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氏上班,已經月余時間了。除了少數年紀較長的員工隱約知道我可能是金大小姐外,並沒人真的知道我的身份。人人喚我「小錢」,在眾人眼里,我是個游走在各個部門間的救火隊,哪里人手不足,出現狀況需要幫助,哪里就有我。我的辦公室在在董事長室左近,餃頭是特別行政助理。
我實在無意當空降部隊,一上任就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然後弄得內部人心惶惶。是以,我什麼也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多做。觀察與協助就是我最好的工作了。
「小錢,創意總監在會議室等你。」董事長秘書——父親的得力助手敲我的門。
「有事?」我自一堆繁雜的文件里抬首。公司與俱樂部畢竟不同,部門繁多,即便已經精簡了,仍讓我頭疼。我本就不是學企業管理的,更對企業內部等級森嚴的制度感冒得很。如果不用心向長輩前輩討教,那真正是要變成扶不起的阿斗了。所以,正在花工夫從頭開始。
「是,石先生要你認識一下公司重要的合作伙伴,他們今日會來就下一季產品設計宣傳銷售進行商討。」
「好的,我知道了。」我頜首。石朗哲是十分優秀的人才,有他替金氏工作,我十分放心,不打算插手他那一部分的事務。去旁听,但無意干涉。
站起身,我順手整理一上的希臘藍套裝,是自家公司的產品,優雅利落,深得我心。穿在身上,似專門為我這樣的女性而設,精明干練之余又不掩婉約。金銀一早送我來上班的時候,說我看起來似變了一個人。
我不覺得意外。謀殺時間里隨性的金錢,與金氏企業里認真的金錢,的確不是同一個人。
下樓到會議室門口,我輕輕敲門,然後推門而入。
偌大的會議室里,坐了四五位男士,除了石朗哲和他的秘書,其他三人我都不熟識。本城工商金融新貴,除非是謀殺時間的會員,否則,我多半都不認得。
「小錢,你來得正好。」石朗哲站起來,向我招手。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我向眾人致歉。
「沒關系,我們可以開會了。」他笑著將我介紹給到場的人。「各位,這位是特別行政助理Money。」
我聳聳肩。「叫我小錢就好了。如果日日被人迎面就叫一聲‘Money’,我會產生被人追債的錯覺。」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笑聲,氣氛一下子由生疏客氣,變得活躍起來。
石朗哲一手主持會議,討論應該推出哪種風格的產品,怎樣才能符合消費者心理。
一場會開下來,簡直似進行了一場戰斗,即要降低成本,又要保持產品質量,真正要命。
「小錢,你有什麼意見?」最後石朗哲開口問我。
「我個人不擅長開源節流,亦不懂得。不過,我不喜歡你們策劃的創意。比如,市場上所有的洗發水廣告,統統都是一頭黑發的美人,身姿飄逸,頂多加多一個男子對她的頭發著迷不已。若是我,會講一個成長的故事。一個小小少女,青春無敵時,第一次約會前,她使用這一款洗發水;考進了大學,做了新鮮人,她仍然還在使用這一牌子;入了社會,參加工作,要給新上司一個良好的印象,她也選用這個廠牌;婚後,她給全家人,包括她心愛的丈夫洗頭,依舊在用它,直至她已耄耋,一頭青絲已成雪,可是她依然還是在用這陪伴了她一生的洗發水。你的品牌,見證了她人生的幸福時光。畢竟黑發遲早成暮雪,我們,留不住最美麗一刻,可我們留得住最美麗回憶的見證。何不往這個方向思考呢?所有的產品,都希望被永久地喜愛吧?在現在這樣速食的社會里,一個溫馨而永恆的概念,會很感人罷?」
會議室里一片靜謐,良久,田塍化工的代表之一說︰「看不出來,小錢有這樣的見解。很獨到呢。」
「真是完美。小錢你是完美主義者嗎?竟然會有如此美妙的創意!」
「我,只是實用主義者。適用、舒服,就是好的。」我笑。他們是商人,所以不會想太浪漫的東西,我則不然,我曾經是一個為無數都市精神寂寞靈魂饑渴的人創造如夢似幻般羅曼蒂克氛圍的人,所以,我太知道汲汲營營的忙碌生活里,什麼,才是可以感動人的。
「那麼各位還有什麼問題?」石朗哲準備結束會議。
「小錢的想法很不錯,可以推出類似的系列。」田塍的發言人說。
「沒問題,下次會議可以由小錢來主持。」錘落,音定。
會議到此結束,一行人一邊走出會議室,一邊交談。
「今晚謀殺時間里有一個阿拉伯之夜派對,有沒有興趣去見識一下?」田塍的李慎源問石朗哲。
「真的?听聞魏瑪的公關之花去了謀殺時間當經理,可有此事?」石朗哲的秘書好奇。
「千真萬確。貴公司那神秘的女繼承人確實手腕一流,竟能讓弗郎索放人。」
「小錢,晚上可有空一起去?」田塍的王堅轉而問我。
我有點錯愕,我若去了,身份立刻曝光。正尋思怎樣托詞拒絕,父親的秘書迎面走來。
「小錢,董事長找。」
我連忙向幾人告罪。
「實在抱歉,我還有事,希望各位晚上玩得開心點。」說罷,快步離開,隱約听見有人向石朗哲打听。
「是什麼人物?從未听說過,怎麼一夕間就成了特別行政助理?」
我嘆息,終不免是商人本色,市儈有余。
☆☆☆
走進董事長辦公室,隨手關上門,我看見了父親和叔叔。
「董事長、金二先生。」我坐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這里是公司,此時我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員工。
「Time,晚上在JT有一個宴會,你同小銀都必須出席。現在,你先回家準備一下,稍晚叫司機送你們去。」
「什麼名目?」我不愛參加那些炫耀同爾虞我詐的場合,他們懂得很。
「冷氏兄弟正式接替其父掌管公司後的第一次社交宴會,菁英權貴統統在受邀之列。你和小銀,與冷二也認識,出于禮貌,去捧個場罷。」
「知道了。」我答應,回到金氏,便代表了要盡應盡的職責。即便再不喜歡,也還是要應酬一下的。冷二,也已經許久未見了。自上次與他在別墅一別至今,超過一個月了,知道他還活著,安全無恙。可是,仍不免擔心,買凶殺他的幕後主使,仍未落網,一定會有後續動作。
「那好。下午放你半天假,去置件象樣一點的晚禮服,上次冷老的壽宴你已經穿得象個男人婆,今次可不要再馬馬乎乎。」
「是,得令。」我向父親、二叔告別,退出董事長辦公室,一回身,看見石朗哲略帶探索的眼神。「石先生,有事嗎?」
「晚上的謀殺時間之約——」他仍不放棄地問。
「對不起,我晚上有應酬,沒辦法赴約。」我笑。「謀殺時間是本埠頂尖的消遣去處,一定會令你們有個最High的夜晚。」
「小錢——」他欲言又止地喚我。
「恩?」我停下往電梯方向行進的腳步,等待他的下文。日後總還要做他的上司,現在搞好關系總是好的,所以不吝于同他多耽擱些時間。
「周末有沒有時間?」他微笑著問。
啊?他這是準備提出私人性質的邀約嗎?我挑眉。
「新產品進棚拍攝廣告,有沒有興趣去參觀?」
哦?是我誤會了。
「好啊,幾點?什麼地方?」
「方便的話,我去接你怎麼樣?」他終于似鼓足勇氣般說。
接我?是去金家大宅還是時間大廈?似乎都不妥當,只是他終歸是一番好意。無奈,我給了他Silver大廈的地址。希望金銀的一班手下不會嚇到他。
「那我九點去接你。」
「好,我還有事,先走了。」我揮揮手,繼續往前走。
☆☆☆
出了公司,一眼就看見金銀那輛極盡張揚的紅色法拉利360莫代那,忍不住搖頭。他越來越象老媽子,也越來越把我當成弱不禁風的良家婦女。在路人或羨或妒的注視中,我坐進他身邊的座位,系好安全帶。
「想去哪里?」他征求我的意見。
「小銀,你既然會來,想必是爸爸和叔叔通知了你罷?那你還要問我要去哪里?」
「我尊重女士啊。」他聳聳肩,發動引擎,駛入車流。「伯伯有交代,要你打扮得艷冠群芳,亮麗動人。」
「那可頗有一些難度。」我被他夸張的語氣逗笑。我有智計學識,卻沒有美色。單眼皮、大嘴,因長期不運動不日曬而略嫌蒼白的皮膚,再怎樣打扮也只不過尚稱清秀。不是我自卑,走出去會有人回頭看我,是因為我這樣平凡的女子身邊竟會走了一個俊美英挺非常的男人如金銀。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免要懷疑,我究竟有什麼魅力呢?走在我左右的都是絕世俊男,連那個腳踩兩只船的康乾都不例外。實在是諷刺。還是,我其實從來都以貌取人呢?
「去紀梵希吧。」我做決定,買一件黑色修女袍般的衣服來穿好了,不妨當是做實驗,看到底這只是一個巧合,或者,我真有莫大的吸引力,能令到英俊的男人環繞我左右。呵呵,好主意。
「你的笑容實在很詭異。」金銀瞥了我一眼,他太了解我。
「有嗎?」我的笑容擴大。「小銀,你把揣測我的心思分出十分之一去追女人,今日你只怕已經有妻有子了。」
「我也老早說過,沒見到你幸福,我不會獨自開心快活。」
「可是,就算我結婚生子,也不能保證會跟那人白頭偕老,幸福過一生。」我不以為這個世界有永恆,這不是悲觀,而是一種客觀體會。「所以,小銀,何不把握時間,去追尋屬于你自己的幸福?你不可能一輩子顧到我的感受。那對你不公平。」
「如果是這樣,我寧可一輩子守著你。」他淡然卻鄭重地道。
我嘆息,在這件事上,我們是很難達成共識了。罷了,由他去罷。
☆☆☆
晚上,當我挽住金銀,步進JT的大宴會廳時,立刻被兩雙銳利鷹眼給盯上了。哈!大檔頭齊聚。我浮起得體的微笑,暗暗卻拿手捏金銀的手臂內側。
「怎麼?」他低頭看我,一副無辜不解模樣。
「拉斐爾為什麼也在?你不要告訴我你不曉得。」
「他們家族有正經生意涉足電子行業。」他倒是言簡意賅,雲淡風輕。
他一邊說,一邊引我到今夜的主人,冷大先生、冷二先生跟前。
「冷大哥,冷二哥,恭喜。」金銀把歲數老得足以做我們的爹爹的冷大先生叫「冷大哥」的樣子,實在十分有趣。可論輩分,這麼叫也無可厚非,我們不算叫錯。
「呵呵,歡迎歡迎。金小姐,家父一直都在說怎麼總不見你露面呢。」冷天燁的眼中閃過特殊光芒。
「近日回家替老父分擔公司事務,所以疏于出來走動,倒教他老人家惦記了。冷老爺子身體可好?」我堆起笑臉。同老人應酬,最要緊是看上去誠懇。
「好,好。呵呵,我有熟人要去招呼,你們年輕人聊。」
等冷家兩兄弟走開了,金銀才深思地低聲同我耳語。
「理論上,冷天燁與冷天煬兩兄弟的年紀,相差得也太懸殊了,幾乎可以做父子了。冷楓琉與冷天煬同歲不是嗎?然而冷楓琉是不扶不起的阿斗,性子太懦弱,冷家的大權實際上幾乎全掌握在冷二的手里。冷大父子都是有名無實的角色。我很好奇,他們竟然還可以相處愉快。」
「未必所有豪門都會上演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戲碼。」我不愛他把人性想得太過不堪。
「小天真。」果然,金銀吻一吻我的額頭,笑我天真。
我正想施展五爪功擰他腰側時,不經意間瞥見冷天煬與拉斐爾雙雙向我走過來邀舞,然後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誰也不肯禮讓一步,先行收回自己的手。我能感覺到現場不知有多少雙眼楮正看住我們,恨不能兩個風格迥異的帥得一塌糊涂的男人為了金大小姐我爭風吃醋,然後一語不和,二話不說上演全武行。
想到那樣混亂的場面便覺得頭疼。這兩個人都是絕頂狂妄自負的性格。
「Money。」
「Time。」
兩人齊齊開口,又同時互瞪,似兩只做好準備的斗雞。
「什麼事這麼熱鬧啊?為什麼都站在這個角落?」冷老爺子適時出現,化解僵局。
「冷伯伯,陪我跳舞去。」我微笑,越過兩個對峙中的男人,攙住老人家。讓那兩人去爭好了,最好打起來,死一個少一個禍害。我不但額手稱慶,還三牲五禮地祭拜。
「呵呵,好,金錢請我跳舞,我這把老骨頭是一定要奉陪的。」冷老爺子笑彎了一雙壽眉。
我與老人家下舞池跳舞。
「金錢,你知道伯伯很欣賞你。」老人一雙睿智的眼似笑非笑地打量我,讓我臉上的表情無所遁形。
「是冷伯伯看得起我,不嫌我頑劣。」我小心翼翼地應對。冷家能壯大至今時今日的地步,冷老爺識人用人眼光之精準功不可沒,在他跟前動腦筋耍小聰明無異于班門弄斧。我,尚不至于笨到在他老人家跟前露拙。
「那日在壽宴上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與天煬是旗鼓相當的一對。只是,天煬太剛強自負,他的聰明太形于外了,讓人一見到他就會起了防備之心。而你則恰恰與他相反,你把你的聰明慧黠都藏在了一雙笑不及眼底的深眸里。這樣的你,絕不會被天煬的氣勢壓倒,反而會四兩撥千鈞地化解天煬凌厲的攻勢。所以,我放出口風,說我屬意你做我的兒媳婦,這樣,天煬就算本來無意于你,也會因此格外地留心你的一舉一動,進而被你所吸引。」
「冷伯伯,您說笑了。您這樣夸獎我,真是令我汗顏。」我是真的被嚇到了。原來冷老爺子真的想撮合我與冷二,只是他的手段老辣迂回得多了,讓我措不及防,活生生掉進預設好的陷阱里,不及抽身,就這麼同冷二糾纏上了。
「雖然我十分中意你,可是,愛情來與不來,全憑上天。」他向頭頂方向看了一眼。「何況,天煬早已經花名在外,又有一個這樣出色的競爭對手,最後花落誰家,全不在我的掌握中。」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狐疑,照理冷老爺不會這麼早掀牌揭底才對。
「因為,天煬輸在了起跑線上,你與麥克格雷畢竟老早就認識了。」老人笑。「我要替自己的兒子偷跑幾步,這才公平。」
我望著眼前須發皆白的老者,愕然無語。他什麼都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發生的一切。那麼,他自己的兒子三番兩次遭人狙殺,他更不可能不知情了。但他竟然沒有強迫冷天煬加強自身的安全措施,這太不合理了。
「那麼,您應該知道有人欲置冷二哥于死地而後快這件事嘍?」
「哎,我老了,有些事,還是知之為不知的好。」他笑著放開我的手,將我交給上前來要求接替的冷天煬。「呵呵,你們年輕人跳舞,我老頭子腰腿不行,跳不動了。」
老狐狸!我在心里暗暗罵了一聲,看上去慈眉善目,一派和氣,可是,手段真正犀利。且,他分明是知道冷天煬被人狙殺的事,而他竟然做得到置之不理。這便奇怪了,是為什麼呢?是他篤定不會真的出事,還是,其中另有隱情?
「家父與你說什麼,讓你想得這樣出神?」頭頂傳來低沉調侃。
我抬起頭,對上一雙曜曜生輝的深邃眼眸,里面,映印著我的影子。
「今夜,你是最美麗女士。」他向我微笑,目不轉楮凝視我。
「經過你和拉斐爾爭舞的一幕之後,我只怕當之無愧地成為了今晚最受矚目的女士,然而,最美麗,卻未必。」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從來都不是美女。皮膚蒼白的大嘴單眼皮女子,身材又平板,前同後沒大區別,真不曉得他被什麼糊了眼。「你振臂高呼,今夜最美麗女士請向前一步,估計沒有十人也有八人會站出來。」
他摟著我旋轉了一圈。「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個道理,聰明如你,不會不懂。」
咦?這可算是告白?我又該怎樣反應?裝傻亦或是打太極拳?頗頭疼呢。我趕快四處環視,想找小銀來替我解圍。
「不用找了,另堂弟被大群單身女郎糾纏,分身乏術。」他低低地笑,胸膛震動。
「他看起來倒如魚得水。」我會承認才怪。但,小銀有機會多接觸異性也是好的,以免他真的陪我一直獨身下去,白白浪費大好光陰。
一曲結束,我推開他,退出舞池,金銀立刻突出重圍,陪在我身側。
「渴不渴,要不要喝飲料?」他當我是千金之軀。
「我好想回家去看老友記。」我斜斜倚在他的肩上。老友記已經臨近尾聲,終于要結束六人行的生活。詹妮佛-安妮斯頓都已經由小鴨變天鵝,做了布拉德-批特的老婆。人生如戲啊。
「知道你要看,我已經叫人替你錄起來來。」金銀替我取過一杯果汁,交到我手里。
「可我還是想回家。」因為我瞥見有財經記者混跡在來賓當中,難保明日早晨我的照片不會大咧咧刊在報上,讓人指手畫腳,評頭論足,從此名聲大噪。
「我送你。」拉斐爾不曉得什麼時候站在了我們身後。
我回頭看了看他深魅的眼,點頭同意。也好,籍機與他敘舊,順便把過去做個了結。欠他一個八年,今生,很難償還。
「小銀,我先回家,拉斐爾會送我。你好好地玩,別擔心我。」我抬手拍了拍金銀英俊的臉,然後改挽拉斐爾的手臂,在賓客們嗡嗡的議論聲中,遙遙向被眾人包圍的冷天煬揮手,便從容走向門口。
「他喜歡你。」拉斐爾十分肯定地說,我听得出來,他已經盡量壓抑嫉妒的情緒。
我坐進他的車里,伸手摘下固定發髻的金質發簪,搖散形狀太過優美高雅的髻,任頭發披散在肩頭。潛意識里,我不喜歡束縛。
拉斐爾也不急于發動引擎,反倒伸出手輕輕撩起我的發梢,拉近他的唇邊,吻了一吻。
「以前,你留著一頭美麗長發,幾乎及腰。烏黑亮澤,披散開來,似飛瀑一樣。每當你運動的時候,長長的發辮似有生命。為什麼剪了?」他的眼神充滿對那一段舊日時光的緬懷。連他一貫威嚴的聲音都不覺溫柔了起來。
「為了斷情。」我笑,卻不掩語意里的寥落苦澀。有人,在情路上,跌倒無數次,仍然可以爬起來,抖擻精神再覓下一段戀情。我,卻沒有那樣的勇氣。
「斷情?」他不解地望著我,喃喃重復了一遍。
「那年我從意大利回來,帶著滿心歡喜去見自己的戀人,卻看到了一場骯髒的床第糾纏,那就是他的歡迎方式。我只能離開。然後就剪了發,斷絕對他的愛戀。女人,總要失戀一次才真正懂得愛情。」卻也不再相信愛情。八年過去,情愛之于我,迢遙且陌生。而之于我,更象一種可笑的夢魘。只覺惡心,不覺神聖。
「誰?他是誰?我要殺了他!」拉斐爾眼光倏忽一暗,陰鷙冷冽的寒光泛在他灰色的眼瞳里,是不折不扣的殺意。
「都過去了,拉斐爾,一切都過去了。」我按住他的手,不喜歡他明顯迸射的凜冽殺氣。
「可是,你再也不愛人了。」他的大掌包覆我的,緊緊的,再不放開。
「開車好嗎?」我央他,不想在冷家門前多逗留。
「好。」他攬過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開車。「你若累了,就先睡,到家我叫你。」
我失笑。「拉斐爾,如果當年我沒有離開你,而是留在你身邊直至今日,你說不定早就不耐煩我了。可是,隔著八年的時間之海,你卻只記得我的好,看不見我身上的一點壞呢。你看,你現在待我多溫柔體貼?若我沒離開,而今就是被你丟在一邊的黃臉婆。且,你們意大利男人頂不懂得節育,一生就一大窩。八年下來,沒生八個也有七個。」
拉斐爾啼笑皆非地吻我的頭頂,聲音寵溺而莫可奈何。
「你的想象力可真是豐富。如此說來,我是不是應該就此回去,再與你時空相隔八年後才同你見面?」
「唔,我不反對。」我皮皮地回答,篤定他對住我就是只紙老虎。
「Money,我該拿你怎麼辦?」他的嘆息如一陣輕煙彌漫開來。
「讓我自由,拉斐爾,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靠在他的肩頭,鼻端聞得到他慣用的淡淡古龍水味與雪茄煙味。當他灰眸里的風暴轉成淺淺的笑意時,他看起來是全意大利最溫柔的男子,我甚至可以把最難以回首的往事告訴他。可是,這不是真正的他。「我想我永遠也不能習慣適應無辜的人因我而受到傷害。拉斐爾,你的保護欲最終會傷害我們之間的情誼。」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結。
拉斐爾不語,車中一時沉默一片。良久,他才開口。
「我的保護欲嚇走了你,是嗎?Money,我只是想給我愛的女人最好的東西,衣食住行,我只是想給你營造一個最優越的環境。原來,竟錯了嗎?」
「對不起,拉斐爾,我原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是我不識抬舉辜負了你的一番情意。錯不在你。」我柔聲,竟不忍听他語氣中的寥落。他該意氣風發才對。換成任何一個女子,被他這樣疼著寵著,大抵都會受寵若驚罷?只得我,不識好歹,左推右搪,最後還干脆一走了之。
拉斐爾空出一只開車的手,環上我的肩,溫柔地笑。
「我不喜歡你這麼低落,你還是適合陽光與開朗。如果我的方法錯了,我不介意改。」他撫模我的頭發,極輕柔深情。「讓我等你,等你自由夠了,想停下來歇一歇的時候,我就會陪著你,直到你厭了煩了,想再飛出去。」
「可,這對你何其不公平?」我嘆息,無由地心疼他的退讓求全。這個號令一方的男人,渾然天成的霸氣桀傲,本不應該有這樣的姿態。我又有何德何能,要他為我做這樣巨大的改變,遷就我的喜好?
「以前你還小,我以為應該由我來決定一切,現在你都長這麼大了,我也老了。原先我認為愛是佔有,現在我認為愛是包容。」他的聲音低沉醇厚,象頂好的干邑白蘭地,未飲已先令人陶醉。「無所謂公不公平。好不好,Money?不要拒絕我,不要把我屏除在你的生命之外。我已經三十六歲了,再捱不過另一個八年的苦苦相思了。傷心也傷身的很。」
輕輕的閉上眼,我淡淡吁出一口氣來。如果拉斐爾一如當年的霸道強硬,我或者會心生厭煩使盡百寶避開他,可是,這個用無比溫柔聲音催眠我的男人,熟悉中又帶著全新感覺的拉斐爾,我竟怎樣也不忍心拂逆他。哎,如果八年前我不逃,等他厭倦了而放開我,我便不會背負這長長八年的情債了罷?嘖,失策。
「拉斐爾,最近我的生活不可謂不混亂。我最好的朋友遭人拋棄、懷孕遠走天涯;我回到自己家的公司,一切從頭學起,卻發現自己根本不喜歡商場生涯;有人買凶殺人而我卻不能知情不報;暌違多年的故人重逢,一時間百味雜陳。所以,給我時間,拉斐爾。」我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我很自私對不對?你都三十六了,遠遠從意大利趕過來,我還要你等。且,只是等一個未知的結局。」
他聞言,竟只是輕聲地笑。
「親愛的,你沒有一腳把我踢開踹我回意大利,叫我娶一個肥婆生一窩小孩,已經讓我開心得很了。不,你一點也不自私,你是我八年零五個月前在維羅納街頭撿到的天使,一個獨一無二的天使。」
我在他溫熱氣息的包圍下,已經在半夢半醒間,仍不忘喃喃自語。
「別再作奸犯科,我不想哪一日當年發生的事又在我面前重演。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希望所有人都幸福快樂。」
朦朧中,我听見他向我保證。「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