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見個面?讓你看看我草擬的合約——」
「抱歉,我早上工作到凌晨四點才回來,很累,這件事改天再說吧。再見。」
打斷電話那頭不知道從哪里得知他的手機號碼,打電話來挖他的知名經紀人,藍斯煩躁的連听對方把話說完的耐性都沒有,直接打斷對方,然後把電話掛斷,再把手機狠狠地摔到牆角。
最夯的全球限量3G手機應聲碎裂,分尸成好幾段。
他瞪著地上分尸的手機,有點被自己失控的情緒嚇到。
他蹙了蹙眉頭,將自己拋進沙發里,疲憊的看著眼前寬敞舒適卻冷冷清清的家,突然感到一片空虛。
過去十年來,他馬不停蹄、全心全意在演藝事業上,三十歲不到便已換來了名利雙收。
他雖然是從唱歌起家,但唱而優則演,演而優則導,導而優則站上國際舞台,成為受人矚目的新銳導演加天王巨星。他的唱片,每張都有白金銷量,他主演的電視劇總是收視第一,電影則是票房長紅,全都是盜版商的最愛。
他知道有許多人羨慕他,因為在演藝這條路上,並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夠得到回報,更別提他年紀輕輕的,就有如此成就,所以他的確是幸運的,這點無庸置疑。
可是近來,他卻有種寧願自己沒這麼幸運的憂郁,因為這樣他就不會成功得這麼快這麼早,也不會在三十不到的年紀就覺得人生無趣。
鈴……
家用電話突然在寧靜的客廳里響了起來。
他轉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他現在的經紀人老柯。他肯定也是想找他談一談即將到期的經紀約,想和他續約。
真是煩死人了,和他合作了這麼多年,老柯應該知道當他的手機打不通時,就是他不想接電話也不想理人,而他竟然還打家用電話來吵他!
他難道不知道物極必反,狗急跳牆的道理嗎?
他都已經很明確的跟他說過,他想暫時休息一陣子之後再說,他有必要這樣緊迫盯人嗎?真是不爽到了極點。
隨手抓來一個抱枕,本想朝電話丟過去,打斷那吵死人的電話鈴聲。但是誰能向他保證,在他接連摔了手機和電話之後,接下來響起的不會是門鈴呢?
他蹙緊眉頭,放下抱枕,改丟為抱,好整以暇的想辦法解決這個煩人的問題。
其實要解決這個問題並不難,只要他大筆一揮,在合約上簽下大名,就能迎刃而解的得到他想要的安靜與安寧。
問題是,最近的他常有職業倦怠之感,在尚未決定是否要淡出演藝圈,或者干脆急流涌退之前,他不想隨意的做下決定。
因此,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找一個能讓他疲憊的身心確實放松與休息的地方,然後再好好的思考未來。
只是這地方在哪兒?除了遠離華人聚集地的國外,國內難道就真的沒有一個可以讓他不受打擾,放心歇息的地方嗎?
天下之大,竟無一個可以讓他自由自在的容身之地嗎?這就是伴隨著名與利而來的悲哀。
用力的呼出一口大氣,藍斯的腦袋里突然閃過一個名字——兒采。
真是的,他怎會忘了她的存在呢?這個不常聯絡,但卻比家人更親,更關心他,每當他在工作上遇到挫折或不順時,總會接到她關心來電的朋友。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是——
也許兒采會願意收留他一陣子。
兒采本名艾采兒,住在新竹距離市區有一小段距離的公寓里。
她的公寓並不大,大概三十幾坪,四房一廳的格局,一間主臥,一間小孩房,一間客房,還有一間琴房。
對了,兒采是個音樂創作人,拜他這個鼎鼎大名的天王巨星唱紅了數首由她所創作,膾炙人口的流行歌之賜,她在樂界的作品還挺搶手的。
因為工作上習慣的關系,他向來都用她的筆名兒采叫她。
兒采和丈夫離異後,夫妻倆明里形同陌路掩人耳目,暗地里卻暗通款曲繼續著夫與妻的關系。
這個秘密只有少數人知道,而他不巧正是其中之一,並且樂見其成,可見他對兒采毫無男女之情。
對于兒采的丈夫姜堪,基本上他並不熟,不過十年前倒是與他有過幾面之緣。
事實上,他會走上演藝之路,嚴格說起來,那家伙也算是罪魁禍首。
十年前,若不是那家伙狂追兒采,搞得兒采心花朵朵開,幾度因為與他打情罵俏而耽誤了到民歌西餐廳的駐唱時間,進而拖累那個工作都快丟了,還有心情看戲的笨女人的話,他也不必為了幫那一個人站在台上捉襟見肘的笨女人而上台表演,然後一唱成名,最後甚至還被星探挖掘。
對于做明星,在那之前他連想都沒想過,在那之後,其實他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為了那個笨女人——
藍斯思緒一頓,驀然搖了搖頭,甩開那不該回首的過往。
都已經過了十年了,他為什麼還忘不了她,為什麼還對她念念不忘呢?
十年可以改變許多事,可以讓一個無名小卒變成天王巨星;可以讓一個青春無敵的少女經歷結婚、離婚,然後變成一個九歲孩子的萬能母親;可以讓一個貴公子從認清自己的無能到發憤圖強,變成一個運籌帷幄的成功企業家、經營者。
他們全都變了,那個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女人,不可能仍維持著當年的模樣和狀況。
她結婚了嗎?
生小孩了嗎?
個性是否成熟了一些,不再樂觀、無所謂得像個笨蛋一樣?
可惡!都說不該回首了,他現在到底在干麼?
火大的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走進兒采的琴房,關上隔音門,掀開鋼琴蓋,坐下來開始彈奏鋼琴,一首接一首的把所有記得樂譜的歌都彈奏一遍。
十年能改變許多事,包括讓他從一個單純只會哼哼唱歌,連五線譜都看不懂的外行人,變成一個精通鋼琴、吉他、貝斯與爵士鼓的音樂高手。
十年真的能改變許多事。
「藍斯叔叔,你真的不想和我媽媽結婚嗎?為什麼?是因為我的關系嗎?」
確定母親進廚房準備晚餐,暫時不會走來客廳後,兒采的兒子迅速地跑到他身邊,小聲卻嚴肅認真的朝他問道,一雙鬼靈精怪的漂亮眼楮還不時注意著廚房的方向。
藍斯不由自主的勾起唇角。
艾采兒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與丈夫離婚分居後,跟她同住的是老二,名叫仲宇。
小家伙和他的外表一樣聰明伶俐,才九歲大而已,思想卻成熟開通得讓人瞠目結舌,而且哭笑不得。
試問,有哪個九歲的孩子會拚命推銷自己的母親,唯恐母親會嫁不出去,然後一個人孤獨終老的?
這是一個九歲孩子該想的事嗎?真的是太好笑了。
偏偏小家伙每次跟他提起這事時,都是一臉認真的模樣,最重要的是,他都已經連續三天給他否定的答案了,他卻還鍥而不舍,害他真的是啼笑皆非。
「不是。」他認真的回答他。
「藍斯叔叔,你可以老實說沒關系,如果是因為我的關系,我可以去跟我老爸住,你放心。」小家伙皺了皺眉頭,又沉默了一會兒後,驀然以豁出去的無奈表情向他保證。
藍斯听了,差點笑出來。
「你不喜歡和你爸爸住嗎?」他好奇的問。看他的模樣是不太喜歡。
「沒什麼喜不喜歡的。」只要老媽能幸福就好。
哇,好酷的回答。藍斯忍著笑。
「父母離婚的小孩,都希望父母有天能夠和好,全家團圓,你不希望嗎?」他再提問。
「那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我老爸有一堆女朋友,他根本就不愛媽媽。」很是不滿的語氣。
「你知道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嗎?」
「表面?」小家伙懷疑的看著他。
「就是也許你爸爸還喜歡著你媽媽,你媽媽也還喜歡你爸爸。」
「不可能,也許媽媽還喜歡老爸,所以才一直沒有交男朋友,但是老爸……」小家伙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說︰「不可能!」
藍斯若有所思的瞅著他,神秘的微笑了下。「要不要實驗一下?」
「實驗?」小家伙一臉好奇的表情。
「下回見到你爸爸的時候,跟他說媽媽要結婚了,你看他有什麼反應。」
「這我以前就做過了,連老哥都不相信,老爸又怎麼可能會信呢?」小家伙撇了撇唇。
「沒有證據他們當然不可能相信,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你有證據。」
「證據?」
「我。」藍斯指著自己咧嘴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找點事來做吧,呵。
隔天下午,小家伙放學回到家,沒先找媽媽,倒是丟下書包便沖進他房里,異常興奮的向他報告實驗結果。
「藍斯叔叔,伯宇相信了,他相信了!」
藍斯睜開眼楮,遏制不住的微笑,毫不介意自己才剛要入睡就被吵醒。
「你怎麼知道他相信了?」他從床鋪上坐起身。
「因為我傳照片給他看之後,他馬上就打電話給我,問了我一堆你的問題。我告訴他,他說不相信,然後還說他要告訴老爸。他不知道我知道他若是不相信是不會說要告訴老爸的,所以他相信了,他相信了!哈哈哈……」
看小家伙笑得如此得意,藍斯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又揚高了一些。
過去他從來不覺得小孩子哪里可愛,只覺得他們很吵很煩,沒半點可取之處。可是兒采的兒子卻顛覆了他原有的想法,讓他覺得很有趣,並不由自主的幻想著如果自己也有一個兒子,那感覺是否也能讓他和現在一樣感到有趣?
兒子呀……
他這不是在痴人說夢嗎?他連個女朋友都沒有,要去哪里生個兒子?
而且重點是,即使現在生一個,要從小嬰兒拉拔到像仲宇這麼大讓他覺得有趣,還得花上十年的時間,到時候他都是年近四十的老人家了,哪還有氣力和孩子玩?
十年,又是這個令他心痛的時間數字。
自從來投靠兒采之後,他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的陷入十年前的回憶里,即使他一再強迫自己不要去想,記憶依然有如漲潮的海水不斷地朝他涌來。
害他無法不想現在的她在做什麼,是否仍記得他?無法不想如果當年他們沒有吵架,她沒有離開,那麼現在的他們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無法不想倘若他們有了孩子,那麼孩子是否也能像兒采的兒子這般聰明又有趣?
不該想的,因為想愈多,只會愈失落,讓心里的那個空洞愈變愈大而已。他是來這里休息,舒緩疲憊的身心的,不是來增添煩惱與憂愁的,他要切記。
「藍斯叔叔,你知道我媽媽去哪里嗎?」才離開他房間一會兒的小家伙,像一陣旋風般的又跑進來問他。
「她說要去朋友家。哪個朋友她沒說,不過她有說會回來煮晚餐給我們吃。」他照實回答。
「朋友?會是去夕葳阿姨那里嗎?」小家伙自言自語的思索道。
藍斯卻在听見那個許多年未听見的名字而渾身僵硬。
夕葳?是他听錯了嗎?剛剛仲宇真說了那個名字?
「我去打電話問問看。」小家伙說著轉身要走。
「等一下,仲宇。」藍斯叫住他。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你剛才說的阿姨是什麼阿姨?」他輕淺的呼吸,小心翼翼的問。
「夕葳阿姨嗎?她是媽媽的好朋友,也是連希的媽媽呀。」
「連希的媽媽?」
「我跟你說過我有三個最要好朋友,連希、夏尋和唐明厲,你不記得了嗎?就是那個連希呀。」
「他……姓什麼?」
「誰?連希嗎?他叫連希當然是姓連呀。」
「他爸爸……姓連?」
「連希沒有爸爸。」
藍斯閉上眼楮,努力的深呼吸,以免過于激動的情緒不小心流露出來嚇到小孩子。
連希姓連,沒有爸爸,所以是跟媽媽姓連——連、夕、葳?一定是她,不會有錯的。她和兒采的確是好朋友,好到兒采為她瞞騙他整整十年的時間!
我不知道她的下落。
她沒有跟我聯絡。
我也不知道她會去哪里。
沒有,我沒有她老家的地址。
好個艾采兒,竟然將他欺瞞得這麼慘,說起謊來還臉不紅、氣不喘的,實在是太可恨了!
不過現在還不是和她算帳的時候,他得先搞清楚那個笨女人當初到底是為什麼離開,又為什麼一直都不和他聯絡。
她該死的最好不要跟他說,她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聯絡,如果她敢這樣說的話,他絕對會要她好看!
連希……是他的兒子嗎?
雖然關于他的問題,他什麼都還沒問,也未有證據可以證明連希是他兒子,但是不管是第六感或是下意識,全都在對他吶喊著︰連希一定是你兒子,一定是!
「仲宇——」他睜開眼開口,卻發現小家伙早已不在房里。
自客廳傳來他的聲音。
「連希,我老媽有沒有在你家?」
「沒有?那你媽媽有在家嗎?」
「有?喔,那就沒事了,拜拜。」
掛斷電話,姜仲宇跳下沙發,正打算跑向藍斯的房間報告結果,卻見他的藍斯叔叔剛好從房里走出來。
「我媽媽沒有在夕葳阿姨那里。」他告訴他。
「你媽媽是個大人了,不會弄不見的。」藍斯忍住自己想問的問題,開口對他說。「你這麼急著找你媽有什麼事?」
小家伙愣住,眨了眨眼,又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會兒之後,這才搖頭說︰「沒事。」
沒事最好。
「來,藍斯叔叔有些問題想問你。」他走到沙發前坐下,朝他招招手。
「什麼問題?」小家伙一臉好奇的走到他面前。
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小家伙立刻跳著坐進沙發。
「你剛剛說的連希,他是你同學嗎?」他問道。
「對呀,同班同學,我們從讀幼稚園開始就一直是同學。」
藍斯一陣激動。和仲宇同年?那麼連希一定是他的兒子,百分之百絕對是!
「他為什麼會沒有爸爸?」他隱忍激動,再問。
「因為他是個私生子呀。」
仲宇天真無邪的回答像一記悶棍,打得藍斯臉上血色盡失。
私生子?過去十年來,別人都是這樣看待他們母子倆的嗎?一個私生子和一個未婚媽媽?雖然這是事實,但是這說法……
可惡!那個笨女人到底為什麼不來找他,要讓別人這樣看待他們母子倆?可惡,可惡,可惡!真氣死他了!
「你都這樣說自己的朋友,說他是私生子嗎?這樣很不禮貌喔。」他告誡身旁的小家伙。
「是藍斯叔叔問我連希為什麼沒有爸爸,我才會這樣說的。」仲宇迅速地解釋,他才沒有不禮貌呢!
藍斯伸手柔了柔他的頭,表示他明白了。
「你有照片嗎?」他又問。
「什麼照片?連希的嗎?」
「連希和他媽媽的。」
「有呀。」仲宇點點頭。
「可以借叔叔看嗎?」
「可以呀。可是藍斯叔叔為什麼要看連希和夕葳阿姨的照片?你認識夕葳阿姨嗎?」仲宇一臉好奇。總覺得藍斯叔叔的問題從剛剛就一直繞著連希問,好像有點奇怪。
真是一語中的,讓藍斯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叔叔以前有一個朋友也叫夕葳,不確定是不是就是你的夕葳阿姨,所以我才會想看照片確定。」他想了一下,避重就輕的說。
「喔。」了解了。
仲宇起身去找相簿,但是奇怪的是,平常塞滿相簿的櫃子里竟然是空的,連一本相簿都沒看到。怎麼會這樣?他將附近的每個櫃子,甚至怞屜都打開來找,結果還是找不到。
「怎麼了?」見他東翻西找了半天卻仍翻不出一本相簿來給他看,藍斯走上前問。
「相簿不知道為什麼都不見了。」仲宇一臉迷惑。
不見了?只一秒,藍斯便想通相簿肯定是被兒采給藏起來了,以免他借住在這兒的時候,會不小心看見,揭穿了她天大的謊言。
「也許你媽媽拿到房間去看了,你要不要到她房間找找?」他建議,心想兒采知道他絕對不會亂闖進她的房間,所以相簿百分之百是藏在她房里。
仲宇雙眼一亮,點了點頭,立刻轉身跑到媽媽房間,不一會兒便抱了一疊相簿出來。
打開相簿,映入眼簾的女人依然白皙縴細,尖尖的瓜子臉,清明的眼眸,小巧的鼻子,微揚嘴角的紅唇,氣質靈淨得就像個天使。
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真實的她有多麼的有勇無謀,多麼的令人擔心,多麼的需要人照顧,以及多麼的——令人生氣!
不斷出現在照片里的小男孩除了仲宇之外,還有另外三個,但他一眼就可以認出哪一個是連希——她為他生的兒子。
兒子長得很像她,除了那對深潭似的大眼楮和又黑又粗的劍眉像他之外,全都像她。尤其是那微揚嘴角的嘴型,加上在照片里大多笑口常開的模樣,真是讓人一見就喜歡。
這是他的兒子,他竟然有個兒子!
看著照片里的兒子,藍斯遏制不住的熱淚盈眶。
他有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