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豐王手握著金杯,緩緩搖晃著杯里血色一般的上好花雕。
方才太子寢宮來人,說太子邀雅魚去別處賞杏花,所以怕是遲一些辰光回來。
他還真沒想到,雅魚竟然真的吸引了太子的注意力,而不只是自己在那兒春心暗投。
但今天的事,卻證明了一件事——就是太子已經找到了小晚的尸體,並且將這死訊告訴雅魚。
哼,不過是死了個不長眼的賊婢罷了。
也就只有他那個不爭氣、沒腦子的女兒將人命視如珍寶,把幾個奴婢當作姐姐般疼惜。
若大業能成,死幾個人有什麼了不起?
不過她和太子好上了,這對他而言更有大幫助。
他仰首,將滿杯花雕一飲而盡。
甜香濃烈的酒味之中,隱隱夾雜著些許血腥之氣。
麒麟不放心讓她自己一個人回繡華軒。
但是天色已昏暗,他再怎麼不願意,也不能破壞她閨譽,將她硬留在寢宮里過夜。
「太子殿下,謝謝你幫我找到小晚。」小臉依然蒼白無血色,但雅魚的精神已經恢復了一些,溫和欠身行禮。「我可以把她帶回去嗎?」
「死者為大,在驗過尸首後,我已讓人在後山尋一處清靜之地,讓她入土為安了。」他握著她還冰涼的小手,試圖想搓暖一些。「你放心吧。」
雅魚心一酸,「我不能再見她最後一面嗎?」
「她已經入土為安了。」他堅持道。
是私心,所以他不願讓她見到那腫脹變形的侍女面孔,否則她一定又會大受打擊,並哭腫了雙眼。
每回見她哭,他就心如刀割,為了自己的心髒好,他也不準她再有傷心的理由了。
雅魚深吸一口氣,抑下想哭的沖動,堅強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你要學著遺忘,你越快讓這件事過去,她就越能安心去投胎,不會被你的傷心牽動著,遲遲挪不開腳步。」
「好。」她溫順地點點頭,心里還是酸楚難禁。
「還有。」他舍不得放開她的手,也舍不得讓她就這樣回去,眸光深深地凝視著她。「回去後,不準躲在被里偷偷掉淚,也不準對景傷情,更不準吃不下飯,听到沒有?」
「你太強人所難了。」她忍不住抗議。
「反正就是不準。」他霸道地決定。「要是讓我知道你做了上述的任何一件,我就馬上把你從你父王手中要了來,管它什麼三媒六證、成親大典,我就先帶你私奔去!」
「太子?!」她嚇得花容失色,心里又是呯然又是害躁,卻也怕這混世魔王還真蠻橫著干了,小手反鑽著他的大手。「不、不可以……」
他挑眉,「為什麼?你不也是喜歡著我的嗎?」
「可……可是……可是我們……」她吞吞吐吐,臉色羞紅赫然如初生晚霞。
她嬌羞的模樣令麒麟心一動,忍不住又將她拉進懷里,低下頭深深地吻住了她。
瞬間,雅魚所有不安的念頭也被熱切的甜蜜給滅得無影無蹤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回得了繡華軒。
踩著作夢般輕盈的腳步,雅魚飄飄然地回到繡華軒。
夜深了,可是她完全不覺得害怕和惶恐,因為她心底盈滿了甜甜暖暖的幸福感,而且他是親自送她到外頭的大門口,看著她踏進繡華軒的前園才安心離去的。
她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心房里可承載這麼多、這麼強烈的快樂啊!
雅魚覺得自己興奮歡喜得像快要滿溢出來了,小臉紅撲撲,甚至想哼曲兒「你可回來了。」
她輕快的身影驀然僵住,所有的喜悅瞬間飛走了。
「父王。」她難掩驚惶,卻還是硬著頭皮喚了一聲。
聚豐王不若以往暴躁易怒的破口大罵,只是目光如炬地盯著女兒,神情看不出喜怒。「你到太子寢宮去了。」
這是一句陳述不而不是問句。
「……是。」雅魚垂下目光,怯怯應道。
「和太子睡過了嗎?」
「父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驚惶地望著父親。「女兒並非不知羞恥的女子……」
「沒有就好。」他冷冷地道︰「明日,你就動向回王府。」
「為什麼?」心一痛,她沖口問出。
聚豐王的目光終于出現濃濃的怒火。「你,問我‘為什麼’?」
幾時她敢質疑、違抗他的命令了?
「女兒不敢。」她迅速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強烈的痛楚。
「哼,諒你也不敢。」聚豐王緩緩起身,面容森冷就要往外走。
「父王……」遲疑掙扎再三,最後雅魚還是讓情感凌駕于理智之上。「女兒可以知道原因嗎?」
他穿著紫蟒靴的腳步一頓,沒有回過頭。「我決定把你許給威遠候世子,五日後,他們會到王府下聘,月底迎娶。」
「父王?」她聞言如遭電極。「您、您說什麼?」
「你記住,身為卑微的女兒之身就該認清事實!若不能為家族帶來榮耀,生亦何用?」他冷冷地道,「好好伺候威遠世子,別再丟我聚豐王府的臉。」
雅魚不能回答,也沒法思考,整個人僵在原地,像瞬間褪色成一抹透明影子,漸漸消逝。
原來在心底那一朵酸酸甜甜,初生綻露的念想,乍然間吹化成了無邊灰燼……這一夜,漫長得像永不停止的惡夢。
可當曙光初綻、金雞陡鳴之際,呆呆坐在椅子的雅魚才猛然發現,黎明竟來臨得那樣殘忍又那樣地快。
一個時辰後,她就要被父王送回聚豐王府了。
從此天涯兩相隔神魂夢斷,再未能有相聚之日,她就要新嫁他人,而他也會永遠忘了她。
「郡主,你一夜未眠,是不是在惦念著太子?」小朝打來了一盆水,眼圈兒紅紅。「你真舍得就這樣和太子分開嗎?」
蒼白無神的雅魚微微一動,低下頭,淚眼迷蒙。
「郡主,你該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呀,婢子听說過威遠候世子這個人,脾氣粗暴,最近逞凶斗狠,光是妾室就折磨死了好幾個,你嫁給他是絕對不會有幸福的!」
雅魚抬起頭,淚水輕輕滑落。「小朝,我沒有選擇幸福與否的權利,父王要把我許給誰,我就只能嫁給誰。」
「可奴婢就是不明白,嫁誰不好,偏偏要嫁給威遠候世子那個壞人呢?太子高貴尊榮,將來還會登基為皇,為什麼王爺會舍棄太子這樣好的女婿,執意要把你嫁給那個暴力狂?王爺到底在想什麼?他不是最好名的嗎?只要你當了太子妃,將來聚豐王府寶貴榮華指日可待——」
「小朝,別說了。」雅魚捂住待女闖禍的嘴,臉色淒楚。「要是教別人听見,連我也保不住你。小晚已經離開我,我不想你再出任何事了……」
一想到小晚,小朝忍不住傷心的哭了起來,忘形地緊緊抱住主子。「郡主,你別嫁那個壞人好不好?我不想你遭遇不幸……事情不該是這樣,你這麼好,應該配的是太子那樣的人中友鳳啊!」
她輕擁著啜泣不絕的小朝,心底滿溢著酸楚苦澀,無法掙扎,也不能喘息。
「小朝,我真能為了自己的愛情,拋棄親人于不顧,不惜聲聞父母的意思,還丟盡他們的顏面嗎?」她喃喃輕問,苦澀涌滿喉際。「如果我只為自己著想,或許我能……但是我不能這麼自私……」
「可是郡主……」
「我已經是個無法令父母感到驕傲的女兒了,怎麼能再令他們傷心,讓他們因為我而蒙羞呢?」
她掙扎了一整夜,徘徊了整夜,最後還是只能認命。
初生的情愫,尚未獲得時間灌溉祝福,就敵不過命運輾壓而過。
而他們的邂逅,一開始就注定了是個沒有結果的相遇。
「郡主!」
「慶幸的是,他還沒有說他喜歡我。」她自言自語,語氣淒涼。
他是關心她,他是待她好,他也說過她太不了解男人,而她的模樣會令人想把她吃了。
就,只是這樣而已……「郡主,太子爺一定也是喜歡你的否則怎麼會對你呵護備至?他昨兒晚上還差人送來頂級野山參,說給你平時含服榮養身子。如果他不喜歡你,怎麼會對你這麼用心?」小朝極力說服她。
雅魚捂住雙耳,想把關于他的只字詞組,他的只字詞組,他的溫柔多情全拒于腦海之外。
「不要再說了。」她倏地站起來,淚霧模糊了視線,哽咽得幾不能言。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一個嚴肅平析的聲音「郡主,王爺有命,要您半盞茶辰光後動身上車轎。」
雅魚和小朝不約而同僵住了,仿佛听見了喪鐘敲響。
就在臨上車轎的那一剎那,雅魚的手緊緊扳住了轎板,穿著繡花鞋的腳怎麼也抬不起、踩不上轎子。
面無表情的聚豐王爺負著手,注視著女兒猶豫不舍的神情,冷冷一笑。「你還在躊躇什麼?」
雅魚匆促回頭,「父王,我沒有躊躇,我只是!」
「別說父王不近人情。」他打斷女兒的話,「我給你一個機會向太子道別,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我給你一個時辰。過後,你就得給我上轎回王府,並且乖乖嫁人。」
淚霧迷蒙的眼兒倏然亮了起來,她簡直不敢相信父王會施給她如此大的恩情。
「父王?」
「趁我還沒有後悔前。」他一揮手,冷哼道。
「謝……」她狂喜不已,拚命忍住落淚的沖動,拎起裙擺就想往外奔去。「謝謝父王!」
「慢!」他突地喝了一聲。
雅魚一震,一顆心直直往下沉去。
父王後悔了嗎?
聚豐王摘下常系在腰間的一只紅陶小酒壇子,唇角輕輕一揚,似笑非笑。「拿去。」
「父王,這是?」她上前,深感疑惑地接下小酒壇子。
「我的珍藏秘釀花雕,去,敬他一杯,和他訣別。」聚豐王嚴肅的國字臉上浮起了一抹關愛的疼惜。「不過別告訴他你要走,只要和他說上幾句話,喝上一杯酒。魚兒,別怪父王只給你這麼一點寬限,畢竟你就要成為威遠侯的兒媳了,你該自重檢點些。」
雅魚不知該悲抑或是該喜,小臉一界愁難禁,卻還是只能默默接受。「是。」
「記住,什麼都不準泄漏。」他臉上難得一見的父愛之情又倏然消失。「否則你就是對不起父母,並存心將親人置于不忠不孝不義之地!」
好沉重的指控,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只能再次點點頭。「魚兒明白。」
就算父王不說,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反抗、背叛父母的決定。
「小朝,盯著郡主。」聚豐王警告地眯起雙眼,對微微發抖的侍女命令道︰「如果你敢碎嘴多說一句,壞我大事,本王就要你人頭落地!」
「奴、奴婢知道,奴婢決計不敢多嘴。」小朝嚇得跪在地上。
「父王,小朝她不會的!」雅魚心一驚,忙護住了小朝。「要不、要不就讓小朝留在這兒等吧?」
「她跟你去。」聚豐王語氣不容反抗。
雅魚不敢再多說,只得牽起小朝,怯怯離開。
雅魚踩著細碎、卻一步比一步還要沉重的步伐,來到了太子寢宮的宮門。
「什麼人?」守宮門的禁衛軍神情警戒的上前,在看清來人是誰後,連忙朝她行禮。「參見雅魚郡主。」
「不用多禮。」她雙頰掩不住羞窘的紅暈,又微帶一絲蒼白。「太子殿下在嗎?」
「回郡主,太子殿下到御書房和大臣們議事去了。」
雅魚一愣,隨即臉上涌起了失望落寞之色,憂傷地低嘆,「是嗎?他不在……」
幾名禁衛軍互覦了一眼,其中一名忍不住道︰「不如讓卑職前去幫您通報一聲吧?」
「不不,不能打擾他。」她搖了搖頭,忍住鼻酸的沖動。「太子殿下在商議國事,那才是要緊事,至于我的事……微不足道。」
「可是郡主,若是太子殿下知道您來過,而卑職卻未曾通報,太子殿下會很不高興的。」
「真的沒什麼了不得的事……」她強顏歡笑,將那小壇子花雕遞上。「那麼就請兩位幫我將這酒送給太子殿下,就說承太子錯愛厚待,雅魚無以為報,僅以此陳年花雕殊為薄禮相贈。」
一名禁衛軍恭敬接過,「卑職定會將郡主的話一字不漏說予太子殿下知,請郡主放心。」
「謝謝你們。」她面上帶著深深的悵惘之色,憂傷地望了那熟悉的宮殿一眼。
最後一次來這兒,她去福薄緣淺地無法再見他最後一面。
也許這一切就是命吧?
強忍著撕心裂肺的強烈痛苦,雅魚一手緊緊壓住就快要窒息的心口,急急轉身,腳步跟蹌地離去。
「郡主!郡主等等我……」拼命忍著不敢說話的小朝再也忍不住,哽咽地急喚著追了上去。
幾名禁衛軍疑惑而不安地相視一眼。
雅魚上了車轎,心碎地揮別驪山別宮,也揮別生命中最心愛的男人。
但她萬萬沒想到,兩天後,驪山卻傳來太子暴斃的巨大惡耗!
行尸走肉般正被眾人擺布著縫制嫁衣的雅魚,聞訊登時吐血昏厥了過去。
隨即國家巨變迭生,三日內,先是皇後因喪子之慟而傷心病幫,隔日玉貌帝駕崩,大興王朝蒙上前所未有的愁雲慘霧。
聚豐王就在遺詔的宣布下,登基為新皇。
恰恰好符合了街頭巷尾人人傳唱的那首曲子!
李花落,不結子,李代桃僵的天命;悲送舊,喜迎新,風起雲涌歌太平。
百姓們開始議論紛紛,這就是老天爺的意思,是上天注定要讓舊皇損逝,新皇登基,這樣才會開創大興王朝另一個繁華富錦的太平盛世。
只有雅魚知道這一切的國殤變故,並非是上天注定,而是出自她父王的一手策劃。
榮晉皇後之位的母妃得意洋洋地向她炫耀,訴說了這一切。
暗中籌劃十年,暗中攏絡勢力七年,分化、消彌地主上百姓對玉貌帝的愛戴之心五看,並在短短六日內崩毀舊朝,建立新朝。
那壺花雕是斷腸酒,要她嫁予威遠侯世子是談好的條件,唯有如此,威遠侯才會在第一時間鎮壓住南方諸將領的起疑、蠢動,也不讓他們回京勤王。
雖然,已無王了,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玉貌帝號年代正式結束消逝。
但她就是要被送給威遠侯當兒媳的禮物,她的存在,只不過是個被用來攏絡,可供饋贈的物品而已。
在那一瞬間,她心死如灰。
而且她竟間接成了毒殺麒麟太子、害死皇後和皇帝的凶手,她才是那個真正的千古罪人,就算死上一千一萬次都不夠賠給那三條靈魂高貴、純潔美好的寶貴生命……「公主,事情已經發生,而且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你完全不知道王爺……皇上,他給的是一壺毒酒啊!」小朝從事發第一天起,就開始安慰她,苦勸她。「你每天都哭,再這樣下去會哭瞎眼的……」
雅魚的淚水從沒有一刻干過,並從那時起就不吃不喝,她決心速速求死,要到黃泉下找他,深深向他懺悔。
聚豐帝來看過她之後,面如玄鐵的他只是冷冷丟下一句話︰「你死了,我就讓你宮里所有奴才跟著殉葬!」
就因為這句話,她竟連求死也不能。
「別喚我公主,我恨當這個公主!」她目光悲傷地望著窗外黝黑夜色,淚流滿面,心如槁木死灰。「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他們,是我。」
「公……呃,郡主……」
「你放心,我不會死。」她低聲道,「我是紅顏禍水,而禍害遺千年……所以我不會死的。」
「郡主,你不要這樣說,小朝听著心里難受。」小朝也忍不住怞怞噎噎哭了起來。
一反常態,雅魚反而不哭了,她慢慢拭去頰上的淚痕,緩緩回頭。「我的嫁衣呢?」
「郡主,你要拿嫁衣做什麼?」小朝好怕她會剪碎嫁衣,這樣明兒皇上肯定會大發雷霆,大大降罪她們的。
「把嫁衣給我。」她固執地道。
「是,郡主。」小朝只得戰戰兢兢地去捧來了那襲美麗的大紅嫁衣。
雅魚很快換上了嫁衣,安靜地坐在床榻上,默默等待著天明。
第二天,花轎來迎。
雅魚身著華麗嫁衣緩緩走出宮門,在皇帝和皇後親自相送,迎親鼓樂與送親人潮喧鬧、眾目睽睽之下,就要在宮女與媒人攙扶下入轎。
「慢著。」頭上戴著鳳冠罩著紅霞巾的雅魚突然停住腳步,聲音清脆而堅定地開口。
眾人一呆。
小朝一顆心驚跳了下,月兌口道︰「郡主,你別!」
「魚兒,你在胡鬧什麼?」皇後臉色大變,怒斥道,「快上花轎,不然定不饒你。」
聚豐帝卻是臉色鐵青,陰沉得可怕。
「威遠侯世子!」雅魚扯下頭上的紅霞巾,小臉寒若嚴霜地對騎乘在高大駿馬上的粗壯新郎大喊︰「請你听清楚,我不會嫁給你,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永遠都不可能嫁給你!」
「可惡!豈有此理!」前來迎親的威遠侯世子臉色登時變了,難堪又惱羞成怒的咆哮,「你也給我听清楚,就算你是公主,可你已經是我葉家訂下的媳婦,嫁不嫁不是由你說了算!你不嫁我,我偏要娶你,就算用強的我也要將你押上轎!」
眼見場面鬧得這麼僵,眾人都嚇呆了,完全不知道怎麼辦。
「皇上?」右丞相大為震動,轉頭望向新帝。「這……」
「押公主上轎!」聚豐帝臉色冷硬。
「是!」宮人們七手八腳想要上前押她。
「都別踫我!」雅魚自袖子里怞出一柄銳利的剪子,用力抵著自己的頸項。「我來,我就死!」
「公主,不要哇!」
眾人倒怞口涼氣,紛紛停步,不敢再上前。
「魚兒,你不要挑戰供父皇的耐性。」聚豐帝睨了眾人一眼,咬牙切齒的警告。
「今日是你成親的好日子,朕不想讓你太難看!」
是嗎?是因為她成親的好日子,他才不想露出真實猙獰殘暴的一面嗎?
雅魚冷冷一笑,手上利剪壓得更緊。
恐怕是因為新皇初登基,他還想在眾朝臣和全國百姓面前維持那副仁德愛民的假面孔,所以才不想因為她而撕破臉吧?
「父王,」她恨極了父親,更恨極了自己居然到這一刻,還對他有父女之情,還期盼他有殘存的一絲良心。「你大可為威遠侯封王進爵,好報答他助您的‘一臂之力’,但是我不嫁。」
「你——」聚豐帝勃然大怒。
「我知道君無戲言,所以女兒不會讓你為難。」話聲剛落,雅魚抓起剪子用力朝臉上一劃,雪白的額上被劃破一道長長的口子。
鮮血瞬間泉涌而出,那張清秀小臉登時血流滿面,淒厲如女鬼。
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自戕毀容舉止給嚇傻了,包括聚豐帝和皇後。
他們從來不知道這個乖巧溫順怯弱了一輩子的女兒,竟然會做出如此決絕慘烈的反抗。
「瘋子……她是個瘋子……」威遠侯世子驚駭地慘叫了起來。「瘋子……我不要娶一個瘋子……她瘋了……瘋了……」
從那天起,雅魚便破相了。
小朝剪了一朵朵紅色的薔薇花鈿,精心替她貼上額際那道扭曲丑陋的傷口,希望遮掩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于是,宮里人們開始喚她「薇丹公主」,因為她就像是一朵渾身長刺、野生美麗的丹紅色薔薇;一朵自由、奔放、不拘于皇宮大內的野薔薇。
後來,就連原本怒不可遏的聚豐帝也不得不軟化了,索性下令將她的封號改命為「薇丹」。
因為他永遠也忘不了女兒狠狠劃破自己肌膚的那一刻,他發自內心深處油然升起的驚恐寒粟感。
如今江山在握,他從一個極力渴望、追求皇位權勢和天下的男人,直到攀上最高峰,驀然回首,卻發現高處竟是如此孤獨寒冷!他漸漸沒有敢信任的人,而他原本最乖巧,最該感到溫馨親近的女兒卻已經將他視為仇人。
聚豐帝感覺到莫名地驚惶和不安。
他開始懷疑、害怕其它王侯會不會像當年的他一樣,正在暗中策劃著什麼?
他也開始疑心,所有跪拜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司,是不是嘴上三呼萬歲,心底卻充滿了鄙夷與譏笑他的名不正言不順?
他敢發誓,有幾回自己真的听見了那群朝臣里,冒出了一兩句諷笑聲。
聚豐帝已經是高高在上、萬人景仰的皇帝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這麼夜不安枕過。
原來不服氣那崇尚無為而治的玉貌帝,對于國事都是一笑置之,既管轄不了皇親們私下劃地自治的亂象,對外亦無開疆闢土、征服四方蠻夷的雄心,所以他痛恨極了那個整日笑眯眯,只知兄友弟恭,舞文弄墨的玉貌帝,恨到非進一步取而代之不可!
他確信自己登基為皇之後,必定能以果斷強悍的手腕一掃頹唐國勢,能治理得百姓安居樂業,五谷豐登。
但是不管他再怎麼做,黃河依舊年看潰堤,而且日漸嚴重。
到處有饑荒,有干旱,而他派去的臣子們個個無能,對這些事束手無策,百姓們也開始怨聲載道。
在受不了听一批又一批的臣子輪番稟報一個又一個急待他解決處理的大事,聚豐帝開始學會了只听好听的話。
六年來,他當初雄霸天下的驕傲得意逐漸扭曲錯亂,他開始發現殺人是多麼爽一件事——「把他給朕拉下去砍了!」
無論是誰,只要他袖子一揮,大喝一聲,立時人頭落地。
永遠再也不會跟他唱反調,再也不能從那張烏鴉嘴里說出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
大興王朝聚豐帝年代,漸漸腐臭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