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種的是什麼花草?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顏色,也從沒聞過這樣蕩漾的香氣呢。」
「這些都是藥草。」
春兒與駱棄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他吃著她親手柔蒸出來的饅頭,她看著他親手培栽種植的花草。
晨風輕送,五顏六色的花兒共草頻頻搖首,香氣四起,悄悄沁鑽人鼻腔心間。
春兒這一生,從未像此刻感到那般寧靜、恬然、自在過。
如果可以,就算化做他栽植的一株綠草紅花,就這麼永遠棲身在此也甘願。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嘗著饅頭,目光銳利地關注著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
「為什麼嘆氣?」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饅頭。「這不太像昨天的你。」
印象中,她應該是紅灩灩得如同五月榴火,潑辣、生動、絕艷、大膽,彷似天不怕地不怕。
端的是美得驚心動魄,昂首闊步。
或是像昨夜,清靈皎潔純稚得像個小女孩,一點點小事都能捧月復大笑仰倒在草地上。
「是不一樣。」春兒承認,輕聲道︰「昨天以前的我理直氣壯地認為,命運是可以靠雙手改變的,但是今天的我,精神耗損力氣用盡,已經不敢再確定任何事了。」
正如她滿月復心意一片巧思,努力柔出的藥草饅頭有誰欣賞?珍惜?
也許世事全是如此吧,好與不好,契合與否,全憑那虛無縹緲的緣字,她恐怕今生今世都注定精疲力竭也討不了好。
希望一寸寸被命運斷折。
看著她落寞蕭索的神情,駱棄心底莫名被擊痛了。
「發生了什麼事?」
她有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眨了眨濕熱的眼楮,搖了搖頭。「不談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你種了這麼多的藥草,原來你是大夫呀。」
他靜靜凝視著她,想追問,卻又知道現在不是最好時機。
何況交淺言深,他有什麼身分追問她的心事?就因為他們倆吃過同一條烤魚,用過同一只喝茶的杯子嗎?
「我不是大夫。」他只能捺下微微焦慮的關切之情,平靜地為她介紹那片藥田。「只是喜歡研究藥草。像那端開出小黃花的挺秀之草,喚作‘不寐草’,顧名思義,能讓人保持清醒無法入睡。」
春兒睜大雙眼,頓時有些忘懷自己的傷心事,好奇而興奮地走向藥田,緩緩蹲了下來,端詳研究著那一小簇黃花嬌艷的「不寐草」。
「有這麼奇妙的草?能夠讓人吃了就睡不著。」她感到新奇地輕輕撥撫過那小黃花,指尖的觸感是如絲般的柔軟。「那麼有沒有一種草,是讓人吃了以後就睡著了不再醒來的?」
他心一揪,不禁急切沖口而出,「你在說什麼傻話?無緣無故問起這樣的藥草做什麼?難道你想吃?」
「我……」她回眸,倦然一笑。「倘若真有那種藥草,那麼我也不能現在就吃,我還睡不得。」
「沉睡逃避絕非良方,勇于面對才是上策。」他緊盯著她。
「是呀,這像是我會說的話,只不過你說的較文言罷了。」她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現在還沒有資格想不開。只是真有這種草嗎?」
他遲疑了片刻,這才指了旁邊一小叢長得秀麗挺拔的紫色草,「這是‘無愁草’。」
「好名字,睡了就無憂無愁了。」她俯,深深地嗅聞那清甜的香氣。
駱棄謹慎戒備地緊緊凝視著她,深怕她會一把攫起「無愁草」吃了下去。
「你該看看別的藥草了。」他索性握住她縴細時手臂,半強迫地將她拉離「無愁草」,來到另一區。
「你種了好多好多呀。」春兒果然被轉移注意力,贊嘆地看著各種姿態妍麗俊秀的花花草草。
「這長著朱紅色小果子的是‘醉千日’,吃了會像飲醉了酒般醺醺然,千日後才會真正清醒。」
她不禁笑了起來,「各大酒坊應該來向你討這些果子才是。」
他挑眉,似笑非笑。「他們不會做這賠錢生意的,酒客就是要醒醒醉醉、醉醉醒醒的,銀子才會似流水般使了出去,落入他們口袋里。」
她點點頭,滿臉佩服。「果然要如此,你真聰明。」
「不過是淺顯道理。」他淡淡道,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踫觸一叢女敕生生翠綠的草。「你模模這個,再放到鼻端一嗅。」
春兒心兒怦怦狂跳,熱血激蕩翻滾了起來,他的大手修長,掌心略微粗糙,卻是那麼溫柔堅定有力。
被這樣的一雙手擁抱著、呵護著,該是什麼樣的滋味?
想必一定很幸福、很幸福吧?
她情不自禁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好緣分決計不會落在她頭上,像他這樣偉岸昂藏的好男人,就算因打擊而有些陰陽怪氣,性情反覆無常又陰晴不定,但任憑哪個千金小姐得了他,恐怕半夜都會笑醒過來的。
春兒從未有過任何一刻像現在,那樣痛恨自己的出身卑微低賤。
「怎麼不聞?」他奇罕地瞥了她一眼,「發什麼呆呢?」
「我、我沒發呆呀。」春兒這才驚醒,芳頰霎時羞紅了起來,連忙聞了聞自己的指尖。「咦,好香!我從沒聞過這樣清新冰涼的香味,這是什麼?」
「這是‘薄荷草’,由胡人傳入而來,主惡寒發汗,理氣消脹。」他一一介紹。「還有,這是‘赤焰花’,這是‘明月夜’,還有‘曼陀羅花’……」
「你好了不起,怎麼培植得出這些奇花異草?」她看得嘖嘖稱奇。
「興趣。」他睨了她一眼,有些納罕的問︰「怎麼?你不怕嗎?」
「怕?怕這些花花草草嗎?我為什麼要怕它們?」她失笑,小手輕輕撫弄過面前奇香四飄的花草。
「這些藥草有些毒性甚重,但未經提煉是不會傷人的,還有些具有奇療功效,但是一般人都會害怕,認為它們是‘毒物’。」他語帶雙關道。
「是嗎?」春兒揚起長長的睫毛,美眸里晶光流轉,語氣感慨的說︰「世上最可怕的毒物就是人心,與花草有什麼關系?它們自生自長,沒有侵犯到任何人,只不過是人們因自己的無知和誤解,就強自污蔑它們為‘毒物’,在我看來,最可笑的就是人了。」
駱棄黑眸熠熠,綻放著明亮而激賞的光芒。「你真這麼認為?」
「對。」她堅定地點點頭,指尖輕摘起一小片淡藍色的花瓣,「就像這花兒,它好好地長在那兒,名字雖然叫‘毒香冷’,但如果不是有人把它拿來吃的話,又怎麼會中毒──」
「該死的!快放手!」駱棄臉色大變,飛快地彈掉她手上的花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雪白縴細的指尖漸漸染上了淡藍,然後逐漸變成深藍。
「怎麼了?」她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中毒了。‘毒香冷’的花瓣汁液具寒毒,一個時辰內沒有服下解藥,便會終身寒毒纏身動彈不得,四肢猶如被廢……」他一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輕若羽毛的重量令他焦切的心底掠過一陣陣強烈的憐惜。
她輕得像是風吹就會倒了,這樣縴小瘦削的身子,每天竟要扛那麼重的饅頭來府里?
他心底盛滿了悔意和憐意,不舍又著急的心緒糾結成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柔情,奔流在他的血液和骨子里,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已深駐緊踞成了天長地久。
「你別騙我了,怎麼可能會只摘片花瓣就……」春兒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因為她感到指尖變得冰冷僵硬,而這感覺逐漸蔓延開來。
「別說話,也別亂動,毒性會發作得較慢。」他的聲音緊繃,抱著她大步沖進七棠樓。
春兒內心的恐慌糾結痛楚了起來,她害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但臉上卻依舊強自鎮定。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別看我這樣瘦不啦嘰,其實我身子好得很,連小病都未生過一場,而且我──」
「閉嘴!」駱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急又氣地道︰「在我調制好解藥之前不準張口說話,你想害死自己嗎?」
「可是你說不會死的,只會渾身冰冷癱瘓一輩子……」她瑟縮了下。怕,她當然怕死了,但是如果閉上嘴巴什麼都不說,她更怕自己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駱棄氣急敗壞地將她放在柔軟的床上,動作還是難掩輕柔。「躺好不要亂動,別逼我讓人拿繩子來縛住你手腳。」
「可是我……」
「來人──」他臉色一沉。
她驚跳了下,連忙閉上嘴巴。
其實她心底真的很慌,假若就這麼毒發無救,那麼妹妹該怎麼辦?以後叫聯兒拖著她這個活死人,日子不是越發難過了?
娘一定會趁這機會逼妹妹去從妓的。
她寧願自盡也不讓自己拖累了可憐的妹妹。
春兒咬著下唇,努力堅強地憋著氣,強忍著在眼眶里滾動的淚珠,強自不哭──
哭泣是弱者的表現,她痛恨自己哭泣!
她淚眼模糊地看著駱棄高大的身形忙碌著,英挺的臉龐濃眉緊緊蹙擰著。
忽然發覺,這一生除了聯兒外,還從未有人這樣為她擔心過、著急過……但是就連小妹也未曾像他這樣,這樣呵護照顧著她。
她心頭一熱,淚水再也難以抑止地落了下來。
「艾公子。」她輕輕開口。
駱棄翻找瓶瓶罐罐的動作倏地一頓,驀地回頭,明亮的黑眸緊緊鎖著她。
「怎麼了?冷嗎?手腳僵硬得難受嗎?」他的聲音都啞了。
是的。
但是春兒唯恐他擔憂,努力擠出一朵笑容,「我很好,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別說了,你閉上雙眼好好休息,待會就會沒事了。」他聲音輕柔地撫慰哄誘著。
「不,我怕我現在不說,等會……」一陣奇寒竄上她的四肢百骸,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聲音已斷斷續續不成句。「就、就說不成……不成了。」
他隨即俯身而來,焦灼的眸光緊瞅著她,溫暖的大掌緊緊包裹住她冷得像冰的小手。
「噓,什麼都別說了,我立刻幫你配妥解藥。該死的!往常從沒有人敢進七棠樓踫觸藥田里的任何一株花草,所以我從未準備好現成的解藥。可惡,我怎麼會這樣粗心大意?」
「不,是我自己……自己……」她虛軟冰冷卻努力抓握住他的手,清麗絕艷的小臉蒼白極了。「我要告訴你……一句話……」
「別再說話了,你已經開始寒毒攻心,渾身都發起抖來了。」他心痛匆促地就要放開她,好回身速制解藥。
「艾公子……如果……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春兒鼻頭一酸,喉頭猛然梗塞住了。
在淚意和劇寒交迫下,她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任何一個大家閨秀,甚至是小家碧玉,那麼我或許就有資格,有勇氣渴望祈盼,我可以愛上你……而你也會愛上我……
在迫切急促慌亂之中,駱棄沒有听清楚她的話,但就算听清楚了每一個字,也未必听得懂她的心事啊。
春兒靜靜地躺在柔軟而散發著駱棄獨特男人味的大床上,她覺得好冷好冷,血液仿佛已經凝結成冰,淚水更是連流也流不出了。
但是在她心底深處,還保有著一絲絲寒毒怎麼也攻佔不了的溫暖。
因為當她睜著眼看著那名身著綠衫的高大身影為自己辛勤磨制解藥,一綹烏黑發絲垂落額前,英俊臉龐上有著怎麼也掩飾不了的焦慮和憂心,她的心窩就陣陣暖意流過,一小簇的熱火烈焰燃燒著真,永不止歇。
仿佛過了千年之久,又仿佛只有短短流光乍轉之間,駱棄小心翼翼地托著滾燙的藥碗,另一手輕扶起她的肩頭,欲將藥汁喂入她口中,然而她渾身冰冷僵硬得全然無法動彈,嘴巴更是張不開,喉頭也咽不下。
他心急之下,猛一咬牙將藥碗往自己唇邊送,含了一大口藥汁後,迅速地覆上她冰涼的唇,輕撬開她的唇齒,柔軟熾熱的嘴巴熨貼著她的,緩緩將苦澀的藥汁哺入她口中。
春兒震驚得睜大雙眼,想說話,可哪還能說?尤其在渾身寒毒僵冷的狀態下。
可是比起寒毒更震撼得她暈眩不已的是,他居然吻她?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嗎?他倆又非結發夫妻呀。
她全身竄過一陣酥麻電流般的暈軟燥熱感,他干淨醇厚的男人氣息與唇瓣深深地籠罩住她,不僅僅是唇瓣、身子,還有那怦然狂悸不停的心哪!
他的掌心熾熱得像火焰,他的嘴已將藥汁盡數喂入她的口里,但是他仍然未放開她,那唇瓣,漸漸自有意識地纏綿挑柔吸吮起來……
她的肌膚滾燙,氣息粗喘了起來。
是醉了?還是狂了?抑或是亂了?她已然不知,陌生的情愫與如絲若網,緊緊地將她整個人纏繞……
駱棄低低地聲吟了一聲,在四肢百骸里莫名奔流的渴慕與祈冀狂風暴雨般地將他所有的自制力沖擊得潰散無蹤。
天上地下,過去現在,他從來沒有這般想要一個女人過!
唯有她,絕艷飛揚,倔強堅強的她──
該死的!他麻煩大了!
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緊拉住韁繩,他深感痛苦地放開她,在嘴唇離開她的那一剎那,他心底深回激昂舞起的雲和夢,痴和醉,花與歌,轉眼間消失一空。
他怔怔地凝望著她,忽然感覺到心底前所未有的空洞,寒風四起。
難道「毒香冷」的寒毒全轉移到他身上了嗎?
他想要再一次踫觸她、吻她,在她唇上再度嘗到春天。
「你……我……」藥汁漸漸溫暖了四肢百骸,喉頭一松,春兒終于又能說話了。
只是此刻自她嘴里吐出的話卻怎麼也無法完整,因為她也還未自強大的震撼中全然清醒。
他修長的指尖輕輕撥開落在她額上的一綹青絲,松口氣地發現她冰冷的肌膚已逐漸回暖了。
「你現在還太虛弱,什麼都別說。」他低沉柔和地道,深邃眸光復雜難解。「對不住,方才……唐突了,但是我別無他法。」
那麼那一吻呢?
「那、那……啊……」春兒痴痴地望著他,情急地想要問,卻越急嗓子越不濟事,慌出一身汗。
他知道她想問什麼,但現在他卻無法解釋……老天,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方才自己是中了什麼邪?
他素來不會乘人之危的,而且他也立誓過,絕不再和女人有任何牽扯親近。
「我讓人熬碗雞湯給你,你的身子太弱了,得好好補一補。」他有一絲尷尬地別過頭,強自沉著鎮定地道︰「有什麼話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說。可惜‘毒香冷’的解藥和人參藥性相違和,否則大可喝一盅參湯行氣,最是滋補。」
「我……不……」
他輕手輕腳地放下她,並為她攏好枕被。「我立時回來,等我。」
「艾……」
七棠樓里向來沒有安排奴僕伺候,一方面是他愛靜,另一方面是奴僕們對他培植的藥草素來敬而遠之。
所以駱棄下了樓,到花廳外的園子里,點燃了一束騰空小小花火。
這紫色燦爛的花火是好友甄秦關自大漠攜回,乃是胡人召集人馬所用,他見別致新奇就留下來用了,並且拆開仔細研究過,然後制造了多束一模一樣的花火可供日常所用。
後來,只要見到紫色花火升空綻放,僕人們自然知道少爺有事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