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帖子!七少爺,有帖子來啦!」嗚,感動流涕,感動流涕啊!
「夕生,小聲點,不怕吵醒人嗎?」
「不會不會!七少爺這時候都早起來誦經啦!」元夕生眉開眼笑的端著托盤,快步往偏善樓走去。
天才微亮,就隱約听見誦經聲,元夕生身後的白衣男子緩緩搖著扇,說道︰「我怎會不知老七醒了,但是元巧還在睡,你是存心吵醒他嗎?」
「是啊!奴才差點忘了您跟十二少半夜才回來,還不及幾刻鐘的時間……」元夕生用力拍了下後腦勺,喜孜孜的說道︰「府里沒了十二少,還真是死氣沉沉。」
走至偏善樓,正欲敲門,卻及時被扇柄輕輕打了一下;他抬起臉,不解問道︰「四少爺……」
白衣男子斜睨他一眼,搖頭低語︰「身為聶府總管,你還有得磨。」不理會他一臉受辱的模樣,俏聲推開樓門而進。
門內是簡單的佛堂,佛堂前是老七背對著誦經。他也不打斷,示意夕生將托盤放在茶幾上,推開窗子遙望。
窗外,是一片清靜竹林,緊鄰著十二的石頭窩。
白衣男子打開扇懶懶的搖著,白扇上畫的是風景,在扇的右下方蓋了個「聶-陽」之印;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銅門上,銅門高掛「石頭窩」的牌子,他的唇畔浮起微笑,盤算著十二何時起床。
過了半盞茶,誦經聲停下,守在一旁打起瞌睡的元夕生立刻驚醒,大驚小怪的叫道︰「七少爺,帖子!有帖子來啦!」
聶七站起身合什拜了拜,才轉過身來,瞧見老四-陽。
「我以為你會待在老五那一年半載的,怎麼才幾個月就回來了?」
「玩幾個月,夠了。」聶-陽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最後落在聶七左手握著的佛珠上頭,笑道︰「怎麼?終日見你不離的那串佛珠不戴了?」
「少爺!是帖子呢!想想看,已經十年了!天啊,說出去都沒人相信,好不容易有人寄帖子來了!」元夕生感動得痛哭流涕,將跟著早飯送來的帖子拿起來,正要遞給聶七,卻見聶七視若無睹的走過他身邊,瞥一眼菜色。
「七少爺!是劉老爺送來的帖子呢!我就說他識貨,明白少爺的高品味,哪像其他人……」
「小聲點。」聶-陽將窗關上,微微不悅。「你真忘了你還有個主子在隔壁睡著嗎?」
「是是……」元兀夕生尷尬的笑了笑。」我是大嗓門嘛,四少爺,難道您不高興嗎?有人送帖子給七少爺了。那表示什麼?表示有人開始忘了那回事……」遭來聶-陽白眼一瞪,元夕生立刻收住口。
聶-陽接過帖子,瞧一眼內文。「劉府美食饗宴,請你過府賜教。」
「我茹素,推了它吧。」聶七注視素粥良久,才動起筷來。
「正因為你吃素,劉老爺才邀你過去。他們請了個廚娘,是素肴高手。這也難怪,最近時興素肴這玩意,返璞歸真。我從沿海一帶回府的一路上,瞧見不少飯館改成素菜館。你不妨去試試吧。」
元夕生在旁猛點頭。「是啊,七少爺,您的生活可不能老在廟里跟府里打轉,不是吃齋就是念佛,要不就是葬花什麼的。您又不是和尚,出去外頭打打交道也好啊。」堂堂七尺之軀去葬花實在不甚雅觀,尤其七少爺又是武人身材,看起來更覺怪異。他好怕……怕七少爺就此變了性……
「夕生,你先出去吧。」聶-陽隨意揮了揮手,在元夕生不甘願的退出去之前,補了一句︰「先別忙著給元巧送飯,讓他自己餓醒了就會出來。」
等元夕生離去後,聶-陽沉吟一會,坐在聶七對面。「本來,一早呢,我是想來找你一塊上街喝粥……是喝粥沒錯吧?這一年來見你每日風雨無阻去喝粥,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哪個攤子如此美味,可惜一早過來听歐陽說,那攤子收了沒了,攤老板也失去蹤影了。」
聶七停下筷,瞪著他。「你要說什麼盡管說便是。」
「好,我就說。我說,彭廚子鬧脾氣了。他雖非一流廚子,但在南京城里也算手藝不錯了,但他在抱怨,抱怨他的齋菜不合你胃口,所以往往白飯吃了幾碗,菜卻是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夕生在抱怨,他不是個最棒的總管,不過他也曾偷偷上街細問那附近的人,想找出攤老板的蹤影,找了三天仍然無所獲。我更要抱怨,我一回府才三更天,元巧睡了,我卻被人拉到一旁求救,為什麼?他們不敢找老三,所以找上我,希望我能解決。」
「解決?」聶七眯起眼。「你說話老愛七拐八拐的,你要解決什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聶-陽故作苦惱的嘆了口氣。「究竟是什麼人間美味讓你的情緒暴躁起來……」
「我暴躁?」聶七怒道,隨即驚訝的收斂。「我的脾氣已改,哪里來的暴躁,真是胡扯。」
聶-陽目不轉楮的看著他掩飾過頭的神色,搖了搖頭笑道︰「是是,是胡扯。就算是為了安他們的心吧,去劉老爺那里走上一走,倘若那廚娘作的菜合你胃口,就由我出面交涉,將她請了過來。」
聶七抿緊唇,不自覺的流露厭煩之色。
聶-陽看在眼里,並未提醒他又顯惱怒。有多久不曾瞧見老七露出脾氣來?當年,若不是那件事,他的個性又怎麼會像現在一般溫和?
溫和是假象,十年只磨平老七面具上的菱角,真正的聶七則隱藏在面具之下。究竟是哪個朋友將他的本性揭了一角出來?
若有機會,還真想瞧瞧那個攤老板,順便感激他,感激他讓老七的面具有了裂痕。
繡芙蓉2003年10月24日更新制作
假雞、假鴨、假鹿肉、假羊,琳瑯滿目,似真似假,若不是事先說明了這是場素宴,倒真要以為劉老爺騙他來吃肉了。
三月天的夜里顯得有些陰涼,劉府的雙月饗宴設在春風亭里;賓客不多,約莫三五人而已。宴取雙月,正是因為春風亭建在水池之中,方便文人雅士抬頭望天上明月,低頭瞧見水中隱月,這是劉老爺特別設計過的。
也曾听聞,劉老爺仗著雄厚的家財,有心要成為當代一流的美食家,不惜重金禮聘廚娘,三不五時邀人過府擺宴。如果說他未來的人生里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那就是嘗遍天下美食,寫成一本美食書,以供後世流傳。
「七爺,您吃吃看,這熊掌是什麼味道。」劉老爺殷勤的說道。
聶七咽了一口,但覺味似熊掌,佐以酥油、酒釀、白蜜等等。他溫吞點頭。「應是豆腐做成。」
「咦?七爺吃出味來了?」劉老爺不可思議的睜圓眼。
「不,完全嘗不出來。之所以猜豆腐,是貴府廚娘手藝既然已經爐火純青,在作菜時必定也會考慮營養。」聶七有禮答道,各式菜肴淺嘗兩口便放下筷來。
劉老爺雙目一亮。「正是。我找這樣的廚娘找得真是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這絕頂手藝的高手,這一回我決計要寫出一本曠古食書。」拍了拍手,讓人請廚娘出來。
每在饗宴結束前,必定要請廚娘出來。若是煮的菜讓主子嘗得開心,便要在眾人面前再給賞,以示廚娘絕佳的手藝,也是要成為美食家必備的開支。
「說起這個廚娘……」劉老爺的目光一一閃過眾人,最後停在年輕力壯的聶七身上。「可別看傻了眼。她是絕世天才,可也是絕世美人。年齡不大,你們只能看,不要從我這兒搶人,她與人早有婚約了。」
橋上起燈影,娉娉婷婷走來一女,隨著燈火愈近,她的容貌愈是清晰可見。
聶七漫不經心地注視她走來,耳畔是眾人驚奇的叫聲。
「劉老爺。」嬴弱少女福了福身子,朱唇勾起笑來,笑容天真爛漫又可人;她的嬌顏絕美,肌膚賽雪,舉著燈籠的柔夷瞧似無骨。
「打賞。」劉老爺笑咪咪的看著眾人呆楞的模樣。「白銀一百,錦布二十匹。」
「謝劉老爺。」她微微垂首,蓮步離去。
「劉……劉老爺,您是打哪找來的天仙美人?」有人月兌口問了。
「她是自個兒找上門來的。」劉老爺滿意的模模胡。「我本來也不信這樣的小丫頭竟是廚技鬼才,讓她死求活求,我才試上這麼一回。」
「別說是要她求了,只要她一開口,要什麼我都給。許給人家了嗎?這可真不公平,我家也缺廚子,怎麼就不見她來求?」
「听她的丫頭說她有良人啦,你們可別胡思亂想,這小廚娘我可是千金不換的。」劉老爺神秘的笑了笑,正欲開口,忽然,一個晚上難搭上兩句腔的聶七臉色詭異的問道︰
「那是什麼味道?」
「七爺聞到了?」劉老爺如獲知己,讓丫鬟送上一小碟軟軟臭臭的東西。
聶七驚詫十足,瞪著它良久。
「好臭啊,這是什麼玩意?」完全打散先前美食的味道。
「來──啊。」劉老爺先行舉筷,高興得不得了。「能將豆腐配以佐料,讓它嘗起來像各類畜肉,只能算是她的小技。這盤醬豆腐侞才是她的絕活之一。不是我自夸啊,我這回可真真正正的挖到寶了。」
「醬豆腐侞?」眾人沒听過,紛紛夾塊入口,第一口差點吐出來,然而當著劉老爺的面不便吐出,只能硬生生的含在嘴里半晌才吞下。吞下之後,口齒之間有點咸又有點辣,又有點……再夾一塊含進嘴里——
「好……好好吃啊!」
「這是當然。若配以白飯,更加添味。」劉老爺笑呵呵,決心在他的食饌之上添上一筆醬豆腐侞的作法。眼角瞥到聶七臉色詭異更甚,不由問道︰
「七爺覺得有異?」
「不,這味道極好。只是這醬豆腐侞真是方才那小廚娘所作?」其味與先前所啖之美食大不相同,也與苗余恩當日的一盤醬豆腐侞味道完全一般。
那一日,他晚到粥攤,野菜已用盡,她躊躇了會,將攤下小罐的醬豆腐侞拿出來,挖一小匙到碟中,似乎有點緊張的說道︰
「若不嫌棄,請聶公子──看。」
「是你新研究的嗎?」他頗感好奇。
「嗯。」當時她的臉微微泛紅。「只有我食用過,若是聶公子覺得不妥,盡快吐出來,沒有關系。」
那味道有些刺鼻難聞,但他仍然嘗上一口。
「如何?」她問,緊張更甚。
「……好吃。」他贊許,見她唇畔露出淺淺笑痕。幾乎不曾見過她笑,如今只覺她的笑顏絕非傾城,卻教人窩心。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她又遲疑了下,將醬豆腐侞的罐子達到他面前。「蒙聶公子不嫌棄,就請您將這罐醬豆腐侞帶回去吃好了。」
「普天之下,尚無這類醬豆腐侞,你怎麼不用在粥攤之上?必能遠近馳名。」他疑惑萬分。
她搖頭。「它……不該由我問市。」
這是唯一一次見她話多又帶笑,然而最後她的臉色顯得寂寥而無奈……回過神,聶七注視那碟一模一樣的醬豆腐侞——怎麼會有人在短短數月里,做出相同的豆腐侞?
「七爺,你是不信她年紀小小,就有這等能耐嗎?我也不信啊,所以將她與她丫頭關在廚房,短短半日便能做出一席美食,這難道有假嗎?現下廚房尚有她自制的醬品逢上百多種。你若愛,我吩咐丫頭去拿幾罐過來。」
是這樣嗎?聶七眯了眼,心理總存疑惑。方才的少女十指潔白無骨,完全不像下廚之人……
「她功夫如此高深,會以野菜為食嗎?」
「野菜乃低階層工人所食,她怎麼會做。」其他賓客對這個話題有些意態闌珊,劉老爺便將話題轉移,暗暗記下改日再與聶七研究一番。
聶府乃南京首富,三百多行多有經營,尤其以封-書肆最引人稱道。一本書要出,除了內容之外,還需要完美的書排設計等等,食書也不例外。他早打定主意要將食書交給封-書肆來出,而聶七雖與書肆無直接關連,然而十年間他吃齋念佛,若能以素食配佛經,他要流名食界並非難事。
過了一更天,劉老爺安排客房,讓眾人留下,明日一早還有小廚娘的粥點。
聶七也不多話,順了主人之意,留住西廂房。
「爺,好吃嗎?若是好吃,回頭四爺出面,必能將這小廚娘借回府。」歐陽緊跟在後,輕聲建議。
劉府的夜景極美,聶七一夜未睡,看似漫步在美景之中,目光卻四周張望。
「還好。」他並不挑嘴,這小廚娘的手藝也確實一絕,但除去醬豆腐侞之外,總覺不對味。「你也吃了嗎?」他隨口問道。
緊跟在身後的歐陽點頭。「劉府待下人不薄,雖無爺一般的美食,但也有飯菜可吃,也是素食,還挺不錯的。」歐陽斟酌了會,開口說道︰「爺若願意,這樣的美食饗宴,在南京多不勝數,我請元總管安排安排……」也好有社交生活啊。
聶七搖首失笑道︰「十年前,這樣的活動我參與的何止上百?夜夜笙歌,大口喝酒、大口啖肉,那時我快活,可不表示現在我也是快活……」忽地閉嘴,側耳傾听。
「爺……」歐陽立時敏感起來。「有聲音……是女聲?」隨風飄送的是女人的聲音,腳才跨一步,就瞧見爺身形極快的往前奔去。
有多久沒見到爺的身手了?歐陽暗叫聲好,咧嘴一笑,也跟著疾步飛去。
「你放手!你若不放手,我叫人來!」女聲叫道。
「這里地處偏遠,誰會來?小美人兒,你乖乖的,別叫別鬧,讓我模上一模,要不……你自願不做劉府廚娘,跟著我回府,我保證不會讓你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沾煙沾油的,你說好不好?」
「不,我不要!余恩,救命啊……」
听見「余恩」兩字,聶七的腳步稍停了一下。
「爺……」歐陽略喘的跟在後頭,定眼一瞧,似乎像是廚房之地。廚房旁有個小屋,屋內黑漆一片,但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你別踫她!」
「不踫她,難道踫你?他女乃女乃的,你敢打我!」似是踫撞又像拳打腳踢,小屋內忽然飛出一人,狼狽的跌在地上。
「苗姑娘。」身形確是苗余恩,嬌小的個兒,只是黑發凌亂的披散,掩去臉蛋。听見有人,苗余恩尚來不及抬起臉,低喘了幾口,又要往屋內跑去。
「余恩,救我啊——」屋內驚叫、瀅聲不斷。
聶七眼明手快的抓住她,向歐陽使了個眼色。
「苗姑娘莫怕,屋內有我護衛救人,不必擔心。」
好熟的聲音啊——她抬頭,就著月光看去,吃了一驚。「聶……聶公子?」
他露出淺笑,是溫柔的笑,眼底卻是壓抑的狂喜。
「你還記得我。」
「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呢?」屋內再傳踫撞聲,她緊張的想要掙月兌他的錮制,卻見屋內飛撞出一人。
聶七環住她的細腰,將她提起來護至身後。人滾到他腳前,他微微哼了聲,
「這不是羅公子嗎?」晚上的美食宴上有他一名。
「余……余恩……」冬芽眼淚汪汪的被歐陽扶了出來。
余恩掙開他的手臂,跑向冬芽,將她摟進懷里。「沒事了,沒事了。」心髒還在狂跳之中,難以想像如果不是有人及時救命,冬芽會慘遭怎樣的摧花毒手。
「你……你……」羅公子試了幾次想爬起來,花了半晌時間才發現壞他好事的是聶家人。「聶問涯,你也想要插上一腳?」
「我對劉府廚娘並沒有覬覦之意。」
「那你為什麼叫你手下毆打我?」羅公子瞪著他。
「你意當采花大賊,我能不出手嗎?」聶七眯起眼。「若是你情我願也就算了,偏偏你想強搶清白姑娘,要我撒手不管,除非佛無限。」
「啐!」羅公子捧著斷掉的肋骨,瞪著他,「你明明是想要她,不是嗎?只有劉老爺那種快進棺材的老頭兒才會不動如山。要不然,你怎麼也會模黑來此?」
余恩聞言,看向聶七。是這樣的嗎?男人都是……這樣的嗎?見美色而瀅?
冬芽往她懷里縮了縮。「余恩,師兄什麼時候回來?」她低語,眼眶含淚,楚楚可憐之貌,當場讓羅公子與歐陽看痴了眼。
「別怕,有我在,旁人不會傷了你。」余恩說道,有些頭昏腦脹。剛被撞上了頭,不敢模向後腦勺,怕那濕稠的液體真是鮮血。
想都不曾想過會再遇見聶七……就算遇見,也不該是這樣的情景。他半夜出現在這里,真是為了冬芽嗎?
「滾。」聶七抑住怒火,緩緩數了佛珠一圈後,才勉強冷靜開口︰「歐陽,他不走,你帶他走,直接送出劉府,別讓他再靠近這里一步。」
歐陽回過神,點頭領命,跨步上前。羅公子見狀,連忙蹌跌後退數步,忍不住再瞧一眼花容失色的冬芽,在美色與性命間游移了一會兒。見到歐陽飛來的拳頭,驚叫一聲,狼狽的隱遁進夜色里。
「還好嗎?苗姑娘。」
「嗯……多謝公子相救。」余恩低語。
「你……的臉色很蒼白,快回去休息吧。」見她腳步未移,面露防備之色。在防什麼?防他嗎?
為什麼防他?原本目光盡落余恩身上,這時才發現她懷里的少女似乎局促不安。是防他成了另一個羅公子嗎?
他有些不快,不快苗余恩將他想成那樣的采花狼,隨即瞥到她護著少女之姿,默不作聲半晌,才問道︰
「你們明兒個還會待在這兒?」
「嗯……」
「那好,你們快回房去,今晚我也睡不著,就在前頭曲橋賞月,若再有事情發生,直接揚聲一呼便可。」他擺了擺手,撇頭往碎石子路走去。
歐陽見狀,快步跟上,眼角瞄到王子的唇畔似有淡笑。為什麼笑?因為見到小廚娘那樣的美色嗎?老實說,任是哪個男人瞧見那小廚娘,不會動心,世間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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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恩,他們……他們……」
「他們是好人。」余恩說道,拍拍她的背。「這世間絕不止有像方才那樣的男人,也有像大師兄一樣的好人啊。」
渙散的眼神逐漸凝聚,冬芽淚成串珠流下。「是啊,真希望大師兄能拿到那本食記,咱們就能快點離開這里,找個好地方住下,也就不會有這些……這些……」難以想像這世間竟會有這種男人。
余恩微微苦笑。「是啊,等大師兄回來,咱們就能離開。」就算離開,又能好到哪里去?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冬芽驚人的花容月貌都會弄出問題,能上哪去呢?
「咱們先進屋吧……」眼神有些散亂。接下來的半夜應該能好好睡上一覺,等著大師兄回來。她的頭好痛,真怕是被打破了。
「冬芽兒……」輕聲低語飄散風中,余恩立刻驚覺,回頭喜叫︰
「大師兄!」
人未到聲先到,過了一會兒,男人從反方向疾奔出來,冷面孔上有抹狂喜。「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這姓劉的庫房里!」
「真的?」冬芽與余恩一塊驚喜低呼。那表示,從此以後不必再流浪,不必賣粥,不必進他人府里當廚娘。
男人瞧向余恩的眸光微微一閃,再看向冬芽時卻是寵溺的笑。「是真的。這老頭自喻為美食家,上天下海就是要找個廚娘助他寫本食饌,好擠上這百年來美食家的名號,偏不知道失傳的食記就被他收在庫房里,連翻也不曾翻過。」
「謝天謝地,大師兄,你有沒有受傷?」冬芽關切問道。
他一笑,不動聲色的將冬芽拉了過來。「這里的護院淨是三腳貓功夫,怎會發現我呢?」他將薄薄的鐵盒拿出給二人看。
「師父臨終前說過,食記由盒裝,外有漆金刻百鳥呈祥,這漆已剝落,大師兄確定是這小鐵盒嗎?」余恩問道。
「正是。」男人向冬芽說道︰「既然找到了食記,留在劉府的意義也就沒有了。冬芽兒,你去收拾包袱,咱們趁夜離開。」
「我去好了……」
「不,余恩,我有話要跟你說。」等冬芽進屋之後,男人拉著她往竹林走去。
沉吟一會兒,說道︰「余恩,你該知道師父要咱們偷這本食記的原因。」
「嗯。」冬芽自幼對作菜並無天分,師父卻一心一意想要將冬芽培養成當代廚藝高手。這是師父的下下策,在臨終前要他們偷食記。
據傳食記是數百年前某個廚藝鬼才所遺留給後世有關食方面的紀錄,是其他廚子遙遠所不及的。不論食概、食味、食技皆詳記其中。對于其他人來說,這本食記形同廢紙,然而對于歷代廚子來說,卻是天上寶物。也有流傳宋朝有一宋三娘之所以能完成千人宴,從此流傳百世,便是因為目睹了食記之一二。
「師父是盼這本食記能讓冬芽從此一躍為廚娘之最,留名百世。」
「沒錯。」男人半垂著眼,動了動粗厚的手指。「師父拾回我們,也是為冬芽。所以,現在應該是咱們報恩的時候了。」
「這是當然的啊。每回有宴,廚娘領賞都是由冬芽出面的,再過不久,南京必會傳遍有個小廚娘……」
「還不夠。師父最怕的一件事雖然還沒發生,但臨終前他要我防患未然……」男人忽然頓口,上下瞧她一眼。「你怎麼弄得如此狼狽?」這才想起先前眼里只有食記與瞧著冬芽的臉蛋,沒注意到冬芽兒也是一身的單衣。
「剛剛……剛剛有人想要……冒犯冬芽……」
「什麼?」男人怒氣橫生。「是誰?是誰敢冒犯冬芽兒?」沒在她身邊保護,竟然發生這種事。
「沒事沒事,他給打退了。」余恩急急安撫他。
「真沒事嗎?你這師姐怎麼做的?」
「我……我盡力了……」
「盡力?你真盡力了嗎?咱們當日在師父面前許下什麼誓願,你真還記得嗎?不管自身如何,先護冬芽。你真記得了嗎?你畢竟是女人,若有什麼不測,你還是會舍了冬芽兒。」
「大師兄,你怎麼啦?」不是她多疑,也不是她頭傷所致看錯了,他今晚好生的奇特,讓人捉模不定。
她是知道他一入門就愛上了冬芽,十多年來將冬芽視若生命,但如今冬芽安然無恙啊,他這樣怪罪是從未有過的,也更沒見過他這般——殺意四起……這念頭莫名的才冒出心底,忽然肩上爆裂劇痛,整個人往後飛跌在地。
後知後覺的這才發現他出掌打了她。
她錯愕不已,嘴一張想要問緣由,卻不由自主的噴出鮮血來。她呆住,一時之間難以置信,只能楞楞的瞪著他。
「你要問我為什麼?」他走上幾步,見她痛苦的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道︰
「不要怪我,余恩。你該知道你之所以被撿回來,是因為師父要一個能夠永遠幫助冬芽的女人。」
是啊,所以她才盡所能的保護冬芽,教她作菜、讓她頂著自己的名出去,不是嗎?為什麼要殺她?
「可是,你太有天分了。」男人解開她眼里的疑惑,危險的眯起眼。「從小,你就是這樣,不管做什麼都比冬芽兒強。師父將所學教你,不是要你成為一代名廚,他要你輔助冬芽兒,一輩子輔助她。可是他臨終前後悔了,後悔不該收留一個廚子之女。你的天分太可怕,難保將來你不會自立門戶,舍棄了冬芽兒……」
「我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咳……」誰要當廚子?誰要自立門戶口?誰要啊?就算給她千兩萬兩的黃金,她也不要當廚子啊。
「就算你現在沒有這種想法,將來呢?很難說。師父早就打算好了,他要你輔助冬芽兒。收留我,讓我去學武,要我一輩子保護冬芽兒。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知道我是真心愛冬芽兒,所以他臨終前將唯一不放心的事情交給了我——」
即使不敢相信、不願相信,那樣的答案也早已浮現心底。余恩閉了閉眼,低語︰「他要你……殺了我嗎?」
「如果這幾年你的廚技未再進,留你;如果食記永遠也找不到,留你。但食記找到了,而你著實進步得可怕,連師父不在你身邊,你也能日進千里。怎能留你?留你是禍害,難保將來你不會跟冬芽兒搶一代廚師的地位。‘莫怪師父,要怪就怪我有個太過成材的徒弟’,一這是師父要我轉告給你的。余恩,你認命吧。」男人一掌舉起,想要送她歸陰,忽地听見屋內冬芽正要走出,他腦中紛轉,遲疑了下,一腳將她踢進竹林里。
那一腳來得又狠又重,幾乎踢掉了她的半條命;連動也動不了,喊也喊不出聲來,鮮血流滿一身,分不清是頭傷或是嘴里嘔出來的血,只能趴在那里,痛徹心肺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余恩呢?」冬芽的美顏充滿迷惑。夜色蒙蒙,放眼望去只有師兄在。
她二十年來無時無刻想的是如何報答師父的養育之恩。師父雖然嚴厲,卻是養她之人啊。難道對他來說,不曾想過相處近二十年的親情嗎,就只為了得到一個天下第一的名號?
「她……先出劉府。咱們分批走,不容易被發現。」
她想起,她年幼時不愛殺雞宰羊,卻不得不學;她怕見血,卻不得不日日夜夜磨刀工,為的是冬芽啊。冬芽也怕見血,師父不忍苛責,她無怨言啊,從來不敢有怨言。當大師兄在陪著冬芽時,她在殺魚切肉,干嘔不已……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她?
「可是余恩不懂武啊……萬一、萬一……」冬芽的聲音彷佛從遠方飄來。
這樣算什麼?
師父死了之後,她盡她所能,慢慢教冬芽作菜,從來沒有想過要自立門戶……
這算什麼?就因為她有什麼天分嗎?沒有想過啊,從來沒有過要背叛啊。
「沒事的,她不容易被人發現。倒是你,沒走幾步,就會被人發覺了。噓,別說話,咱們快走,她還在外頭等咱們呢。」聲音愈飄愈遠,終至不見。
留下她孤伶伶的一人。
孤伶伶的……最後的夜色緩緩消失在眼眸里。大師兄是想要讓她孤伶伶的死在這里嗎?
這片竹林雖然宜通廚房,但一般人都是往另一頭的碎石路走去,她在這里死了一個月、半個月的也不會有人發現;就算有人發現了,也是腐敗的尸首一具。
死……就死了算吧,反正她留在世上不也是孤伶伶的一個?
拳頭慢慢松開,僵硬難受的身子也輕了起來。
耳畔蟲鳴不已。即使不願承認,但,也許這就是她最終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