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雪搭長途巴士趕回家,強忍著驚痛先打電話跟同事聯絡,並且跟辜經理請了一天假。
如果爸爸的情況比她想象中的糟糕,那麼她有可能必須辭掉工作回老家照顧他。
光是想到離開這麼好的環境,這麼優渥的工作,她越發心痛難禁,可是她又怎麼能拋下老父和慈母不顧?
一切只能夠祈求老天了。
她爸爸一定不能有事,拜托!
炊雪心慌意亂極了,她幾次開啟手機又關掉手機,遲疑猶豫著要不要讓曼樓與Howard知道這件事?
她習慣獨力處理自己的事,不慣于依靠別人,更害怕欠人人情或為他人帶來麻煩,可是在這一刻,她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孤獨和畏怯。
萬一、萬一爸爸……她抓住手機的指節用力得泛白了。
「曼樓,」幾番掙扎,最後她還是先撥電話給好友。「我爸現在人在醫院……-先別緊張,我還不知道現在情況怎樣……嗯,我知道……不,現在還不需要-過來,我也還在路上……好的,有需要-幫忙的我會打給。」
她花了好幾分鐘安慰比她還要慌張的曼樓,直到掛上電話,她才憂郁地吐出了一口長氣。
她盯著手機,小手自褲袋中掏出名片,上頭燙金漂亮的字體烙印著Howard;;S和手機號碼。
車子晃了一下,震醒了她猶疑的心緒,炊雪一鼓作氣地按下那十個號碼。
響了第三聲,對方就接起。
「I'm;;Howard。」
她一听見那低沉的聲音,不禁鼻頭一酸,「呃,是我。」
正當她要進一步介紹清楚時,他的聲音已變得溫暖了。
「炊雪?」他的語氣有些驚喜,「-真的撥了這個號碼。」
「對不起,我知道現在很晚了,但是……」她咬了咬下唇,拚命壓抑著淚意別涌上喉頭。「我想要跟你取消明晚的約會。」
電話那一端的人沉默了幾秒鐘,再開口時,岫青的聲音有些異樣的沙啞,「為什麼?」
「我晚上接到電話,我爸跌倒了,現在人在醫院。」她的語調開始顫抖,死命憋住哽咽。「所以……所以我現在得趕回嘉義。」
「原來如此。」他聲音里的沙啞與緊繃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關懷和憐惜。「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
「不用了,至少現在不用。」她緊緊捂住小嘴,卻再也掩不住破碎的啜泣。「天啊……Howard,我現在好害怕,我好怕我爸會有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第一次感到這麼無助……我想用飛的立刻飛回去,又怕回去後發現情況好嚴重……」
她很愛她的父母,只是二十年來從來不覺得有特別照看與緊張的必要,可是此時此刻危機降臨,她這才感受到有多麼害怕失去父親。
她不要當一個沒爸爸的孩子,不要在爸爸尚未見到她衣錦還鄉便已過世,她都還沒有讓他過過好日子,讓他吃只有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松露牛排和龍蝦大餐。
她還沒有好好地孝順他,還不夠啊。
「炊雪,-別哭。」岫青的心隨著她的哭泣而絞疼了,卻依舊鎮定溫柔地安撫著她,「我相信一定不會有事的,-現在人在哪里?車上嗎?」
「我在巴士上,大概再一個小時就會到了。」
「伯父住哪間醫院?還有,給我-家的地址與電話。」
「你要做什麼?」她淚眼婆娑,鼻音濃重困惑地問。
他輕輕地道︰「我會照顧-的,放心,一切都交給我吧。」
「可是……」
「小雪。」他的語氣低柔而堅定,「告訴我-嘉義的地址。」
「好。」她現在心神俱亂,乖乖地念出老家的地址。「可是我還不知道我爸住哪間醫院。」
「伯父叫什麼?」
「西門罄。」
「西門……」他嗆到。
她嘆了口氣,解釋道︰「不是《金瓶梅》里的西門慶,是罄竹難書的那個罄,事實可以證明我們家取名字的天才本領是代代相傳,你想知道我祖父叫什麼名字嗎?」
盡管在這危急時分,他還是忍不住心癢難耐地說︰「非常想知道。」
「西門子。」炊雪破滯為笑,緊繃的心情放松不少。「是的,你沒听錯。那是因為我曾祖父只生了我祖父一個獨子,所以就取單名叫子,不過我祖父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他爸爸叫西門丁,因為那一代也就只有他一位男丁。」
明知道在此時此刻大笑是極度不合宜和不禮貌,岫青還是忍不住逸出一絲憋不住的笑聲,但隨即忍住。「嗯咳,抱歉。」
「別客氣。」她輕輕一笑,「其實我也非常想知道我的高祖父叫什麼名字,是不是也一樣搞笑,也許這次回去後可以翻翻族譜看清楚。」
他釋然地發覺她的聲音听起來平靜輕松些了,略感安心地道︰「炊雪,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也許是因為他低沉溫柔的嗓音,也或許是因為他堅定有力的保證,炊雪高懸的一顆心緩緩回到原位,她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窩心。
好像天塌下來都有他頂著;她完全相信偉岸的他必定能輕易地撐得住天。
「我相信你。」她低聲道,「一切都會沒事的。」
「乖女孩。」他語氣充滿贊賞,「手機要隨時開著,保持聯絡。」
「好的,有什麼狀況我會讓你知道。」她忽然遲疑了一下,隨即歉然道︰「對不起,其實這是我自己的事,卻連帶讓你也擔心了。」
「別這麼說,我們不是陌生人。」他皺眉。
她心兒一震,失序地怦怦亂跳著,臉頰隱約紅燙起來,「可是我……」
真要命,他會不會太迷人了點?會不會對她太好了點,而她……又會不會太喜歡他了點?
再這樣下去她會越來越難以自拔。
可是她要嫁的是億萬富翁呀。
但是她又從來沒有被這麼呵護撫慰過,這種滋味真是該死的好極了!
「別把電池的電用完,晚點我再打給。」岫青沉著地命令。
「遵命。」掛掉電話後,她唇畔笑意彎彎蕩漾開來,怎麼管都管不住。
天啊,她該怎麼辦?她好像真的失足掉進愛河了?
可是害她溺水的對象偏偏不是她這輩子立志要嫁的億萬富翁?
炊雪內心強烈掙扎了起來。
教炊雪驚異的事情發生了。
當巴士下了交流道,她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趕回家里時,卻听到天空有陣嗡嗡然的聲音漸漸遠去。
什麼啊?這麼晚了空中警察還在巡視喔,烏漆抹黑的能看得到什麼?而且不會太辛苦了點嗎?
忽然間,她發現家家戶戶燈光都亮著,還有人對著她家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啊現在是怎樣?
她臉色一沉,哭紅的鼻尖看起來更紅了。「討厭的左鄰右舍,非但不幫忙還看熱鬧,我發誓一定要嫁個億萬富翁,風風光光的回來讓你們看個痛快!」
鄉下人本來都是很熱情友善的,可是就她家方圓五里內的這堆人最惹人厭,不是八卦廣播電台,就是冷嘲熱諷公會的會員,專愛欺負她年邁又好脾氣的父母。
平常租書不給錢也就算了,弄丟了書還理由一大堆……
炊雪深深吸了一口氣,現在不是算舊帳的時候。
因為著急,所以她也沒有想太多,拎起行李袋就沖進客廳。
「媽,現在爸……」她呆呆地看著坐在老舊藤椅上的高大男人,半晌後不禁柔了柔雙眼。
咦?還在。
她該不會已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到出現幻覺了吧?怎麼會眼前都是他的身影?而且他還在笑,笑得那麼性感。
「-終于到了。」岫青緩緩起身,來到她面前凝視著她的雙眸,「怎麼?暈車嗎?」
「你……你怎麼會在這里?」這話是從她喉頭勉強蹦出來的。「還比我快?」
他但笑不語。
就在這時,她母親滿面堆歡地端著一大碗紅燒豬腳面線冒了出來。
「阿青啊,你先吃個消夜止止饑,不好意思,臨時沒準備什麼好菜。」她放下碗時才注意到女兒,「咦,炊雪,-回來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全家和樂融融」。
阿青?誰啊?這又是怎麼回事?
爸爸住院了,家里應該是一片愁雲慘霧,怎麼會變得好像是女婿來拜訪,丈母娘歡天喜地煮豬腳面線慶祝。
這實在太難理解也太難接受了,炊雪完全傻在當場,最後還是被岫青扶到藤椅坐下。
「媽,爸呢?」她撫著快錯亂的頭,在一堆亂麻中搶最重要的問。
「他在醫院,阿青去問過醫生了,原來-爸爸跌倒只是扭到了腰,現在阿青讓院長親自替-爸治療。」西門林罔笑眼眶還有紅紅哭過的痕跡,不過此刻已經讓笑容取代了。「說起阿青真是了不起,他甚至還坐直升機來耶……哎呀,咱們左右鄰居全村子人都跑出來看了,真威風。」
搭直升機?
炊雪忽然發現自己好似跌入一個不平行的宇宙,什麼東西都顛倒過來了。
Howard只不過是個小小員工,跟她一樣,怎麼有能力搭直升機?
她心念一轉,自以為會意的說︰「原來你打電話跟空中警察隊請求支持呀……不對,空中警察哪有在支持這種事?」
「不要再一直逼問他了,人家特地趕來幫咱們這麼多忙,-連口面線都沒讓人家吃就直問個不停。」西門林罔笑不滿意地瞅著女兒,連忙又對他道︰「不好意思,見笑了,我們家阿雪有的時候就是嘴太急,話太快,你可要多包含。」
「伯母,炊雪很好。」岫青輕瞥了她一眼,止不住唇角的微笑。「她這樣子已經很可愛了。」
炊雪雙頰瞬間漲紅起來,又羞又窘地道︰「你們到底在做什麼?麻煩哪一位好心人士跟我解釋一下好嗎?」
「阿青,你吃,我來講就好了。」西門林罔笑直催著他快吃,然後翻出一只塑料袋,把一本本陳年武俠小說塞進去。「-爸爸就是為了偷吃我煮的紅燒豬腳,不小心在廚房摔了一跤,我就跟他說火候還沒到,他偏不听,結果摔得乒乒乓乓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他摔斷骨頭了哩,正好-表哥來拿會錢,就幫我送他去醫院,我實在擔心害怕得不得了……」
「所以-才哭著打電話給我?」炊雪大大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爸爸現在人平安無恙是最重要的。
事實證明,她家和她這輩子恐怕是無望榮登年度賺人熱淚之悲慘家庭排行榜了,因為他們早就被歸類到搞笑烏龍出狀況風雲榜那一欄。
什麼東西啊,害她在巴士上眼淚掉整缸,這輩子還沒有哭得那麼慘過,還恬不知恥地向他哭訴……
她猛然望向他,心里感動極了。「謝謝你,雖然我爸沒什麼大礙,但是我沒想到你居然會趕到嘉義來幫我,還請院長親自幫我爸爸治療,我……該怎麼報答你呢?」
岫青愉悅地吃著傳統又美味的紅燒豬腳面線,聞言濃眉微揚,輕輕一笑,「別客氣,我說過我會照顧。」
言者無意,听者有心,炊雪心髒怦然一顫,話說得結結巴巴的,「你是說……你是說……」
「伯母,您的手藝真好,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豬腳面線了。」他大口大口吃完,心滿意足地放下湯碗。
西門林罔笑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你喜歡吃就好,還要不要?鍋里還有。」
「真的可以嗎?」他黑眸一亮。
「當然、當然,還有一大鍋呢,慢慢吃,不夠的話我再去煮。」她快樂地端著空碗飛舞進廚房。「難得你這孩子不嫌棄……」
炊雪看著這一幕,很高興他和媽媽一見如故,可是心頭卻不由得苦澀了起來。
他真是個好人,只可惜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對象。
他只適合迷戀和作春夢時垂涎用,在現實生活中卻無法滿足她貪婪龐大的胃口……生平首次,她深深痛恨著自己的愛慕虛榮。
如果她選擇的是他,那麼一切就輕易且簡單多了,但是……
「你真的很好。」她落寞感觸地開口,「只要朋友有難,你便二話不說趕來,還安排照拂好了那麼多事。」
「怎麼了?」岫青微一警覺,如星般明亮的眼眸專注關懷地盯著她,指尖輕柔地撫過她清秀美好的頰,「-為什麼難過?」
她淚水涌現,透過模糊濕熱的淚霧望著他英挺的臉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好像已經太喜歡你了,可是我不能。」
炊雪的前一句話讓他一顆心驀然飛揚激蕩了起來,可是下一句又立刻將他打入無邊無際的孤冷里。
岫青像是中了一記悶棍,臉龐微微泛白,他想擠出鎮定的笑容,卻發現自己連呼吸都凝固住了。
「為……為什麼?」
不!他該問的不是為什麼,因為他應該對炊雪一點遐想也沒有,完全沒有任何企圖與男女情感。
他半年前才因失去至愛而傷郁至今,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天內又愛上了一個小女人?
這個沖擊對他而言太強烈也太陌生了,可是他怎麼也無法對她的「我不能」一笑釋懷。
為什麼?
炊雪淚眼迷蒙,多想要忘情地撲進他懷里緊緊抱著他,把所有的矛盾痛苦掙扎全部拋向天外,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了。
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呢?是從今天午後?還是那一天的晚餐?抑或是早在那一個清晨,當她看見他緩緩走過公園的如茵碧草,蹲下來為那個小男孩撿球的那一-那,緣分的密碼就啟動了?
難道她這一生就注定了對一個偉岸男子一見鐘情,在得到愛情的同時失去了她最渴望的面包?
可是愛情的滋味是這麼美妙啊,為此,她幾乎願意犧牲吃香喝辣的機會。
「我坦白跟你說。」她閉了閉眼楮,感覺到無助彌漫胸口,只能夠擲出一切等待他的抉擇。「其實我們家很窮很窮,你一定也發現了。所以我發誓為了我們家,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搶到一個億萬富翁來當丈夫,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絕不罷休。」
岫青微微一震,黑眸里掠過一抹驚恐。「-……找到那個對象了嗎?」
一想到慧黠可愛又聰穎貼心的她將會被某個渾身銅臭味、腦滿腸肥的色鬼擁抱,甚至同床共枕……他呼吸頓時僵凝住了。
莫名的嫉妒怒火在他胸口熱烈燃燒起來。
「沒有。」炊雪笑了起來,眼神卻有些黯然。「想也知道我只不過是個普通平凡的女孩,怎麼可能遇得見億萬富翁,對方又怎麼可能願意娶我?」
他揪緊的胸口驀地一松,海浪般的釋然感徹底沖刷過全身,死命掐住桌沿的大手跟著放開來,喜悅得想笑。
為什麼?
也許是……他希望她只對他一個人嫣然而笑。
他已對她萌生了某種霸道的佔有欲,以及某種初生卻無比真實的情感,所以他絕不允許有別的男人踫觸她,擁有她,除非他斷氣。
內心澎湃的激蕩情感陌生得他幾乎無力招架,但是管他的,以後有的是機會細細分析處理他的感覺,必要的時候把它輸入計算機去讀取分辨也無所謂!
現在,他必須先確定一件事。
「-還是不知道我是誰嗎?」
炊雪吸吸鼻子,帶淚疑惑地看著他,「你是Howard;;S,但是我媽叫你阿青,為什麼?」
他抿唇微笑,銳利的雙瞳漾著一抹暖意。「我只想問-,-願意嫁給我嗎?」
她彷似听見遠處有人在歡呼唱歌,但絕對不是她,那荒腔走板的歌聲很像是媽媽……媽媽听見他向她求婚了嗎?
炊雪腦子里也有一組大樂隊狂喜激動地敲鑼打鼓奏出結婚進行曲,可是……可是……
「你、你跟我求婚?」她飛快捂住小嘴,又駭然又驚又喜又急。「我的天!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正要跟你說我已經太喜歡你了,你會害我拋棄追求億萬富翁的畢生志願,暈了頭不顧一切地跟你走……你、你現在居然就跟我求婚,我會被你害慘啦!」
怎麼辦?她可不可以先打暈他,然後火速逃離現場?不,不對,她已經听到他求婚了,恐怕得把自己敲得失去記憶才有辦法逃過此劫。
要死了,她的意志力早就脆弱得跟豆腐沒兩樣,他又像輛戰車般轟轟然朝她輾來,教她怎麼招架得住?
看著她驚慌失措的小臉,岫青又好氣又好笑,更想狠狠搖醒她,但是他有個最好的方法──
他俯下頭吻住了她!
岫青決定將她吻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這樣就省事多了。
這……就是吻嗎?
那個傳說中驚天動地的親吻嗎?炊雪只覺眼前一陣暈眩,無從判斷這到底算不算吻得驚天動地,因為她的唇瓣被他緊緊吸吮得發燙,心跳狂怦手腳發麻,全身卻又像是隨時會融化成一攤雪水……
如果她是雪,他就是狂焰燃燒的烈日朝陽。
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感官、每一寸呼吸全部被他性感狂野的吻,充滿氣勢的男人體魄和味道籠罩包圍著。
她悸動地聲吟了一聲,最後還是投降了,雙手緊緊環上他的頸項,將迫切渴望發熱的身體迎貼向他。
在這一瞬間,沒有人想到愛情或面包的問題,貧窮與富貴的分別,唯一存在的就只有堅硬的男人和柔媚的女人,在熱烈浪潮中向彼此投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