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投半山腰的「如親療養院」,標榜視病如親,所以一直有很好的口碑,自然價碼也下便宜。
但章敏當初還是決定讓姑婆住在這里,因為這兒有舒適自然的環境,寬敞的院子里有幾株櫻花樹,還有綠油油的草地可以散步。
而且這里有專業的護理人員照顧老人家,不時還會有醫生來巡視探問。
所以她拼命賺錢最主要的原因也是這個,她想要讓患有老年痴呆癥的姑婆至少能住在這麼安全、舒服的地方,而不是只會把老人拴在床上,任憑老人們一天天油盡燈枯,好像只能等死的黑心療養院。
計程車一停,章敏等不及找錢就跳下車沖進療養院的大門,連警衛都措手不及。
「喂!喂!訪客要登記!」警衛在後頭叫道。
還登記個鬼?她的姑婆都受傷了,現在正是性命交關時刻。
慌亂的淚水奪眶而出,章敏邊跑邊用袖子抹掉眼淚,可是卻該死的越抹越多。
最後,終于來到了姑婆住的208號房門口。
房門是打開的,白色的床單從頭到腳蓋住了床上躺著的那個老人家,章敏只覺心髒仿佛被一柄燒紅的利刃刺中。
姑婆……
她整個人意識飄浮在半空中,雙腳也輕浮得好像不是踩在實地上,巨大的痛苦狠狠地要將她撕裂開來,可恨雙眼卻仍然看得見面前發生的一切,她情願自己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听不見!
這樣就能夠說服自己,姑婆沒事,姑婆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她終究不是個孤兒。
可是淚水卻已忍不住瘋狂潰堤……
「姑婆,姑婆……」她哽咽地輕輕喚道,手顫抖著試圖踫觸老人家。「你醒醒……你不要走……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拜托你不要走好不好?」
以前父母發生離奇車禍死亡,心痛欲死的她還有姑婆緊緊將她擁在懷里,就算哭斷肝陽,她也知道至少還有姑婆在身邊。
可是現在呢?現在她什麼都沒有了,她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
「姑婆……」她哭倒在床邊,小手緊緊抓住白色被單下微微露出的老手。
就在她哭得快斷氣的時候,突然感覺到小手握住的掌心……暖暖的……
她一時忘了要哭,猛然跳了起來,淚痕斑斑的臉上燃起了希望之光。「姑婆還有一口氣,她還沒死!」
「章小姐,你來了。」療養院的主任甫走進來,就被她一把緊緊掐住雙肩。「怎、怎麼了?有事慢、慢慢講。」
「我姑婆她還沒死,她的手還是暖的,趕快叫救護車啊!」她激動地大叫。
主任愣了愣,眨眨眼楮,隨即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現在沒有時間笑了,救我姑婆要緊!」她發現主任越笑越大聲,陡然驚覺不對,「等等,你……在笑?為什麼要笑?我姑婆她——」
「你姑婆她很好,沒有生命危險。」主任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走到床邊輕輕掀開白色被單。「這是老人家們最喜歡跟我們玩的一個游戲,第一次、第二次我們也被嚇壞了,後來就習慣了。」
「什麼游戲?」她一頭霧水,眼眶里的淚珠也還在滾動。
「當當!」姑婆突然坐了起來,皺紋滿面的老臉上得意洋洋,比出勝利的手勢。「嚇壞你們了吧?哈哈哈!我是本屆裝死冠軍啦!」
章敏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半天不能回神。
主任好心地解釋,「自從上個月院里住進一個自稱是龜息功第七十八代傳人的盧老先生以後,院里就開始了一陣流行裝死的熱潮,院方也深覺困擾。」
「你就為了要跟我玩這個游戲,一通電話把我騙來療養院?!」她瞪著主任,咬牙切齒的質問。
主任被她嚇得急忙擺手。「不、不是啦,我們真的是有事想跟章小姐商量,再加上你姑婆真的腳受傷了……」
「腳受傷?」章敏登時又忘記了被整的氣憤,焦急地沖向姑婆。「哪里?你腳哪里受傷了?怎麼會這樣?痛嗎?有沒有包扎?」
「護士小姐,你來。」年輕時顯然是個美人胚子的姑婆睜著大眼楮,一臉天真的說︰「謝謝你來,我的心碎了,你可以幫我縫回去嗎?」
「姑婆,我不是在跟你玩病人跟小護士……」
姑婆迷離的眸光越過她,望向了遠處某個虛空的一點。
「他不相信我,他還是不相信我……」她喃喃自語,神情哀傷淒美。「他以為我喜歡的是晚樵……」
姑婆的神智又回到久遠前的歲月,又開始說著她听不懂的人與事。
雖然她也曾經試圖拼出過去發生在姑婆身上的事件輪廓,可是她只知道姑婆很愛很愛一個男人,到現在還不斷在替「他」織毛線衣……一件件永遠送不出去的毛線衣。
最後還是章敏把它們收著,偶爾拿一兩件來穿,私心的當作是姑婆專門幫她織的愛心毛衣。
姑婆雖然罹患老人失智,但是織毛衣的功夫半分不減,甚至還會在這些毛衣上織出一朵朵流雲,交織在藍色或咖啡色的毛線里。
也因為每件毛衣都有流雲的圖案,她不禁要懷疑這是某種暗號還是有特殊意義,但姑婆是永遠不會告訴她的了。
「姑婆,你受傷的那只腳給我看,很痛嗎?怎麼會弄傷的呢?」她關懷地頻頻追問,最後一句則是看著主任問的。
「對不起。」主任歉然地道︰「是我們的人員沒注意,她爬窗戶說要出去找她心愛的男人,我們阻止過了幾次,但是今天稍早前,她又爬了窗戶……」
「為什麼不在外頭放塊墊子,還是干脆把窗戶鎖成只能開一半那樣呢?」她心急地追問。
「對不起,是我們疏忽了。」主任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道︰「章小姐,這方面是我們院方的疏失,我們會負起責任的。但是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她心疼地攬著姑婆。
老人家正在無名指上纏繞著一條不知哪兒拿來的紅棉線,口里低低念著︰「一個圖兒圖著你,生生世世不分離,一個圖兒圖著我,歲歲年年常相左……」
「……所以可能要請你早點幫章婆婆找好療養院。」
「什麼?」章敏把注意力放在姑婆身上,一時沒听清楚,困惑地望向主任,「找療養院?可是我們已經——」
「章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再跟你解釋一次,因為我們療養院使用的土地和地上建築物是向地主承租的,最近地主打算收回去做溫泉區開發,所以我們可能會被迫在三個月內結束業務,必須請你先幫章婆婆找好療養院,到時候好順利安置過去。」主任嘆了口氣,神情難掩一絲失落,「雖然很不願意是這樣的狀況,但還是請你們先做好準備。」
她一呆,「怎麼會這樣?可是臨時要我到哪里去找能夠像這里讓人這麼放心的療養院?」
「對不起。」主任感傷的搖搖頭。
「主任,你不用再跟我說對不起,我知道這件事不是你的問題。」她煩惱地柔了柔隱隱怞痛的鬢角,強顏歡笑道︰「沒關系,我會盡快替我姑婆安排的。」
主任松了口氣,「謝謝你的體諒。」
「那我姑婆的腳……」
「哦,只是輕微扭傷,我們的護理人員還是會盡心盡力照顧她的,你請放心。」
章敏勉強笑了笑,望向繼續在手指上纏著圈圈的姑婆,心底一片迷惘。
要盡快找別的療養院,可是合格又優良的療養院通常都住滿了,她也不能把姑婆送到一些劣質的療養院。
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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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疲憊的身心,章敏腦子鬧烘烘的,覺得自己肩膀沉重得快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會有那種像是在流沙里拼命揮舞雙手雙腳掙扎,卻還是一直被往下拖去的無力感呢?
是不是不管她怎麼努力,怎麼樂觀積極向上,到最後命運還是能夠成功地扯她後腿,讓她付出的一切都泡湯?
黃昏似明似暗的天色龍罩,將她的身影拖得長長的。
就在她拐彎走近老舊大樓的門口時,驀地一雙有力的手臂從後面抓住了她,將她猛然拉進溫暖的胸膛里。她強忍住一聲尖叫,驚駭地回頭,卻直直望入了路唯東熊熊燃燒著憤怒的雙眼里。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個下午!」路唯東怒火沸騰,抑制不住地低吼。
章敏呆呆地仰望著他,陡然鼻頭一酸,像看見了寂寂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與溫暖,哽咽一聲埋進了他的懷里,雙手緊緊環抱著他堅實暖和的腰背。
「我真高興你找到我了……」她把臉蛋深埋在他強壯的胸口,失控的淚水迅速濡濕了他的衣衫,可是她怎麼也管不住自己。
她生命中僅剩的微弱溫暖火光,像是隨時都會消失,離她而去。可是他的出現就像是最美最盼望的好夢,終于在她身上實現了一樣。
在這一刻之前,她真的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這麼喜歡他、依賴他了。
只要見到他,她就再也不怕寒冷孤單的黑夜,因為他的笑容足以照亮她的生命。
路唯東找了她一下午的惶急、恐懼、驚慌和心痛,在她緊緊的抱住他的那一刻,全化成了深深的悸動和憐惜。
他有一絲遲疑卻渴望地伸出大掌撫模她的頭發,心疼地感覺到她在他懷里哭得像個迷了路,卻終于找到回家方向的孩子一樣。
他的一顆心也被她哭得揪成了一團。
「以後不準再不告而別,知道嗎?」他沙啞地開口,語氣里有著難掩的憐楚和余悸猶存。
「知道……」她深深埋在他胸口的臉蛋,模糊地逸出一聲柔順的哽咽。
「我還以為你遭遇到了什麼意外,甚至被歹徒綁架了。」他的心髒幾乎承受不住,瘋了似地怦跳著。
他想過要去報警,可是失蹤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又不能受理,而且他也不想讓自己在台北的消息搞得天下盡知。
他在美國已經受夠了記者的熱烈報導和跟拍,還擅自作主地封他為投顧界的貝克漢!真是個天殺的瘋狂的世界!
他是商人,不是球星,更不是明星,他拒絕變成追星雜志和小報上被八卦討論追逐的對象。
可是章敏突然的消失,讓他著急得幾乎忘記自己堅持低調的作風,除了報警外,他甚至有想過上電視用百萬獎金懸賞任何一個能夠把她找出來的人。
這種心慌、焦急、唯恐失去一個人的心情也嚇壞了他自己。
為什麼他從不曾對如蘭有過這樣激蕩強烈的感覺?
他悚然一驚,霎時全身僵硬若石。
如蘭?!該死!他這些天根本沒有想到如蘭……如蘭要是知道他對一個女人產生了如此強烈的佔有欲,她會怎麼想?
雖然他們倆對彼此都很有好感,也很快決定了對方是最適合自己的人,順利的話他們下個月就要訂婚了,可是章敏的出現卻打亂了一切。
這就是H.M的計畫嗎?要他結不成婚?要把他的人生攪亂到無可收拾的地步,然後他就會乖乖听憑安排?
「不!」他大受震撼地沖口而出,一把將她推離自己懷抱。
章敏措手不及,差點跌倒,她勉強穩住了身子,疑惑驚動地望著他。
「你在做什麼?」她有一絲受傷又迷惘。
「沒事。」他表情冷硬了起來。與其說生她的氣,其實更氣憤自己為什麼會被她搞得團團轉?
她是使者,別有目的。他接近她就是要套出口風,找出H.M,為他們的家族徹底做一個了結!
可是這些天他做了什麼?居然讓自己為她而笑,為她心煩意亂,甚至為她……忘了自己的身分,自己的任務。
「唯東,你臉色好難看,是身體不舒服嗎?」她自責了起來。「你說你找了我一個下午,一定是吹到風感冒了,要不要去看醫生?我陪你去——」
「不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鐵青地道︰「既然你沒事,那我要走了。」
「唯東,你先別急著走,我們不是要煮火鍋嗎?還有我陪你去看醫生,我知道這附近有家診所很有名……」章敏有些慌亂地跟在他身邊,好聲好氣地道︰「要是你不想吃火鍋的話,起碼先看了醫生再回去好不好?至少讓我安心一點,好不好?」
她的開懷在此刻令他壓力備增,強抑下心軟的沖動,他冷冷地轉身就走。「不用了。」
「唯東!」她想追上去,卻又不敢,只能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鑽入停在一旁的賓利里。
賓利車引擎發動了,他甚至不等暖車便迅速倒車,然後踩下油門疾沖離去。
他一定很生氣很生氣,不然怎麼會氣得連一刻都不想多待?
章敏的心瞬間迅速直往下沉。
黃昏最後的余暉在天空的一個小小角落消失,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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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時鐘上的短針停留在十二,長針悄悄步向五。
午夜的十二點二十五分,章敏靜靜坐在只開了一小盞暈黃夜燈的套房里,腳邊擺了一杯動也未動過,早已凝結了油脂的泡面。
新年已經過了好幾天,夜晚也很少再听見那隱隱約約放鞭炮的聲音了。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然後下一句呢?下一句是什麼?
她忘記了李清照這一闋詞的下一句,但是她知道自己會度過什麼樣的下半夜。
孤孤單單,只有一個人,還有一杯放涼了、泡糊了、浸爛了的面。
也許還有沉默的手機,因為今晚不會有一個低沉富磁性的聲音含笑透過無形無影的電波,甜蜜蜜地竄入她的耳朵、落入她的心底。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他這麼生氣?
「是因為我不告而別嗎?可是他後來也原諒我了,所以不會是因為我忘了告訴他,我去療養院。」她迷惑茫然地自問。「那麼……因為我說錯話了?」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他溫暖的體溫仿佛還殘留在她肌膚上,可是一切來得太快,她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就憤而離去?
章敏吁了一口氣,卻覺得怎麼呼吸、怎麼喘息也無法順利吸到足夠的氧氣,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姑婆的事,他的事,還有她接受苗老先生委托的事……她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步田地?
事情還能更復雜嗎?章敏,你真是個天才。
她雙手捧著沉重到不堪負荷的腦袋,覺得自己的世界真是亂到了一個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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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章敏照常去送羊女乃,頂著刺骨寒風和兩顆黑眼圈。
但是她整天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時查看手機是不是沒電了?還是沒有訊號?不然怎麼會都沒有他的來電。
其實最簡單明了的答案就是——他沒有打,也不會打。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依然在大清早就去送羊女乃,只不過臉上的黑眼圈越來越深,越來越大。
她的手機像變成了啞巴機,沒有人打給她,除了小吳。
但是小吳的電話接起來分外令她煩惱——
「敏敏加油!敏敏加油!我們兩人萬能事務所遠大的將來就靠你了!」小吳不知她心事,還在電話那端歡呼喊口號。「敏敏好,敏敏棒,敏敏敏敏呱呱叫!」
「小吳,我頭痛。」她捂著隱隱怞痛的額頭,嘆了口氣。
「你現在在哪里?該不會又去送羊女乃了吧?」
「對,我現在已經送完要回家了。」她把機車停在馬路邊,隔著半罩式安全帽接他的電話。
「你現在是銀行戶頭里有五十萬的人,干嘛還要那麼辛苦去送羊女乃?好歹我們兩人萬能事務所的生意眼看就要蒸蒸日上——」
「小吳……」她有些艱難地開口,「關于那五十萬……」
「怎麼樣?」小吳只要一听到跟錢有關的話題都很敏感。「五十萬怎麼樣?」
「你的那一份前金應該還沒花掉吧?」她小心翼翼地問。
「為什麼這麼問?」小吳警覺。
「我是說,假如我沒有完成任務,那麼我們就應該把錢還給苗家。」她話一說完,立刻把手機拿到一臂之遙。
果不其然,手機那頭傳來尖叫聲,「什——麼——」
她在心中默念了十秒後,才苦笑著把手機貼回耳邊。「小吳,對不起啦,我只是假設如果。」
「不能假設!沒有如果!」小吳激動的語氣轉為哀求,「求求你啦,敏敏,你一定要成功,起碼試試看,反正苗老先生說一個月之內,你對路唯東百般勾引還是沒效,那就表示路帥哥是個正人君子,你也能交差了——兩百萬耶!我們倆可以一人分一百萬哪!」
她何嘗不知道這些?可是一想到她為了錢接近他,甚至還要欺騙他的感情,她就覺得自己真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更慘的是,她好像已經愛上他了,既然這樣,她又怎麼能夠這樣對他呢?
等等,他最後還是會回到苗如蘭身邊的,因為他是苗如蘭的準新郎啊……
章敏一陣暈眩,幾乎握不住手機。
她為什麼常常忘記最重要的這一點?是忘記,還是不願意去想起?
「敏敏?敏敏?你有在听我說話嗎?」小吳在電話那端大呼小叫。
「我……在听。」她語氣虛弱地喃喃。
「所以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加油加油!」小吳繼簇鼓勵,「我隨時準備好數位相機等你,至少也先讓我拍幾張照片交差,可以嗎?不然讓苗老先生誤會我們都沒有在做事,那就不好了。」
見小吳那麼熱切,她不忍澆他冷水。
可是要她通知小吳來偷拍她和唯東私密溫馨的甜蜜點滴……她也做不到。
一團亂,一團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