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丫頭輪流將干淨的水和帕子送進風陵醉樓的臥房內,屋內彌漫著濃濃的藥味,早就有奴僕架起了紅泥小火爐,直接在屋里煎起藥來了。
金兔中毒,性命垂危,全鎮南侯府上下焦慮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蘇老爺子和江媽更是急得在屋內團團轉,就差沒給總管跪下。
「總管,你千萬千萬得救活她呀!」蘇老爺子拚命在一旁追問︰「她現在怎麼樣了?毒素清不清得出?要不要緊?」
「總管,」江媽哭得肝腸寸斷,眼楮紅腫得像核桃一樣。「你要救她,要救她呀!」
總管面色沉重而哀傷,他痛苦地回道︰「並非屬下不願盡力,實在是劇毒攻心,而且又是唐門絕秘之毒,我只能用金針封住金兔姑娘的袕道,拖延三個時辰的壽命……對不起……我救不了金兔姑娘,我是個無能的庸醫……」
「天哪!」江媽幾乎暈厥過去,蘇老爺子急忙一把攙住她。
連人稱「妙手神醫」的總管都救不了金兔……不!
行刀痴痴傻傻地坐在床頭,他臉上的淚痕已干,心更是隨著她的生命力一點一滴地死去……
當真……救不活了?
他好恨,恨自己竟然這麼大意就著了道,更恨今天該死的人是他,為何讓金兔替他飲了那杯毒酒?
行刀干枯的眼眶又愎竄出新淚,滾燙的淚水滑過灰敗的面頰,跌落在她籠罩春氣的臉蛋上。
金兔呼吸斷斷續續,被這一滴淚水驚醒了,她艱困地張開眼楮,烏黑靈活的大眼已經漸漸無神,只有深深的愛意如同火焰般燃燒著,不肯熄去。
她試圖拭去他的淚,卻無力抬起手來。「別哭……」
她忘了她不是仙胎,在凡間就是凡人之身了,所以這毒藥一樣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她死總比他死好吧?
至少……至少他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她可以不必為他擔心了。
「金兔……」他打從會走路開始就不曾掉過淚,可是此刻他的淚水卻愈掉愈多,聲音淒楚悲痛得教人不忍听聞。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喘著氣,雙眸緊緊地瞅著他。她好舍不得他啊;;原本以為拿到瑰瑪回去復命,她就可以向仙子力爭要化為凡人,永遠留在他身邊的。
可是她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好舍不得……舍不得他……可是她必須拚著最後一絲氣力完成她的任務……就算從此煙消雲散……也值得了。
金兔失神的眼楮淚霧彌漫,她艱難地開口,「行刀……我是廣寒宮里的……月兔……下凡來取回……當年後羿大王贈給嫦娥仙子的……定情物……瑰瑪……求求你……把瑰瑪給我……我用最後一絲元神送回廣寒宮去……好嗎?」
行刀呆住了,隨即心痛欲死地低喊︰「兔兒,我給你瑰瑪,給你……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的嗎?現在我要你履行條件。」
金兔怔了怔,虛弱地浮起了一抹笑,「你挑了一個最爛的時機……跟我開口要……
我現在快沒力氣了……就算你要我下床……撿個銅板給你……我也……也走不動了……」
他听著她的笑話,看著她的笑容,心髒登時被撕碎成千千萬萬片。
「不,我不要你耗費任何力氣,我的條件是要你永不離開我,你听到了嗎?」他伏在她耳邊痛哭,狂吼著,「不準離開我!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金兔眨了眨眼楮,滾燙的珠淚潸潸而下,「傻……瓜……傻侯爺……」
他這份刻骨銘心的情,教她如何還得起?她已經沒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可還了。
行刀向口始至終以為她是毒性發作病胡涂了,所以才會將瑰瑪和月兔的事扯在一起。
他心碎地想著︰都是他不早點兒把瑰瑪送給她,才會讓她都只剩下半口氣了,還得想盡辦法要求他取出瑰瑪。
他眼楮緊緊盯著她的臉蛋兒,不願須臾稍移,- 地吩咐道︰「江媽,請你將我五斗櫃的第一只怞屜打開,瑰瑪玉就在那兒。」
「好好……」江媽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連忙拉開櫃子取出晶瑩透亮的瑰瑪玉,放在他的手上,聲音已經哽咽難辨。
行刀輕輕將那方瑰麗透明、流轉著五彩光華的千年古玉放入她的小手掌里,用自己的大手緊緊包裹住。
「瑰瑪在這兒。」他咬著下唇,還是忍不住嗚咽了。
金兔手心觸著瑩然溫潤的瑰瑪,臉蛋兒涌起了一絲酷紅,她心滿意足地笑了,「我要走了……我要……完成任務……你……你要保重……好好愛護自已……如果我沒死的話……我一定會回來……陪……」
她話未說完,人已消失在床褥上。
行刀大手一空,不敢置信地瞪著空空如也的床鋪。
「不,不……」
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她消失了!難道……難道……
眾人也都驚呆了。
難道她真是月兔,因為完成任務就回到天上的廣寒宮了?
行刀摧肝瀝膽地狂叫了一聲,「不……」
瞬間暈了過去。
*;;*;;*
行刀大病了一場,整整躺在床上半個月。
蘇老爺子看愛子痛不欲生的樣子,他也難過得要命,可是眼前他做什麼都沒有辦法治好兒子的心病——心病得用心藥醫,而最好的藥引子已經永遠消失了。
他可憐的兒子,可憐的金兔啊!
沒法子了,他想到了和兒子猶如親兄弟的子丹和海瀾,或許可以請他們過來幫忙勸勸行刀。
他們三個人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又是死黨,如果有他們兩人來勸的話,行刀多多少少心里不會再那麼悲痛吧?
可是就在他要差人去鳳、黎兩府時,鳳家也派人來想請行刀過去勸勸子丹。听鳳家的人說,他們也到黎家找過黎公子了,同樣都是這樣悲痛欲絕、不吃不喝不睡的。
鳳家公子瘦了一大圈,整個人失魂落魄,黎家公子也是纏綿病榻、了無生趣……這……這不是跟他們家兒子一樣嗎?
是得了雞瘟還是怎的?為什麼他們三個同時這麼淒慘呢?
蘇老爺子听到這消息之後,也只是暗拭老淚,命江媽過去看望安慰一番了。
只是……恐怕這三個孩子都得了心病,不是尋常藥石能醫啊!
*;;*;;*
半個月後,行刀掙扎著下了床,虛弱憔悴的臉龐充滿了深深的恨意,他手里攢著一張保留近一年多的紙條,慢慢地來到了香水小樓。
「侯爺?!」奉命看守水晴的幾名高手連忙扶住他。「你怎麼下床了?你的身子——」
「我不要緊,她呢?」他的眸光冰冷似霜雪。
「在里頭。」他們義憤填膺地日道,「可要屬下將她揪出來?」
「不……」行刀用盡了力氣讓自己站穩,一步一步走進香水小樓。
「侯爺——」
「你們守在外頭,不要管我。」
他走進香水小樓的花廳,疲憊狼狽又滿面凶惡的水晴一見是他,氣得沖了過來。
行刀高高舉起了那一張紙甩向她,陰郁冰冷地開口,「你自己看!」
她被迫接住紙條,有些嚇到地倉皇一退,「這是什麼?」
他冷冷地看著她。水晴打了個寒顫,只好低下頭來展開了那張紙……她愈看手愈抖,臉色刷地慘白,整個人像風中落葉般顫抖了起來。
這紙條上的字跡她這輩子永遠不會認錯,是水晶的字!
蘇哥哥,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知道你好喜歡我,也知道你是我第一個動心的男子……可是……可是自從遇到了柳郎之後我才發現……我們之間愛得不夠……至少是我不夠愛你。
柳郎才是我一生中的真命天子、我真正追尋的男兒,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可以繼續騙你,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假裝我們還能共度一生,但是我騙不了自己的心……
今夜,他在柳樹淮河畔等我,他說如果我不去的話,他就往河里跳……蘇哥哥,我怎能抗拒得了這麼愛我的一個男人?他愛我甚至遠超過愛他自己的性命……
對不起,我走了,我發誓我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會深深為你祝福,求求你原諒我好嗎?你最是寬宏大量的……求你……我肚里已經有了他的孩子,求你看在無辜的孩子份上原諒我吧!
以後我會告訴我的孩子,他有一位好了不起的伯伯,這位伯伯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是個威名遠播的大將軍……
蘇哥哥,我知道你最疼我了,我們走了之後,求你不要追來,好嗎?
相信我,我跟著他會非常非常幸福的。
晶妹;;
水晴顫抖地看完了紙條,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淨。
不需要再多作解釋她也知道,這個傻妹妹是跟著一個愛情騙子走了……拋棄了可以呵護她、照顧她的男人,選擇了一個任憑她和女兒踏上黃泉路的混蛋!
行刀冷冷地看著她,彷佛要將她凍結。「後來我快馬加鞭追上了他們,水晶跪在地上求我放過他,她說那個男人一定會給她幸福……那個混蛋也口口聲聲說一定會好好待她們母女……所以我放手了。」
只是沒想到他的一時心軟帶來了這樣悲慘的結果,甚至殃及金兔……
一想起金兔,他的胸口又劇烈地怞痛起來,痛到幾乎喘不過氣。
水晴哺喃自語,整個人都呆住了,「老天……我做了什麼?我竟然……害死了無辜的金兔……竟然讓真正的凶手逍遙法外……」
「這幾日我派出鐵騎追蹤,柳鳳雲……就是水晶孩子的父親,他落腳在嶺南,依舊靠著招搖撞騙過活。」他倦了也累了,這橫生的怨恨就讓真正的局內人去解決吧!
水晴倏然抬頭,憔悴的臉龐閃過一抹驚奇,「你的意思是……」
「我會派一名屬下送你到嶺南,之後的事再與我無關,你是水晶的姊姊,水晶的事從此以後由你由自己扛起。」他轉身,贏弱的身子依然堅強屹立,緩緩走出了香水小樓。
半晌後——
「蘇侯爺……對不起!」水晴在他背後大聲叫喊,止不住悲痛自慚的情緒,掩面痛哭起來。
行刀听到了,可是他眼底再也沒有淚了。
金兔走了,把他的喜怒哀樂也帶走了,他現在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再也無法感受任何的感覺了。
悲又如何?歡又如何?愛恨已隨心愛的人逝去,從此以後,他還剩下什麼?
*;;*;;*
風陵醉樓
行刀滿面胡碴,落寞憔悴地坐在花廳里,看著桌上滿滿一盆金兔愛吃的花椒鹽炒花生。
有下酒菜、有燒刀子,可是他連動也沒動。
因為他腦海正回憶著金兔中毒前的最後一幕——
「你快要把我的下酒菜吃光了。」
「誰教江媽這味花椒鹽炒花生太好吃了,早上我已經吃掉一盆了還不過癮,知道她也送了一盆來給你下酒,自然就往這兒來羅!不吃你的難道還吃到老爺子那里去呀?」
「這叫作人算不如天算,有很多事情是注定好的,該你的就是跑不掉。」
「我決定了……無論如何,我永遠永遠要跟你在一起。」
他怔怔的眸光閃動著淚光,過去相處時的點點滴滴早已在腦海中迥蕩千萬遍,尤其最後這一幕更教他鼻酸心痛。
「金兔……」他輕輕地喚著,聲音深情而破碎。
彷佛這樣叫喚著她,她就能再度出現在眼前——
就像以前一樣,笑意盎然地蹦跳到他面前來,或吵嘴或嘻笑或對吼……
可是這一切永遠都不再有了,沒有了,消失了……
行刀捂住了瞼,淚水緩緩滲出指縫間。「金兔……」
一陣熟悉得像夢一般的桂花香氣輕輕繚繞而來,記憶深處的某一頁緩緩被掀動了;;桂花香?桂花香?
行刀倏然抬頭,全身一震,愕然又不敢置信地看著前方——
一身瑰色軟緞子衣衫、梳著烏黑長長的小辮子,美麗慧黠的大眼楮、小小櫻唇上那甜甜的笑意……
「金兔?!」他一定是思念過度才會看見幻影了。
金兔靈巧剔透的大眼楮驀地紅了,大叫一聲沖進了他懷里。「行刀!」
他僵硬著、震撼著,不可思議又茫茫然……他呆住了。
直到那熟悉的香氣、熟悉的柔軟和溫熱感漸漸滲透進他的肌膚、他的四肢百骸內,他才頓時驚醒過來。
「金兔?」他慢慢有了真實感,大手發抖著緩緩摟住了她……是實的,不是虛的,他瞬間狂喊了出來,「金兔!」
她高興得哭了,照慣例把滿臉的眼淚、鼻涕都擦在他胸前的布料上。「我回來了,我告訴過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會回來陪你!」
「可是……可是……」他目光貪婪地搜尋著她的臉蛋兒,緊緊抱著她,又顫抖著手摩掌她的臉頰。〔可是怎麼可能呢?你不是中了毒,又消失——」
「我真的是天上的月兔,」她又笑又哭,「當我把瑰瑪送回廣寒宮後,仙子告訴我,寶兔妹妹第一個把碧瓏送回去,可是她選擇月兌離仙班成為凡人,因為她要回凡問陪伴她的歡喜郎。」
行刀呆住了,卻本能地傾听、消化著這一切。
雖然她的話好荒謬,根本就是神話,可是他相信她!只要她回來,只要她回到他身邊,他什麼都相信她!
「我听見仙子這麼說,也跪下來求仙子,讓我成為凡人,因為我在人間也有一個弄情郎等著我……」她溫柔地、深情地笑道,「現在我知道那首謎猜的意思了,笑向弄情郎……你不就是我的弄情郎嗎?」
行刀感動得要命,痴痴地望著她,「仙子答應了?她答應了嗎?還有你身上的毒——」
「我一回到月宮就什麼毒都解了,」金兔淚眼蒙蒙,笑容卻燦爛耀眼,「放心,我現在又是那個粗勇又粗魯的金兔了,而且你放心,嫦娥仙子答應讓我也蛻去仙胎化為凡人。她也說了那句話︰【易求無價實,難得有情郎。】碧瓏與瑰瑪已經回到月宮,她的相思有了寄托,而我的相思……是在凡間哪!所以仙子很快就送我回來,說她永遠會在月宮里守護著我們、祝福著我們。」
「老天!」他熱淚盈眶,「感謝仙子!感謝老天……可是我不知該怎樣才能表達我的謝意,金兔,告訴我,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仙子知道我深深感謝她呢?」
「仙子她知道,每一個美麗的月夜里,她都看著我們,對著我們笑呢!」她緊抱住了他,破涕為笑,「當然羅,還有一個法子可以感謝她。」
他神色大喜,急忙追問︰「是什麼?」
「就是從今以後好好待我羅!」她咯咯直笑。
行刀一怔,瞬間也大笑了,將她摟得更緊更緊。「一定,絕對,永遠!」
外頭陽光正燦爛,風光好明媚,而在遙遠的蒼穹處,一抹美麗的皎潔正散發著溫柔的光華,似在祝福,似在微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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