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亭的落日和海潮向來是澎湖奇景之一,不論是不是觀光季節,這份海色遼闊的清朗和綺艷的夕陽朱暉,都吸引了無數的人們來此一游。
游客有的散散步,有的談談心,有的更是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堤岸上,靜靜地凝望著遠處的海平線,望著裊裊霧氣中的彼岸——西嶼島。
而海風徐徐吹來,更是令人大大舒懷。
平常來到這里,玉齡總是滿心喜悅或寧靜的看看風景,想想心事,可是今天滋味真是全然不同……
她坐在堤岸上,回望著身旁的男人。
這人還真是厲害,如果不是看過他流血的模樣,她實在會以為他是鋼鐵做的人呢!
受傷的第三天,照理說還得躺在床上歇息,但是,唐易卻一臉堅定地要她帶他出來透透氣。
他一身襯衫牛仔褲,雖然他穿得不習慣,可是她覺得他這樣帥氣隨性的穿著,真的很好看。
高大的身子,瀟灑不羈的長發,陽剛性格的臉龐,他是個獨一無二的男人。
不只是玉齡像個花痴一樣被他的魅力所吸引,就連不少來來往往散步的人們,都頻頻回首偷覷著他。
其中又以女性居多。
唐易渾然未覺,他只是凝望著遠處,不發一言。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孤獨和滄涼感,玉齡可以感覺得出來。
她忍不住幽幽低嘆口氣。
她該怎麼把一位掉落現代的俠客送回到屬于他自己的地方呢?
這責任重大,卻令人不知該從何處著手。
「姑娘因何嘆息?」他被她的嘆氣聲敲醒,回過頭看著她。
「別叫我姑娘,叫我玉齡就好,就像我叫你唐易一樣。」她手環抱住雙腿,下巴靠在膝蓋上。
「好。」他是個豪氣男兒,當下不唆,一口答允。
「我剛剛在想,我該怎麼幫你找到回家的路。」
唐易一震,隨即平靜下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對吧?」
「對。」
「所以我只能耐心等待。」他的語氣無奈卻認分。
「對。」
他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又轉頭遠眺大海。
任卿好嗎?不知弟兄們如何了?如果當初不是選擇在滿月之夜出動的話,那麼情況是否就會不一樣了?
不!
他暗暗苦笑,命運是天注定的,任他躲也躲不過。
不是向來都是如此嗎?征戰沙場多年,看盡悲歡,幾番火里來水里去的與死亡擦身而過,他還有什麼是不能看破的?
可是為何他會遇到這種事?老天做這樣的安排又是為了什麼?
無數無數的問天,蒼天卻是無語。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玉齡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為什麼問?」
「好奇。」她看著他平靜無波的側面,小心翼翼地道︰「如果不方便講的話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方便的。」他的眸光沒有調離大海,淡淡地道︰「在崇禎四年之前,我是袁督師麾下的一名將軍,大凌河之役過後,我就帶著屬下數十人遠離了那個已無是非,黑白混淆的大明國土,到了員嶠島落腳。平時在島上耕種,偶爾做做海盜掠奪。」
「你是海盜?」她低喊,立刻將海盜和奸瀅擄掠聯想在一起。
唐易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沒錯,但是盜亦有道,我們只對西洋和東瀛船只下手,而且奪其貨不傷人命。」
玉齡大大松了口氣,隨即暗罵起自己,看他這副英氣勃勃,正氣凜然的模樣,也知道他不會是那種為了私欲與貪婪而殺人越貨的人嘛!
「嗯,那麼藤本又是誰?」
唐易聞言一顫,渾身繃緊。
「誰告訴你藤本這個名字?」他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幾個字。
玉齡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
「你自己說的。」她怯怯地回答,「你說你的弟兄敵不過陰狠狡詐的藤本,還說了紫色的月亮和巨浪。」
唐易好半晌都不說話,眼神復雜難辨,「原來如此。」
「我知道我問太多了。」她責怪著自己。「對不起,我不應該再勾起你的傷心事,以後不會了。」
他轉回頭看她,那種痛苦、心碎和脆弱的表情再一次令她心疼不已。
「和你沒關系,我也沒怪你的意思。」他搖搖頭。
她小心翼翼地覷著他,見他沒有解釋的意願,她也只能把疑惑吞進肚子里。
他不說話的時候,還真的是冷若冰霜,硬似鋼鐵。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再開口說話。
暮色蔓延開來,漸漸遮住了整個天空。
夜涼了,玉齡的心依舊紛擾不已。
不知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麼?
§ § §
翌日早晨
窗外鳥聲啁啾,微微的涼風吹人窗內,玉齡兀自好眠。
「喝!」
陣陣有力的吐氣低喊,鑽進了她耳朵。
玉齡一古腦兒翻身坐起,迷迷糊糊地眨眼望向聲音來源。
她房間的窗戶正對著一大片田野,根本看不見有何農家,可是這聲音都是從那兒傳來的。
她柔了柔眼楮,強忍住呵欠地凝神一看,卻差點嚇掉了眼珠子,心髒也突然沒力起來。
唐易沒有穿上衣,結實的胸膛上裹著白色繃帶,牛仔褲貼身地包裹著他修長有力的大腿。
他的眼神專注,態度凝重,身子如閃電般地移動著,手上揮舞著大刀,做出各種只有在武俠片中才看得到的動作。
他的刀法狂猛,勁力十足,恍惚間,玉齡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古代,正在偷看大俠練武呢!
而在初綻的陽光下,此刻的他真的好酷。
玉齡警覺到自己的異狀,忍不住低低聲吟一聲。老天,她怎麼突然變得跟個思春的花痴沒兩樣呀?
這時,唐易倏地停住所有的動作,細眯起眼楮,「是誰?」
玉齡吞了口口水,探出頭,「嗨,你起的真早。」
他的眼神柔和下來,「我吵到你了。」
「不,我平常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起床的。」她看了看腕上的表,發現才早上六點而已,不由得心虛一笑。「你沒有吵到我,真的。」
唐易收起大刀,優雅地走向她,「住在這里叨擾你,我心底實在是過意不去,不知道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分擔做的?挑水砍柴或者……」
她嗆了一下,「呃,沒有沒有,不需要,真的。再說,澎湖也沒有什麼樹可以讓你當柴砍,所以真的不用了,你就安心在這里住下吧!咱們中國不是有句老話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嗎?別客氣了。」
唐易苦澀地一笑,「多謝你的盛情,我實在不知該怎麼感謝你才好。現在的我就像個游魂一樣,目前只能依附著你……」
「你很不習慣倚靠別人,尤其是個女孩子吧。」她支起下巴,深深地望進他眼中。
「你如何得知?」他心一動。
「看得出來。」玉齡隨手把被吹亂的發絲撥到肩後,黑瞳漾著思索,「你好像很不習慣麻煩別人,也很不喜歡讓別人看到你脆弱的一面。」
唐易緊緊盯著她,「你似乎很喜歡評論我。」
「糟糕,我是不是又太過逾越了?」她忍不住懊惱道︰「對不起,我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都是如此,真是對不起。」
該死!
是不是生活中多了一個人,就會造成這樣莫名其妙的反應出來?
他被她苦惱的樣子打動,忍不住出言安慰,「我並沒有怪你。」
「呀?」
「我沒有怪你。」他再重復一次。
玉齡這才松了口氣。
「對了,你剛剛在練武,不怕身上的傷口又裂開嗎?」
唐易大手輕撫過胸前的繃帶,微笑道︰「你的金創藥很有效,我的傷已經不礙事了。」
「謝謝,那是家傳秘方。」她不放心的看著他,「不過,你受這麼重的傷,躺在床上休息的時間卻還不到三天,怎麼行呢?你還是快點回床上躺著,我做好了早餐再去叫你。」
他搖搖頭,「我真的沒事。」
玉齡整個上身都傾出了窗戶,正經八百地道︰「不行,你的傷是我包扎的,我必須對這個傷口負責,不能由著你亂來。昨天我破例讓你去觀音亭透透氣,所以今天你就乖乖地躺在床上,好嗎?」
「我沒事的。」她奇怪的論調讓唐易有些想笑的沖動,「你看我像是需要躺在床上休息的人嗎?」
「不像。但是你的傷不輕,最好多休息,畢竟你不是無敵鐵金剛。」她回嘴。
他皺起眉頭,不解她的語意。
「意思就是,你也是個人,受傷了就需要休息。」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處,不在意地道︰「這是小傷。」
「小傷?」她瞠目結舌。
那道將近十五公分的傷口是「小傷」?
他輕按著繃帶下的傷口,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刀鋒淺淺劃過而已,傷口也不深。」
「那還叫不深?」她瞪著他,「什麼才叫深?開膛破肚嗎?」
「你沒有看過戰場上的廝殺,和那個相比,這個傷根本不算什麼。」他眼神瞬間變得陰暗。
玉齡被他眼底的黑暗深深震撼住,胸口一緊,心一酸。
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背負了多少血淋淋的記憶?
生在混亂腐敗的時代,沉積在他心底的痛苦不知有多巨大。
「戰爭是一種最殘酷的浩劫。」她沉重地道。
他的口氣深沉凝重,「沒錯,是種浩劫。在位者的貪婪無能,賠上的是所有百姓……」
玉齡看著他站在那兒,雖是被燦爛的陽光照耀著,但他全身上下卻像是籠罩在黑夜中,幽暗、森冷、孤獨。
心疼不舍像是一條鞭子,重重地怞過了她的心髒。
她本能地想將他緊緊擁入懷中,為他驅走黑暗的陰影,為他帶來溫暖和煦的陽光。
玉齡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傾身向他,更沒有發覺自己的腳勾住了窗欞。
「小心!」語聲未落,玉齡的身子已經跌出了窗外。
「哇!」她這才嚇醒,驚駭地看著地面與自己的臉蛋迅速貼近。
她閉上眼楮,不忍心看見這一幕「殘忍痛苦」的畫面。
但是,她預期中的撞擊和疼痛並沒有發生,反倒是跌人一個堅實舒服的臂彎中。
她愕然地睜開雙眼,驀然望進一雙如釋重負的眼里。
唐易臂膀有力地抱著她,好像拿她當作輕飄飄的羽毛般不費力。
「謝謝,我猜我剛剛做了一件蠢事。」她小小聲地道謝。
他瞪著她好半天,突然大笑出聲,「老天!哈哈……」
玉齡吃驚地回望著他,腦袋頓時化作一堆漿糊。
他笑了,他笑了!
他的笑聲好好听,像海面上吹來的爽朗之風;他的笑容好美,像春風吹暖了冰霜般,把他臉上剛硬嚴肅的線條都軟化了。
等等,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詩意浪漫」了?居然用上這麼多的形容詞去形容一個笑容。
她的頭不禁痛了起來。
看見她皺鼻子、皺眉毛的怪樣子,唐易的笑聲更大了。
他從未見過一個女子臉上會有這麼多的表情,而且這些表情既無辜又無邪,教人一看就忍不住發笑。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偷偷溜進了他的心窩,唐易突然覺得原本沉甸甸的心倏然輕松了許多。
「你做什麼笑成這樣?」盡管他笑起來好好看,但是「被」笑久了,她不免發出抗議。
唐易嗆咳著,勉強控制住笑意,「呃,抱歉。」
「我剛剛是不是做了一件很爆笑的事?要不然你干嘛笑得這麼開心?」她止不住好奇。
唐易抱著她,微笑道︰「你很可愛。」
玉齡的臉頰瞬間火紅,連耳朵都燙了起來,「啊?」
而唐易自己也愣住了。
他怎麼可以對一個姑娘家說這樣的話呢?
「呃,玉齡姑娘,我絕對沒有唐突佳人的意思,我真的……」破天荒地,他也臉紅了,只不過是被急紅的。
玉齡反而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放心,你剛剛沒說錯什麼,贊美人可是功德一件呢!」
他嘴角微微扯動,勾勒出一彎笑意。
玉齡滿意地回以一笑。
「我可以把你放下了嗎?」他禮貌地詢問。
「啊?什麼?噢,對不起,對不起。」玉齡臉上紅暈又起,她連忙七手八腳的掙扎下地。
老天!她賴在人家臂彎里有多久了?真是不知羞。
他緩緩地,溫柔地將她「放置」地面之後,才淡淡地問道︰「你今天有沒有事?」
「我的假期還有兩天……」她眨眨眼,「怎麼?」
「我想請你陪我,幫我找到回去的法子。」他誠摯地要求。
玉齡深呼吸一口,「好的,當然,這個是一定的,沒問題。」
她眉宇間的笑意悄然消失了,一種奇異的失落感襲上心頭。
「玉齡姑娘,謝謝你。」他大喜。
「有個條件。」她頭低垂著。
他一怔,「什麼樣的條件?」
玉齡抬起頭,對著他燦爛一笑,「叫我玉齡,別再加姑娘兩個字。」
他神色一松,笑意飛進了眼底,「一言為定。」
這個小女子……多麼慧黠討喜哪!
玉齡伸手遮住太陽刺眼的光芒,「你不覺得熱嗎?」
「我們屋里去去吧!」他微笑地伸出手,「請。」
玉齡望了他一眼,心頭一熱,無言地點點頭率先邁步。
她真的獨自一個人太久了,所以才會那麼容易就被這樣無心的溫柔打動。
一旦他離開之後……她不願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