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眾鬼之所,有妖有魔,卻也有仙,掌管地府的人由天庭派下,自然是仙。同樣為仙,閻君卻不適合天庭七彩流光,倒是十分相稱地府陰寒。
陰幽堂上,兩旁有牛頭與馬面,正位有閻王,閻王身旁自然有位判官。
這里便是地獄審判之地,人死之後都要來此接受審判,評斷生前一生是好是壞,才來決定下世是做牛做馬還是繼續當人。
阿紫站定廳堂之中,幽幽青火映照著他年少的面龐,卻只是一抹淡笑。他揪著張純跪下,另一手懷抱皓雪,直直站立,不畏閻君,不卑不亢。
「此乃張純,為黑羅剎所害,成鬼、生羅剎皮,請閻君定奪。」阿紫說。
閻君居高臨下,唇邊一抹深意。「張純?我記得遁入輪回的紫霞也姓張,此人與他何關?」
閻君低沉嗓音如石,泰山壓頂般沉于阿紫心中。閻君是聰明人,阿紫的近事他都知曉,此舉不過是明知故問,挖苦人一向是他所擅長。
阿紫不怒反笑,「人世間最是多情,閻君認為呢?」
閻君以指輕敲案面,似笑非笑,「可惜地府最是冷情,阿紫莫不犯了規矩?」
如今紫霞已成凡人,即便過去是仙,但阿紫也不該來為他求情放得張純一馬。
「那便要看始作俑者是誰了。」
阿紫的話一針見血,閻君臉色一變,頓了頓,擠眉弄眼許久,方嘆道︰「阿紫是聰明人。不錯,本王也有錯。說吧,希望此人得到什麼特殊待遇?」
阿紫笑道︰「不,阿紫只求張純投胎轉世普通人家,不再與降鬼張家扯上干系。」
「你心倒好。這本來就是一個劫數。」
「紫霞的心願也是如此,閻君不賣他的面子?」
閻君冷哼一聲,步下廳堂,站定阿紫面前。
「不,我是看在你的面子。就這樣吧……打入十八層地獄受七七四十九難,之後立即投胎,當然,這四十九難就順便看在紫霞面子上,不會太刁難。」
「多謝閻君。」他拱手道謝。張純的事告一段落,也總算安心,對張真有了交代。
「怎麼,還不走?」
「閻君何必明知故問。」阿紫偏頭,做個可愛的鬼臉。
閻君失笑︰「說吧。欲借何物?」
「欲收黑羅剎,閻君可有法寶?」
「黑羅剎?若你仍為天庭紫霞仙君,擁有紫霞劍,不過一道天雷便可將黑羅剎打得不存三界。可惜啊……你竟同紫霞痴傻……」如今竟生生折了自己的道行與元氣,真是太傻了。
「紫霞劍已折,否則我不會來找你。」
「好吧。黑羅剎一事的確也是我的疏忽……便借你七寶羅傘,能收黑羅剎于傘內,然必盡快送他回地獄之淵,歸回其位。」
「七寶羅傘終究非紫霞劍,我自是明白。」
「如此甚好。」閻君雙手一劃,一把七色流蘇的錦傘突現手中。
阿紫接過,此七寶羅傘與其它的傘大小無異,便是多了七色流光與皓然正氣,果然是天地間的靈物,降妖的珍寶。「謝過閻君。」
閻君擺擺手,「你可以走了。不過,將你懷中那只小狐狸留下。」
阿紫還未及開口,皓雪便搶道︰「卑鄙閻君,又打主意嗎!」
閻君假意咳了一聲︰「你不過是只小小狐狸,會人語,我打你什麼主意?」
皓雪咬牙切齒︰「你失手打碎我的rou體,現在來個翻臉不認帳?」
閻君一窒,嘶聲道︰「你還記恨啊?」
「怎不記恨!要不你的rou體給我!」
「你!本王才不要!」
「哼!那我沒必要留下!」皓雪甩甩狐首,冷聲說著。接著撒嬌窩進阿紫懷中,道︰「阿紫回天庭便托紫霞給我造具rou體,我才不要你這爛東西!」
閻君惱怒,咬牙切齒,直想沖過去抓起那小小白狐來個三百大板。
「我是爛東西?好歹我也是天庭之仙!」
「你從來都是惡仙!面惡心也惡!」
「你這廝好大的膽子!」
「惡人!惡仙!惡閻君!」
「你!」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阿紫頓覺頭疼,「肅靜!眾鬼之前,案堂之上,成何體統!」
閻君悻悻閉嘴,堂堂一位閻羅王竟在自己的地盤被外來的少年凶了,有些沒面子,卻礙于少年過去建立的威信不敢再多言,皓雪則埋首阿紫懷中,有些得意。阿紫嘆息︰「收伏黑羅剎後,我必親自還七寶羅傘。若遲日不歸……閻君可得有心理準備……」
「等等,你也自知如今世間並不平靜,真打算陪紫霞到底?」
阿紫一笑,堅定不移的決心猶如當年毅然墮下輪回的率然,笑容可比忘川中那朵盛載人間愛情的青蓮還要艷麗。「這你不是從我墮下天庭的那天就明白了嗎?」
「阿紫呀,阿紫,他可真值得?」
「那麼閻君你認為皓雪可值得了?」
閻君神情一滯,盯著那扭頭不理、還生著氣的小狐狸,許久才道︰「是啊……這世間一切事物不過如此,我明白的。」
阿紫怎不明白閻君的話,只是往事傷心,不必再提起。「若無事,阿紫告辭了。」
「……皓雪真不給本仙留下?」
「如果閻君想天天頭疼的話……倒是可以。」
「不了不了!你還是與它走吧。」天天讓生氣的狐狸吵他頭疼?他可受不了,何況皓雪現在變成一只小小狐狸,打可是打不得的。
「哼!這鬼地方我也不想留!」皓雪嗤之以鼻。
阿紫搖搖頭,無奈地離開,又往陰間路走。
得快一點!因為福君好似發現了什麼……
***
張真行蹤詭異,是福君親眼所見,便在阿紫離開張家去地府的那晚,張真遣他至書房畫符,那是阿紫為收黑羅剎所備。張真話說得漂亮,可福君暗中隨之,發現張真卻獨自去了竹林。
竹林陰陽交雜,是一復雜之地。阿紫曾言︰竹林中有紫光,必是祥瑞之兆,然紫光外包圍一片黑霧,乃不祥。張真去竹林,掌廚房膳食的阿莊也去。
福君不解,阿莊是張真用術法造出的人,照理來說,他並不會擅自離開廚房,可阿莊跟隨張真去了,想必是張真的命令。可為何張真要做這事,並且兩人似乎商談某事?
阿莊不是人,也不是鬼,體內無魂,便只是一死物。然阿莊竟能與張真對談?太令人匪夷所思!張真與阿莊行蹤詭譎,福君暗暗記于心中。
翌日早晨,阿紫趕回張家,在張真尚未起身之時,福君便私下將此事說予阿紫。阿紫聞言面色凝重,神情凜然。皓雪于一旁聆听,插嘴道︰「張真許在密謀某事!」
「那阿莊太過可疑。」阿紫道。
「另有一事,後山的黑羅剎似乎沒了聲息。」福君道。
阿紫大驚︰「難道……」
皓雪也如晴天霹靂,忙往外跑,邊回頭道︰「快去看看!」
阿紫交代福君注意張真舉動,隨後與皓雪往張家後山奔去。
後山依然寧靜,阿紫一步入後山便深覺不妙——因後山並無任何鬼氣!
黑羅剎為地獄之魔,理應吸收許多幽魂野鬼作為自己的法力所用,鬼氣應異常沉重。然如今鬼氣頓無,除黑羅剎已不在後山之外,別無其它原因。
可黑羅剎若不在,尚未形成完成體的他又是去了哪里?如何去的?
皓雪與阿紫狂奔,來至那日阿紫遇黑羅剎的大樹前——樹仍在,樹中仍有黑洞,比之過去,黑洞已擴大,可洞里的野鬼幽魂,卻已然不見蹤影,連帶黑羅剎憑空消失!
黑幽幽的洞口是連接地獄深淵的通道,黑羅剎就是由此通道強行上到人界。阿紫本待收拾黑羅剎後關閉此通道,可如今黑羅剎不見蹤影,通道也已擴大到原來的三倍,里頭頻傳鬼哭神嚎,令人望而生寒。
皓雪一看,吐氣︰「幸然,此通道只黑羅剎可走,其它鬼魂走不得。阿紫大可放心,暫時無魔鬼來擾亂人間。」
阿紫面色鐵青,搖頭,「黑羅剎不見蹤影,必定危害人間。況且……」語未竟,阿紫向前,伸手往黑洞一探……黑洞里青霧繚繞,阿紫手一進洞便覺一股迫力襲來,尖銳得要撕裂身軀!阿紫咬牙撤回手,道︰「有裂縫。」
皓雪一驚︰「通道有裂縫?」
「是。」阿紫擰眉,沉吟,須臾便抬手抹上黑洞,口中喃喃念咒。
一道紫光緩緩亮起,黑洞驀地縮小只余半個人高,里頭青光淡去,詭譎哀號已不再傳來。隨後又扯斷一根長發,擺于掌心之上,一握一放之間,發絲變一條紫繩,阿紫便將他縛于洞口外頭,鎮住陰氣,封印黑洞。
皓雪使力抬著狐首,焦急道︰「距黑羅剎成熟之日尚遠,為何突然消失?這中間出了岔子嗎?可怎麼辦啊!」
阿紫抱起皓雪,往回走,安慰地撫模狐首,「莫急,我或許猜出一些詭計了。」
「是嗎?那黑羅剎上哪去了?」
「此通道與黑羅剎相依相生,待黑羅剎成熟月兌離,便為一通往地獄深淵的通道,眾多妖魔可藉此來往人冥兩界。如今通道之中夾帶裂縫,便說明黑羅剎尚未成熟時便讓某人強行拔除了去!」
「可竟有人法力高強至此,收伏了黑羅剎?!」皓雪不可置信。
「不,恐怕此事並不單純。」若是有人除魔,為何沒順手關閉通道?一般法師或道士理應注意到的。
「可是——阿紫你怎麼了?」皓雪正待提問,卻見阿紫臉色慘白,彎腰捧月復。它連忙跳出阿紫懷抱,心急如焚繞圈圈。
「……我……月復痛……」阿紫不支倒地,突然其來的疼痛似要撕裂他的身軀,月復中像有千把刀在剮著,銳利的刺痛令他不由自主地打顫,便連話語也斷斷續續。
皓雪睜大眼,「月復痛?好端端的怎會月復痛——是那肉粥嗎?福君說你突然發瘋吃了肉!是那肉粥吧?」皓雪靈光一閃,想起那碗甚為可疑的肉粥。
「你不能吃肉啊!你怎麼能吃肉!你瘋了嗎?快吐出來!快快!」皓雪急瘋了,抓扒著阿紫。
阿紫艱難地搖頭,劇痛襲身奪去他一身的力氣,已讓他無法言語。
阿紫並非不能吃肉,偶爾食之無妨,但阿莊烹調那碗肉粥卻是大有問題,便在阿紫含下第一口時就發現了,可他不敢貿然打草驚蛇,因而整碗吞下肚子。本以為張真待他無欺無瞞,一片真心,事實結果卻非如此。阿紫此刻不僅身痛,心更痛!
那粥沒問題,令他月復痛的原因便出在肉上!
福君買了肉骨,可粥里被暗地摻了其它的肉!那肉不是普通牲畜的肉,唯有極陰之物的肉能令他痛如刀割!若他猜得不錯,那肉有可能是……
「阿紫!阿紫!快吐出來!」皓雪眼眶紅了,因阿紫身上已漸漸發出淡色白光,那是即將打回原形的前兆!阿紫為天庭之仙,下凡為人必投肉身,然若一被打回原形,仙力暴露不打緊,只怕各方妖魔鬼怪尋腥而來。
仙人最是上乘美食,為增進力量的最好丹藥。仙人下凡法力便只余下一半不到,況且阿紫先前戰黑羅剎分-身,已因血氣虧損而法力受創尚未補回,若今一旦打回原形,哪有力量再降他鬼!
可阿紫已吃下肉粥一天,如今吐也吐不出了。別無辦法,阿紫心一橫,咬牙拔一根頭發,青絲落地即成一人!然那人面貌竟與福君無二!
皓雪見狀,立即明白阿紫的打算,便奮力令阿紫平躺于地,「福君」隨阿紫一喚︰「……掏……肉……」雙瞳一明,即蹲,雙掌平貼阿紫月復部,漸凝金光!
「福君」低喝一聲,雙掌竟逐漸穿透阿紫月復部,隱沒于衣物之中,深度直達手腕處!此刻阿紫更顯痛苦,斗大汗珠如傾盆大雨,胸口心跳紊亂,全身發寒!
「福君」雙掌進入阿紫月復中,于腸胃之處翻動,似在挑選事物,令皓雪一看頭皮發麻。膽戰心驚的時刻維持了一盞茶後,「福君」停下,然後霍地扯出一塊青中帶黑的肉塊!阿紫霎時無聲痛吟,身子如弓緊繃,隨後頹然倒地。
「沒事沒事……沒事了……」皓雪忙抹去阿紫面上汗珠,「福君」轉眼消失,一根青絲落下,那塊肉便也凌空墜下。躺了一會兒,阿紫感覺好轉,緩緩坐起,皓雪跳至一旁以狐爪滾肉,將肉塊推至阿紫手邊,恨道︰「便是這該死的肉害你差點現形!」
阿紫用幽幽眸光瞥肉一眼,隨後掏出一布巾包好肉塊,撐起身子,與皓雪慢慢走回張家,其間,阿紫不發一語,只見他雙拳攢得極緊,面上卻無任何表情,皓雪心知,阿紫的心,在滴血。
安靜的林中,一人一狐的步伐像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阿紫……別再管了……紫霞不值的……」皓雪哽咽地道。
「……我的心告訴我是值得的……」
「你的心?」皓雪既想哭又想笑,它不知受到背叛的心能說什麼話。
歷經方才浩劫,阿紫已受重創,短期之內不能再行法術,否則……道行盡失,滅于無形!它彷佛已經看見阿紫被一團金光淹沒的情景。
回到張家,張真出來迎阿紫,俊臉欣喜,一點兒心虛之態也無。
阿紫揚笑,唇仍略白︰「真哥哥如此急躁,怕是要問阿紫純哥哥的事吧?」
張真點頭,「不錯。事情順利嗎?純可順利進入了地府?」
阿紫瞄了張真身後的福君一眼,彼此皆曉得心中的苦悶。
「順利。日後會投胎平凡人家,過平淡生活,真哥哥不必太過擔憂。」
張真此時才放下心中大石,嘆息︰「如此甚好。純一生過得太苦,來生也該還他清靜了……」
「真哥哥呢?不為自己打算打算嗎?日子一天一天過了,腿是一定得醫好的。」
張真面容一僵,一提起這事他心里便不舒服,「早說了是醫不好。」
「只要有心,阿紫便讓你月兌離苦海。」
「苦海無邊。」他再努力也攀不到岸。
「因此,趁早回頭。」阿紫雙瞳清澈,倒映張真的身影。
張真被他瞧得心慌,阿紫的目光似穿透自己而過,連心底深深埋葬的秘密都一覽無遺,因而惱怒︰「即便回頭,我也已經望不到岸!阿紫是在譏諷我嗎?」
阿紫笑容不改,心中更為苦澀︰「純哥哥為黑羅剎引誘,因而自願奉上rou體為黑羅剎修煉法力。而真哥哥你……又是為了誰自願犧牲一雙腿仍無怨無悔?」
「你!」
「難道不是嗎?你與阿莊又是何關系?」
登時,張真臉色劇變,低下頭掩飾心虛與驚慌,嘴上仍辯著︰「我不懂阿紫之言。」
阿紫深深嘆息,心已開始不住抽痛。手中所提之物分外顯得沉重,阿紫將之輕放在張真腿上,輕聲道︰「那粥……真是好吃……」
瞬間,張真俊容血色全無,驚訝又惶恐的神情證實了阿紫的想法。
「昔有佛祖割肉喂鷹,如今有真哥哥割肉喂阿紫,一是仁慈,一是殘酷。真哥哥,你能憐他人,卻不憐阿紫?」
張真瞪著那包肉塊,心里驀地痛得不成樣。他背叛了阿紫對他的信任。
「如今你的腿少了一塊肉,即便日後腿疾治愈,也落下跛腳的癥狀了。」抬步錯身而過,阿紫緩緩離開,不再看張真一眼。張真愕然抬眼,卻已是回首遙望阿紫的背影。
不歡而散。阿紫回自個兒房里,晚膳時已不再吃阿莊送來的飯菜。
皓雪趴于桌上,甩動狐尾,凝視阿紫側臉。
狐眼清靈,小小嘴巴里卻驀地迸出這句話︰「阿紫,你以前是名俊仙。」
阿紫自書中抬頭,失笑︰「天庭之仙多的是俊秀之輩,區區一個阿紫不足以道。」
皓雪哼道︰「可我就喜歡阿紫。當年你握紫霞劍下凡斬妖除魔的英姿,我一輩子忘不了……哪像其它散仙,吃喝玩樂,飽足思婬欲!」
「小心頭上三尺有神明。」阿紫眨眨眼,十足頑皮。
皓雪嗤了一聲︰「地下三尺也有神明啊。」頓了頓,「你怨恨他嗎?」
「誰?」
「張真呀!」皓雪瞪他一眼,怨他沒有記性。「若非是他,你又怎麼會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連它都怨了,阿紫會不怨嗎?
「……不,真哥哥有他的目的,還未親耳听他解釋之前,我不會怨恨他,怨只怨我自己,學不來放棄。」即便是在往昔,紫霞對他冷眼相待他也一樣不曾怨過。要怨什麼呢?一切都是自己強求來的不是?
「我早說了你心眼死……有人來了。」皓雪一道,立即閉嘴,乖乖臥于桌上假寐。
半晌,張真于房外低聲道︰「阿紫,可睡了?」
阿紫愣了一下,想不到他與張真不歡而散之後,那有種種隱瞞、欺他騙他的男人會主動來找他?「尚未。」阿紫放下書,前去開門,「真哥哥有事?」
門外的張真一頭長發松松地束起,幾縷青絲落在頰邊,平添他幾分瀟灑風流。若非遇此事故,張真實是一位美男子。
他抬頭望阿紫,目光深深,須臾道︰「我有話對你說,可否與我一道散步?」
「可。」阿紫點頭,掩門,與張真離去。福君並未跟隨,留在阿紫房中。
夜深沉,風淒迷,便只阿紫與張真同行。張真似早決定路徑,出了園子,往竹林而去,阿紫心下大疑,卻也無語,默默推張真前行。
竹林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卻隱隱有道紫光自深處發出。
阿紫注意到了,張真也直視那發光之處。進入竹林,便覺夜寒侵骨,阿紫不畏冷寒,可張真似在顫抖,阿紫月兌下外袍罩上他的身子。
這時,張真主動握住阿紫將欲離去的手,拉他至身旁,低聲道︰「抱歉。」
黑夜中無法看清張真表情,阿紫卻听出張真話里的懊悔,心中的苦悶因此平撫了些許,他不禁回握張真︰「無妨。」
「抱歉……我並未想過置你于死地……」張真聲澀,手上力道再加一分。
手骨微痛,阿紫卻不抽回,靜靜感受彼此溫暖,輕聲道︰「我明白,真哥哥有苦衷。」
張真無語,陷入一片沉靜。片刻,自己推椅前行幾步又停下,環顧林內四處,「外人俱傳張家竹林有鬼,著白衣、披長發。其實那鬼不是鬼……」
「是阿羅?」阿紫道。
「不錯。此林內並無鬼,只因擺有我張家至寶,而每日遣阿羅探視,以防遺失……看見了嗎?那道紫光便是張家鎮鬼之寶,紫霞劍!」張真抬手指向紫光處。
阿紫並不驚訝,他早已料到紫霞劍並不在張家府內,是在竹林內。
第一日入張家,阿紫便覺阿羅身上隱染正氣,然張家極陰,除非鎮鬼寶物,否則不會帶有正氣。而張家唯紫霞劍厲害,便因之猜測阿羅可能接觸紫霞劍,又紫光于竹林發出,因而再推每日一來一往的白衣鬼為阿羅。
「竹林因紫霞劍之功而無鬼,可依阿紫看來,紫霞劍光芒太弱,極不尋常。」
張真靜了一會兒,才道︰「……多年之前,我為除一妖,用紫霞,卻為那妖所破,因而劍折……」
阿紫揚眉︰「紫霞有正氣,即便劍折也應置于真哥哥身邊以保身全,為何又將之遺于竹林?」
「……此林深處有一墓,為我父親長眠之處,為防父親死不得安寧,化為厲鬼,便將紫霞置于其旁,鎮守林中。」
「原來如此。」到底當年為何妖,竟能破折紫霞劍?只妖非魔,何來如此高強之法力?若非劍本身之故,便為持劍人之故了……阿紫望眼張真雙腿,心下了然。張真曾問「情為何物」,那時阿紫便隱約感到不祥,想必張真所謂的「情」與那妖有關了……
「真哥哥,無論什麼苦衷,阿紫皆衷心祈望真哥哥不再越陷越深。棄了心頭那情愛,阿紫永生伴你身旁,可好?」
張真頓時身子一僵,下意識看了雙腿一眼,「你懂得情愛?便讓我有所選擇,我寧願一切重來!」
「可為了你的腿疾,卻又不肯告知阿紫原因與始作俑者?」
張真泄氣,嘆道︰「阿紫,你太純真,與其斗法必敗,早早離開張家吧……」
「便是如此,你卻在我粥中下毒手?」阿紫此話是質問了。
心一涼,張真心知錯在己身,面色黯然,「本以為你會因此離去,不料你倒固執,偏要幫我……你竟不恨我?」
阿紫說笑道︰「阿紫心胸可寬大呢!」
張真苦笑︰「阿紫,我後悔了,當真後悔了……可事實已造成,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求你護你自身安全,別再插手我的事了……」
阿紫淺笑,一往情深,「真哥哥,便是散盡我一身道行,也絕不拋下你!」
聞言,張真心中大震,分不明的情緒一剎盈滿了身軀,莫名的,心像被人徒手捏緊般難受!腦中有懷念的面容飛過,可張真來不及看清,一閃而逝,徒留那道懷念的觸感……便因此種懷念之感,張真不由月兌口︰「阿紫,你曾言過『輪回』……」
「嗯?」
「傳聞喝了孟婆湯,便有前世也難記憶。」
「是,然卻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情太重,愛太沉,即便喝了孟婆湯,仍是難忘。」
千百年的記憶哪是那麼容易消去?
當某個人被刻在心上,那種泣血般疼痛的痕跡不是那麼簡單說消失便消失。
如果可以,他也想一忘百了……
因此,他沒忘,張真卻是忘了。
被遺忘的感覺彷佛是自己從來不曾在他面前存在過,有一種極力嘶吼,對方怎麼也听不見、無所感覺的無奈與痛苦。當所有痕跡被抹去,他所要追求的又是什麼呢?
阿紫自己也幾乎在追尋的途中迷路了。
「……那麼,我是誰的輪回?」
阿紫一窒,驀然憶起一雙冷眼……
「走開!」
「可我是你師父……」
「我沒有你這樣的師父!」
俊美的容貌,微紅的唇-瓣,吐出拒他千里的冷語,令他寒至心底。
垂下頭,微斂雙眸,苦澀盈滿心中,不想張真看出,因此他也只能強笑輕聲道︰「不,那只是阿紫一時玩笑。」
「……我們回去吧。」張真沒有追問,自己心里卻有股濃濃的惆悵。
阿紫心底明明有人,為何要將那在意抹去?
是誰令他痛得已連話都說不出口?是哪樣的人……讓他在意得可以連自己在乎的痕跡都抹去?
阿紫臉上有淡淡的笑容,推張真往回走的手卻隱隱在顫抖,頓時心下一片蒼涼。
他遵守了諾言,不痴纏,所以他對張真說從來不曾發生過「輪回」這種事。
他只想張真在人間過得好。果然,他們兩人之間還是只有這一條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