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離開一個月了。
珊娘這些日子以來疲倦憔悴,難以成眠,每天都想著他的笑語還有想著他究竟會不會回來?
直到有一天在剁洋蔥剁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她突然大叫了一聲,氣呼呼地將菜刀直直插入厚砧板中,厭惡極了再這樣哭哭啼啼的過日子。
「他要來也沒通知,要走也沒相辭,究竟是不把我放在心里還是不放在眼里?「她美麗清減的小臉浮起了閃閃發光的神采,忿忿然地負著手在廚房里踱起步來。「到底要娶我,不娶我,好歹也說一聲再走,這樣叫人家一直牽腸掛肚的,算什麼呢?」
她孫珊娘可不是好惹的,要怎樣也得交代個清楚,可別讓她不明不白地每日空等。
珊娘當下下定了決心,堅定地掀開竹簾子走進大堂,對所有等著吃包子的老客們大聲宣布——
「十里坡包子店歇業三個月,我要去跟某人要個說法,給個交代!「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隨即爆出了陣陣熱烈的鼓掌聲。
「好!好!好樣的!」阿瓜伯瘋狂拍手。
「這才像我們小珊娘!「楊大叔拚命吹口哨。
「去給他點顏色瞧瞧,我們挺你!」曹老頭跳上桌子,揮舞著拳頭。
珊娘雙眸發亮地望著他們,感激得喉頭哽咽,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多謝各位鄉親父老。」她優雅地欠身作禮。「我一定不負大家的厚望,謝謝、謝謝啦!「
「要加油哇,幸福是自個兒爭取的,別讓愛情悄悄自你手上溜走。」阿瓜伯感慨地道︰「想當年我跟‘青花閣’的小青就是因為……」
「阿瓜,不要再說你那幾百年前的戀愛史了呀……」登時全場又是一片哀哀叫。
珊娘顧不得笑,這些日子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清醒了,也再度活了過來;她興匆匆地上樓,開始收拾行李。
「楊大叔,勞駕您幫我準備一輛騾車,我要快強加鞭進京城去找相公!」下樓後,她急急對著經營騾馬出租行的楊大叔道。
「沒問題,給你我們出租行里最頂極的寶馬車,搭配能日走百里、夜行千里的西洋輸馬克騾,還有神奇騾鞭及紅蘿卜一打,兩樣絕招交叉使用效果更好,還有,如果路上遇到馬賊,你就報上我的名號,他們會給你打個六折的。」
「楊大叔,那就謝啦!「她有些啼笑皆非,不過看在老人家很認真的份上,連忙點頭。
遇到馬賊還能打六折?那他們還會不會在搶劫的過程中代客泊車啊?
此去京城路途不算短程,珊娘可是把祖傳驅蚊防狼的「一笑含香軟筋散」帶著,還有粗壯的荔木 面棍,以及超級無敵金剛菜刀,另外還有一百兩紋銀也都帶在身上。
她再進廚房搜羅了幾樣耐熱不易壞的干糧和糕餅,灌滿了三大羊皮囊的水,就這樣上路去了。
「子日︰吾未見好德如也……」實秋頭上綁著寫上「必勝!殺氣!」的白布條,雙眸緊盯著「論語」里的每句箴言,口里喃喃念著,「子日︰三人行,必有我師……子日……」
夜更深,人更累,眼皮子在他一下注意的時候就偷偷掉下來擋住視線,氣得他索性在椅子上黏了支燃燒著的大紅蠟燭,用當年苦學功夫的土方子半蹲在上頭,若是忍不住想睡坐了下去,就不保。
「這下子就不信治不了你!「他自言自語,忿忿道。
春風寨的大王果然不同凡響,半蹲在灼熱冒煙氣的蠟燭上頭,這麼一蹲就是一個時辰文風不動,連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但是聚精會神在半蹲下面,可就忘了要專注在書本上面,所以當他長吁了一口氣,滿意地低頭看著終究比不過耐力而燒完了的蠟燭,正得意時,這才發現自己這一個時辰里連一個字都沒背進腦袋里。
「可惡!」他懊惱至極,「我這是怎麼了?怎麼這樣沒出息、不爭氣?「
大後天就是應試的大日子了,他得加緊腳步看完書,否則怎麼對得起珊兒?他又拿什麼臉去求親?
實秋嘆了一口氣,大掌抹了抹疲倦的臉龐,松活了下筋骨,然後起身走出房間。
客棧里靜悄悄的,就連店小二都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無聲地下樓,拐進熟悉的廚房里。
他手勢無比熟練地舀出面粉,加一小團發酵好了的老面,少許糖、鹽,然後是溫水,隨即有力地搓柔起了面團。
趁面團緩緩發酵間,他挑了大籮筐里的竹笙、菌菇和大白蘿卜,細細剁成餡,可是待素餡做好後,他忽然一頓——
今兒個他並沒有去打獵,自然沒有大雁或野鴨肉可用,這可怎麼辦才好?
「可惡,本來還想藉著做包子舒緩一下壓力的!」他低咒了一聲,煩惱地望著滿廚房的食材,卻怎麼也找不到想要的東西。
每當他疲憊寂寥的時候,就會深深思念起珊兒做的鮮肉大包子。香噴噴、熱呼呼,雪白蓬松又彈牙美味的包子,總是奇異地溫暖了他煩躁不安的心。
可是就算他再怎麼照著她教的那樣做,他做出的包子雖然可口,卻總是少了一味……
實秋輕輕地嘆息,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的長木椅上,就這樣痴痴地獨坐到天亮。
剛過晌午,盡管臉上帶著兩顆黑眼圈,實秋還是認真地坐在大堂一角讀著「應試十大須知手冊」。
這是京城相思先生為了受惠廣大的應考舉子,特意書寫出的教戰手冊,包括進考場應帶什麼、不應帶什麼,還有作弊者會遭受何種嚴厲處分,也都一一寫明在上頭。
「唉,累死人也。」半個時辰後,他強忍住打呵欠的沖動,喃喃自語道︰「進京趕考真是悶極了,還是攔路打劫爽快點。」
盛暑陣陣催人,他又想睡又熱又煩躁,火氣都快飆上來了。
京城里房子密密麻麻的,一絲山風都吹不進來,哪像極北峰上那等涼爽?
他這時分外想念起自己在春風寨的寬敞房間,還有跟弟弟們舞文弄墨、舞刀弄槍的日子。
他吸了吸鼻子,勉強把眼眶的濕熱逼了回去。
要是再想下去,恐怕他都要哭了。
「不過這些個貪官污吏照我說,是不是腦子全壞光了?明明要當上一官半職得經過一次又一次逼瘋人的考試,這麼好不容易才爬上來的,干什麼當上了還不好好做,污錢污到被朝廷罷官踢回鄉,要不就是銀鐺入獄狗頭不保,再不就是被我們這些強盜劫富濟貧……這樣也高興嗎?「實秋嘟嘟囔囔地埋怨著。
就在他碎碎叨念的當兒,一個身穿銀袍,俊美無儔的男人大搖大擺的走進客棧,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我給諸位送富貴來了!」
登時所有的書生耳朵都豎了起來,滿臉歡欣狂喜之情,迫不及待跳了起來沖向他。
實秋納悶地看著那堆圍成了一圈又一圈,爭先恐後又神秘兮兮的書生,活像餓了三天三夜的鴨子見著了一條肥滋滋的蚯蚓出現一般。
「這是……怎麼了?「他逮住一臉緊張的掌櫃問道。
「君大爺,你有所不知,每到應試之日快到了,京城里就會出現像那種招搖撞騙的騙子,口口聲聲說有秘密管道拿到試題,五道試題就要賣十兩銀子,簡直是要不得的暴利啊!」
嘿,不過今兒個出來騙的這個怎麼長得這樣俊?看來詐騙集團也有吸收新血啊!
「還有這種事?「實秋听得瞠目結舌。
「那可不?反正為了賺錢,是什麼話都有人說,什麼活都有人做,就像那些算命的吧,光是這半個月就多了千兒八百攤,為什麼?因為問卜求功名的人多嘛,唉!」掌櫃的忍不住搖頭,「時代變羅!「
「你也不用這麼惆悵,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實秋微微一笑,好心安慰道。
「我不是惆悵,我是捶心肝!」掌櫃的痛心疾首道︰「早知道我也提前準備好道具參一腳,你都不知道這種銀子有多好賺!「
「掌櫃的,你剛剛還罵這是要不得的暴利……」他駭笑的提醒掌櫃。
「這暴利最要不得的就是人家賺到了而我沒有,我吐血啊!」掌櫃的懊喪得要命。
實秋好氣又好笑,更覺得荒唐。
唉,都說讀書人最是風雅了,可是依他這些天的見識看來,也跟他們做強盜的差不多嘛。
他再一次信心動搖……可是一想到珊娘,他就連忙收攝心神,努力說服自己高中狀元才是王道。
「唯有考中狀元才能向珊兒交代,也才好意思求珊兒嫁給我,對!就這樣說定了。」他自言自語。
「君大爺,你不去跟人家買試題嗎?說不定會中呢!「掌櫃的好意地問。
「男子漢大丈夫,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用作弊的手段就算考中了也不光彩,怎麼配當人?又怎麼向江湖交代?」他慷慨激昂地道。
「好!「掌櫃的呆了一下,隨即大聲叫好,滿臉崇敬。「不愧是我相中的今科最佳狀元人選,我欣賞你!」
「謝謝你的欣賞。’他露齒一笑,「不過可否勞駕先幫我上碗酸梅湯?我都快中暑了。」
「是是是,馬上來。」掌櫃的連忙去張羅。
那名俊美男人手上的試卷猜題賣得差不多了,眸光忽然望向實秋這邊,隨即笑吟吟地走過來。
實秋劍眉一揚,似笑非笑地等著他。
「這位兄台,在下孔乙人,是特意來送富貴給兄台的。」俊美男人翩翩有禮地作了個揖。
「多謝孔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他淡淡地道。
天下間怎麼會有一雙鳳眼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怎麼看就怎麼妖里邪氣的,必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怎麼?「孔乙人一怔,隨即笑了,目光慧黠地盯著他,「兄台以為我是那招搖撞騙之徒嗎?」
「招搖不招搖,撞騙沒撞騙我不知道,但是我做人做事一向喜歡明著來,還有自個兒來,兄台供應的試題不管是真是假,我一點興趣也無。」實秋頓了頓,意有所指地道︰「倒是兄台,在這天子腳下公然賣起了試題,未免太大膽了吧?「
孔乙人難掩贊賞地注視著他,「這麼說倒是我小看兄台了,敢問尊姓大名?」
「君實秋。」他有一絲戒慎,面上卻半點也不顯露。「我以真名示之,兄台卻是用假名,這未免太沒有誠意了。」
「君兄,正所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我賣的試題是真,我的身分真或假便一點也不重要了。」孔乙人笑嘻嘻的問︰「君兄要不要買呀?「
「多謝好意,我心領了。」
「難道君兄來天子腳下不是求功名的嗎?」
「我求的是光明正大的功名。」
孔乙人眼底閃過一抹精光,隨即哈哈大笑,「難道君兄不後悔嗎?「
「我進京趕考一來是圓多年書生夢,二來是想測驗自己的文采能力,三來是想實踐聖賢書上的道理,如果這三點都做不到,那我才真後悔呢!」
「好!太好了!「孔乙人贊賞地點點頭,轉身笑著走了。
「好什麼?」實秋一臉莫名其妙。
但見其他搶購到試題的書生樂得眉開眼笑,忙去翻書找資料好來做一篇策論和破題,一時間全場鬧烘烘得跟菜市似的。
「唉——」實秋柔著眉心,真是被這群人給打敗了。
讓他看盡了求取功名過程中亂七八糟的一面,難道就是要他體驗古人說過的一句話︰幻滅就是成長的開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