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筆之所以能在同期生中出類拔萃的成為有史以來,在最短任期中便升到組長的警官,除了他在工作表現上彪炳輝煌之外,果斷、勇往直前的性格也替他加分不少。
所以當他決定了一件事之後,便絕不會再為它浪費一丁點時間,而雍小歡之事則再度證明了這一點。
日子在他每天上班辦案,下班睡覺中又過了幾天。
這一天,在他下班前十分鐘接到命令,說在林森北路上的一家KTV內傳出槍響,要他前去了解詳情。
「走吧。」柯森同情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兩人一起趕到事發現場。
KTV外圍了一大群好奇的民眾,言筆和柯森穿過封鎖線,走過KTV大廳。廳內除了幾名正在做筆錄的員警和工作人員外,還有幾個與案情有關前來消費的顧客,而言筆一眼就看見了她,雍小歡。因為一見他出現她半透明的身形便迫不及待的朝他飄來。他也看見了雍沁歡。
「言大哥……」
「老柯,你到那邊看看,我去那邊。」言筆對伙伴柯森說,不等他回答已率先邁步走開。雍小歡飄浮的身形緊跟著他。
「你們倆怎麼也在場?」遠離所有人耳目,言筆轉身開口問。
「沁歡跟朋友來唱歌。」
「然後呢?不巧遇見槍擊案件,還是她根本就在這場槍擊案件之中?」
雍小歡張口欲言,卻被他伸手打斷。
「你先別說,讓我來猜一猜。」一頓,他連思考一秒的時間也沒,即道︰「她也在這件槍擊案件中?」
「開槍的是沁歡朋友的朋友,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們身上有槍……」
言筆伸手要她暫停一下。「整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一開始那幾個男的就覺得帶我們進包廂的服務小姐很漂亮,他們以點餐、點酒的方式不斷將服務小姐叫進來,以給小費的方式吃人家豆腐。我看得出那服務小姐不喜歡他們的舉動,所以在一次他們過分的逗弄她,擋在門前不讓她出去後,前來服務的人員就變成了男生。」
「說下去。」
「他們很不高興,叫那男生去把服務小姐叫來,那男生沒理他們……」
「所以他們就拿槍對準他?」
雍小歡點頭。
「該死!」言筆忍不住的詛咒。
「他們喝太多酒了,直到響亮的槍聲響起,才驀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他們一個個爭先恐後的奪門而去,只剩下醉醺醺的沁歡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繼續喝她的酒。
「她真是個麻煩的家伙!」
「言大哥,怎麼辦?如果爸爸知道沁歡這次竟然卷進了殺人案里,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的。」她不知所措的盯著他。
「換做是我,我大概會被氣死。」言筆毫無同情心的說。
「不,不是的,你不知道……」
「你這邊有沒有查到什麼?」柯森倏然出現在雍小歡身後朝言筆問。
她立刻噤口。
「沒有,你那邊的情況呢?」言筆瞄了她一眼後,對他說。
「剛剛醫院傳來被害者已不治,確定身亡的消息。」
「該死!」言筆詛咒出聲,深吸一口氣。「現場搜證呢?」
「搜證工作都已經做完了,現在只要回局里把錄影帶里那群在逃嫌犯找出來,再捉拿到案,一個個對證,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誰了。只不過……」柯森突然欲言又止。
「只不過怎樣?」言筆問。
「嫌犯中有一個不怎麼好辦的人物。」柯森嘆口氣。
「雍沁歡。」言筆將她的名字說出。
「沁歡不是凶手,人不是她殺的,這件事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真的。」雍小歡忍不住在一旁替姐姐申辯。「言大哥……」
「這件事我會處理。」言筆打斷她道。
「你要辦這件案子?」柯森愕然的看著他,上一件案子的報告他們今天早上才交出去耶,就不能休個一兩天嗎?」我可不可以拒絕這件差事?」他苦著一張臉。
「可以。」言筆面無表情的回答。
「我開玩笑的啦。」想也知道不可能。「不過丑話先說在前頭,你可以叫我去追緝嫌犯,也可以叫我寫那煩死人的報告,但是千萬不要叫我去面對那個姓雍的立委,否則我可會跟你翻臉喔。」
「我會親自應付他。」
「那最好,你知道那種人最會拿頭頂上的帽于壓人,我已經不是很高了,被他一壓不死也半條命,所以……」他聳了聳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走吧,我們回警局。」
***
雍正英五十歲,身材高壯,頭發花白。身處政治圈多年的立委眉宇之間有著深刻的皺紋,不怒自威。此刻的他表情嚴厲,雙唇緊抿成一直線。
「你說不能放人是什麼意思?」
「令媛不只在命案現場,和其余在逃嫌犯還是朋友,所以在真正的殺人凶手找到之前,警方不能放人。」
「你們有證據證明人是小女殺的嗎?」
「沒有。」
「那你們憑什麼逮捕她?又憑什麼不讓她交保?難道警政單位一向都是這樣在辦事,沒有任何證據就憑‘懷疑’便隨便捉人、關人?如果真是這樣……」
「如果令媛有吸毒呢,警方是不是可以以違反煙毒條例法將她拘禁?」言筆打斷他道。
雍正英愕然的瞪著他,接著瞼色一沉,怒然低吼,「你們局長呢?我要見你們局長。」
「這件案子的負責人是我。」
「我說,我要見你們局長!」
言筆突然全身放松的靠向椅背,玩著手中的原子筆,一副氣定神閑、見多識廣的樣子,完全沒準備起身去叫人。
「雍先生,我想你有點搞錯了,這里是警察局不是立法院。」
雍正英頸上青筋乍現,言筆不為所動的看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
「如果你想請我吃飯,我可能會告訴你我很忙,沒空。」言筆面不改色的說,不讓他有機會開口,便又繼續道︰「雍先生貴為立法委員,我想你應該听過一句話,齊家,治國,平天下。在你忙于治國的同時,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令媛進警察局猶如進自家廚房一樣?」
「你在教訓我?」他眯起雙眼。
「我只是在陳述一件你可能不知道的事實而已。」
「她是我女兒,她做了什麼事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那麼敢問,令媛上回是為了什麼事,在什麼時候被抓進警察局的?」
雍正英張口欲言半晌,終于惱羞成怒的怒吼出來,「我為什麼要回答你這種問題?」
「不是你不回答。而是你回答不出來吧?」
「夠了!」他憤怒的站起身,「我不想再繼續待在這里浪費時間,你們局長呢?我要跟他說話。」
「我已經說過了,這件案子是由我負責,你——」
「言組長。「小張站在會客室門前朝他叫道。
他看向他。
「局長請雍先生移駕到他辦公室。」
該死!言筆在心里詛咒著,還來不及開口,只見雍正英已迫不及待的大步跨出會客室,朝小張所指的局長辦公里走去。他迅速緊跟在後。
進入局長辦公室,梁靖煥正對著窗外背門而立。一段十余步的路程讓雍正英重新抬回冷靜與鄙睨他人的傲氣,他雖已進入局長辦公室,卻不先開口,徑自等著背對他們而立的梁靖煥主動轉身面向他們。可是他可以沉住氣,言筆卻未必。
「局長。」言筆開口叫喚。
梁靖煥背著手,終于緩慢的轉身面對他們,他的臉上有著言筆從未見過,混合著怒氣、嚴肅與冷漠等的復雜神情。言筆正想開口,沒想到站在一旁的雍正英卻已愕然的率先出聲。
「你——梁靖煥?」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言筆慢慢地閉上微張的嘴巴,懷疑的看著兩人。沒想到局長和雍正英竟是舊識,只不過以他們兩人現在臉上的表情看來,他們的交情肯定非比尋常的——不好。
「言組長.麻煩你先出去好嗎?」過了一會兒,梁靖煥轉頭對言筆說。
「局長,這件案子是由我負責的,如果你們是想討論關于嫌犯雍沁歡交保的問題,我想我應該能在場參與討淪。」
「我想先與雍先生敘舊。」
既然局長都已講明了是‘敘舊」,言筆自然沒理由留下來,他朝梁靖煥輕點了個頭,轉身走出局長辦公室。
「老兄,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結果怎樣?局長要你放人嗎?」一見他走出,柯森迫不及待的走上前。
「不知道。」
「不知道?」
「還沒決定。」
「還沒決定?」
「他們決定先敘舊。」
「敘舊?」
言筆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你干嘛像只鸚鵡一樣學我講話?」
「鸚——」柯森倏然閉嘴,蹙緊了眉頭。「你的意思是說局長和雍正英是舊識,他們現在正在局長辦公室里‘敘舊’,而不是討論關于案件的事?」
「正解。」
「他們是舊識,這不表示雍沁歡我們是放定了?」
言筆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搞半天我們還不是得放人,早知道昨晚就直接放她回家算了,也不必將她帶回警局來吐得到處是穢物,累得我們半死,真是他媽的。」
「放不放人我想我也有參議權,而我並不打算讓他將她帶回家去。」言筆說完便轉身朝拘禁室的方向走去。「我去看她,局長若找我,你知道我在哪里。」
「OK。」
***
拘禁室內雖只關了一人,卻有兩個身影。
雍沁歡面無表情的靠坐在牆角,完全無視于言筆的進入,而雍小歡一見到他便立刻穿過鐵欄桿來到他身邊。
「言大哥,我爸爸……是不是來了?」她一臉擔心由害怕的問。
「你父親來了。」言筆回答她,同時也向靠坐在牆角的雍沁歡說。
「怎麼辦,爸爸是來帶沁歡回家的對不對?你是要來放她出去的?」雍小歡緊張的看著他,臉上表情充滿了求救無門的不知所措。
「言大哥,幫我想辦法好不好?你別讓爸爸將沁歡帶走。」
「我早就說過你們根本關不住我,你看,現在不是乖乖的要放我走了嗎?」雍沁歡嘲弄的從牆角邊站起來,還作勢高傲的拍了幾下褲子上的灰塵,這才走向鐵門的方向。「還不過來替我開門?」
「我有說我是來放你走的嗎?」言筆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看著她。「言大哥!」小歡驚喜的看向他。
雍沁歡先是一怔,傲然且惡意的抬頭說︰「難道不是嗎?小羅嘍。」「沁歡!」雍小歡不可置信的轉向她,「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你……言大哥,對下起,我替她跟你道歉,她只是嘴巴歹了點,並沒有惡意也沒有真正害過人,對不起,請你不要生她的氣,拜托。」
「你沒有必要為她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道歉。」言筆忍不住轉頭對她說。
「但是她真的沒有惡意,只是想保護自己而已。」
「保護自己?」
「對她——」
「喂,你是神經病嗎?竟然一個人在那邊自言自語,真像個白痴。」雍沁歡不解的開口嘲笑他。
言筆轉頭看她,臉上表情冷凝至極。「你真的是無藥可救。」
雍沁歡一臉那又如何的表情。
「言大哥,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不好?我想告訴你沁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雍小歡抱歉的看看他請求。
「這里到處都是人。」言筆轉頭對她說,跟著問︰「你可以到她身上去嗎?」
雍小歡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在沁歡清醒的時候進過她的身體。」她猶豫的看了雍沁歡一眼,眼底閃過一抹失落,然後再度堅決的搖頭。「非到必要,我不想佔用沁歡的身體。」
言筆發現自己竟然可以了解她的堅持,他朝她點了個頭。「那麼我們就到外頭的警車上去好了。」說完轉身要走。
「喂,等一下!」雍沁歡倏然沖口叫道。
他頓了一下,轉頭看她。
「你這個神經病剛剛到底是在跟誰說話?你別以為這樣裝神弄鬼,我就會被你嚇到。」說著她驚疑的目光不由得四處飄瞄了一下。
言筆冷笑一聲,不發一言的邁開腳步離開,只留下不斷叫囂著「喂,你別走!」的雍沁歡,虛張聲勢的替自己壯膽。
听說牢里這種地方最陰森了,常會聚集一些不該存在的東西,他剛剛到底是在跟誰說話?這里該不會有那種東西吧?
「喂,神經病你不要走,喂,你听見沒,回來呀!」
***
言筆坐在警局外頭的一輛警車內,靜靜地听雍小歡娓娓道出雍沁歡轉變的原因。
原來因為父親從政過于忙碌,雍沁歡從小便過著形同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小的時候她不懂父親為什麼總是不在家,上學逐漸懂事後,她開始會希望父親能多花點時間待在家里,可是他仍然忙得一星期見不到幾次面。
母親總是告訴她要體諒父親在外工作辛苦,她非常听話的不再吵鬧,而且在學校的成績和比賽也都樣樣拿第一。
不知不覺間,她開始變得跟母親一樣,期待父親能待在家的時間到來,然後盡自己所能的討好他,例如燒一桌好菜給他吃,拿蓋滿優的成績單給他看;又例如他坐下不到十分鐘轉身又要出門,而她們仍笑容可掬的送他出門。
雖然時間短暫,失望又不時輕叩她心扉,但是她從未懷疑過父親是否真為了工作那麼忙碌,直到一次無意間讓她看見他在車上與助理擁吻得難分難舍。自此,她開始變得叛逆,但尚未到墮落靡爛和傷害自己的地步。
母親的過世,以及她所留下的日記,是一切事端的起因。
原來自始至終母親都知道父親的外遇,知道他之所以忙碌是因為「情婦」,無數的情婦。而母親之所以願意強忍著不吭聲,除了為父親的政治前途著想之外,還為了她,為了讓她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正常的成長空間。
丑陋的事實讓她的心逐漸被恨意侵佔,她開始報起害死母親的父親與自己,並想盡辦法傷害他們為母親報仇。
「其實沁歡很可憐。」雍小歡郁郁的說,臉上有種木然的表情。
「那你呢?」言筆看著她問,雖然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雍沁歡的經歷,但是她從小就跟在她身邊,所以其實她同樣也經歷了這一切。
「我?」
「對,你一直跟在她身旁,她所經歷的一切其實你也一起經歷了。你說她很可憐,那你呢?」「我跟她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已經死了。」
「但是你還是能感覺一切的喜樂哀怒不是嗎?你母親過世的時候你沒有哭嗎?發現父親的外遇你不覺得氣憤嗎?」
雍小歡沉默的沒有回答,但言筆已經得到了他要的答案。
「你所承受的痛苦並不少于雍沁歡,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目不轉楮的盯著她,「同樣跟在父母身邊,他們可以看見听見雍沁歡,卻看不見你、听不見你;他們會照顧她、關心她;而你連個名字都沒有;雖然父親很少回家陪她,但是他至少還記得有一個叫雍沁歡的女兒,你呢?他們可曾提到、記得你?」
「別說了,言大哥,求求你。」
「我說這些並不是要你難過,只是想讓你知道,痛苦或快樂的決定權其實在于自己,雍沁歡她並不可憐,可憐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言大哥,你幫我勸她好嗎?勸她不要再這樣傷害自己。」「我有什麼立場可以勸她?」「你是個警察。」
「警察並不是萬能的,尤其在踫到像她這樣蠻不講理又不知好歹的人的時候。」「你多講幾次,讓她知道其實你所說的話都是為她好的,她一定會听的。」「小歡……」
「拜托你,言大哥,我只能請你幫忙,只有你幫得了我、幫得了沁歡。我求你,如果真的有來生,我會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你覺得我是那麼功利的人嗎?有報酬才肯做事?」言筆忍不住皺眉道。做牛做馬報答他?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雍小歡急忙搖頭,「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為你做什麼,每次都強人所難的要你幫忙。」
「我並有被勉強的感覺。」她臉上憂郁且帶著哀傷的笑容,讓言筆忍不住沖口道。
她驚喜地看著他。「這麼說你答應幫我勸沁歡了?謝謝你,言大哥!」
「我……」看著她臉上欣喜的笑容,言筆說不出「沒有」兩個字,只能長嘆一口氣。「我答應你會試著勸勸她,但是如果她不肯听的話,我也沒辦法。」
她用力的點頭。只要有人勸沁歡,她相信以沁歡的聰明,她會想通的,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