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拂過樹梢,吹落一地的綠草如茵。窗外剛下過幾滴小雨,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的氣息,不一會兒,朝陽爬上東邊山頭,暖洋洋、倦慵慵地照著剛剛蘇醒的大地,亦喚醒了窗內床上的人兒。
柯雁藍起床撥開窗簾推開窗子,輕風夾帶著初春的涼意拂面而來,吹去了她身上僅存的一絲睡意。窗外春景美麗宜人,嗅著春天帶來的氣息,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微笑的對空氣低喃了一句。
「春天,好久不見。」
站在窗前好一陣子之後,她帶著春天蘇醒的生氣轉身回房迅捷地梳理自己,並在萬事俱備之後關上窗戶下樓。
蕙姑一如往常的已經張羅好柯雁藍的早餐,放置餐桌上。現在的她正忙碌于廚房里——大概是在準備父親的早餐吧。她是父親惟一的妹妹,本名柯夢蕙,無子女的她在十年前姑父意外逝世後便與他們住一起。在五年前柯雁藍母親遽逝,三年前父親中風後,便責無旁貸的接手照顧他們父女的工作,五年如一日的無怨無尤,幾乎可以說是她的第二個母親。
「蕙姑,早。」拿起茶幾上的早報走向餐桌,柯雁藍出聲招呼道。
「早,你起來啦,早餐我放在桌上。」
「看到了,謝謝蕙姑。」她拉開椅子坐下,攤開報紙後開始吃早餐。
「小藍,桌上的鮮女乃如果太冷,微波爐里還有熱的可以摻。」
「蕙姑你忙,要什麼我自己會弄的,你別煩心。」她快迅的瀏覽著報上的財經版,了解世界財經在昨天一天內的變化。
「又在邊吃邊看。」蕙姑端著早粥的餐盤往哥哥的房間走去,途中經過她身旁時停下腳步叨念她。
「習慣嘛。」柯雁藍朝蕙姑咧嘴一笑,卻在蕙姑不贊同的瞪眼下乖乖地合上報紙,「爸今天這麼早起床?」她轉眼望著蕙姑手上的餐盤問,他向來都睡到她出門以後的。
「他今天要到醫院做定期檢查。」
「呀,我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她萬分內疚的說,「蕙姑,又要麻煩你了,我……」
「小傻瓜,你在說什麼。」蕙姑輕斥的打斷她,萬分心疼自己這惟一的佷女,年紀輕輕的就必須扛下這麼一間大公司,雖說她的能力卓越,是天生領導人的料子,但實在也難為她了。
「公司的事已經夠你忙了,你爸和這家就交給我,你別多躁這些心知道嗎?還有不許再說什麼麻煩的話,他是我哥哥,這是我住了十年的家,我們是一家人,沒有什麼麻煩的,你要記住。」她說。
「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真不知道……」柯雁藍心里暖烘烘的,「謝謝你,蕙姑。」
「小傻瓜,快吃吧。」慈愛的搖頭一笑,蕙姑用下巴指著她的早餐似假還真的教訓她說︰「即使你是公司的總經理也沒有特權可以遲到,知道嗎?」
「是。」柯雁藍俏皮地對她行童子軍禮。
吃完早餐,到父親房里告別父親和蕙姑之後,柯雁藍像變了個人似的換上專業強悍的女強人面容出門,她提著沉重的公事包,腋下挾著未讀完的早報,坐進門前由司機小林駕駛的私家轎車向公司前進,並準時在八點二十五分踏進公司大門。她沒遲到,也從不遲到。
「總經理早。」
點頭回應職員禮貌的問候,她進入總經理的專屬辦公室,開始處理一天大大小小、前僕後繼、永無止盡的公事。
她柯雁藍只有在家時能有輕松嬌俏的一面,因為只要踏出家門她便是商場眾所皆知最年輕的女總經理,而莊重、沉穩、犀利才是她該展現的氣質,否則只有大學畢業,年僅二十六歲的她如何掌管柯氏,如何在勾心斗角的商場上立足?
生為獨生女的她很早之前便有了這種認知,不過她為的不是將來有可能要接掌柯氏,她為的是如果有機會進公司替父親分擔躁勞時,不至于被人當成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或草包美人。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她不過進公司當父親的助理一年,便因父親的突然中風不得不接下柯氏代總經理這重責大任,並在一年前正氏接掌總經理一職。
畢業四年,工作四年,除了第一年之外,這三年沒有適時的休息所累積下來的疲備幾乎要使她窒息。不過她卻不能怨不能嘆,因為在外為了維持柯氏的強勢,在家則為不讓父親與蕙姑多擔憂,所以她必須振作。
「總經理,一線有您家人來的電話,說有急事要找您。」桌面上的電話突然響起王秘書的聲音。
「謝謝。」她按下直接對話鈕,忙碌的雙手沒有停歇,「喂?」
「小藍?」電話那頭傳來蕙姑的聲音。
「蕙姑,什麼事?」她忙碌的雙手瞬間停頓了下來。
「小藍,你爸又……醫生說很危險,你快來醫院呀!」蕙姑顫抖驚惶的聲音由電話里傳出來。
「蕙姑你說什麼?」柯雁藍一把抓起話筒,激動地朝話筒叫問,「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
「早上吃飯、換衣服時都好好的,可是我才一轉身回房換件衣服,他就……」話說到一半蕙姑在電話那頭就哭了起來,「小藍你快點來呀。」
柯雁藍被她一哭差點沒亂了手腳,不過周遭專業的氣息卻穩住了她。
「蕙姑你別哭,爸不會有事的,你等我,我馬上到。」她沉穩地對蕙姑說完便掛上電話,拿起公事包內的皮包和早先被她關了機的大哥大走出辦公室。
「王秘書,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麻煩你幫我取消今天的一切計劃行程,有急事再打這支電話給我。」即使心中慌亂急躁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表面上依然維持她在公司處變不驚的女強人姿態,交代一切後才迅速的離開公司,往醫院奔去。
沖進急診室,柯雁藍在急診室里的椅子上找到一臉蒼白,精神恍惚不定,內心紊亂無主的蕙姑。
「蕙姑,爸呢?他現在怎麼樣了,醫生怎麼說?」她緊張的抓著蕙姑問。
「小藍你來了。」蕙姑抬頭看她,哭泣的雙眼布滿了紅紅的血絲。
「我爸呢?還在急診室里?」她心亂如麻地問,突然轉身走向前望呀望的,又突然走回蕙姑面前抓著淚流的蕙姑問,「蕙姑,我爸還在里面是不是?他進去多久了,有沒有醫生出來,他有沒有說什麼?你別哭快告訴我呀,我爸他……」她忽然伸手捂住嘴巴,晶瑩的淚水由她瞠大不信的驚懼雙眼滴落,「蕙姑,我爸他……他是不是……」
「他沒事了!」一直哭的蕙姑突然撲向她,又哭又笑的啞聲叫道,「小藍,他沒事了,沒事了!」
柯雁藍呆若木雞的直立著,艱難地想將跌落冰谷里的心情拉回現實世界,沒——事——了?那是什麼意思?
「沒事了?」柯雁藍瞬間將她推離緊繃的自己,激動的看著她問,「蕙姑你說我爸沒事了是不是?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蕙姑一邊拭著淚一邊點頭。
瞪著她好一會兒後,柯雁藍突然松口氣的呼出一直梗在心頭的恐懼。「哦,上帝,你嚇死我了!我以為……我以為……蕙姑我以為爸他……他……」心情松弛太快的她一時間控制不住狂涌而出的淚水,讓從頭到尾都強做堅強的聲音都哽咽起來,說不出話來。
在蕙姑的帶領下,柯雁藍來到父親的病床前,看著氧氣罩下的父親益加歪斜的嘴臉,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再度溢出了眼眶,她伸手輕握住父親蜷曲的右手,沒想到卻因而吵醒父親,他睜開眼看她。
「爸。」她的聲音帶著哭過的哽咽。
他看著她,對她伸出左手,帶著氧氣罩的嘴巴像是在講話般的一張一闔的。
「爸,你想說什麼?」她走近床頭,傾耳在父親嘴邊。
「不……哭……」他吃力的由歪斜的嘴巴間吐出混淆不清的話語,「小藍……結婚,沒……有,我……我死……不死,別……哭……」
「爸。」柯雁藍感覺溫熱的淚水由臉頰滑過。
他以為她听不到他的聲音,遂毫不猶豫地用左手扯掉嘴上的氧氣罩再說一次,「不要……哭,小……藍。沒……見到你結……婚,我不會……死。死……我……不……瞑目。別……哭,別哭。」
這次的劫後余生讓柯振英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覺就好像下一次他再發病便是與世長辭的時候,但是讓他感覺恐懼的不是「死」給他的壓迫感,而是他死後小藍該怎麼辦?現在想起來,他才驚覺已屆滿二十六歲的小藍身邊竟然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除了柯氏之外,這些年來他從未由她口中听到任何關于感情的事,而除了工作時間外,她所有的時間竟全花在陪伴他之下。
上帝,他怎麼會這麼粗心,現在才注意到這種情形?不行,他絕對不能讓這種情形再持續下去了!
「我不哭,我不哭,你快把氧氣罩戴好,別動它。」柯雁藍快速地抹去臉上的淚水,伸手將他的氧氣罩戴回去,卻意外的遭受到他的阻撓,「爸?」她看他。
「小藍……快……樂……幸福……」他想說的是小藍,我要你幸福快樂。
「爸,我很快樂,也很幸福。」柯雁藍強顏歡笑地對他說。淚水卻再度朦朧了她的視線,但她卻不敢眨眼以免讓淚水滑下臉龐被父親看到。
「小藍,幸……福……幸……」
「我會的。」她淚流滿面地打斷他,溫柔卻強勢地替他戴回氧氣罩,「爸,我愛你。有什麼話等我們回家以後再說好嗎?爸,現在你先閉上眼楮好好休息好不好?」
柯振英不肯妥協,硬是想用左手將氧氣罩拔掉繼續說話。蕙姑見狀,趕忙的抹去眼眶中的淚水急忙上前加入游說的行列。「是呀,有什麼話等你出院回家再說吧,大哥。」她拿下他想拔氧氣罩的左手,將它塞入病床上青綠色的被單下說道,「醫生剛剛還特別交代我們別和你說話,否則下次就不讓我們進來看你呢。呀,你看,醫生來了。」
柯振英本來還想說什麼,但一听妹妹這麼說,又見醫生真的由門外走了進來,只好欲言又止地閉上嘴巴。在醫生平穩的聲音中,多看女兒一眼之後乖乖地閉上眼楮休息,不一會兒四周的聲音遠離他,他便被卷入了睡夢中。
燈光美、氣氛佳、服務周到、食物美味,然而對面坐了一個不討人喜歡,也就是討人厭、令人看了會食不下咽的人時,再美的燈光、再好的氣氛、再周到的服務與再美味的食物,依然會讓人有奪門而出的沖動。
柯雁藍很是佩服自己的定力與忍耐力,因為她竟然能與眼前這個令人看了會食不下咽的男人對坐半個小時,沒有奪門而出,反而還能處之泰然的張口吃牛排,她真的很佩服自己。
眼前的男人,姓林名進士,是她這陣子相親對象之中最惡夢的一個。雖然他的確符合她所開出來的條件——年齡三十上下,身高一百五十公分以上,品性端正,無不良嗜好。但是光看他頭上頂著卡通湯姆歷險記之中西德的可笑「西德頭」,和他身上「我是陳雷」的穿著,以及那可以媲美非洲難民的吃飯禮儀,她便想將介紹他們倆認識的媒婆給碎尸萬段。
上帝,她做夢都不敢想像倘若將林進士介紹給父親和蕙姑時,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唉,加上眼前這一個,這是她這幾個月來第十九次的相親吧?她撥動著盤內的綠色花菜,在心中哀嘆道。相親了十九次卻找不出一個中意或順眼的男人來交往,是她太挑剔、眼光太高了嗎?可是連她這一關都過不了的男人,她要如何說服父親相信他值得她托付一生?又如何讓父親可以不再鎮日憂心忡忡,擔心他死後她會沒有了疼惜、呵護,讓她可以依靠寄托的人?
老實說,她覺得父親太杞人憂天了,因為他絕對可以活到一百歲,而在這往後的四十年之間,她絕對能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他根本不需要擔心的,然而醫生為什麼要告訴她,憂心忡忡也是致病的原因之一呢?結婚,如果她結婚能讓父親感到好心情而不再憂心的話,她就結吧,只不過她沒想到結婚也不是說想結就能結的。
結婚?一絲苦笑閃過柯雁藍的臉龐,她自覺很可笑,非常的可笑,因為她還記得當初自己是如何信誓旦旦的說絕對不會結婚,除非新郎是他,否則非君不嫁,那就像是被愛情沖昏了頭會說的話,而現在呢?拼命的相親,只為了找尋一個適合當她老公的男人,準備在最短的時間內結婚,一絲一毫都沒考慮到愛這個字眼,為結婚而結婚……她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
不過老實說,她柯雁藍二十六年之中從未為自己的歸宿擔心過,因為學生時期的她從不缺乏追求者,畢業之後的前兩年也一樣,追求她的人簡直可比過江之鯽。只是很可惜,她二十多年來惟一的一次動情,結果卻換來她終身不可磨滅的傷痛與悔恨,她想她這輩子……
「柯……呃,柯……」林進士終于飽餐的用濕紙巾用力擦嘴、擦手後開口,但一開口就忘了她的名字。他打斷了她的思緒。
「柯雁藍。」甩開抓住自己多時的低沉思緒,柯雁藍抬眼看他,再次對他自報姓名。這該是第四次她告訴他她的名字了吧?
「呃,柯雁藍小姐,我很好奇依你的長相和年齡,為什麼要以結婚為前提來交友?你該不會是已經懷孕了,要為肚子里的……」他的聲音在她投射過來的瞪視下戛然止住,好一會兒後才囁嚅的再度開口,「呃,對不起,因為這件事關系到我一生的幸福,而且以前我差一點就被騙去當冤大頭,所以我才會開口問你這個問題,你……」
「我沒有懷孕,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她冰冷的打斷他說。
「真的?」雖然有些畏懼她冷然的目光,林進士依然忍不住帶著懷疑的眼光看她問,「那你為什麼想要結婚?現代的女人比男人還花心,像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女人哪一個不想多玩幾年,多交幾個男朋友享受生活,你為什麼卻想要結婚?你該不會想騙婚……」
「林先生。」柯雁藍再也受不了的打斷他,「難道你連我最基本的資料都不知道就來此和我相親嗎?騙婚,這種話大概也只能你說得出來。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想要結婚是不是?」她皮笑肉不笑的注視著他說,「好,我老實告訴你,因為我無聊!對不起,失陪了。」說完,她立刻起身離開座位,在服務生的「謝謝光臨」聲中踏出店門,但……
「等一下。」他突然抓住她手臂叫道。
柯雁藍用力的吸了一口氣後轉頭面對他,理性的開口,「對不起,林先生。我想我們倆可能不合適,你……」
「你連帳單都沒付就想走,你有沒有搞錯?敢情你不來騙婚,卻是來騙吃的。」林進士打斷她的話,怒氣沖沖的對她揮舞著他手上的帳單叫道。
柯雁藍瞠目結舌的呆住了,整個人直愣愣的站在原地瞪著他。帳單沒付就想走、騙吃……他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拉住她的?她不相信!
「總共一千六百六十元,一人付一半,你要給我八百三十元才能走。」他看清楚帳單上的數目字,大聲的對她說。
丟臉,柯雁藍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丟臉過!她真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林進士這種男人,和女人相親竟然還要與女方收錢,最可恨的是,他私下不講竟然選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她難看。可惡!她等會兒回去一定要買個人偶貼上他的名字,將他釘在牆上每天詛咒他,讓他不得好死!
「你……」
「八百三十元是不是?」她鐵青著臉咬牙問。
「對。」他點頭,完全沒注意到四周強忍笑意的觀眾們。
「好,」要比狠大家來比。她由皮包內怞出一張千元大鈔塞進他手中,「八百三十元給你!加上一成的服務費一百六十六元我付,總共九百九十六元,給你一千元。找我四塊錢!」她說著,然後冷眼看他翻動皮夾尋找她所要的四塊零錢找她之後,這才忿然的走過憋不住爆笑出聲的服務生,離開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踏進一步的餐廳。
真是氣死她了!
帶著連十輛消防車都滅不了的怒火,柯雁藍在沖出餐廳之後,怒火高熾的連東南西北都不分就往前走。一直走,愈走愈快,愈走愈遠,她要走到累斃自己,累得讓她忘了剛剛的奇恥大辱!
可惡,她一定要把那個林進士詛咒到死!該死的他竟然這樣對待她,可惡、可惡、可惡!
「氣死我了!」她忿然的拿手上的皮包出氣,接二連三用力的將它舉起再狠狠往下甩,怎知甩沒幾次,皮包已經承受不住她的折騰,啪一聲投奔自由的凌空飛去。
「糟!」
一聲驚呼,她眼睜睜的看到她的皮包大聲的砸在坐臥在路邊角落的一名疑似流浪漢的人頭上,將原本是坐姿的他砸倒,癱臥在地上。
她驚悸的站在原地瞪著他呆愣了一秒後,匆匆忙忙的沖上前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她充滿悔意的聲音在近到看清那不省人事的人額頭上滲出的血跡之後戛然止住。
我的上帝,她砸死了他嗎?柯雁藍驚惶失色的瞪著他額頭上不斷流出的鮮血,一時之間竟手足無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還好她很快的找回平日處變不驚、當機立斷的自己,撿起地上的皮包拔腿就跑……這里要說明一下,她拔腿跑的原因可不是要逃跑,而是要跑到馬路邊攔計程車送他到醫院去。
「計程車!」
在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情況下,她攔到一輛計程車願意載她和那個猶如由臭水溝撈起來,卻幸運被她砸到頭,而不是被別人砸到頭的流浪漢到醫院。
進入急診室,看著周遭眾人對惡臭的他避之惟恐不及的樣子,與醫生捂著口鼻檢視他的傷口,最後連他頭上的傷口都沒包扎,只是涂抹個藥水便草草了事的推托他沒事,要她快將他帶走的態度。柯雁藍咽下責斥世態炎涼的沖動,蹙著眉頭苦思接下來她該往哪里走。
如果他是醒著的話,她花錢消災便可了事,問題是他現在根本不省人事!唉,她該怎麼做才好?
醫院擺明了不肯收留臭味薰人的他,她又不能將昏迷的他丟回路邊牆角任他自生自滅,尤其外頭又已經飄起了蒙蒙細雨。雖說以現在初春夜晚的氣溫凍不死人,但是她若將他丟回路邊的話,昏迷不醒的他卻有可能會因得肺炎而死。唉,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她做不出這種事來。
可是不這麼做,她到底該怎麼做,如何安置他?要她帶他回家嗎?別想!她不想嚇昏蕙姑、嚇死父親,那……
前方霓虹燈閃爍的招牌阻斷了她腦中掙扎的雜亂思緒,「福麗旅社」四個大字在她眼前不斷的閃呀閃的,靈光竟就這麼隨之也在她腦中閃呀閃的出現了,她可以將他「寄放」在旅館里嘛!
她再度找了兩個重賞下的勇夫,挾帶著剛從提款機提出的巨款二十萬進入「福麗旅杜」,並以金錢攻勢、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福麗旅社」的老板讓她將那名流浪漢安頓在一間房里,不過老板勉強答應的條件之一就是要他——也就是那個流浪漢先進浴室沖去他身上的惡臭和骯髒才準躺進旅館上的床。
她當然二話不說的立刻點頭答應,因為老實說她也快要受不了來自他身上的陣陣惡臭,快被薰死了。她月兌上的寶藍色香奈兒外套,卷起侞白色香奈兒絲質襯衫的袖子,她幫著老板將他抬進浴缸中,讓老板簡單幫他清洗身子,自己則退至臥房內等待。
「小姐,你進來幫忙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後,老板的聲音由浴室里傳了出來,柯雁藍以為老板叫她是因為他已經洗好,要她幫忙他將那流浪漢抬出來,所以她也沒多想就走了進去,怎知出現在她眼前的竟是一個赤果果的男人!
當黃花大閨女看到一個赤果男人時該有什麼反應,驚聲尖叫?落伍了,驚聲尖叫是古早人的反應,現在的女人都是馬上撲上去的。不過依柯雁藍的為人,她當然不會撲上去,只是她的雙眼卻連眨也舍不得眨一下,緊緊的盯著他腰部以下……的相反,以上的臉。
我的上帝!他就是那個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流浪漢嗎?她瞠目結舌的瞪著那張充滿魅力的俊臉,呆了。
「小姐,你別發呆,快來幫忙呀!」老板站在浴缸里滿頭大汗的朝她叫道,他一個人實在無法將昏迷的男人架起來,替他擦干身體穿上浴袍。
「哦!」被他一叫,柯雁藍立刻回神應道,但卻在往前踏出一步時斷然止住閉上眼楮,「老板你可不可以將他遮一下,我……」
「拜托,你不可能沒看過吧?」老板受不了的叫道,還是伸手拿了條毛巾將男人的重要部位遮住,「好了,快過來幫忙,我快支持不住了!」要不是看在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大把鈔票份上,他也用不著這麼累,真恨自己見錢眼開的性格。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幫昏迷的男人穿上衣服後,老板將男人的手臂掛在自己肩上,在柯雁藍的輔助下將男人由浴室弄到床上。
途中「叩」一聲,男人歪斜的頭撞到浴室門框,讓柯雁藍驚呼出聲,「小心!」她叫道。
老板不以為然的看她一眼,快步走到床邊,將肩上千斤的壓力往床上一丟,「砰」一聲的與昏迷的男人一起躺臥在床上,而這又引起柯雁藍的另一聲怞氣。
「小心點,你沒看到他已經受傷了嗎?」她叫道。
老板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不敢說自己剛剛在浴室幫他洗澡時,撞得更用力。
「小姐,我的工作完了,我要出去了,外頭還有事等著我做。」這錢還真沒想像中的好賺,他搖著頭往外走。
「等一下。」
「還有事嗎?」
「這鑰匙給你。」柯雁藍拿起床頭上房間的鑰匙遞給他,「要請你晚上來看他一下,如果他醒來要吃東西或者……」
「等一下小姐,」老板打斷她,「你的意思不會是等一下你要離開,把他一個人留下來要我看吧?」他張大不信的雙眼緊盯著她問。
「對,我……」
「不行!」老板的反應激烈。
「為什麼?我不是已經付錢給你,你也已經答應讓他在這兒住一晚嗎?」柯雁藍被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皺著眉頭問。
「可是你沒說要我照顧他、你要走呀!」老板叫道。開玩笑,剛剛在浴室把那男的撞得亂七八糟,這回她一走,如果那男的真的出了什麼事的話,教他怎麼辦?去跳淡水河洗清嫌疑嗎?開玩笑,他才沒那麼笨!「小姐,我們先說好,我的旅社不收留來路不明,尤其是昏迷不醒的客人,要不是因為他有你作伴,我絕對不會讓他住進來的,所以你留他留、你走他走。」
「可是你之前為什麼不說,我……」柯雁藍有些生氣的開口,卻被他打斷。
「小姐,要不要留下來一句話,要我退你錢也可以。」他一臉吃了秤坨鐵了心,沒半點商量余地的表情。
瞪著他,柯雁藍說不出「走就走」的話,只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他點頭,告訴他,「我知道了。」然後睜著眼見他關上門離去。
這下子可好了,她要怎麼跟蕙姑說她今晚要外宿的事,而且還是和一個男人?雖然說是個昏迷不醒的男人。柯雁藍轉身瞪著床上的男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硬著頭皮拿起床頭的電話撥號回家,現在的她最慶幸的是自己有誠實這項優點,因為即使她偶爾撒個謊也不會有人懷疑她。
瞪著窗外逐漸泛白的東方天空,柯雁藍終于放棄想睡的念頭,起床走到窗前迎接旭日東升。
極少外宿的她有著認床的壞習慣,除非是累昏了沒辦法認床外,要她外宿就好比是叫她熬夜一樣,她絕對是睜眼到天亮,等到回家之後再躺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覺。所以除非必要,她絕對不會虐待自己外宿,至于昨晚則完全是個意外。
在商場打滾了三、四年,她依然學不會無情,這讓她深深感受到每當男人念著「女人呀!」三個字時的輕視——太過多情、太過心軟、太過優柔寡斷、沒有大刀闊斧的魄力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決心。雖然她不至于這麼慘,但光心軟這一點就讓她有吃不完兜著走的無力感,例如昨晚沒在第一眼見到林進士時甩頭就走,以至于丟臉丟到外太空去。又例如床上這個男人……
唉唉唉,或許情況沒她想像中嚴重,因為她的多情難為自己帶了一堆煩惱,但是天公畢竟是疼好人的,在她舍己為人之際,竟讓她意外尋到得以解救自己跳出水深火熱的相親惡夢的方法,這大概就所有謂的善有善報吧!
持續相了幾近三個月十九次親,又讓她遇到昨晚那個大爛人之後,她的相親恐懼癥終于在昨晚達到最高點,讓她充滿挫折感的不得不興起打消「相親結婚」的悅親計劃,可是現在什麼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了。
這從何說起呢?就從浴室里第一次看清床上那男人的真面目,心中驟然出現的驚艷感開始說起吧。
當她踏進浴室看到他那張俊臉時所遭受到的沖擊,真的絕非三言兩語就能形容出來的,因為她做夢都沒想過一個滿身惡臭,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塊原有膚色的流浪漢,在洗個澡之後會變成一個大帥哥,那就像是看到青蛙變王子一樣嚇人,一樣令人感覺不可思議。
不過在她利用失眠之夜,將他從頭到尾看了無數次之後,不管他是青蛙王子或者是乞丐王子,她已開始感謝上帝對她的疼愛——讓她砸到他,因為她決定要打造一個老公。如果他真是個可造之才的話,那麼她就來個真結婚嫁給他,即使以利誘。但如果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朽木的話,那麼就借重他可觀的皮囊來個假結婚,讓父親得以歡悅的了願,當然這還是離不開錢字。
總之不管怎麼樣,橫豎人生本來就難以控制,等她真的遇到她的有緣人時,辦個離婚,再結婚不就得了。所以現在她根本不必再急著找老公將自己嫁掉了……啊!這真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帶著微揚的嘴角,柯雁藍看著太陽由一棟建築物的頂上冒了出來,突然之間,悄然的房內傳來一陣輕微的聲吟聲,她快速的轉身來到他床前。
「你終于醒了。」她望進一對深邃如潭,黝黑如墨的眼眸中。
「你是誰?我怎麼了?」他撫著猶如灌了銀鉛般沉重的頭,掙扎的想撐起全身骨頭像是快要散掉的身體,沙啞的開口。
「我叫柯雁藍,你的頭還好嗎?會不會很痛?」她看著他額頭上的傷口問。
「我怎麼了?為什麼我會在這里,這里又是哪里?」他由床上坐起,免不了因牽動全身的痛處而皺起了眉頭。
三句話不能評斷一個人,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柯雁藍光听他說話的口吻就是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不俗,若不是因為她看過他流浪漢的真面目,光是他斯文有禮的談吐和那張俊逸的臉孔,就能讓人誤以為他是哪個豪門世家的公子。
「對不起,這件事說起來話長,來,你先坐好我慢慢說給你听。」她拿枕頭放在他背後讓他靠。在看他坐好之後,柯雁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娓娓道出事發經過的前因後果。
「青龍」,沒錯,坐在床上被誤認為流浪漢的男人就是從「邑城」出來,在由邾松婕那個準「中王」繼承人口中得知自己被城中那幾個老狐狸狠狠耍了一頓之後,忿然不回城的四方首領之一的東方首領「青龍」。至于他為什麼會變成流浪漢坐在街頭牆角讓柯雁藍砸頭呢?這一說出來,「青龍」便怒不可遏的有股殺人的沖動。
原來在與「白虎」他們三人達成共識,決定暫時不回「邑城」,讓那幾個老家伙嘗嘗惡果,並遣回老是對他跟上跟下,過分盡責的角亢氐房心尾箕等二十八星宿之後,他們四人沒事找事做的在夜市里開起一間「四方牛排」,當然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排遣無聊,外加體驗人生——雖然這理由滿好笑的。
總之,他原本在夜市是忙得不亦樂乎的,卻因前一陣子?ND061?優那小子為追老婆而壞了事,不得不解散「四方牛排」四人各自飛,而他也該立刻整頓行李火速離開……
該死!他是發了什麼神經,不趕快離開台灣去避難就算了,竟然還心血來潮的跑到酒店去喝酒,最可恨的是他竟然千挑萬挑去挑到一間一群混帳開的黑店。真是可恨!一杯下了藥的酒,沒想到他堂堂「邑城」東方首領「青龍」竟會被一杯酒撂倒,還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洗劫一空、被戲弄,最後因頭部受撞擊與蟄伏體內的藥效發作才昏迷過去,然後竟被當作垃圾般的隨便丟到路邊……
很好,這一切他都沒忘掉,他會連本帶利的向他們要回來的。至于眼前這位小姐的小插曲,他想他應該好好感謝她對他一晚的關照才對,雖然她是誤以為他頭上的傷口出自她手,這才良心不安的伸出援手幫他,但是這世界上像她這麼有良心的人也不多了。
「謝謝你。」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郇風對她說。
「謝謝我?」柯雁藍訝然的張大眼楮,她打傷他,他竟然還跟她道謝,這……
「謝謝你沒棄我不顧,而且還照顧我一晚。」
她眉頭一皺,似假還真的盯著他問︰「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為什麼這樣說?」郇風沒想到她會這樣想。
「因為害你受傷昏迷不醒的人是我,而且我除了花些錢之外,根本沒照顧你半分,至于花錢……」她看著他說,「老實說我從頭到尾都抱著‘花錢消災’的態度在出錢。」
「你一向這麼誠實,有話就說?」他被她的老實惹笑了。
而柯雁藍則被他臉上猶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迷住了,「你真的不像個流浪漢。」她表情茫然的看著他說。
「流浪漢有一定的樣子嗎?」他微笑問,「而且可不可以請你形容一下,我昨天到底是什麼樣子,為什麼你能如此肯定我是個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你不是流浪漢嗎?」她臉上的表情又是好奇又是皺眉,「可是你昨天晚上全身髒兮兮,頭發亂七八糟,身上還不斷發出比臭水溝還臭的味道,坐臥在街角靠近垃圾堆的地方,除此之外你衣物破爛、身無分文……」她忍不住停下來盯著他問,「你到底是不是流浪漢?」
郇風為她的說詞而瞠大了眼楮,「我昨晚的樣子真的那麼……」他頓了一下,皺著眉頭尋找比較合適的形容詞,「那麼慘不忍睹?」
柯雁藍點頭如搗蒜。
看來那幾個混帳在他昏迷後又繼續整了他一頓,看來他必須要加倍教訓他們,看來他要還她的人情又多了幫他清洗身體這一條——雖然她只是在「花錢消災」。郇風忖度。
「你還沒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流浪漢呀?」他的沉默讓她不得不再次開口問。
「你之前不是一直認定我是嗎?怎麼現在又這樣問我?」郇風將眼光放在她臉上。
「之前是看到你‘慘不忍睹’的外表,現在是因為你的談吐,流浪漢不該有你這樣的談吐……」她看著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和那沉穩的氣勢,突然肯定的自己作了決定,「不,你絕對不是流浪漢。」
但他卻說︰「我是流浪漢。」
「什麼?」她愣住了。
「但與你想像中的流浪漢可能有很大的出入,因為我現在沒有固定的住所,流浪到哪兒便住在哪兒,或者你可以稱我為浪人,流浪的人。」他微笑的向她說明。
「浪人,流浪的人?」她看著他喃念道,心中慢慢的將流浪漢和流浪的人有了區別,不過關于昨晚……「昨晚是怎麼一回事?」她忍不住好奇的問。
「這件事說來話長。」他輕描淡寫的以微笑帶過,並不想為昨晚的事多作解釋,「柯小姐,我有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對了,我忘了向你自我介紹,我叫郇風。」
「尋風?你的藝名?別名?」她不曾遇過姓尋的人。
「本名。」他在她手心上寫著自己的名字給她看。
「你的姓很少見,我從沒听過或踫過和你同姓的人。」她笑著搖頭說道,隱去心中因他踫到自己的手所產生的波動情緒。
「那是個古姓,也許在中國……呃,你們所說的大陸還有,這邊可能就見不到了。」他微笑解釋道。
柯雁藍了解的點頭,「對了,你剛說要我幫忙,是什麼忙要我幫的?」她問。
「因為我身上沒錢,又不想穿上你剛剛形容我昨晚身上穿的那可怕衣服,所以想向你借些錢,還要麻煩你出門幫我購買些我可以穿的衣服給我。」他不卑不亢的對她說,完全沒有求人的姿態。
他的話讓柯雁藍頓時想到被單下的他幾乎是赤果的,以及昨晚浴室那一幕,滾燙的熱血一下子由身上的脈絡沖上她的臉頰,嚇得她立刻低下頭藏起漲紅的臉蛋,並匆忙的站起身點頭。
「當然。」她回答他的請求,「我現在馬上去幫你買些衣服來。」
「柯小姐!」他叫住突然變得怪異的她,「現在天才剛亮沒多久,除了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之外,沒有一家店門這麼早開的,你要到哪兒去買衣服?」
柯雁藍糗得想拿塊豆腐,一頭撞死自己。她低著頭走回剛剛坐的位子坐下,突然間安靜了起來。
「怎麼突然不說話了?」看不到她表情的郇風出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