過。我把所有的資料跟他分享,把所有的數據告訴他,甚至把長達這麼多年的實驗結果交給他……」
她沉默了,沉默了好一會兒。
「但是……他卻在某一天的早上,偷偷抱著那些資料,拿去對外界發表。」最後一個字,帶著哽咽的聲音。
她低下頭,手中的那杯橙花還有七分滿。
不知怎麼的,舒正尋忽然想起她第一次來這里時,醉倒在角落的光景。
當時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發生了什麼事,需要一個人在酒吧里獨自把自己灌醉。
由于這樣的人很多,所以他也沒什麼興致去了解。
但是當三個月後的今天,從她嘴里說出原委的時候,他仿佛可以感受到她當時的孤單。
就像他在電梯里偷偷打量著她時,所感受到的那絲「寂靜」一樣……
那一刻,他不知道那種氣息是什麼。
現在他才了解,那樣的心情叫「絕望」。
「你可以這一輩子都不考慮嫁給他,」他忽然站起身子,熄了煙。「但是你會考慮一輩子再也不回去做研究嗎?」
徐芷歆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你甘願就像現在這樣,每天詢問來來去去的人要上幾樓?」
在他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他也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他是否曾經欣賞過這個女人,她終究是不會留在他的生命里。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比你更想知道。」
她露出一絲苦笑。「在我听到你說出那個女孩是死于肝病的時候,我是多麼想告訴你,我們都在為這些病人在努力。」
舒正尋等著她的下文。
「可是,我卻懷疑了自己。」她自嘲地笑了一聲。「如果我真的是為了這些病患在努力,那麼成就是誰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她吸了吸鼻子,調整了呼吸頻率,繼續道︰「從理想的層面來看,不管發表那份成果的人是誰,只要那個東西能散播出去,幫助更多的人,那就應該足夠了。不是嗎?」
舒正尋只能看著她,說不出一句可以安撫她的話。
「可是我好恨,恨自己根本不是真的為了想救人才不眠不休地工作;也恨我這麼信任他,他卻在最後一刻選擇背叛我,甚至還回頭來侮辱我!」
她不禁緊握著玻璃杯,眉頭深鎖。
他看見了徐芷歆那雙眼楮漸漸泛紅。
事實上,他無法體會那種被偷去的恨。他這輩子第一次珍視的東西,並不是被人偷走,哪怕他也曾經那麼努力地想留住她,老天爺卻還是帶走了她的生命。
那麼,他該恨什麼?
他唯一恨的,是她的家人自始至終都把他排除在外,仿佛她從來沒有認識過舒正尋這個人。
「你恨的不是成就最後屬于誰,」他忽然說了一句。「而是背叛你的人,竟然是最靠近你的那一個。」
愈是親近,就愈容易刺中要害。
徐芷歆抬頭看著他,沒有接話。
「我相信,如果當初他換一個方式,你或許會願意把研究成果送給他。」他不明白自己是基于什麼立場做這種推斷。
但他就是知道她會那麼做。
霎時,徐芷歆的胸口內像是糾成一團解不開的結,一口氣卡在那兒,令她有些呼吸困難。
「抱歉,我有點想吐……」
她扔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了高腳椅,卻不是走向洗手間,而是快步走出「ROXY」。
──想吐的人不會那麼完整地說出那句話。
舒正尋再了解不過了。
只是,除了等她自己走回來,他還能有什麼舉動?
「你不去追她嗎?」
張義睿的聲音傳了過來。
「什麼?」他醒神。
「你不是跟你馬子吵架?」
「你在胡說些什麼。」
舒正尋干笑了一聲,低頭隨手拿來抹布一條,裝忙。
「不然,她干嘛一臉想哭的跑出去?」
「就算她不是我馬子,也有哭的權利吧?」
「早就說你智商低了,你還不信。」張義睿嘖的一聲。「她那樣就是要你出去安慰她,你還杵在這里干什麼?」
「我要是真相信你的話,我才是智商低。」他回敬了他一句。
「真是毫無情調的家伙,你不去的話,我要上場了哦?」
張義睿一副要沖出去英雄救美的樣子。
「讓她靜一靜吧。」
舒正尋卻嚴肅地阻止了他。
對方端詳了他的表情好一下子,總算別過頭。
「沒有人在最脆弱的時候,是希望能夠獨自靜一靜的。」
然而,張義睿的話並沒有說服他去做出什麼行動。
他想走出那扇門去陪她靜一靜嗎?老實說,他不確定。
從啞啞過世之後,他一直害怕與人有什麼太過親密的關系,尤其是打從心里互依互存的那種親密。
在接到她死訊的那一瞬間,他曾經後悔過,為什麼要讓她有機會走進自己的心深處。她在他的心里植入樹苗,卻在愈發成熟的時候,連根拔起,徒留一個空洞在原處。
同樣的,既然他很清楚門外的那個女人總有一天要離開,他又何必打開那扇門,引誘她走進來,然後再目送她走出去?
曾經擁有過後才失去的,遠比從來都沒擁有過還要令人難以承受。
酒精到底能不能澆愁,徐芷歆不確定。
但是她相信酒精能夠引發人們發泄出內心底層的情緒。
當她的眼淚再也無法靠著緊咬牙根來忍住的時候,她決定找一個沒有人會看見的地方,用力大哭一場。
她其實可以繼續假裝自己很堅強,她可以說服自己這一切都不過爾爾。
但是舒正尋的話卻總是如此輕易地穿透過她心中的那道牆,觸踫到她心里那塊最軟弱的地方。
他的一字一句,讓她覺得她不是一個人。
然而總在她忽然醒神過來的時候,她會發現自己還是孤單的。
就像是被自己鎖在象牙塔里。
她懷念外面的白雲藍天,她想念外面的沙灘海水,但是她卻不想讓自己再次走回那片陽光下。
是不想嗎?
還是她再也拿不出勇氣與熱情了?
她忽然想起她在研究室和那些同仁說笑的情景。猛然鼻一酸,兩行淚水又滾落了下來。
曾經是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在這一刻卻成了最遙遠的記憶。
那是一種覺得自己白活了三十年的那種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