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後,良辰吉時,皇宮舉行盛大夜宴,正式為西宮娘娘喜懷龍鐘而大肆慶祝。
燦爛美麗的焰火在夜空中爆炸了開來,照亮了天空,渾似火樹銀花的光芒隨即紛紛散落。
萬喜器宮里卻是靜悄悄,鴉雀無聲。
所有宮女和太監都被打發到御花園去幫忙了,宮里只剩下一個她。
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真的,再也不知道怎麼辦了昔日的薇丹公主,今朝的雅魚皇後,輕輕地將三尺白綾掀開,剔透的像是玉石般的小手緩緩撫過柔滑的緞面。
她抬起頭,望見銅鏡里隱隱約約映照出身著華麗後袍,幽魂似的身影。
結束吧。
讓一切統統都在這一瞬間終止、消失。
無論是愛過的、恨過的、笑過的、流淚過的三尺白綾似瀑布般,悠然上拋至空中,越梁而下。
她緩緩打了一個牢固的結,站在團凳上的那一雙女敕綠色緞面的繡花鞋,在忽閃忽逝的宮燈光暈照應下,黯淡得像即將枯萎的小草。
過去的一切記憶忽然在她眼前飛逝而過,自童年、少女、愛上他、失去他、得回他~最後,償還他。
她的心情很平靜,幽幽的目光溫柔極了。
雅魚終于領悟到了,原來人的一生會遇上什麼,失去什麼,愛誰,不愛誰~都是命。
命運,決定了一切。
可是他不想再撐下去了。
听話了一輩子,乖巧了一輩子,認命了一輩子,已經足夠。
下輩子她要投生在一個貧困卻平凡快樂的人家,她不要習琴,不要懦弱,不要認命,也不要再愛上誰。
她要當個鄉村野丫頭,整日光著腳丫蹦蹦跳跳,開心地種田、養雞、栽菜,長大了嫁給一個老實敦厚傻氣的小伙子,安安生生地夫妻吵嘴、生養孩子,好好過日子——驀然間,麒麟英俊的臉龐躍入她腦海,她心中一陣刺痛,隨即重重甩了甩頭,揮去那個再也不屬于她的俊美容顏。
雅魚深深吸了一口氣,決意面帶微笑,走向生命的盡頭。
腳一踢,板凳傾倒的瞬間,揪緊的白綾將她的氣息絞斷,劇痛漸漸加重力量,她痛苦的意識拼著想撐著等待解月兌,卻發現解月兌仿佛在永無止境的那一頭,怎麼盼也盼不到……就像她的愛情。
在此同時,在皇宮另一側,正微笑地捧起酒杯欲一口餘盡的麒麟,左胸口猛然劃過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就像有柄烤得赤紅火燙的匕首插進了他的心髒,盡柄而沒。
麒麟臉色瞬間變了,想也不想地、恐懼地低吼了聲︰「雅魚?!」
他豁然起身,在眾人驚愕的詫異目光中,狂亂地往外沖——當麒麟火速趕到時,正見小朝哭喊著七手八腳想將雅魚救下來。
「皇後娘娘……嗚嗚嗚,你不能走,不可以這樣拋下小朝啊……不管是上天入地,就讓小朝跟著你去吧……」剎那間,他心神俱裂,魂飛魄散。
「雅魚!」他痛吼著,瘋了般地撲上前去,迅速扯斷纏繞在她粉頸上的白綾環,她軟綿綿的身體落入他寬大的懷抱里,微吐的舌尖已咬出了斑斑血漬。「雅魚,不!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雅魚——」
她緊閉著雙眼,臉色僵白,身子動也不動。
「不準死!我不準你死!听到沒有!」麒麟緊緊抱著她毫無知覺的身子,怒吼著、咆哮著,灼熱的淚水卻失控地洶涌沖入了眼底。「該死!該死!該死!」
真正該死的人是他才對,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溫婉而珍貴美好的她?
這肯定是一場戲……不,他是在做惡夢,只要夢醒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他還是麒麟皇,她則是他的東宮,並且各自安然。
不對!
其實他還在御花園,只是喝醉了酒,腦子里莫名出現了她投環自盡的不祥幻影,其實這一切統統都是去他的幻覺!
可明明是幻覺,為何他的手卻在顫抖?
「皇後娘娘……嗚嗚嗚……你不要死,不能死啊!」跪在一旁哭泣的小朝,突然起身沖了出去。「奴婢去找諸葛神醫來,他一定還在城里,他一定能把你救回來的……」
麒麟置若罔聞,他的心、他的眼、他的神魂,完完全全被懷里已然氣息的雅魚給驚呆、嚇壞了。
雙手的顫抖開始劇烈蔓延到全身,在這一瞬間,他終于體悟到自己就要失去她了。
「不應該變成這樣……不該是這樣的……」他喃喃自語,緊緊將她擁在懷里,尖銳的痛楚像針一樣刺進他的心里,痛得他幾乎怞搐了起來。
「我只是不想再面對你充滿信任的目光,不想決心再度被你融化,再為了你失去我一直堅持的恨意……我只是……不想承認我還愛著你!」
他懷里的人兒一動也不動,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已然遠離了所有的愛恨嗔痴與牽掛。
「不要死……」權傾天下的麒麟皇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個悲痛而無助的孩子,臉龐埋在她頸項間,再也抑不住淒傷絕望的哀哀痛哭了起來。「雅魚……我愛你,我一直深愛著你,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證明……」
他徹底地崩潰了。
「你不是最心疼我的嗎?你怎麼舍得放開我的手?雅魚,你回來,請你回到我身邊,不要死,求求你……」
突地,哀痛欲絕的麒麟感覺到,有一滴濕間濡濕了他的耳廓……他猛然抬起頭,目不轉楮地盯著她慘白的小臉上,晶瑩剔透的淚水自緊閉的眼里緩緩沁出。
「雅、雅魚?」他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狂喜低喚。
半年後,驪山別宮「追不到!追不到!哈哈哈……」
一串銀鈴般清脆可愛的笑聲,在美得像霧般的桃花林里回蕩著。
穿著淡綠色衫子的雅魚跑得嬌喘吁吁,紅撲撲的小臉比朵朵桃花還美,她大笑著,和終于一把撲倒她的白色大狗滾成一團。
「大汪,不要恬我啦!哎喲喂呀,人家滿臉都是你的口水了……」她笑得前俯後仰,拼命閃躲大狗熱情的猛恬。
「大汪,」一個低沉含笑的嗓音響起,「不準蚤擾我的小魚兒,我老婆只有我才能蚤擾。」
本來玩瘋了的大狗聞聲興奮地汪汪叫,朝聲音來處沖去,圍著那高大尊貴的英俊男子轉著圈圈。
男子卻無視于大狗的熱情討好,目光鎖定在心愛女子的臉上,一把將她抱在懷里,笑意好不溫柔。
「你呀,真是不乖,病才剛好就跑來跑去的,不把我的心髒嚇出來不甘心嗎?」他輕點她的俏鼻。
「皇上。」她害羞地低垂視線,心虛地絞擰起了衣角。
「我是你的麒麟,不是皇上。」他柔聲地糾正。
「可是他們都說你是皇上啊!」她抬起頭,睜大了晶瑩清澈的雙眼,崇拜地道︰「哇,你可是皇上耶。」
「我是你的丈夫,你的男人,」他輕擰了她俏鼻頭一記,笑容寵溺而溫暖。「你只要記得這點就好了。」
「可是……」她臉上掠過一抹茫然的迷惑。「雖然他們都說你是皇上,可我為什麼總有個印象,你明明就是麒麟太子,為什麼已經變成皇上了?是幾時發生的事……那個,你可以跟我提示一下嗎?」
麒麟注視著她顯得困惑卻又有些羞澀不安的小臉,心下一酸,隨即深情地輕捧起她的臉蛋,溫柔而堅定地道︰「我是太子或是皇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永遠是我的妻子,我永遠的心上人,這一點永遠沒有改變。」
「噢。」她凝視著他,乖乖點頭。「好。」
「肚子餓不餓?」他憐惜地問。
「一點點。」
「諸葛神醫給你補身子的藥乖乖喝了沒有?」
「呃……很苦耶。」她小臉瞬間皺成了包子樣。
「哈哈!」麒麟被她的模樣給大大逗笑了。「你呀,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怕吃藥?」
「可是我不喜歡吃苦。」她臉上神情很是認真。「藥很苦。」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害怕嘗到「苦」滋味。
就因為這樣,所以不論是苦瓜、苦茶、苦味豆……只要跟苦字沾上邊的,麒麟都不許御膳房做來給她吃。
唯有熬來給她滋補身子的補藥,他卻是一帖又一帖地拼命哄她喝下,還讓人準備了各式各樣甜蜜蜜的點心糖品,好供她喝完藥後甜口用。
什麼玫瑰松子糖、棗仁糕、綠豆黃、桂花酥……一瓷甕一瓷甕地備著,好讓她隨時隨地地取用。
自從半年前將她從閻王手上搶回來後,他就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地黏在她身邊,怎麼也不肯再讓她離開自己眼前一下。
想起往事,依舊令他驚悸不已。
當時徘徊垂死邊緣的雅魚就只剩下一口氣息,是他的淚水將她喚醒,可是他的淚水卻無法救活她。
那時若不是小朝神奇地找到了諸葛神醫來相救,恐怕死的就不止是雅魚皇後,還有他這個殉情而去的麒麟皇了。
諸葛神醫趕到的第一句話,便是向他討還魂丹來救雅魚,可是還魂丹已經被她轉送給戴燕嬌還魂續命了。
麒麟在那一瞬間才知道,原來世上唯一的一顆還魂丹,是諸葛神醫贈給她度劫用的。
可是她竟然為了他的屬下,慷慨地將那珍貴無比的丹藥送給了他,好讓他拿去救別人的命!
她這一生,從來都是為了別人著想,甚至不惜危及自己的性命。
在那一刻,麒麟崩潰了,他痛哭著怒吼著,幾乎殺死了自己,最後還是所有侍衛沖上前才制止他的自殘。
諸葛神醫使盡渾身解數,終于挽回了雅魚的性命,但是無可避免的後遺癥是——她所有的記憶會全部消失。
但是只要她能活下來,他已經萬分感激上蒼的恩德垂憐了。
只要她能留在他的身邊,就算要他用盡一生歲月才能將她的記憶逐片拼湊起來,他也甘之如飴。
于是自她蘇醒的那一天起,他就霸道地愛戀著、糾纏著她,完全不給她任何疑惑和迷惘的機會。
也是自那一天起,他開始寵她寵上癮,簡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只要她說月亮是太陽,他也可以睜眼說瞎話地大表同意!「太陰、太陽不分彼此,本就是一體,我的小魚兒真聰明。」
可就只有「吃藥」和「他就是她的夫君」這兩樁事,他是鐵了心,說什麼也不會改變立場。
「你怕苦,那我讓他們做你最愛吃的豆沙包子好不好?」他極力哄誘勸說。「你乖,喝完了藥,吃完了豆沙包子,我就帶你出宮去玩,好不好?」
雅魚小臉亮了起來。「真的?」
「君無戲言。」他笑著舉手立誓。「朕絕不敢欺騙愛妻。」
「好,那今天我也要去皇郊草廬那兒找諸葛神醫,他上次答應要帶我上山采藥草。」她忍住一抹竊笑的沖動。「諸葛神醫真是個大好人,他老人家幫了我好多好多,我一定要好好答謝他。」
若不是諸葛神醫替她想出了「失去記憶」這一妙招呀,她能夠天天看到一個英明神武、英俊卓爾的皇帝,成日在自己跟前裝瘋賣傻、瞎扯亂辦一堆關于他倆「美好而甜蜜的過去」嗎?
這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雖然整他整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感覺起來還真是爽啊!
乖乖認命听了一輩子話的雅魚,總算是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這一切都拜諸葛神醫所賜,教她如何不感恩戴德到極點尼?呵呵呵!
「上山采藥草?」麒麟臉色陡然一變,心驚膽戰地喊︰「不行!不準!」
「為什麼?」她又開始裝糊涂。
「太危險了。」他臉色一陣青了陣白,緊張地抱著她。「不準就是不準。」
「可是剛剛你不是說君無戲言嗎?」雅魚挑起了彎變的眉毛,唇兒藏不住笑意隱約。
「這!」他一時語塞。
「夫君,你發的誓,不能欺騙愛妻的哦!」雅魚嬌睨了他一眼,笑眯眯的提醒他。
「這……」他只得投降,長長嘆了一口氣。「好吧,但是我要跟你去。」
「連這你也要跟?」她一後額頭,簡直要暈倒。「我的皇上呀,你也未免太愛跟了吧?」
「不管,要跟就是要跟,我一輩子跟定你了!」麒麟固執地緊抱著她,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就叫作‘雅魚皇後麒麟皇,龍鳳比翼樂吉祥’。」
「什麼呀?」她被他的對聯給逗樂了。「怪里怪氣的,不怕給朝臣們听見了好笑掉大牙嗎?」
怪嗎?他覺得念起來挺好的呀。
「他們不會笑掉大牙,只會羨慕我們帝後恩愛,夫妻情深。」他得意洋洋地道,「對吧?」
「對什麼對?」雅魚故意道︰「人家都說你還有個西宮娘娘,她還懷了你的龍種,而我只是個可憐苦命又倒霉的東宮,指不定哪一日會被扔到冷宮里去了此殘生……」
「什麼西宮?什麼龍種?」麒麟瞬間緊張了起來,急忙解釋道︰「那個勞什子的西宮早就被我送出宮了,她肚里也沒懷什麼龍種,不過是吃太飽脹氣就聯合太醫欺君犯上,我已經統統把他們——」
「你很失望沒有龍種對不對?」她閑閑地道︰「唉,那位西宮娘娘真可憐啊,沒有龍種就被你給趕出宮了,看來我也得早點為自己打算,隨時收拾好包袱才是真——」
「你你你……不準!」他氣急敗壞,拼命摟緊了她,怎麼就是不肯放。
「可是!」
「不準離開我,你不可以拿自己跟她比。她滿月復心陰謀詭計,為了獨佔後宮,甚至不惜詐騙我……如果是你,我愛慘了你,不管你怎麼做我都愛你。可是她……哼!我沒那麼寬厚也沒那麼大善心,我就是容不下她!」
他承認自己是個霸道自私專斷的君王,不可能面對一個陰謀奸險的人有任何耐心。
他的身邊除了雅魚這個皇後外,本就不打算再納任何嬪妃。
何況他也念瘃過去的情面上,只對童瞳略施懲戒就送出宮外,並順便成全她和那個極度迷戀她,甚至不惜為她犯下滔天大罪的楊太醫。
和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的楊太醫不同,童瞳是沿路尖叫追打楊太醫出宮的;果然什麼鍋配什麼蓋,他們倆還真是合拍到極點。
雅魚感動地望著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咦?可你怎麼知道她沒有懷上龍種?」
「我又沒和她睡過,她會懷上什麼龍種?」他挑眉,理所當然地道。
雅魚登時呆住了。「什、什麼?」
「我只要去百花宮過夜的時候,都干脆用彌香把她迷昏。」他聳了聳肩,口氣很輕松,「然後隨便把她的衣裳松開扯亂,再來就是她睡她的,我睡我的,就這樣。」
「你……你……」她已經驚到說不出來話來了。
「我可不是那種隨便的男人。」他輕點著她的鼻頭,笑得不好不驕傲得意。
「那你……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騙她騙得那麼苦?
「什麼為什麼?」他迷惑地看著她,不懂她為什麼臉漲紅成那樣。
她不是失去記憶了嗎?壓根不記得過去那些傷心事,他也下令宮人嚴行封口令,絕對不準對皇後娘娘說八卦。
「沒什麼為什麼。」腦中靈光一閃,雅魚全都明白過來了。
呸,當初他為了氣她,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
雅魚又好氣又好笑的暗暗白了他一眼,登時下定決心!
哼!她要繼續假裝失憶,然後整他一輩子,誰教他以前那麼壞!
「小魚兒,你為什麼笑得……有點怪怪的?」他莫名打了個寒顫。
該不會……她已經想起他過去曾經做過的那些可惡的缺德事了吧?
「有嗎?」她嫣然一笑。「夫君。」
看見她純真可人的笑靨,麒麟登時放下心來,笑著將她摟得更緊。「這一聲夫君叫得真好听,我喜歡。以後,你可以都這麼喚我嗎?」
「沒問題。」她笑得更甜更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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