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鄺靈眼神望向他身後某處,她星眸閃閃,粉唇似揚非揚,似乎在竭力克制著什麼。
孫二回頭,赫見陸歌岩就站在不遠的梅樹下。
鄺靈咬著唇,眼中唯有梅樹下那挺拔俊朗的身影。分明天天都見到他的,為何心跳得這麼急?因為他們已知彼此心意嗎?
他神色仍如平日從容,又有些不同。他走到她身邊,瞧了孫二一眼,眼光落在她被孫二握住的手腕上。
孫二立刻像被螫到似地松手。「陸兄別誤會,我是听說昨晚有賊人潛進府中襲擊你們,所以特來關心兩位。」該死,鄺靈已落入他掌握,若是他挾持她,不見得無法和陸歌岩一拼,但他就是怕了這男人,不敢動手。
「嗯,有勞孫兄掛懷了。那人中了我一劍,若非要護著鄺大夫,我早就砍下他人頭。」陸歌岩站在鄺靈身畔,不著痕跡地將她與孫二隔開來。
鄺靈猛然發覺他是哪里不同——他的嘴唇腫了!是她昨晚咬的,唇上還留著她的齒痕,他竟然毫不遮掩,神色自若地出現在人前……
「陸兄可知那人是誰?」
「對方蒙著臉,我沒瞧見,八成是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像是被女人當作玩物,所以不敢光明正大與我交手,只會干這種偷偷模模傷人的勾當。」
孫二眼中閃過一絲怒色,卻又隨即隱去。「以陸兄的武功,那人能逃月兌真是僥幸。陸兄的嘴唇是怎麼回事?」
「昨晚我和一只貓玩,被咬了一口。」感到身邊的「貓」羞窘交加地惱瞪他,陸歌岩愉悅微笑。
「喔?我倒不知宅子里有貓呢!」孫二干笑了聲。「總之,幸好兩位平安無恙,我會吩咐下人多留意,那人若敢再來,我一定要捉到他。」
裝傻的功夫倒是不錯。陸歌岩道︰「也不須見到長相,他肩頭中了我一劍,就在這里——」他驟然出手抓住孫二左肩,指力如鐵鉗,捆住昨晚劍尖刺入之處。
孫二眉頭也沒皺一下,點頭道︰「左肩有傷是嗎?這倒是個記認,屆時抓到人,就可以比對。」
「那就有勞孫兄了。」還真能忍的。陸歌岩勾唇,松開手。
「應該的,兩位也請多小心。」孫二告辭離開,一轉身,整張臉都扭曲了,心里把陸歌岩的祖宗咒了個遍。
這一抓差點捏碎他肩骨,傷口肯定破了,幸好繃帶綁得夠厚,沒滲出血來。陸歌岩分明在懷疑他,沒有當場揭穿只是因為沒證據吧?不能再拖了,他約的幫手已經到了,得立刻收拾掉陸歌岩——
「哪來的貓咬你?」等孫二離去,鄺靈立刻不滿地咕噥。
「當然有,是一只姓鄺名靈的驕傲小貓。」陸歌岩輕笑。
「你何時發現我是女子?」
「在李府遇見你時,我就知道了。」
「不可能!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哪里露出破綻了?」
「那時你掉了一條帕子,你說那是六夫人給你的,但李老頭的醋勁大得很,不可能讓他的寵妾將貼身手絹送給一個男子,我立刻起疑,再仔細打量你,馬上就發現你是女子。」
就憑一條手絹?他未免太精了吧,鄺靈想了想。「那麼李老爺也早就知道我是女人?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得問他,可惜他人已下了地府,回答不了你。」
「既然你知道我是女子,一路上還那樣對我,輕薄我……」她扁嘴。
「我幾時輕薄你了?」
「你敢說沒有!我們住黑店那晚,你在我面前沐浴,後來還赤果果地將我……將我……」她粉臉紅透,無法重述那羞人的狀況。
「那怎麼是我輕薄你了?我在沐浴,難道還穿著衣服?我為了保護你才把你摟在胸前,明明是我被你看得清清楚楚、巨細靡遺,該說是我被你輕薄了才對。」
他傾身向前,雙臂搭在她身側的石欄桿上,正好將她困住,在她火紅的柔女敕耳垂邊低語︰「你放心,我沒打算讓你白看,現在,我要來向你討回這筆債了。」
「哪有什麼債?是你自願給我看的……」她兩頰火燙,心跳得好急,猝然偏過頭,不敢看他,只怕再瞧他一眼,她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
「看著我。」他的輕喃柔得能融化人。
僵持半晌,她熟透的粉腮與困窘的星眸轉向他,與他眉對眉、眼對眼,他眼中濃烈痴迷的情奪走她的呼吸,她顫聲問︰「你要什麼?」
「要你的全部。」
她的心有一剎那意亂情迷,忘了跳動。「可是……為什麼是我?我不貌美,甚至對你不懷好意,對你下過藥——」
「我偏偏就喜歡你的不懷好意。我說過,我們都是不甘平淡之人,你雖非絕色,但你有膽量,聰明而無畏,敢扮成男子潛至我這樣危險的人身邊,我不曾遇過你這樣的女子。」
「這麼說來,你喜歡我是因為新鮮吧?」與她先前猜測的相同。
陸歌岩一怔,難以反駁。「並非完全是因為新鮮,我確實因此受你吸引,但這只是個起頭——」
「那麼,新鮮褪去之後呢?你就會將我拋棄吧?甚至,若我不是這樣一身打扮,對你做這些事,你就不會受我吸引吧?我喜歡上你,是自己始料未及之事,但我想做的事依然沒變——我想行走天下,編寫一本毒物專書,既然我沒什麼空閑,你也早晚會厭倦了我,我們何不好聚好散、到此為止?」
他默然片刻,道︰「的確,我剛開始注意到你,是因為新鮮有趣,但我不會因為新鮮便讓一個女子睡在我床上。要印證的法子只有一個,就是我們花時間長久相處——」
「要多久?三年?五年?編寫書籍是浩大工程,要跋山涉水,要去危險的地方,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完成,我早都計劃好了,無法挪出幾年給你。」帶著對彼此的美好記憶在此分別,不是比最終不歡而散更好嗎?
「連幾年也不行?」他要的不只是幾年,他想要全部的她啊!「你的計劃中,難道容不下一個愛你的男人?」
愛你的男人……她的心被一股柔情掐住,輕聲道︰「我出生時,我爹給我排過命盤,說我命格既陰且邪,必須當成男孩來撫育,才能平安長大,所以我自幼穿男裝;他還說我命中注定無姻緣,我以為我這一生……是不會有夫婿的。」
「命格既陰且邪,說的倒像是我。不過我是為人既陰且邪,不必排命盤也知道。」他自嘲,逗笑了她。「如果我陪你雲游天下,你願意一面寫你的書,一面觀察我的心意有幾分真嗎?」
她驚訝。「你願意陪我?」
「不行嗎?你總要有個人幫你攜帶紙筆、扛行李包袱吧?或許你想的是離開數年後再回來,若我心意不變,你便接納我;但我不放心你只身遠赴異地,再者,我一定會很想你的。」他微笑,略顯靦腆。「以我的個性,想你時一定會追去,你終究擺月兌不了我的。」
她訝異而感動。他對她難分難舍,願意陪她完成心願,他是如此珍惜她,這一切美好得像是一場夢,但她仍有最後的疑慮。
「若是我答應了你,我們即刻出發,走到半路,你發現阿衛倒在路邊,身邊有一碗我寫的方子所熬的藥,你會怎麼辦?」
「你對阿衛——」他聞言錯愕,驚疑不定。
「我沒有,但被我這麼一說,你還能心無芥蒂地跟我上路嗎?」
他的反應刺痛了她,但她不想自傷自憐,只想了解他為何多疑至此?
「在我對你下藥之前,你就懷疑我,打從一開始你就不信任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又怎會真心喜歡我這個人?我究竟做了什麼,讓你一直對我有疑心?」她低聲問︰「我不能成為你信任的第四個人嗎?」
「你沒做錯什麼,我相信你。」見她懷疑地望來,他苦笑。「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是我……我一直無法……相信別人。我家人過世後,除了師父和阿衛,我誰也不信。」他欲言又止,想對她傾訴,話到口邊就是說不出來。
她安慰地握住他手,他反手緊握住她,凝聚了半晌勇氣,才低聲道︰「我的家人,是我害死的。」
她愕然,他續道︰「那一年,我十歲,當時常有許多叔叔伯伯來家中拜訪我爹,我不知道他們是我爹昔日的盜賊同伙,只覺得我爹在他們來訪時,總是小心翼翼,小心得像是恐懼。其中有個人,每回都會帶許多糕餅糖果,裝在小布囊里給我,我因此很喜歡那位伯伯,他名叫李昆……」
她訝了聲,想起曾見他在兒時的房中將好幾個布囊斬碎,想起他不吃糕餅……
「他對我很好,還會陪我玩,陪我捉迷藏,問我家中有哪些地方好躲。我平日和弟弟玩耍,宅子里有哪些地方好躲,我一清二楚,包括我爹挖來放黃金的地窖,我以為這位李伯伯是好人,便全都告訴了他。」
他咬牙切齒。「那天,李昆那群人又來找我爹,跟我爹吵起來,他們離去前,李昆把我拉到角落,說他買了一些我絕對沒吃過的好吃糕餅,要我半夜到後門去,他會在那里等我,把糕餅給我。當晚,我去了,就為了幾塊糕餅,我打開後門,引狼入室,害我雙親與弟弟死于非命……」
他俊顏扭曲,痛苦而羞愧。「他們就在我面前,將我弟弟開膛破肚……」他說不下去了,目眶殷紅,挺拔身軀繃得像要斷掉的弦。
鄺靈說不出話,也不知能說什麼,一言不發地緊抱住他。
原來,這就是傷痛的真相,他對人的信任早已支離破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很是自責吧?但那不是他的錯啊,是那批惡人殘忍地利用了他的天真。
「那些人早就在對你家動歪腦筋,就算你沒去替他們開門,他們仍會想到別的法子進屋的。」她試圖安慰他。
「我知道,但終究是我去開了門,讓他們殺害我全家,這是我永遠的罪過,到現在,我仍會在夢里听到兩個弟弟的哭聲……」他語氣平靜,但嗓音很痛。
她只能竭力抱緊他,用自己的溫柔撫慰他的哀痛,直到他漸漸平靜下來。
她輕聲道︰「陸大哥,我為你和你的家人難過,但我無法接受,你因此不相信我。倘若因為我對你下藥,導致你懷疑我,我沒話說,可我不想因為你曾被那些惡人欺騙,就替那些人背他們的罪過,承受你永遠的不信任。我不能和這樣的你在一起……」她輕輕放開他。
「你要離開我?」他的心沉入谷底。
「暫時不會。我想陪著你,讓你漸漸信任我,但你不信任我的老毛病要是發作了,我會逃的,不會讓你再打我一掌或弄斷我哪只手臂。」
「你若是因為怕我而逃開,我不怪你。」
「我不怕你,我只擔心你因為疑心病太重,哪天誤傷了我,因此後悔莫及,深深自責。你心上的枷鎖太重了,我不想也變成鎖住你的一副。」她微微扁嘴,神色俏皮。「除非你覺得殺了我也無所謂,那我還是早點逃走為妙。」
「你對我而言,絕對不是無所謂。」他握緊她的手,終于安了心。
「那你當我是什麼?」
「你是……我愛的女子。」
她星眸乍亮,力持鎮定,但又羞又喜的眼神怎麼也藏不了,惹得他莞爾。他擁她入懷,低聲問︰「那,我是你愛的男人嗎?」
埋在他肩頭的燙紅小臉,極輕極緩也極堅定地點了頭。
他無聲微笑,心滿意足而感激,感激她願給他彌補的機會;她雖動心,卻不盲目投入,她不會逆來順受,全然包容他,放縱他內心的陰影壯大,她選了一條能讓他們更安穩長遠的路。
她明明也想與他長久廝守吧?因此為兩人的關系做這番長久的打算,她怎會以為他只是貪圖一時新鮮?是她如此聰穎與善解人意,令他心折。
他輕輕放開她,她臉蛋仍舊紼紅,兩人相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