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年,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大約是在三國爭天下那時代的當年,有位博學多才的諸葛孔明先生躲,不,隱居在南陽城西的臥龍岡,每天種田養雞悠游自在過得好不愜意。
但很不幸的,快樂似神仙的日子過不了多久,超想做皇帝的劉備大老爺就找到他頭上來,三不管硬把他從那座可愛的茅廬里揪出來,為大老爺運籌帷幄賣命打江山,最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結果諸葛大軍師得了什麼好處?
沒有,一家人幾乎全死光了倒是真的。
而今,南陽城內也有一家子人復姓諸葛,不過他們九成九跟諸葛軍師扯不上任何關系,因為他們既沒有諸葛軍師的聰穎睿智,也沒有諸葛軍師的雄才大略,相反的,他們男的太老實、女的太單純,不多不少只是一家子笨蛋而已。
然而他們也跟諸葛先生一家人一樣,快死光了……
「很抱歉,令兄的病,老朽實足無能為力。」
「不,大夫,不要這麼說嘛,您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如果您也說不行,那我大哥他就……就……」
病床前,十六歲的諸葛蒙蒙硬咬緊牙根不哭出來,只拿一雙可憐生生的眸子瞅定發須皆白的老大夫,低聲下氣哀求,因為這位醫名滿天下的老大夫已經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但老朽確實無能為力……唉,老朽告辭了。」老大夫掩著臉想走人,大概是覺得說出「無能為力」那種話實在太沒面子了,他只想快快回去好好反省一下。
究竟是他醫術還不到家?或是他老了,腦筋轉不動了?
誰知他才走出半步就再也動不了了,身體在前面,左手臂拉成直角拖在後頭,如果不是他反應夠快,差一點點就拗斷了。
「不不不,大夫,您別走、別走啊!」蒙蒙幾乎用整個身子團團包圍住老大夫瘦弱的手臂,打死不給他落跑。「再看看,再仔細看看也許就看得出來該如何治這病了!」
「老朽已經很仔細診斷過了,但……唉!」愈說愈丟臉,還是走吧!走吧!
老大夫再次掩臉想走人,但這回更糟糕,才剛動就失聲聲吟出來,他齜牙咧嘴的回過頭,蒙蒙還是拉著他不放,一臉悲壯的「不放你走就是不放你走,不然就留下你的手臂吧」。
「再看一次,再一次就好了嘛!」
別看她個子嬌小沒幾兩重,死力氣可大得很,這可能跟她的縴細身材有關,吃進肚子里的食物沒長出肉來,全長成力氣去了,可憐老大夫硬是拖不動她,再拖,手臂就真的要送給她做紀念品了。
「沒用的,再看幾千幾百次也是一樣啊!」
「再看一次就好了嘛!」
「大小姐,真的再看多少次也沒用的呀!」
老大夫哭笑不得地用右手捉住自己的左手,想回收自己的所有物;蒙蒙卻抱得更緊,無論如何非要留下他的手臂不可,老大夫只好卯起來和她搶自己的手臂。
人家是拔河,他們是拔手臂,你來我往戰況激烈,勢均力敵難分勝負。
「大夫,您再看看嘛,求求您,再看看嘛,不然我……我給您跪下!」
咦咦咦,她跪她的,干嘛拖他下水?
老大夫啼笑皆非地跟著蹲下去,沒辦法,人質——他可憐的手臂,還押在她手里呢!
「大小姐,你就是跪上三天三夜也是白費時間啊!想老朽自幼研習醫術,迄今已逾一甲子,多少名醫皆曰難治的病癥,老朽亦能藥到病除,但老朽畢竟不是扁鵲,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若非萬不得已,老朽也不想承認這種事自砸招牌呀!」
兩眼瞄向床上的人,他又搖頭又嘆氣。
「老朽至多也僅能診出令兄的五髒六腑正逐漸衰竭當中,至于為何會如此,老朽委實找不出原因,但令尊與令二兄、令弟都死于此癥,我想或許是令祖上傳下來的病癥……」
對,不是他醫術不精,是他們諸葛家的老祖宗有毛病。
「但我和兩個妹妹都沒事啊!」蒙蒙反駁。
「大約這種病只會傳給男丁,女人家反倒不會有事吧。」
為什麼每位大夫都是同樣的回答?
「那……那……」蒙蒙徐徐轉注床上的病人,一臉無法接受,也不想接受的表情,「難道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哥和我爹、二哥、弟弟一樣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半天,她就是說不出那最無望的字眼。
目注蒙蒙那張清純秀麗的嬌顏,那雙水靈靈的大眼楮是那樣淒惶無助,看得人心都軟成一攤爛糊了,如果可以的話,老大夫還真想把自己的老命送給她大哥,反正他再活也沒多少年了。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也實在是診斷不出她大哥到底是何毛病,就算想爆了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也只能搖頭嘆息。
見狀,蒙蒙不由茫然了。
雖然諸葛家的人腦筋沒幾個彎,紋路也少得可憐,不僅不懂得半點謀略計策,跟精明兩個字更搭不上邊,老實耿直得不適合做生意人,但偏偏諸葛家就是靠做生意賺進大筆財富,成了南陽首富,這實在可說是個奇跡!
想來是諸葛家數代以來造橋鋪路、賑濟施糧,多行善事、功德無量,一切老天都看在眼里,于是特別予以眷顧庇護,諸葛家也才能夠安安穩穩地從一個小小的布商逐步發展成絲綢大盤商,生意愈做愈大,由南至北分鋪起碼十幾家,運道好到不行。
直到一年前,諸葛家的運氣終于用光了。
短短一年間,諸葛家的男丁,蒙蒙的親爹和三位兄弟,好像在接力賽一樣,不明緣由的突然一個接一個病倒、一個接一個去世,至今只剩下諸葛大公子還活著,不過也只剩下幾口氣而已了。
起初還以為是瘟疫,可是除了諸葛家的男丁之外,並沒有其他人發病,想賴到瘟疫頭上去也賴不了,但若不是瘟疫,為何沒有半個大夫診斷得出究竟是什麼病?
難不成真是代代傳下來的毛病?
不,也不對……
「但我爹並沒有提過這種事呀!」這麼嚴重的事,要真有,爹不可能不提的。
「沒有嗎?」老大夫疑惑地攬眉沉吟片刻。「那麼令堂又是如何去世的?」
一提到她親娘,蒙蒙那雙水盈盈的眸子不禁蒙上了一層水霧。
「娘自生下妹妹後就一直病著,連床都下不來,請了好多位大夫來看,都說是產後中了風邪,奇怪的是吃再多藥也不見好轉,一直拖到我十二歲那年,娘……還是去世了。」
「那麼,也許和令堂也有點關系吧?」老大夫的口氣一點把握也沒有,不但醫術不夠精,現在連講話都不太負責任了。
耶耶耶,她說了什麼,怎地連娘也被扯進來了?
蒙蒙錯愕地瞠視著老大夫好半晌後,再緩緩拉開目光移向一旁,銀花——大哥的未婚妻,早已哭到快沒氣了。
還有房門外,她那兩個雙胞妹妹,雪雪和燦燦,一左一右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兩張小臉蛋同樣焦急又彷徨,可就是不敢踏進房里來半步,不是她不準她們進來,而是她們害怕進來會听到不好的消息。
「那……我到底該怎麼辦嘛?」蒙蒙囁嚅道。
「這個……」見她一臉無措,機不可失,老大夫趕緊搶回自己的手臂,再扶她起來,而後轉望床上剛醒轉過來的病人。「我想大公子你最好先交代好一切,免得你妹妹無所適從,畢竟她們還年幼,要她們承擔起這一切也太殘忍了。」
要一個年輕得不應該死的人交代自己的身後事更殘忍!
「我知道了。」諸葛文毅嘆息著拉住妹妹的手。「蒙蒙。」
「大哥?」
「去請章大哥來一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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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姊妹三雙眼呆呆望著大哥的房門被關上,忐忑又不安,還有點不知所措。
「大姊……」雪雪和燦燦欲言又止地瞅向蒙蒙,想問問大夫究竟說了些什麼,大哥叫章大哥進去又是要做什麼,但口水吞了又吞,就是不敢真的問出口,唯恐得到不想听的答案。
也幸好她們不敢問出口,因為就算她們問了,蒙蒙也回答不出來。
大夫說大哥已經沒救了,所以大哥叫章大哥來交代後事,這種話打死她一千萬次也不能說出口,也許是她太單純,總覺得那種話一旦說出口就成定局了,反過來說,只要她不說出口,大哥就還有希望,不管那希望有多麼不可靠。
無論如何,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你們的枕巾繡好了嗎?」她強振精神,勉強擠出一絲笑。
「還沒有。」
「那就快去繡好,待會兒大姊要檢查喔!」
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蛋對看一下。
「好嘛!」兩個小丫頭垂著小腦袋,沒精打采的回房里去了。
她們的身影一消失,蒙蒙整個人就垮了,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但她硬是不哭出來,淚水剛滲出就橫臂抹去,就是不讓它流下來。
她才五歲時娘親就病倒了,應該還是個不解事的年齡,但當時她就懂得要陪伴在病榻旁,以免娘親感到寂寞,那時爹爹就特別囑咐她絕不可以在娘親面前落淚哭泣,免得惹娘煩心,自那時候開始,她就慢慢養成不管再傷心、再難過也絕不讓淚水掉下來的習慣,最多也只是紅紅眼眶罷了。
就像現在這樣,眸子濕淋淋的滲滿水氣,可就是不許它垂落下來。
她最愛的親人在一年內相繼去世,她卻連為他們哀悼的時間都沒有,因為每當他們才剛開始要準備辦喪事時,就會有另一個人病倒,一個接一個,來不及傷心,憂懼愈來愈深,最後,連最疼愛她的大哥也倒了。
諸葛家最後一根支柱搖搖欲墜,她不想,也不能,更不願放棄希望,可是……可是……
「蒙蒙……」
聞聲回頭,恰好對上一雙關心的目光,蒙蒙馬上撲過去埋在那人懷里,不是想躲起來哭,只是想尋求一點力量,好讓她能夠再支撐下去。
「菁姊,周大夫……周大夫說他也無能為力……」
「可憐的蒙蒙……」
「周大夫是退休的御醫,連他都束手無策,接下來我還能找誰呢?」
自娘親病倒至去世,長長的七年間,除了兩個妹妹之外,也只有隔壁杜府的四小姐杜菁會跑來找她玩,是她唯一的閨中知己。
縱使杜菁年長蒙蒙三歲,又頑皮好動,跟乖巧的蒙蒙完全兩個樣,不過兩丫頭偏就很合得來,杜菁總是很有耐心地等候蒙蒙她娘親睡著之後,才把蒙蒙捉出去玩,要不就陪蒙蒙一起和她娘親聊天說笑。
五年前,杜菁和她哥哥上華山派拜師學藝,沒想到五年後頭一回下山回家省親,諸葛家竟遭此大劫難,人事全非,她雖有心幫忙,卻半點忙也幫不上,除非……
「我……我……」兩眼遲疑地俯視窩在她懷里的蒙蒙,杜菁吞吞吐吐地張闔了好幾次嘴,但最後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說了又有什麼用?「你知道你大哥找你章大哥做什麼嗎?」
「不知道。」
「那麼我猜……」杜菁若有所思地盯住諸葛文毅的房門。「你大哥是要在他死前把你嫁給你章大哥,好讓你章大哥可以名正言順的接替他來照顧你和雪雪、燦燦三姊妹,他才能夠安心瞑目。」
「把我嫁給章大哥,他才能夠……安心瞑目?」蒙蒙喃喃復述……霍然抬頭,又驚懼又惶恐。「不,我不要!」
雖然娘親在世時一再告誡過她不下千萬次,在家從父,父死從兄,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因此在她而言,那些三從四德、婦學女誡早已是不可違反的天規定律,大哥要她嫁給誰她就嫁給誰,無論對象是老頭子或毛頭小子,是裁縫或屠夫,是胖或瘦,是喜歡或憎恨,大哥說了算,她都不會有任何意見。
但就是此刻不行!
如果她在此刻乖乖听命嫁了,就好像承認大哥真的要死了,而她是為了讓大哥安心才嫁的,說不定她一成親,大哥便會因為安心了就……就……
不,她絕不嫁,起碼不能在這種時候嫁!
大哥發病最晚,至少還有兩個月讓她想辦法,對,她還有時間想辦法醫治大哥的病。可是……
「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她低喃,一臉茫然無助。
同情的目光凝注在蒙蒙臉上,杜菁猶豫了好片刻後,終于下定決心的咬咬牙。
「其實……其實我知道有個人也許救得了你大哥……」
有人救得了大哥?!
熊熊自杜菁胸前彈開,再猛一下揪住杜菁的衣襟,「誰?誰?」蒙蒙激動地扯喉尖叫。「誰可以救我大哥?」
杜菁苦笑。「這就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的原因,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我只是听說過有這麼一個人,無論多麼難以治療的疑難雜癥,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就能夠醫好。但他不許患者家屬說出他的事,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男或女、是老或少,因此任何人都找不著他,只有他找你的份……」
「那他要怎樣才會找上我們?」
「不知道,」杜菁無奈地兩手一攤。「真的,我只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
激動的表情霎時又掉落到冰點以下,凍結了好半晌後,蒙蒙泄氣了。「什麼都不知道又有什麼用。」她低喃,垂頭喪氣的望著地下發呆。
「對不起,蒙蒙。」杜菁滿懷歉意,暗自懊惱,早知道不說了,先一句話把人家扶上天,再一句話又把人家丟進地獄里去,最可惡不過了!
蒙蒙又呆了片刻,然後有氣無力的咧嘴苦笑。「那也不能怪你。」
「我已經叫我哥去問那個告訴我們這件事的人了,可是……」杜菁急切地想說些什麼好讓蒙蒙再振作起來,結果只說了一句,她自己也跟蒙蒙一樣一口氣泄到千山萬水外。「那人似乎也只知道有這麼一件事,恐怕也……問不到什麼好消息。」
「……」
「蒙蒙……」
見蒙蒙沮喪得又快垮了,杜菁恨恨地跺了一下腳。
該死,那家伙究竟是誰,為何非得這麼神秘不可,听說他甚至不承認自己是大夫呢,真有那種怪人嗎?
要真有,他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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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老爺,君大夫在這里,他說要定了呢!」
「咦,君大夫,你要離開了?可是……」
何謂首富?
就是那種家里堆著金山銀礦,宅邸綿延一整條街,不管是在府內或出大門,大家都得尊稱他一聲「老爺」的家伙。
雖然南陽諸葛家的人都不太像「老爺」,但他們是特例,南昌府的謝老爺可就是個最標準的樣板了,狂妄自大又傲慢驕橫,背地里誰不嘲諷謝老爺是天生斜眼,因為他從不正眼看人,也有人說他的背脊骨有毛病,即便是面對縣太爺,他也沒有彎過半次腰,倒是縣太爺「不小心」折了好幾次腰。
通常這種比官府大老爺更「老爺」的老爺,除了傳遞香火的兒子和權勢財富之外,他們最重視的就是面子。
老命可以不顧,面子不能不要!
因此當路經謝府大門前的路人,乍見偉大的謝老爺竟然撇下臉面,效法最卑微的奴才必恭必敬地哈著腰,親自恭送一位全身上下除了破補丁還是破補丁的年輕書生走出謝府大門時,所有人都瞪直了眼,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所看到的景象。
幻覺!對,一定是幻覺!
于是,大家不約而同柔柔眼,又使力眨了眨,然後再看過去……
「別叫我大夫,我不是大夫!」
「是是是,是君公子,不是大夫,不是大夫!」
不可思議,不但不是幻覺,而且向來威武雄壯,高高在上的謝老爺竟然如此誠惶誠恐,低聲下氣,活像不小心撞上虎大貓的耗子一樣,就差沒屈膝來個五體投地三跪九叩首。
他是中邪,還是吃錯藥了?
「君公子,天快黑了,還是留在這兒過一宿吧!」
「不用。」
「那麼,我叫人護送……」
「不必。」
「但君公子你攜有奇珍異寶,萬一有賊人眼紅……」
年輕書生沒有吭聲,只是默默注視著他,眼神淡漠,既不凶也不狠,但不知為何反倒教人打從心眼兒里冒寒氣,渾身不由自主地抖索起來,謝老爺不覺低下眼去,心頭老鹿狂跳,再也不敢多看年輕書生半眼。
「呃,我想,君公子應該不會擔心這種事吧!」
「記住,我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絕不會把君公子您的事告訴任何人,也會嚴禁下人們傳出去,請君公子放心。」
于是,年輕書生默然回身,逕自步下台階。
掐著一把冷汗,謝老爺屏息目注年輕書生轉向大街另一頭逐漸定遠,直至看不見那竹竿似的瘦長身影,他才顫巍巍地松出一大口氣,揮袖拭去滿頭汗。
「瘟神!道道地地的瘟神!」
他喃喃自語,「不過……」再咧嘴苦笑。「雖說失去寶物教人心疼,但我那寶貝獨生子的命也只有他才救得來呀!」若是沒了獨子,再多財富又有何意義?「嗯嗯,沒錯,拿寶物換來兒子的性命,值得!值得!」
也幸好他擁有人家中意的寶物,因為君公子不要金銀錢財,也不要華屋美宅,他只要奇珍異寶或珍奇藥材,而且一定要那種世間罕見的異寶或藥材,若是不夠珍異,再是價值連城也不要,就算是皇帝老子要死了,他照樣扭頭走人。
想到這里,謝老爺不由綻出慶幸又寬慰的笑容,眉開眼笑的轉身回府里去看他的寶貝獨子了。
就在同時,年輕書生已走出城門外,看似要趕夜路,但不到一刻鐘後,他就拐進了路旁的林子里,找了塊平坦的石頭坐下來,再從小包袱里取出一個油紙包,里頭包著兩粒饅頭,其中一粒只剩下一半,他把完好沒動過的饅頭又小心翼翼包好放回包袱里,然後就著那半粒饅頭慢條斯理的啃了起來。
末幾,最後一絲橙紅的夕陽消失在枝隙葉縫間,夜,悄然降臨。
又過片刻,暗影中突然無聲無息冒出五條人影,團團包圍住年輕書生,五張臉五張窮凶匝惡的表情。
「窮酸,听說謝老爺送你一樣奇珍異寶,是吧?」
「瞧你那寒酸樣也沒那福氣享有寶物,還是交出來吧!」
「甭想否認,咱們可是打听確實才來的!」
「也不要不服氣,起碼你還保有一條小命,該慶幸了!」
「動作快點,別惹得爺兒們火起,連你那條小命也保不住了!」
口氣一個比一個不客氣,一個比一個凶悍,外加惡形惡狀的姿態,膽子小一點的人早就嚇到沒魂了,那年輕書生卻好像瞎了、聾了,不但沒看見他們,也沒听見任何威脅,自顧自吃下最後一口饅頭,再抬頭看看月色,然後背起書篋和皮袋子,拎起一大一小兩個包袱,決定繼續趕夜路。
「喂喂,你這小子是怎麼一回事,真個不想活了嗎?」
「看樣子不給他點苦頭嘗嘗,他是不會懂得听取別人的‘忠言’就是救自己的小命!」
「那就給他吃點苦頭吧!」
于是,就在那年輕書生踏出第一步的同時,那五個人也開始挽袖撩衣起來了,興致勃勃的摩拳擦掌,準備大展身手一下,奸讓那個不知死活的年輕書生嘗嘗不听話的後果。
然而,不過才走出一步,第二步都還沒抬起腳來,他們就好像被點住袕道似的定格了。
年輕書生走出第二步,那五人忽地嗆了一聲,不約而同猛然掐住自己的脖子,明亮的月光下,只見他們的臉色不知何時竟掩上了一層詭異的青綠,各個窒息似的張大嘴喘息,卻只能發出啊啊啊的怪聲。
年輕書生走出第三步,那五人接二連三倒下去,雙手五指依然掐著脖子,五官怞筋似的扭曲著,嘴里開始冒出白白的泡沫。
年輕書生走出第四步,那五人暴凸的眼角開始滲出血絲。
年輕書生走出第五步,那五人全身都在怞搐,躺在地上痛苦的滾來滾去,卻連半聲都叫不出來。
年輕書生走出第六步,那五人眼楮開始翻白,喉頭發出無法呼吸的喀喀聲。
年輕書生走出第七步,那五人驟然一個劇烈的怞搐,旋即不動了,這時才傳來年輕書生低低的呢喃。
「七步夜斷魂。」
然後,年輕書生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暗影間,林子又恢復原有的寧靜,月兒悄悄隱沒,任由黑暗吞噬那五具已失去生命的尸體。
夜,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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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菁的猜測果然沒錯,諸葛文毅和章郁雄談過話後兩天,他就特地叫下人把蒙蒙喚去,因為他「有話要告訴她」。
「不要!」
「蒙蒙,听大哥的話,你……」
「不要!不要!不要!」
病床前,諸葛文毅也不過才說了兩句話而已,蒙蒙就捂起耳朵來拚命搖頭,最後干脆學小孩子一樣耍賴大叫,一時之間,整個屋子里只听得見她的哇啦哇啦大叫聲,就連諸葛文毅都听不見他自己在說什麼了。
「蒙蒙,不要叫了!」
「那大哥就不要說那種事嘛!」大哥要交代後事,她才不要听!
他能不說嗎?
「听我說,蒙蒙,你才十六歲,根本沒有能力扛起這個家,雖然很多人來提過親,但章大哥顧慮得也沒錯,倘若那些人都是貪圖咱們家的財產才來求親的,我不在乎家產,只在意那種人恐怕不會好好對待你,所以……」
諸葛文毅氣喘吁吁地說著,蒙蒙卻還捂著耳朵,也不曉得听進去了沒有。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想讓你和章大哥成親,也好把這個家交給他掌理。章大哥是跟我換帖子的拜把兄弟,咱們家出事以來也都是他在幫忙撐住咱們家的生意,我相信他一定會帶給你幸福……」
「不!」不捂耳朵了,卻拉出一聲比剛剛的大叫更尖銳的怒吼。「我不嫁!不嫁!打死都不嫁!」吼完,蒙蒙就跑出去了。
誰知剛踏出房門一步,她就差點一頭撞上那個她「打死都不嫁」的人。
微方的國字臉,端正的五官,一看就知道是個掛有正字標記的正人君子,如假包換的正派人物,這就是諸葛文毅的結拜大哥,章郁雄。
對這位大哥的拜兄,蒙蒙其實也無所謂喜歡或討厭,在她眼里,章大哥跟大哥、二哥是同一等級的,雖然沒有親哥哥那麼親,但感覺是相同的,嫁給他就像是嫁給自己的哥哥一樣,老實說,真的很奇怪耶!
「章大哥……」蒙蒙有點尷尬。
「大妹,」章郁雄一扶好她馬上縮回手。「你討厭章大哥?」
「不是!不是!」蒙蒙慌忙又搖頭又擺手否認。「我只是……只是……」她該怎麼說呢?「啊,對了!」雙眸一亮,忽又振奮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自從爹病倒之後,整整一年多時間,我們都沒心情賑災布施,也許是老天爺生氣了在警告我們,對,我們得來一次大布施!」
牛頭不對馬嘴,話一說完拔腿又跑回房里找大哥商量布施的事,早已忘了要回答人家的問題。
章郁雄深深嘆息,隨即轉身離開,一踏出月門就見一對男女迎面而來,女的是他的妹妹章郁秀,男的是章郁秀的丈夫林振平,一年多前,他們陪同章郁雄一起來探訪諸葛文毅,不料諸葛家卻接二連三出事,他們只好再陪著章郁雄留下來幫忙。
「什麼事?」
「黃河決口,走潼關進中原來的人都得繞道,北方的貨可能會晚點到。」
章郁雄頷首。「好,我知道了。」
章郁秀朝月門內瞄去一眼。「大公子還沒提嗎?」
「提過了,但……」章郁雄搖頭。「大妹不同意。」
「為什麼?」林振平問。
「還用問,杜菁回來了嘛!」章郁秀嘟囔。
「杜菁?」章郁雄困惑地復述。「誰?」
「隔壁杜家的四小姐。」章郁秀哼了哼。「回來得可真是時候,听說杜夫人十分中意蒙蒙的乖巧,瞧杜菁那麼勤著跑諸葛家,多半是想勸蒙蒙嫁給她哥哥。」
「我看是中意諸葛家的財產吧!」林振平嘟囔。「你听誰說的?」
「下人們呀!」要听八卦,找下人們準沒錯。「所以說,哥,你要加油啊!」
章郁雄默然無言,倘若杜家純粹是中意蒙蒙本人,他也不反對,只要蒙蒙能夠有個好歸宿,好讓義弟安心瞑目也就行了。
「北方的貨會遲到,我最好先去點一下存貨。」
章郁雄一離開,章郁秀馬上緊張兮兮的揪住林振平的手臂。
「喂喂,那丫頭還不肯同意這件親事,昨兒個我又听下人們說杜菁托她哥哥去找一位很厲害的大夫,要是在大哥和那丫頭成親之前,那位大夫就被找著了……」
「放心,我也听說過那位大夫,不過……」林振平不在意的淡淡一哂。「就算那位大夫真有傳說中那麼厲害,要找他也不是那麼容易,根本不知道他是男或女、是老或少,也不知道他姓啥名誰,怎麼找?說不定一輩子都找不著,除非……」
「除非什麼?」
「哼哼,我就不信他會自個兒上南陽來讓她們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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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唬唬地,宮仲書跨過宮家鑣局大門檻,決定要建議父親盡快把姑姑母子倆送回陸家去,不然他們早晚會被煩死。
最好陸家先把他們關上一百年,再來考慮要不要放他們出來吸口新鮮空氣!
「爹,姑姑她又……」一踏入大廳,他就開始大叫,不過才剛起頭不到一句就換詞了,「咦咦咦?君公子,你來啦!」腳步也跟著做九十度回轉,驚喜的迎向端坐一旁的客人。「怎樣,我妹妹跟妹夫他們好嗎?」
「他們都很好,君公子說親家母十分疼愛菱兒。」回答的是宮孟賢,語氣是欣慰的、喜悅的。
「那當然,妹妹一口氣為他們獨孤家生了兩個兒子呢!」宮仲書說得很得意。
那也不能當著人家的面得意呀!
宮孟賢咳了咳。「少唆,你剛剛要說什麼?你姑姑又怎樣了?」
一提到姑姑,宮仲書的笑容馬上就掉光了,一臉不耐煩。「姑姑又吵著鬧著要我們幫她到大漠找回大表妹,誰要去呀,如果不是大表妹要害妹妹,又怎會迷失在大漢里,我說大表妹真是活該!」
宮孟賢點點頭。「不必理會她,若是太過分,我自會通知陸家來接他們回去關起來。」這是他答應周宮雪菱的,不能再插手宮如媚母子的閑事,另一方面,他也無法原諒陸佩儀竟狠心要害死他的寶貝女兒。
再怎麼樣也是自己的親人呀,她竟然下得了那種狠心!
「已經太過分了,」宮仲書咕噥。「姑姑罵我們無血無淚、無情無義呢!」
宮孟賢挑了挑眉。「好吧,待會兒我就去找你姑姑把話說清楚,她要是再提這事,我就通知陸家來接人。」
「對嘛,這才干脆嘛!」宮仲書又笑開來了。「對了,君公子來有事嗎?」
「人家剛要說就被你打斷了!」宮孟賢沒好氣地橫去一眼,旋又換上親切的笑容轉向客人,雖然對方掛著一臉「我不想理會你,你也最好別理我」的冷漠。「君公子請說,你今天特地來這一趟是……」
默默的,一個大包袱被放到桌上,宮孟賢看得有點疑惑。
「這是……」
「請宮局主把這項物品送回我家。」
「你為什麼不自個兒送?」宮仲書奇怪地問。
「家父的命令,娶不到老婆不準回去,否則便打斷我的腿!」平板的語氣,滑稽的內容。
宮仲書噗哧失笑。「原來跟妹夫一樣,真可憐!」
「閉嘴,你不吱聲也沒人會說你是啞巴!」宮孟賢怒斥,不過他的嘴角也在偷偷的怞筋。「呃,君公子,可有期限?」
「九月十二是七叔壽誕……」
「原來是壽禮!」宮孟賢恍然大悟。
「是。」
「沒問題,眼下才剛入八月,還有一個多月,時間充裕得很,我們明天就出發,一定來得及!」宮孟賢拍胸脯保證。「君公子要不要跟我們走一段?」
「我要先上南陽替四嬸兒清償一筆‘舊債’,再上長白山采藥,不同路。」
「長白山?」宮孟賢訝異地怔了怔。「不是要到大漢找血玫瑰嗎?」
「我已去過了。」
「咦?去過了?可采著了?」
「血玫瑰花期只三天,我去時花期已過。」
「原來如此,真不巧。那麼……」
宮孟賢正打算請客人留下來過一宿,不料話才剛起頭,對方卻霍地起身,並將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這是托鑣的費用和解藥,告辭!」
「欸?慢著、慢著,都是自己人,說什麼費用,不必……啊!」
宮孟賢愣住,宮仲書聳聳肩。
「他走了。」
「還用你說,我不會自己看!」
「爹,這個……」宮仲書已經不看外面了,他看的是「解藥」。「解藥是干什麼的?」
「這個嘛……」兩眼在大包袱和「解藥」之間來回看,宮孟賢撫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嗯,我想是他托的鑣上面有毒,所以先給我們解藥。」
宮仲書失笑。「那我們這趟鑣可輕松了。」
「可不是。」
「不過他還真是見外,竟然跟我們算托鑣費。」
「的確,但女婿早已跟我提過了,有些人的性子就是比較怪,我並不介意。只不過……」父子倆相覷一眼。
做他老婆可慘了!
話說回來……
他娶得到老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