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風流道風流春街有個挽翠樓歌舞香鬢恨晚生將金做鐵花不愁
將進酒夠持久縱飲干杯不罷手妖嬌媚態銷魂窩酥胸半解任君摟
人也留錢也留夜夜尋歡真英雄枕畔嬌啼不虛行人生到此無所求
「啊……嗯……爺,您慢點……啊……人家受不住了……」
繡房內春光萬丈,紗窗外卻有一只圓不溜丟的眼兒湊近在挖出的洞口處,盡情觀賞得不亦樂乎。
「喝、喝……」上頭的大爺馳騁沙場,流血流汗。
「啊、啊……」下面的姑娘曲意相迎,鶯啼婉轉。
紗窗下,身形嬌小的曹綠袖頭上扎著兩團獅子滾繡球,粉女敕像包子的臉蛋稚氣猶存,一雙滴溜溜大眼里卻盛滿精明之色,在「觀戰」之余,不忘自懷里掏出一本冊子和一小截眉筆,認真記錄。
時間︰牛年豬月狗日。
地點︰挽翠樓一十八號雅房。
姑娘︰花春春。
客人︰東門壯羊胡同王老板。
勇猛級數︰還行。
「啊啊啊……」
還沒寫完,里頭卻已是鳴金收兵,風停雨歇,曹綠袖拿出小小沙漏子瞄了一眼,差點嗤地笑出來。
刷刷兩下,她把「還行」二字打了個大大的,改寫上「很爛」。
唉,看來今晚這一場是沒戲瞧了,不過曹綠袖在失望之余,忍不住還是湊近紗窗小洞口再瞥最後一眼。
不瞥還好,一瞥之下,她險險笑得噴飯。
因為花春春一邊嬌喘著「爺,您好強、好棒」,一邊趁王老板不注意,無聊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曹綠袖低下頭,在冊子上加上一行備注——
春春姊演技大大進步,厲害厲害,本月可考慮加薪一兩。
「好,轉移陣地!」她繼續往另一間包廂前進。
曹綠袖,春水街桃花巷弄人氏。
打從一歲半會走路起,天資聰穎的她就懂得眼觀四面——龜公的送往迎來、耳听八方——姑娘的瀅聲浪語,對于人生百態,格外別有一番見解。
所以自七歲開始識字,她交給私塾先生的頭一篇功課便是「論青樓十八模之我見我聞」。
本以為能夠贏得私塾先生一番大大贊賞,沒想到卻被氣壞了的先生在上頭用大大朱紅字批了「瀅奔不才,道德淪喪,莫此為甚」十二個大字,最後還將她逐出師門,方肯罷休。
當然,連那篇功課也被先生沒收了。
但是這完全斷不了曹綠袖對于妓院的好奇之心,盡管被娘親逮著了總要打要罵的,她還是對于「如何成為青樓名妓」一事,充滿了無比的熱情。
所以幾年來,她一直不斷利用時間偷偷進行考察和研究。
眼看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眨眼,她也已經來到了及笄的年紀——
「娘,為什麼別人家的姑娘十五就能及笄,可我今年都幾歲了,您怎麼還沒打算幫我做及笄之禮哪?」她在吃青木瓜炖排骨湯的當兒猛然想起。
現在吃多點,將來多「大」點。
她是很能未雨綢繆的。
叼著根長長玉煙管的老鴇曹媚娘好整以暇地吹了一口煙,毫不留情地用煙管敲了敲她的腦袋。
「及笄?」她嘴角那顆美人痣微微上揚,「你當我模不透你肚里藏了什麼曲里拐彎的心思?」
「呃……」曹綠袖趕緊將頭埋進面前的碗里。「娘,您說什麼呢,女兒可一點都听不懂。」
「最好你是听不懂。」曹媚娘冷笑。「你娘我丑話可是說在前,及笄了以後,你就準備給我嫁人去,不準有其他念想。」
曹綠袖張口欲辯,最後考慮到娘親正手持「凶器」一管,還是識相地閉上嘴巴,繼續吃她的豐胸良湯。
欸!誰要嫁人哪?嫁人有什麼好?嫁人根本一點前途也沒有……
「你說什麼?」曹媚娘眸光精明地瞪著她。
「我、我什麼都沒說啊!」她嚇了一大跳。
「是——嗎?」曹媚娘欺近她,微眯起眼。
「呃……」曹綠袖心虛地頻頻眨眼,突地站了起來。「啊,我是要說,樓里的姊姊們托我去買胭脂水粉,我居然給忘了,呵呵呵。」
「你少在那邊給我顧左右而言他——」
「娘,我來不及了,有什麼話等回來再說吧!」她拋下吃了一半的青木瓜炖排骨,揣起小荷包,二話不說就往外跑。
「曹妞!你給我等一等——」
「不能等了,萬一耽誤了姑娘們化妝的時辰,您晚上的生意就做不成了。」跑到門邊,她不忘回頭對娘親扮了個鬼臉。「姑娘要是沒上妝,可是會嚇跑一狗票客人的!」
顧不得後頭娘親的咆哮,曹綠袖趕緊腳底抹油,一溜煙了事。
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順地溜出來透透氣,曹綠袖今兒心情真是好愉快呀。
正因為太愉快了,所以她忍不住哼起了自小耳熟能詳的曲兒。
「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听唱歌。諸般閑言也唱過,听我唱過十八模。老板听了十八模,不花銀兩模不著。老頭听了十八模,渾身上下打哆嗦。小伙子听了十八模,抱著枕頭喊老婆……」
她唱得好不開心,腳下蹦蹦跳跳的,不禁放開了嗓門大聲唱——
「一模呀,模到大姊的頭上邊呀,一頭青絲如墨染,好似那烏雲遮滿天。哎哎喲,好似那烏雲遮滿天。二模呀,模到大姊的眉毛邊,二道眉毛彎又彎,好像那月亮少半邊。哎哎喲,好像那月亮少半邊……」
就在她唱到第十四模,「姊兒小小肚臍圓又圓,好像一枚小制錢」的當兒,一個背對著她的高大男子放下攤子上的一錠點金墨,倏然轉過頭來,英俊的臉龐閃過一抹愕然。
他沒听錯吧?
「剛剛是不是有人在唱……什麼瀅詞艷曲?」男子遲疑地開口。
「回爺的話,」侍衛史翔上前,臉色微帶尷尬,低聲道︰「是前頭那個小姑娘,唱的是坊間最低俗不堪的青樓名曲‘十八模’。」
果然不是他耳朵有問題!
男子目光銳利地盯向那逐漸遠去的女敕綠翠衫背影,簡直不敢置信。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竟然連天子腳下的京師地帶也道德敗壞至此?
連個小姑娘都敢在光天化日下,將這等瀅穢小曲朗朗上口,再這樣下去,恐怕離禮樂崩壞之日不遠。
不行,他一定要正視這個問題,開始肅掃這股歪風才是!
沈隨風大步追上去,史翔一愣,只得緊跟著保護。
人高腿長的他,三兩步便趕上,並攔住了那個正唱到第十八模的小姑娘。
……十八模到大姊的山溝邊……
他清楚的听進了最後那幾句灌得人雙耳刺痛的穢亂詞,一時僵在原地,幾乎無法動彈。
「耶?」曹綠袖迷惑地望著這堵突然杵在自己面前的高大「人牆」。「要干嘛?」
略一定神,她這才注意到眼前站著的竟是個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火山孝子——呃,不是,是年輕公子。
曹綠袖眼楮亮了起來,忍不住將他通身上下仔細打量起來,差點忘情地吹了聲口哨。
喲!臉是臉,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的,真是她十六年來在千千萬萬個客人當中所見過,最上等優質拔尖的好貨色啊!
這枚英俊少年郎若是進了她家「挽翠樓」,恐怕要那些名妓姊姊花大錢倒貼都願意吧?
「嗯,不錯不錯。」她不自覺露出一朵滿意至極的邪惡笑容。
咦,要不要趁機會幫家里拉個客,順道跟名妓姊姊們收個仲介費呢?
沈隨風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還不及回神,旋即被一雙滾圓卻發光的晶瑩眼兒,像是從頭到腳地剝得全身光光的。
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有種心底毛毛——像是有人正在對他毛手毛腳的感覺?
沈隨風甩了甩頭,勉強抑下莫名毛骨悚然的異樣感。
「這位姑娘,失禮了。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請教?」向來謹守禮儀的他,恂恂爾雅的開口。
啊,她被搭訕了嗎?
在這一剎那,曹綠袖突然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終于輪到我了?」她握緊拳頭,仰天長笑。「終于也輪到我曹綠袖顛倒眾生的這一天了嗎?哇哈哈哈……」
沈隨風後退一步,戒慎地瞪著她。
「姑娘?」他遲疑地問︰「你——還好嗎?」
曹綠袖抬起頭,滿眼發光地望著他,笑容都快咧到耳朵邊了。「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對了,公子想問我什麼?」
沈隨風足足做了三個深呼吸,才恢復鎮定地開口道︰「是這樣的,在下想請教姑娘是從何處習來那等粗俗不堪入耳的俚曲?」
「粗俗不堪入耳?」她臉上的笑容消失。
「樂記十九有雲︰凡音者,生于人心也,樂者,通輪理者也。以姑娘稚齡清姿,原該做清平喜樂之音,或詠佳言絕句才是,怎麼反而吟唱起這等靡靡污穢之曲?」他一對濃眉打結,眉心皺得老緊。「而且還是在光天化日,大街之上公然就唱了起來?」
曹綠袖登時沒了好臉色。「這位公子,麻煩你說話客氣一點,我方才唱的曲兒哪里污穢了?」
「詞里都由頭‘模’到腳了,還不算污穢?」他挑眉反問。
「敢問公子,令尊令堂可在?」她突然天外飛來一問。
「家父母俱健在,有勞姑娘相問。」沈隨風禮貌的回答,隨即心里浮現疑問,「但不知姑娘問起在下爹娘是……」
「喔,也沒什麼,不過想肯定一下公子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是人生父母養大的?」她臉上表情很是嚴肅。
「在下肉骨凡胎,自然亦是由父母孕育而成,又如何會與姑娘不一樣?」他被問得一頭霧水。
「原來都一樣啊!」她眼底閃過一絲狡獪,「那既然一樣,公子又怎麼會覺得這‘十八模’听來污穢不堪入耳呢?」
「姑娘這話是何意思?」他眸光銳利起來。
「听說當初我爹就是用上這‘十八模’的學問,我娘才能得孕,這世上也才會有我曹妞兒出現。所以同理可證,令尊令堂必然也是經過一番模來摳去的‘手續’,這才生出了你這麼一位英俊瀟灑的公子爺……」曹綠袖拐了個好大的彎,終于回到正題上,笑嘻嘻地道,「不是嗎?」
「姑娘這般東拉西扯,連在下爹娘都能用來輔佐你的歪理,足見姑娘腦袋清楚、聰明伶俐。」沈隨風臉色一沉,「要是這樣的聰穎用在正途上該有多好?」
「喲。」她不由得上下打量他。「小女子原以為公子是個食古不化的書呆子,卻沒料想公子反應快,口條也挺俐索的嘛!」
就是雞婆了點,唆了點,可惜可惜。
「在下出言糾正,乃是出自一片善意,就算姑娘不領情,也犯不著拐彎抹角指桑罵槐。」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悅。
「奇了,公子現下倒惡人先告狀。」她哼了哼,「我自唱我的‘十八模’,又礙著你什麼?我曹綠袖就是喜歡唱‘十八模’怎樣?這可是我們家挽翠樓里天天開門前必唱的‘樓歌’,你要听不慣,不想听,把耳朵捂緊不就行了?」
「豈有此理。」他臉色一沉。
「難道小女子說錯了嗎?」曹綠袖故作恍然大悟狀。「啊!還是你其實也挺愛听人唱‘十八模’的?就是臉皮子薄,害臊了……我說公子,你何苦這麼假惺惺呢?男人我見得多了,你就承認自己也是個之人,我也不會笑你呀!」
「你——」
「對了,公子有空來捧場啊,小女子還是個清倌,歡迎你屆時大駕光臨我的開苞競標發表會喲!」她俏皮又風蚤地朝他拋了個媚眼。「咱們這麼有緣,到時候小女子再給公子特別折扣啊。」
「你、你不知羞恥!」他英俊玉面倏然漲紅了。
曹綠袖一呆,隨即也火了。
凶什麼凶啊?
「奇怪了,不捧場就算了,凶巴巴的做什麼?」
「听听,你這是身為一個女子該說出的話嗎?」他簡直是痛心疾首。
瀅之惡人,邪之穢人,色之誤人,莫此為甚!
「明明就是你自個兒攔住我的道,沒事愛充當老夫子要教化人心,現在被我說中心思就惱羞成怒了不成?」曹綠袖斜眼睨著他,沒好氣地道︰「再說了,你是住海邊的啊,管那麼寬?你管我愛唱什麼歌?你以為你是本朝禮部尚書啊?」
「我就是——」沈隨風看著這名個頭嬌小只到自己胸口高,卻趾高氣昂咄咄逼人的綠衫小丫頭,濃眉糾結得死緊。
剎那間真有股沖動想承認自己正是那專管天下禮樂規矩的禮部尚書,看看她還有什麼話說?
「是什麼?是什麼?」她甚至用指頭猛戳他的胸膛,擺明了得寸進尺兼大吃豆腐。「你說呀,你倒是說說看呀!」
沈隨風尚未開口,一旁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史翔突然醒覺過來,趕緊跳出來善盡護衛之責。
「大膽!」史翔臉一板,煞氣自然畢露。
曹綠袖嚇了一跳,立刻後退了兩步,小臉微微發白。
不知怎的,沈隨風方才雖被她頂得一口濁氣上涌,可是眼見她粉女敕的臉蛋露出害怕的神情時,他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感。
以大欺小,太不厚道。
他先是對凶神惡煞的史翔使了個制止的眼色,別過頭來,正要和顏悅色地勸慰她幾句,沒料想到她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呃……」被她這麼一哭,沈隨風頓時手足無措。「等、等一下……」
「哇……像你們這種上等人就只會欺負我們這種苦命的青樓女子,嗚嗚嗚……可憐小女子我今年還沒滿十六,淪落風塵也是不得已,你你你……」曹綠袖哭得呼天搶地。「居然還想白嫖不付錢?當我們青樓妓女就可以隨意任你這種上等人糟蹋的嗎?」
什麼?
沈隨風一呆,史翔也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突然四周擠滿了打抱不平、氣憤填膺的圍觀民眾,個個掄起袖子摩拳擦掌。
「看不出長得人模人樣的,原來是個白嫖不付錢的瀅棍!」張屠戶亮出殺豬專用的牛耳尖刀。
「光天化日竟敢當街佔人便宜,小子你有錢逛大街沒錢嫖妓,居然還要人給你睡免錢?豈有此理,戲文上說‘人面獸心’,指的就是你這種死不要臉的王八蛋吧?」面攤王老兒怞出 面專用的水火大棍。
「天哪!長得這麼俊的公子哥兒居然是個色膽包天的壞胚子,這世界究竟是怎麼了?教我們這些未出嫁的美女還活不活呀?」猶待字閨中的李三姑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慢、慢著。」沈隨風英俊臉龐有些蒼白,終于意識到情況不太對勁,連忙試圖解釋,「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鄉親們滿臉殺氣騰騰逼近上來。
「爺,好漢不吃眼前虧,屬下覺得咱們還是先走為上著——」史翔臉色古怪不安地悄悄拉了拉主子衣袖。
「可是……」沈隨風眼角余光瞥見那個哭得唏哩嘩啦的小丫頭竟對他扮了個鬼臉,不禁勃然大怒。「她——」
「嗚嗚嗚,可憐我上有個八十歲姥姥,下有十八個嗷嗷待哺的弟妹,被推落火坑賺皮肉錢已經是百上加斤、苦上加苦了,嗚嗚嗚……你還當街要我給你白上?天哪!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啊……」曹綠袖扮完鬼臉後,繼續哭爹喊娘嚎啕不絕。
「等一下!她明明就是裝——」沈隨風憤慨不平地喊道。
「扁他!」鄉親們熱血沸騰地一擁而上。
在兵荒馬亂間,個兒嬌小的曹綠袖自人海中鑽了出來,用袖子擤了擤鼻涕,笑咪咪地回頭看著那兩個「強搶民女」的倒楣鬼被群情激憤的鄉親們淹沒了。
「想跟小娘我斗,再去修練一百萬年吧,哈哈哈!」她說得沾沾自喜,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