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早啊!」很有精神的早安聲,在樂知縣府里爽快地響起。
「……早啊,懷真。」前幾天指證她的書吏、刑名師爺等裝作無事回應。
她也沒有針對當日發生的事破口大罵,開朗笑道︰
「劉師爺,大老爺在哪兒?今兒個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如果用不著,她就上縣府里的戶部幫忙好了。
各個親隨負責不同的雜事,她專負責采買大老爺饋贈給其他官員的禮物,尤其是送京官的禮,更為重要。
因為她曾在京師住過,十分熟悉京官間的饋贈。她心知其他親隨眼紅,這個位子等于是可以多撈點油水,偏她卡得緊緊的。
她不得不卡啊。
這些饋贈招待等開支,全由縣內戶部支出,虛報在其它帳本上,新官上任必須視若無賭,因為這就是官場的陋規常例。
她好歹在皇城戶部做了幾年,在新官上任前,絕不讓無用的開銷過大。
「懷真,你在這里做什麼?」突地,有個不客氣的聲音出現。
她抱拳笑道︰「唯謹兄,早安啊。」
「為何你在這里?」一名跟她實際年齡差不多的高瘦男子嚴厲問道。
「我……我無罪開釋了啊。」她微笑。官場多年,她的臉皮已經厚到刀子都砍不動了,這也算是好事吧。
唯謹聞言,冷笑︰
「無罪?能在證據確鑿下被判無罪,不正是前任首輔的功勞?」
阮冬故搔搔發,輕笑道︰
「唯謹兄說得是。全仗東方……爵爺的功勞,小弟才能站在這里。」
唯謹沒料到她的坦白,先是一怔,而後深鎖眉頭,道︰
「你真有膽子。今天一早,你被遣去陪東方爵爺游園,現在還站在這里,是認定他不會降罪給你嗎?」
「游園?」她呆了呆。
「是啊。」劉師爺插嘴︰「前任首輔向大老爺討人,要你伺候他上縣郊那座『幸得官園』,順道為他介紹樂知縣。現在你早該在東方府了,來縣府做什麼?」
昨天青衣送禮來時,應該有轉告一郎哥吧。怎麼一郎哥連提也不提?眾人的眼神羨慕又妒忌,但她一時顧不了許多,問清楚東方府在哪條街上,火速沖過去。
路過藥鋪時,她想起昨天的人。以往縣令送禮,她鮮少采買珍貴藥材,因為藥鋪得外調,這一調勞民傷財又運送太慢,到底誰知道東方非將在此定居,事先調來人-?有這個能力,卻只調幾十兩的人-,似乎又不太對勁。
她跑過豆腐鋪時,看見一郎哥正好送客人出巷口。
他抬眼瞧見她,神態自若地笑著︰「懷真,早啊。」
「一郎哥,你沒告訴我,東方非下令要懷真陪他游園啊。」她停步,惱道。
「我忘了。」
說得這麼干脆,分明是故意忘記。她向來不會對他真的氣惱,只好擺了擺手,很無奈地說︰「我去奉命陪東方非游園了,一郎哥,你繼續忙吧。」
「-就算走慢,他也不會降罪的。」
「我現在是親隨,當然要奉命行事。一郎哥你也知道縣太爺就要卸任了,他要不滿辭掉我這個親隨,我可是會不甘心的。」
「等等,懷真。」他叫住她,壓低聲音提醒︰「-記得。在外頭,他是東方爵爺,不是其他人。」
一郎哥言下之意,是要她在女扮男裝時,嚴守官位尊卑,以防教有心人看穿一切。這點道理她是明白的。
「還有,東方非游園恐怕不簡單,江興一帶的地方官員必爭相巴結,其中會發生什麼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千萬小心。」他暗示道。
她笑著點頭,跟他揮手再見。
鳳一郎平靜地目送她,等到她消失在轉角里,才允許自己露出不快的情緒來。
「-認為是公職在身,他可是假公濟私。」他喃道。
東方非買下的宅子,是前任官員的故宅,位居樂知縣次要的街上。環圍在宅子的矮屋,只準住不準經商,街上往來冷清,是縣里地價頗高但並不熱鬧的地區。
她抄近路,才拐了個彎,就看見轎子已停在東方府前。
青衣在側,前後黑衣武士十名左右,陣仗似乎大了點。他排場大,她早已習慣,只是這一次不是華轎白馬,而是功夫高強的隨從。
他在防誰?
這念頭從她心頭一閃而逝,就看見青衣上前,提醒她︰
「懷真,我家主人等-很久了。」
她回過神,立即定到轎前,作揖朗聲道︰
「爵爺,小人是奉命陪侍在側的懷真。」
「懷真,听說-這兩天病了,要-來陪本爵爺游玩,本爵爺還真有點負疚呢。」帶著幾分惡作劇的笑聲,自轎內傳出。
她爽快地笑道︰
「托東方爵爺的福,懷真現在身強體壯,就算徒步走完整縣都不是問題呢。」
轎內的男人早就預料她的答復,懶洋洋地接道︰
「這可不成。如果-中途倒下了,豈不掃了本爵爺的興致?這樣吧,今天就特地通融,允-跟我同坐一轎吧。」
阮冬故暗自一驚,偷偷掃過四周隨從的神色。青衣照例面無表情,四周高強武士則掩不住異樣的眼神。
「爵爺,這恐怕不太方便吧?」他在惡整她吧!
「我都不嫌不方便了,-嫌什麼?還是-一個小小親隨,瞧我不起?」
再耗下去,只會讓人起疑,她也很干脆,說道︰
「東方爵爺的命令,誰敢不听?懷真恭敬不如從命了。」語畢,鑽進轎里。反正她只是一介小人物,再怎麼傳難听,也比不過他這個大爵爺。
她才在他身邊坐穩,就听見他命令道︰
「青衣,可以起轎了。」
她微側臉,正好對上他迷戀的眼神。他一身紫黑長袍,質料上等,黑發如絲披在身後,與衣色融為一體;他神色貪婪,但卻看不出對官場有任何眷戀,那也就是說現在他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迷戀……是針對她?忽然間,她有點毛毛的。
「冬故,我真愛-這樣瞧我。」東方非開口,語氣帶點令人意亂情迷的曖昧。
她吞了吞口水,當作沒有听見,提醒他道︰
「東方兄,你讓一名小親隨跟你同坐一轎,傳出去,會有損你名聲的。」
「-何時看過我在乎這種東西了?」視線掃過她縴細的腰身,他笑道︰「倒是-,瞧-瘦成這樣,被-崇拜上天的義兄沒有為-好好調理一番嗎?」
「是小妹身子沒有用,被牢里濕氣影響了。」她不介意地笑著,在狹小的空間里,抱拳感謝︰「多謝東方兄的禮,今早一郎哥就用它為我補身呢。」
東方非注意到她精神奕奕,笑容爽朗,眉目之間又恢復那英挺的正氣,完全不像在地牢里那樣灰心喪志,現在的阮冬故,才值得他一口一口的品嘗。
掌心來回她嬌艷的頰面,他多想念她啊,多想念她啊!想得夜不成眠呢!
「難怪-今天氣色不錯,原來我也有功勞。」他的聲音輕滑中帶絲忍耐。
她一向粗線條,不會排斥他的踫觸,說道︰
「東方兄,改天你來宅里用飯,家里還有半條,配起飯來太好吃了。」好吃到,一郎哥把最後一碗飯讓給她,她還意猶未盡。
「-拿來配飯?」
「是啊,長樂街長樂臘肉店的臘肉非常美味,一郎哥一盤蔥炒臘肉,不必再上其它菜,就夠配飯吃了。」光想起那滋味,就不自覺地抹抹嘴角,嘴里口水直流。
鳳寧豆腐鋪已經花盡他們一身積蓄。一郎哥負責家計,以米飯為重,菜色次之,每個月能吃上兩次肉類,已經是非常幸福的事了。
「臘肉?」東方非微怔。官員送來的厚禮,他不曾打開過,直接讓青衣轉送。千年人-是京師百年藥鋪要送進宮的,共計三支,他離京時威脅利誘硬是購進一支,他混在厚禮中給她,她卻只對毫無價值的臘肉再三回味?
「是臘肉啊,不然還會是什麼?」她笑︰「東方兄,你老模著我的臉,是我臉上有髒東西麼?」
「冬故,-還是一樣不解風情,教我又是心喜又是惱火啊。」見她神色有些迷惑,他拉著她的小手,移到他的心口上。
「-覺得我心跳快了些嗎?」他在她耳邊呢喃,看見她耳垂小巧細白,不由得難忍心癢,輕輕咬上一口。
頓時,她全身僵硬起來。
「冬故?」他語氣誘惑又動人。
「……東方兄的心跳好像是快了點。」他這個惡習還是不改,動不動就愛她測他的心跳,而且,這樣咬她……
她就算對情愛還在學習中,也知道這種咬法含著什麼意味。
「東方兄……」她猛吞口水,硬梆梆地坐在那里。他不止咬她了,甚至還在恬她的耳垂。如果這時推開他,她怕用力過猛,會將轎子震碎,人飛三里外。
「嗯?」
她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你的厚愛,我銘記在心。東方兄,當日你對我一見鐘情,小妹受寵若驚。但你每次見到我就心跳加快,這樣……對身體也不太好。」
「……-想說什麼?」
不管了,她干脆攤開來說︰
「老實說,這種一見鐘情我真的沒踫過,根本不明白這樣的感覺。不管我見你幾回,從沒有心跳加快過,分離七個月,也不至于思之狂……」
東方非早知道她對他的情意淡薄,他才將之視為最大挑戰,但老是听見這種話,他內心也會不耐。
他放掉她的手,懶洋洋地倚在轎的另一頭,冷淡聲道︰
「-有話直說,我也不會怪。」
她對他的喜怒無常不放在心上,徑自正色道︰
「我對東方兄,確實不會心跳加快,但是,我阮冬故從未想過其他的男人。」
轎子在此時停下。青衣在轎窗旁低喊︰「爺,到幸得官園了。」
「巡撫偕同江興布政使司,知府、三縣縣令拜見東方爵爺。」轎外恭聲一片。
東方非連理都沒理會,只專注在阮冬故身上。他撇唇哼聲道︰
「如果-心里有其他男人,那我倒想看看,對方是何等人才,竟然能讓-這個阮冬故放進心上。」
她低聲爽快地笑︰「東方兄,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你我私訂終身後,我內心一直有你,只是跟你的心跳如鼓不一樣。多謝你讓青衣以送禮之名,前來探我,你不用太歉疚,只要你以後下手,想想無辜百姓就跟我一樣,也是有親人在擔心,冬故就感激不盡了。」
他內疚?他內疚?人沒死,他內疚什麼?他根本不當回事,又听她柔聲道︰
「我現在很好,只是前兩天可能太累了,一時想不開而已。現在,我全好了,沒事了。」
「-倒是很容易想開嘛。」
她哈哈大笑,隨即怕轎外的人听見,連忙掩嘴小聲道︰
「我這人什麼都不太聰明,就是這點,我比較厲害。再者,我有一郎哥在身邊,他隨時都能點醒我。」
東方非早已習慣她把鳳一郎捧得比天還高,也練就充耳不聞的能耐。他挑起漂亮的俊眉,笑道︰「既然如此,-還是要繼續走-的路了?」
「是。」明眸堅定,小臉正經,絕不回頭。
心頭一跳,他握緊扇柄,暗自克制自己。
他絕不會失控地抓她到面前吃掉,他要她自動爬到他的嘴邊,任他盡情享用。撲通撲通,手筋畢露,竭力控制自己如狼般的獸性渴望。
阮冬故被他露骨饑渴的眼神看得冷汗直流,正要開口,他卻硬生生地將視線轉開,拂袖要出轎。
她連忙低叫︰「東方兄!」
「怎麼?-要我現在就一口吃了-嗎?」
她一頭霧水,道︰
「不……改天到我那里吃臘肉,不必急在一時。」見他瞪著她,她只好再道︰「剛才我話還沒有說完呢,你有你的心跳如鼓,我也有我的方式。東方兄,你離京以來,一直帶著那些武士?」
「-想問什麼?」
「那些武士是大內高手?」
東方非微詫地多看她兩眼。「-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這句話等同承認,她不由得攏眉,道︰
「我只能看出這些人功夫高強,連懷寧力拚,也難以同時力敵這些武士。這樣的高手怕是宮中才有。你惹禍上身了嗎?」
東方非不知該贊美她的聰明,還是該笑她有點傻。
「冬故啊冬故,官員卸任後需要高手保護的,不止樂知縣縣令一人,皇朝內的官員無一例外,當然也包括我啊。」
「不作虧心事,鬼來敲門也不怕。東方兄,你……」她嘆了口氣。
「-干脆直說了吧。在我名下撤的官、辦的罪,影響的案子小至貪污,大至新皇登基,只要有人想報仇,現在正是好機會。我不帶著大內高手,只怕我活不到年底了。」他諷道。
阮冬故想了想,承認他說得有理,但她總覺不對勁。據說能派遣大內高手的,只有皇上跟在首輔之位上的東方非,現在他辭官了,不再有這權利指使這些大內高手,那這些武士會出現,全是皇上派來的了?
是保護他,還是監視他?
她很想問個詳細,但轎外有眾多官員在等候,她也只有容後找機會了。
「東方兄,無論如何,我不會棄你于不顧,這就是我表達情意的方式。」
東方非聞言,不但沒有喜悅,反而冷笑數聲︰
「照-這種說法,天下人都能得到-的情意了,我可不稀罕。什麼時候-把我看得比-一郎哥還重要,再來告訴我吧。」語畢,頭也不回地出轎。
她不及細想,也要鑽出轎。此時青衣放下轎簾,阻擋了她的動作,接著是東方非的聲音響起--
「這渾小子沒坐過轎,差點吐了本爵爺的一身。今天我心情特別好,青衣,把轎子抬進宮園去,叫他洗個臉清醒一下。」
阮冬故一怔,但不動聲色,任由轎身移動。雖然她沒有一郎哥的天生智慧,但好歹這些年來她潛移默化,多少有點應對本事。
曾權傾一時的首輔這樣寵一個小親隨,分明是故意損她的名聲……她不能想壞,既然已經預定夫妻名份,東方非當然不會故意害她。
依她推想,東方非是怕這些地方官員曾見過阮東潛,不過,是他多慮了,當日一郎哥確認江興一帶官員從未跟阮東潛有過接觸,才允她扮回男裝的。
原來,有未婚夫的滋味就是這樣啊,心頭因他處處為她設想而柔軟,她沒有嘗過這種奇異的滋味,一時間忍不住細細品嘗。
從轎窗的薄紗往外看去,正好看見他被地方官員團團圍住。東方非辭官後,仍蒙受皇上各種恩寵,官員們以為他遲早會重返朝堂,當然要巴結。
但她明白先皇之死,多半是東方非與新皇暗地謀害。在這種情況下,新皇怎會讓丑聞隨著東方非的離去而泄露民間?
那麼,這些大內高手,果然是皇上派來監視東方非,而非保護他的?
心緒亂成一團,她試圖從中剝絲怞繭,眼角卻瞥到轎外的東方非。
那一頭,東方非彷佛猜到轎內的未婚妻正在看他,他忽地綻出一抹無比狡獪又邪惡得意的笑容來。
這笑,分明是針對她的。
「……」她搖頭嘆息。
是她錯了。
有誓約又如何?名份已定又如何?東方非依舊故我。他哪是為她著想?他根本是閑著無聊,故意藉此毀她名聲吧!
她的牙咬得好痛啊!
這根本是酒林肉池……好吧,還不到那地步,但朝歌夜弦、夜酒狂歡,日至正午才起,天亮才睡,官不去為民做事,在這里猛拍一個爵爺的馬屁,一連三天下來,用在這座幸得官園的金額,已經夠她活到死還有剩了。
這間官園,是先皇時期花了兩年多打造完成,專供京官路過辦事招待等用的,皇朝共有十三布政司,也就是說天下共有十三座官園。
才剛黃昏,四周已點起排排掛燈,其中甚至還有宮中的絲料燈。
這樣的戶外野宴等同王爺壽宴了。美酒佳肴、歌舞名伶,官員厚禮,堆積如山,奢侈得驚人。這一切的鋪張浪費,只為了一個剛辭官的前任首輔!
她身為親隨,每天奉命陪在東方非身邊,不得不看見他享盡尊貴奢華,而這樣的奢宴,全是民脂民膏堆砌出來的。她抿了抿嘴,低聲念道︰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她十歲背的,如今深刻體會了。
正在欣賞歌位舞姿的東方非,頭也不回地笑道︰
「官字兩個口,上口奉承,下口吃錢,這就是官啊,-還看不透嗎?」
不,官字兩個口,是為了替更多百姓喉舌,她內心這麼想,卻沒有跟他辯的打算,因為他都明白這些道理,只是喜歡隨心所欲的做事而已。
她是親隨,地位形同青衣。這三天,他在狂歡作樂,她跟青衣就守在他的背後,隨時得為他效命--好比代他喝酒,或者拿濕巾給他擦臉等等。
「東方兄……東方爵爺,以往你在京中,想必時常以此為樂吧?」飲酒狂歡,朝夕不分。
東方非只是笑聲連連,不為自己辯解,反而說道︰
「青衣,去搬長桌子過來。懷真,-也餓了吧,過來一塊吃。」
她皺眉。「我只是個親隨,豈能跟爵爺平起平坐?」
東方非哼聲道︰「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叫-做什麼-不做,豈不是不將本爵爺放在眼里?青衣,別去搬了。」
阮冬故暗松口氣。哪知,東方非接著道︰
「就坐在我身邊,一塊擠吧,還不快過來?」
她瞪著他的背面半晌,才硬著頭皮走到他身邊,跪坐下來。
歌舞還在表演,樂鼓也在演奏,但她就是覺得,官員們在密切注視這一頭。
她認命了。反正他就是喜歡戲弄她就是了。
「爵爺,您是要我為您剔魚刺嗎?」抬眸微睇向他。這男人,狂歡三天,面容依舊,連點倦意浮腫都沒有,是太習慣這樣的生活,還是太懂得保養?
東方非哈哈大笑道︰
「剔魚刺倒不必,這種小事廚房早做好了,哪輪得到-?-啊,過慣苦日子,才會不知富貴人家的生活。肚子餓了嗎?」
「還好。」
他挑眉︰「昨日我早早遣-下去,-不是去廚房跟下人吃飯了嗎?」
她沒有料到他暗地掌握她的行蹤,一時接不出話來。
「青衣,去盛碗飯來,這里有好酒好菜,能讓-配飯吃。」
「不不,青衣兄,請別拿飯來。」她連忙阻止,低聲說︰「東方兄,我真的吃不下,以前在京師,我曾去過康親王的夜宴,就那麼一次,從此我不再去。」
東方非聞言,興趣昂然地等待下文。
「當年一郎哥說難得回京一趟,能夠拉攏京官關系最好。不求京官幫忙,只求別來阻礙治水工程,所以我硬著頭皮去了,那樣的山珍海味……我實在吃得很不舒服。」回家之後,她有三天食不下咽,總覺得自己吃了百姓的血淚。
他注視她良久,不熱不冷地說︰
「-這性子,真害慘了-,是不?去去去,下去吃飯吧。」想了想,忽然又招她附耳過來,低笑︰「冬故,-這一走,-這位是空著的,待會有女子霸住-這位子,對我投懷送抱,-心里可會不舒服?」
她一怔,循著他興致勃勃的視線,移向舞艷四座的歌伎。接著,她又緩緩轉向期待萬分的東方非。
「這個……」好像有點五味雜陳,但她沒有說出口,看了青衣一眼,問道︰「如果青衣兄對我投懷送抱,東方兄可會不舒服?」
青衣瞪著她。
東方非-眼,冷笑︰「連-對-的兩位義兄投懷送抱,我都可以視若無睹了,豈會在意這種小事?」那語氣有點怒有點酸。
「你怎麼會知道?」那天她當十三歲小孩抱著兩位義兄,他也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冬故。」
她瞟向青衣,後者立即心虛撇開視線。她很大方笑道︰
「青衣兄,下回你不必躲在外頭,直接進來,還可以一塊用飯呢。」
「失禮了,阮……懷真。」青衣輕聲道。
「無所謂啦。東方兄不在意,我也不會在意。男人嘛,有幾個紅粉知己不意外,你盡量讓人投懷送抱吧。」語畢,正要起身,東方非發怒地抓住她的手臂。
她眼明手快,立即揮開,其力道之大,一並掀了桌上美酒。她愣了下,不知自己為何有此動作,連忙急聲道︰「東方兄,你沒事吧。」
東方非別具深意地看她一眼,-了-身上的水酒,眼角眉梢都是滿意快活,他正要開口,忽地听見有人大喝道︰
「大膽!」
阮冬故反應不慢,退了一步,垂首打恭道︰
「是懷真失禮,請大人見諒。」
「小小一個親隨,也敢冒犯東方爵爺?」那名官員怒聲道。
「懷真不是故意……」
「來人啊,把這狗奴才押下去!」
「江興布政使,本爵爺身無正官之職,但蒙皇上恩寵,破例賜我爵位,我都沒有開口,你倒搶起這懲罰人的權利,怎麼?你跟我有仇?」東方非懶洋洋地說道。語氣輕柔,听不出怒意,也難揣他的心意。
「不,下官不敢。」
「怎會不敢呢?你跟我本就有仇。說起來,老國丈是你的恩師,他生前與我又是死對頭,你當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阮冬故聞言,立即抬頭往那布政使看去。江興布政司,下轄十三府七十二縣,樂知縣也在其中。眼前這人約四十出頭,外表頗為木訥,但拜一郎哥教導,她從他的雙眼看見了深沉的心機。
江興布政司、江興布政司……啊,她想起來了!
東方非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鳳眸有幾不可見的贊許。
「-怎麼了?認識江興布政使?」
她搖頭,答道︰「小人不識。」
她記得,戶部尚書曾說過,東方非跟老國丈的人馬勢力,遍布各地方基層,每到了戶部收各地錢糧時,總是頭痛不已。東方非還好,如果遇見他心情愉快,隨意下個命令,地方人馬就不敢造次,但老國丈的人馬就麻煩了……
其中江興布政司里,全是老國丈的得意門生兼心月復遠親,最為難纏,甚至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里都還殘留老國丈的人馬,新皇要收服,恐怕得費點功夫。
江興布政使不再理會她這小人物,連忙差人送上玉盒示好。
「爵爺,樹倒猢玀散。昔日恩情,也有還完的一天,國丈爺的死,是他不識抬舉,膽敢跟爵爺作對……」
「你是說老國丈是我害死的?布政使,你羅織的罪名可大了,我不敢擔啊。」
「不不,下官絕無此意。」他討好地打開玉盒。「傳聞大人扇不離身,下官四處尋覓,找了一把好扇。此扇以玉石為骨,千金之重,世上絕無第二把。」
東方非隨意看了一眼,道︰「懷真,呈上來。」
她不動聲色,取過扇子。扇骨果然是以質地上佳的玉石磨制,夏天模起來涼爽無比。官啊……這種官,做得多威風,這把扇,是花了多少百姓錢?
她攤開在東方非面前,他卻連踫也不踫。
「懷真,這真是把好扇嗎?」
「是。」有點咬牙切齒。
東方非不看扇,反而看向她,有趣笑道︰
「既然是把好扇,-喜歡就收下吧。」
江興布政使臉色微變。她盡收眼底,坦承道︰「我一點也不喜歡。」
「連-都不喜歡,我還能看得上眼嗎?布政使,你送一個連親隨都嫌棄的扇子,是在侮辱本爵爺嗎?」
阮冬故明知他在惡整她,她也不生氣,道︰
「並非懷真不喜歡,而是懷真沒有用扇的習慣。況且,懷真已有一把扇了。」
「哦?我怎麼都沒瞧見過呢?」東方非笑著。她的事,他總是有莫大的興趣。
「那把扇,放在縣里家中。懷真十分珍惜,所以沒有隨身帶著。」
東方非興趣更濃,問道︰
「這有趣了-也會有舍不下的身外物?」
她盯著他,清聲答道︰
「這把扇乃故人所送。扇骨是普通木頭,扇面素白,間有染墨,此扇在小人生命中佔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沒有它,萬萬沒有今天的小人。它讓我時刻警惕自身,腰可以曲至地,雙手可以攤開收禮,但為何收禮、為何曲身此生絕不能忘。」
東方非目不轉楮地看著她,嘴角逐漸勾起,心情不但太好,而且眸光異樣炙熱。他揮了揮手,掩飾饑渴的表情,道︰
「-下去吃飯吧。青衣,把玉盒收起來。我這把扇用久了,還真有感情……」
她退出幾十步外,直到听不見東方非說話了,才轉身看向那燈火輝煌處。
東方非的背影被夕輝照著十分蒙朧,與奢華夜景融為一體。這幾天宮園生活全是百姓血汗堆砌出來的。東方非帶她來,是讓她看清所謂太平盛世,全是假象嗎?
「懷真。」
她回神,看見青衣拿著八角琉璃燈走來。
「青衣兄,你該在東方兄身邊保護他的。」她輕聲道。
「我家主人要我將琉璃燈交給。天要黑了,雖然主要道路都點起燈來,但-拿著燈,總是安全點。」
她微笑接過,道︰「多謝青衣兄。」
青衣考慮一會兒,低聲道︰「我家主人在京師時,很少參加這種宴會。小姐應該知道我家主人向來順心而為,他要的,不是綾羅綢緞,也不是美人成群。」
但現在,東方非卻來了。他來,所求為何?她尋思,但一時毫無頭緒
「懷真,我家主人說,不用等他了。如果-累了,就先行歇息吧。」青衣道。
「青衣兄!」她忽地叫住他︰「你是東方爵爺的親信,你可曾想過背叛他?」
「不曾。」
「如果東方爵爺不幸走了呢?」
「青衣願守我家爵爺的墓地,直至終老。」
她偏頭凝思,看見青衣還站在原地,連忙抱拳︰「多謝青衣兄。」
他多看了她一眼,隨即走回東方非的身邊。
她沉吟著,一路向廚房走去,注意到那些隨身武士守在東方非附近,擺明要讓眾人知道他時刻被保護著。真是保護嗎?
這時就很希望一郎哥在身邊了。唉,不成,事事都要靠一郎哥,她阮冬故未免太沒志氣了,她也是有腦的!
她敲敲頭,希望老天爺多賜點智慧進來。
她要動的腦可多了。程大的案子不知有個結果了沒?大內高手的目的到底何在?還有那令她不舒服的江興正二品布政使……
唉,這宴會千萬不要是鴻門宴,劉邦有多智張良相助以月兌身,東方非的身邊只有她這個力大無窮的阮冬故而已!
算了,她還是默背書吧。雖然她已經不用再背書,但心煩意亂時,總是想背書安定情緒,這早成她的習慣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朗朗清聲,干淨又悅耳,與背後遠處靡然的樂音格格不入。
離她較近的武士,因此多看她幾眼,她全然沒注意,同時思考著許多事情,最後,這些問題全化為最主要的一個--
她學會控制力道十多年了,剛才,為什麼她會突然失控甩開東方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