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大街非但沒有因為夜幕升起而顯得清靜寂寥,反而是燈籠一盞又一盞高高掛著,賣小吃的、賣零嘴、賣古董等小攤子在夜間聚集,形成了熱鬧的夜市景象。
彈兒失魂落魄地來到南來北往第一客棧,她半掩著腫得老高的臉頰,靦腆地走向掌櫃。
「掌櫃老爹,我想找一位住宿的金公子。」
櫃台後白發蒼蒼的掌櫃正撥著算盤,聞聲抬起頭瞅瞅她,「小姑娘,我們這里有兩位金公子,你要找哪一位啊?」
她愣了愣,「兩位嗎?我要找身穿白衣,高大英俊的那一位。」
掌櫃曖昧地笑了,「嘻嘻,要我是年輕小姑娘呀,我也會跟你選一樣的。天字第一號房,上樓左轉。」
彈兒被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明知道不需要多解釋,還是忍不住解釋,「掌櫃老爹,你誤會了,我們不是那個關系的。」
「啊,慢慢來,慢慢來,多聯絡聯絡感情,久了就有關系了。」掌櫃跟他在京城的表弟很像,都是出了名的熱心媒人。
彈兒臉燥熱極了,不過她告訴自己,一定是剛剛挨了一巴掌的緣故。
這種燥熱的感覺她最有經驗了,只要忍一下,待會就會好了,不過明天可能會淤青,至多要三五天才會消。
「謝謝。」
謝過那個只差沒有拿起旗子在她後面吶喊助陣的掌櫃,她忐忑著一顆心慢慢走上樓。」
一百兩銀子……金公子就算是神仙,要一下子變出一百兩銀子也很為難吧?而且她怎麼好意思跟他開口要這麼多錢呢?他會不會誤會自己暗自哄抬價錢?
彈兒慢慢蹭到了天字第一號的門邊,始終鼓不起勇氣敲門。
「進來。」埋頭驀然冒出一聲低喚。
她嚇了一跳,不過隨即搖搖頭。有什麼好驚訝的?公子本來就是神仙,神仙掐指一算不就知道她來了嗎?
「噢,我進來了。」她輕輕一堆,門沒上栓。
一踏進清雅寬闊的房間,她便看到一盞燃起的宮燈直豎在窗畔,點綴得屋里一片柔和明亮。
劍會就坐在窗旁的太師椅上,就著燈火看著手中的書。
他頭也未抬,聲音低沉道︰「坐。」
「是。」她有些遲疑地來到桌旁坐下,忍不住打量了周圍。
小姐在花滿樓的房間美雖美矣,卻是金碧輝煌,一點都沒有這兒的雅致清爽,相較之下,她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地方。
她的臉突然紅了起來。
以後,她就要開始服侍金公子,跟金公子學道了嗎?
她的胸口撲通撲通狂跳著,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賽家班,要多少錢才肯放人?」劍會放下了書,正眼望向她,隨即一僵,「你的臉怎麼了,」
她低呼一聲,急忙捂住,「沒事……是給蚊子叮的。」
「為了你離開,他們打你是不是?該死。」他低咒一聲,想也未想就趨身靠近她,想要看清楚她的傷勢。
可是他的手指還未踫觸到她粉女敕的臉頰,一股熟悉的搔癢感瞬間打背脊蔓延至全身。
「可惡!」他倉惶的收回手,退後了幾步。
可是太遲了,顆顆小小的紅痱子冒了出來,癢得他狠狠掐住了椅臂。
「可惡!可惡!」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
彈兒被他猛然發作起的痛楚嚇了一跳,憂心忡忡地低喊︰「老天,公子,你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嗎?」
「別過來!」他僵硬地低吼,閉了閉眼楮,試圖用內力將奇癢無比的感覺硬生生壓下。
可惡可惡可惡……
她見他臉色發白額上直冒冷汗,著急得都快哭了。「不行,我得去找大夫,你等等我,等我一下,我馬上找大夫來救你。」
他不能死啊!
她才轉身想沖向房門,隨即又頓住了步子。可是他是神仙啊,神仙生病了找大夫有用嗎?還是要去廟里找住持?或老是到道觀找道長?
彈兒腦海驀然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
啊!她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馬上就去拿東西來救你。」說完,她隨即沖出房門。
他癢得頭暈背也麻,直想一掌把自己打昏過去,或是干脆點住袕道,免得他在激動下做出類似咬斷自己舌頭的蠢事來。
可惡的爛體質,可惡的爛主意,他強烈地想念起影城里自己的居所——劍樓,里頭全是男僕,根本不會有半個女人能讓他發作起來。
他這輩子唯一不過敏的女人是娘和女乃女乃,其他的女性族群根本是他的煞星,就連現在這一個也不例外。
就在劍會癢到幾乎控制不住,想要拿劍一把砍了自己的同時,彈兒大呼小叫地抓著三支香沖了進來。
燃著的香火余煙裊裊,沉香的氣味飄散在房里,他努力睜大眼楮看這個笨女人到底要做什麼。
「你……」他瞪著她。
「阿彌陀佛,如來佛祖玉皇大帝皇天菩薩,各路神明,請保佑喔!」
但見她拿著三支香,口里念念有詞地對他拜來拜去,拼命把白色煙霧往他的身上燻。
搞什麼?他都還沒死呢,她現在就在拈香祭拜他?
若不是身上的奇癢慢慢地有消褪的跡象,他的軟劍一怞,鐵定先讓她「仙逝」掉。
這個女人以為他是什麼?鬼嗎?
奇癢漸漸化成中癢,然後是小癢……然後是微癢,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劫後余生的釋然感讓他差點放松到跌坐入椅子里起不來。
他勉強扶著牆壁,慢慢地坐下,嗓音低啞驚異地問︰「你是怎麼辦到的?」
天知道三根香就可以減輕他身上的奇癢?
放松之余,他忍不住低笑了出來。
老天!
彈兒看著自己誤打誤撞的一招竟然真的治好了他,激動得緊緊握住他的手掌,「金公子,真的有效耶,這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你的。」
被她柔軟的小手一踫觸,劍會渾身有一股電流閃過,他警戒著會不會是痱子又要發作,可是就在他背脊僵硬了半天,全身肌膚還沒有一絲動靜的時候,他又猛然放松,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奇跡。
他被女人踫到……沒事了?
劍會盯著她另一手余煙縹緲的香,「原來如此。」
點燃的香會莫名其妙地壓抑住他的痱癢發作,他以前怎麼從來沒有發現?
不過話說回來,誰會沒事點三支香對著自己晃來晃去的?
現在既然知道了供香里的某種香料成分在燃燒之後會對痱子產生功效,那麼他可得好好研究,好早日月兌離這種奇癢難當、生不如死的滋味。
彈兒猶自擔心地模了模他的額頭,「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嗎?」
他輕喟一聲,滿足地道︰「好太多了。」
沖著這一點,他就應該將她帶回影城。
她點點頭,拍了拍胸口,「你方才嚇死我了,沒事就好。金公子,咱們打個商量好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大概幾時會發作一次,這樣子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這鐵定是神仙下凡之後多多少少會罹患的「不適」毛病,難怪他要她別靠太近,原來靠太近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呀。
看來仙凡之體果然相差很多,她千萬得記得,別再用凡人的臭皮囊污染到他了。
一想到這兒,彈兒急急忙忙縮回手,免得自己這麼一踫,又害他再次發病。
「幾時發作一次?」劍會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有女人靠我太近時。」
她聞言蹬蹬蹬連退了三步,小心翼翼地問︰「那這樣可以了嗎?」
他失笑,看著她擔心得要命的眸子,「很好。」
彈兒呆呆地望著他的俊顏驀然綻笑的模樣,一顆心撲通撲通劇跳了好幾下。
真要命,神仙果然與眾不同,就連笑起來也是好看到教人喘不過氣來。
她低下頭,害怕讓他看到自己靦腆嬌羞之色。「呃,金公子,你沒事就好了,以後我會注意別靠你太近的。」
他的笑容倏地消失,眉頭一擰,「你還沒告訴我,誰打了你。」
「這個你就不要再問了,我在班里好些年了,突然要走總是說不過去,我能夠體會小姐的心情。」她嘆了一口氣。
令她憂愁的是一百兩銀子該怎麼籌起。
「小姐?」
「小姐是我的主子,是她收留我在戲班里,現在我要走,她受到的打擊當然很大。」不知怎的,她還是忍不住為小蝶仙辯解。
他陰沉著臉,「他們不準你走?」
「沒說不準,只是……有一點小小的問題。」其實是大大的問題,她又嘆了口氣。
「嗯?」他挑眉詢問。
她艱難地道︰「要一百兩銀子贖身……金公子,我不希望你花冤枉錢,不如咱們之間的提議就算了吧,你再去找一個比較不那麼貴的人跟你回去好了,我實在不值這個錢的。」
「一百兩銀子是小事一樁。」劍會雙目盯著她,「以你的嗓子你的身價,他們只出這樣的賤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花個幾千兩銀子對他來說根本是眼也不眨一下,她會這麼便宜,還真是大大令他意外。
咦?
她驚愕地抬頭,「一……一百兩銀子是小事?可我不值這個錢啊!相信我,真的,金公子,他們是存心要坑人的,你別上當了。」
一百兩足夠買五十個她這種小丫頭了。
他忍不住又笑了,低沉悅耳地道︰「我還是第一次听見這種貶低自己的話,任誰都會將自己的身價抬高數十倍,而你居然說自己不值這個錢?」
以一個花旦來說,她還真不是普通的笨。
也許是新被捧起的花旦,所以她還沒有沾染上那富貴奢華與爭妍斗艷的氣息吧。
他不自覺地微笑了。
真是個小笨花旦娘子呢。
「金公子,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平白無故拿你這麼多銀子,將來還不知道能不能還得了。」她認真地道。
她好怕自己辜負了他的期望,萬一她很笨,總是學不會怎麼辦?
劍會自懷里取出了兩張百兩銀票,淡淡地道︰「這一百兩讓你贖回自己,還有一百兩去買些衣裳什麼的,看來賽家班待人不寬厚啊,一個花旦平常衣著如此簡樸,幾乎……」幾乎像個下人。
不過他沒有說出口,生怕傷及她的自尊心。
也或許賽家班是苦哈哈的戲班子,壓根沒有什麼銀兩可以給戲子們添置衣裳。
「這一百兩是給我的?!」彈兒睜大了眼楮,接過銀票的手都在發抖。
兩百兩銀票……她忍不住湊到面前細看,上頭油墨的氣味淡淡的,可是這銀莊官印鐵票卻是千真萬確的。
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劍會微微一震,「傻丫頭,哭什麼?」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慷慨……還關心我沒有好衣裳穿。」她怞怞噎噎的說,用袖子抹了抹眼淚。
「傻瓜。」他的心柔軟了下來,「……傻瓜。」
不過是一點小錢就能夠激起她這麼大的感動,他簡直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為她嘆息。
她的日子好像過得很苦。
是什麼樣的戲班子窮苦到還需要花旦拋頭露面上街賣唱掙錢?
他有一絲迷惑。
「金公子,我現在馬上回戲班,把包袱收一收,和一些朋友道個別就過來。」彈兒吸吸鼻子,小巧的鼻頭紅紅的,看得劍會忍不住揚起唇角。
他伸出手柔柔她的鼻尖,「下次別再哭了。」
他不愛看見她掉眼淚。
彈兒乖順地點頭,一雙大眼在瑩然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金公子,你一定要等我喔。」
「放心,我哪里也不會去。」他微微一笑,「我就在這里等你。」
她這才放心地擦了擦眼淚,匆匆跑出房。
劍會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眸光跟隨著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盡頭才轉回來。
「嗯,該多訂一間房了。」
雖然他打算明白就起程回影城,可是男女授受不親,為了她的名譽著想,還是相隔兩房最為妥當。
***
彈兒趕在小蝶仙出門赴宴前將一百兩銀票交到她手中,在她愕然的表情里叩別了她,隨即背著小木箱到後台找到了老魯幾個人。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含淚告訴他們,她找到她的親人了,現在要跟親人回家鄉,有朝一日她一定會組個戲班,完成大家的夢想,然後她將那一百兩銀票交給了他們。
「彈兒,你找到了親人是件好事,大娘縱然舍不得你也不能阻止你回鄉。」李大娘哭花了臉,「可是……可是著實舍不得你呀,還有,你這銀子帶在身邊吧,這路途遙遠,沒有點錢在身邊怎麼行呢?傻丫頭,怎麼能把錢給我們呢?」
畫眉也哭成淚人兒,「彈兒,你走了以後,誰來陪我們聊天說笑呢?誰來幫我看看眉毛有沒有畫歪呢?」
江小二更是千百個不願意和不舍,他激動地道;「彈兒,我都還沒攢夠錢……我……我對你……」
「小二哥,我知道你對我這個妹子很好,我真想親眼看你娶一個脾氣模樣都好的嫂子進門。」她噙著眼淚微笑,「希望你成親的時候別忘了我,無論我在多遠的地方,都會祝福你的。」
「彈兒……」江小二哭了起來,心知彈兒不可能成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了。她對他始終只有兄妹之情啊!
老魯強忍著鼻頭酸楚,感慨地拍了拍江小二的肩頭,語聲溫和道︰「彈兒,老魯叔也祝福你無論在哪里,都能夠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希望往後咱們幾個還有再相見之日……」
「老魯叔,會有這麼一天的。」彈兒的淚珠再也忍不住,滴滴答答掉了下來。「這銀票請你們一定要留在身邊,將來走南闖北的,你們比我更需要它。要不,就當作我存在你們這兒,往後咱們要開戲班子的時候,還可以拿出來幫襯啊。」
「好,那就這麼說定。」老魯淚光閃閃的點頭,「將來,咱們一定要開一個全國最大最好的戲班子。」
「對,咱們的戲班子一定要冠上咱們幾個的姓,這才大大風光。」畫眉揮舞著粉拳,意氣風發的說。
李大娘愣了一下,念道︰「花李魯麻江班……怎麼听起來好像是在賣什麼肉醬麻醬鋪,要不就是開賭場的?」
大家也跟著愣住,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倘若真有這麼一天,恐怕戲班名還得從長計議呢。
不過只要心里懷抱著希望,日子就會變得快活輕松些,且讓他們期盼終有這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