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總是比現實更美好。
婉兒的「復國大業」在踏上英國之後,受到嚴苛的挑戰。
夫妻倆的計畫原本很簡單。度蜜月比較要緊,羅氏莊園可以等玩夠了再回去。
他們先在輪敦做短暫停留,在他的公寓里安放好行李,兩人便飛往德國去啃著名的豬腳和黑啤酒。
悲慘的事情在第三天發生了。
從一早起,婉兒便嚴重的反胃想吐,甚至連坐都坐不直。畢洛陰郁的雷公臉讓飯店不敢怠慢,飛快請來醫生,診斷結果——
他的嬌妻懷孕了,九周。
對於一雙結婚數天的夫妻,老婆懷孕九周,該不該說恭喜呢?醫生和隨行人員非常為難。
仔細觀察新郎官的臉色,確定他回過神來後,露出的是飄飄然的喜色,眾人才跟著放下心來,向夫妻倆道賀。
算算時間,八成是聖誕夜在停車場里落的種。
婉兒也很開心,但她的開心只維持一個晚上。
從翌晨起,她害喜的癥狀越演越烈。她走也吐,坐也吐,站也吐,只有躺著睡覺時不吐。
她頭暈目眩,四肢無力,皮膚蠟黃得像炒蛋,全身委靡得像棉花。
人家度蜜月的新娘都打扮得千嬌百媚,陪著老公走遍各大風景區,只有她把飯店床榻當成名勝古跡來留影。
婉兒本來就好動,老半天靜不下來。現在要她乖乖躺著,那真是比殺了她還痛苦。望著看了七天的天花板,她終於拉起被角,委屈地哭了。
「寶貝,怎麼了?哪裹不舒服?」畢洛連忙將她抱進懷里,心疼地輕哄。
「我渾身都不舒服!」丈夫越溫柔,婉兒便哭得越傷心。「懷孕好痛苦,我生完這個小孩就不要再生了,嗚……」
「好好好,我們生一個就好,生一個就好。」畢洛輕吻她。即使她要全世界,他都會允她!
「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像夜叉,披頭散發的,脾氣又壞,臉色又憔悴,嗚……」她怞怞噎噎地哭訴。
「誰說的,你看起來漂亮極了!即使是夜叉,也是全世界最美的夜叉。」他柔聲哄著,甜言蜜語自然而然從口中流出。
若說這男人半年之前還剛正不阿,好听話只肯說半句,大概不會有多少人願意相信。
「還有,我全身好難聞,都是嘔吐的味道!」
「亂講,你聞起來香噴噴的,那些都是你的心理作用。」他把臉埋進妻子的頸窩,吸嗅她熟悉的茉莉香。
醫生已事先警告過他,孕婦受到荷爾蒙影響,情緒會陰晴不定,為夫的要多體諒一點。其實這根本不必醫生交代,他以前連重話都舍不得說上一句,更何況她此刻正為他們的孩子受這許多苦!
「洛,我不要再躺在飯店里了,我要回家!」婉兒揪住丈夫的衣襟,淚漣漣地哀求。
畢洛為難地看著愛妻。她的「回家」是指回台灣嗎?先不談他們原先的計畫,以她現在的狀況,也不適合長途飛行啊。
婉兒接下來的話替他解除困境。「我們回你家去,要生小孩也該在自己家里生,我可不要接下來九個月都躺在這張床上!」
畢洛松了口氣。
也好,羅氏莊園位於青山綠水之間,景色宜人,平心而論,確實是挺適合待產的。只是,一回到家中,該擔的責任也隨之而來。現在家中的情況還未明朗,而她的身體狀況又不好,他怕到時候顧不周全,會讓她受了委屈。
想了想,他把自己的顧慮告訴婉兒——這也是以前的他絕對不會做的事。遇到難題,他會自己設法解決,再不然就擱放下來,等有了變化再去重估。他絕不會想到找「家人」這個角色來商量。
「那些人還能吃了我不成?」婉兒白他一眼。回去找人欺負或被人欺負,都好過躺在這里,望著天花板乾瞪眼!
看見她的表情,畢洛微笑起來。他的妻子是個斗士,不是一株溫室中的花朵。
「好,咱們回家去。」
於是,又將養了兩天,確定婉兒的體力稍微恢復,能夠負荷行程後,夫妻倆飛回英國去。
英國東南部的地形以地勢略微起伏的平原為主,羅氏莊園便位於此處,距離輪敦市區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莊園的風景美得如明信片一般,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綠地,後方有幾座起伏的山丘,林木蓊郁清脆。越過一座山頭,就是一片澄藍的寧靜湖,偶爾幾只白鷺或候鳥停下來歇腳,樹林間落葉滿地,小松鼠從樹洞里探出頭來,迎接早春的氣息。
莊園四周以圍牆和外面做區隔,中庭佔地極廣,怕不有兩個棒球場之廣,是那種很典型「車子進了大門還要再開十分鐘」的莊園式建築。
正面中庭以花圃和英式庭園造景為主。健身房、運動場和游泳池建在大宅後。宅側有條小徑,直通那座有著小湖的山丘。
春季里,白濃的雲在樹梢頭翩飛,替大地染畫著一系列雲影。
羅氏主宅亦是很典型的英式建築,樓高兩層,呈U字形座架在老祖宗的土地上,以前羅老爺夫婦和老主母居住在正中央那一橫排,兩個兒孫各佔左右一翼。後來人口漸漸凋零,目前中央楝只剩老主母居住,長子的遺孀和孫子居住在右翼,她的新夫婿也一起住進來。左翼從八年前畢洛離去後,便一直空置著。
佔地數英畝的莊園,只住著一家三代四口人,和幾位僕佣,看起來是冷清了一些。
「老夫人,二少爺回來了。」二樓圖書室里,管家略微緊張地通報。
一名老婦人憑窗而立。
她真的很老了,起碼八十歲以上,神色雖是略見疲態的,眉宇間卻寫滿固執和不屈。她的背脊仍然挺直,不必用手杖扶立。
「嗯。」老夫人的表情很冷淡。「弗瑞說他是帶著新婚妻子一起回來的?」
弗瑞是羅氏的專屬律師,已為他們服務二十餘年。這次和畢洛的律師團接上線,便是弗瑞出的面。
「是,少夫人是一個台灣人,兩人剛結婚不久。」
「台灣人?」老夫人輕哼。種族間的分野仍然以它隱性的方式,存在於上流社會之中,無論是東西方國家皆然。
「他們的車子剛彎入車道。」管家又說。
老夫人點點頭,望著窗外。
當初迫那孩子離去,他心中絕對不會沒有怨。今番找他回來,是對是錯呢?
但羅氏人口凋零卻是不爭的事實,即使他本身就血統不正,好歹也還有羅氏的血。總不能讓瑟玲最後與那外人生更多孩子,侵佔了羅氏。無論如何,也得找他回來,輔佐到第三代的正統——小杰森能接手為止。
目前的重點只在於,如何養虎而不為患。
當初她出面請律師聯系他之時,是這麼跟律師說的︰「你就轉告他,等我死後,願意將名下股份平均分給他和小杰森,但是他必須簽署同意書,在我有生之年,或小杰森成年之前,他的股份數不能超過我們,否則,他一出生便繼承的股份,將無條件轉讓到小杰森的名下。」
乍看之下,他似乎沒佔什麼便宜,但老夫人有把握他會答應。
不為其他,就賭他心中那份不完滿。當初他被迫離去,滿腔抱負未能伸展,如今算是給他機會一伸抱負。她了解這孩子,他一定很想弄清楚自己是否能超越父兄,又能做到何種程度。此外,他雖然沒佔到便宜,卻也沒吃虧,公司的總裁之位還是回到他手上。
果然,他答應了!
較讓老夫人意外的是,事前律師曾說,這八年來並沒有听見他太多消息。
照理說,他的能力並不遜於喬瑟夫,憑他的硬氣,應該會闖出轟轟烈烈的大事,讓羅氏一行人後悔莫及,沒想到他倒是很韜光養晦。
或者……他另有其他盤算,是他們所不知道的?老夫人沉思。
羅氏莊園的午後,春光無限好,只是,它還能一直好下去嗎?
大部頭黑廂車停在正門口,老夫人深吸一口氣,離開窗前。
「瑟玲他們呢?」她走出圖書室,順便問起媳婦一家人。
「已經在正廳等著。」
老夫人頷首,不再說什麼。顯然羅氏一族對這二少爺的重新登場,心中都充滿疑慮。
所有人都在客廳集合,包括僕佣。每個人眼楮緊盯著門廊,心提在喉嚨間,等待新主人進門。
重門無聲無息地開啟,門房先將行李提進來,再側身把大門拉得更開,陽光灑在地毯上。
萬眾矚目中,羅家二少爺再度踏入這道門檻。
每個人的眼都看向他,他卻誰也沒看。
他正在看懷中的女人。
眾人自然而然隨著他的視線下移幾寸。
二少爺懷中枕著一個雙眸緊閉的女人,她極美,臉色卻極蒼白。嬌怯的小臉只有巴掌般大,看起來弱不禁風。
「杰森少爺,您終於回來了。」老管家抑住心頭的激動,跨上前一步歡迎。
「杰森少爺?」畢洛听見他懷中響起的嘀咕聲。
「我未改名前叫『杰森-洛-羅夫特』,『洛』是我的中間名。」他低聲自我介紹。
「杰森-羅夫特先生,初次見面,很高興認識你。記得提醒我,下次介紹我丈夫給你認識。」婉兒對他笑得很甜,沒關系,這筆帳咱們回房里慢慢算!隨即又皺起眉,硬壓回反胃感。
畢洛暗暗苦笑。看來老婆這關是最難過的。
「我回來了。」他直視著祖母。
「嗯。」老夫人不置可否。他們向來不親,此時自然也省去那些大擁抱的感人場面。
其實老人家臉上未曾表露,心里卻是大為驚愕。她的孫媳婦竟是如此孱弱的女人,怯生生的,像是風一吹就要飛了。除了長相美,她看不出任何特色,這就是杰森喜歡的妻子嗎?
「女乃女乃,失禮了,我暈車得很厲害,無法下來行禮。」孫子懷中的女人苦著一張臉,可憐兮兮地輕語。
這回老夫人只是點點頭,連「嗯」都不「嗯」。她雖然和二孫子不親,卻一向能做到公平。這也是他會回應她的召喚、祖孫倆能相安無事的原因。可是,他懷中的女人啊!即使她無心刁難,也是很難打心底接受的啊。這樣一朵嬌弱又需要人扶持的小花,能在羅家的土地上生存嗎?
「杰森……」他的嫂嫂踏上前一步,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這個小叔,她只在婚前見過一、兩次,嫁進羅家之後,這還是初次以嫂嫂的身分和他見禮。
「叫我『洛』吧!我已習慣這個名字。」畢洛淡而有禮地微笑。「瑟玲,好久不見。」
「是。」
她的臉上有種愁惱的神色,讓婉兒聯想到小路的媽媽。曾阿姨也是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然而卻是強說愁的成分居多,不像他嫂嫂的真實。
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躲在他媽媽裙後,眼中有著茫然和不知所措。婉兒對他溫柔一笑,但笑容立刻消失。
老天!胃啊胃,你連我動個嘴角肌肉都不放過我嗎?婉兒輕吟一聲,虛弱地埋回丈夫懷里。
畢洛安慰地捏捏她腰眼。讓他多注意兩眼的人,是站在嫂嫂身旁的新夫婿——蓋輪。
消息來源指出,這人已跟著大哥六年多,恰是在他離去的次年。大哥死去不久,嫂嫂隨即下嫁,而蓋輪也順勢搬進羅氏莊園,替這些老的、小的打理各種雜事。
「你好,我是蓋輪,很榮幸見到聞名已久的羅氏二少爺。」蓋輪的自我介紹很低調。
婉兒感覺胃舒服些,又回過頭來偷看。
以外形來說,蓋輪與她老公有些相似。他們都是高瘦斯文型的男人,也同樣是深色的發及眼。不同的是,畢洛的氣質內斂而沉穩,有一種不怒而威的魄力,蓋輪卻非常非常陰柔。他看起來就只適合當個輔佐型的人,而不適合坐上台面主事。她很懷疑羅氏事業在他的主導下,能創出多大的成就。
看過了蓋輪,她終於能了解老夫人必須把孫子找回來的迫切。
「既然大家都見過了,各自回房去吧!今天晚上該吃頓團圓飯慶祝一下。」老夫人淡淡指示完,率先走出客廳。
離去前,她忍不住回頭望了孫子和孫媳婦一眼。
孫媳婦很快對她笑一下,又嬌柔乞憐地躲回丈夫懷中,老夫人暗暗嘆息。這東方女人,上不了台盤啊!
這一刻,她對孫子的眼光充滿了失望。
當天晚上,婉兒並未下樓參加家宴。
以她現在看到任何東西都想吐的情況,很可能到最後也弄得每個人都反胃了,於是善良的她決定送給大家一個見面禮——不必陪她吃飯!
畢洛整裝下樓時,她便由一位女僕伺候,躺在床上,喝一點薄粥。
她可以從女僕的眼神中感覺出來,佣僕對這「嬌弱不勝」的新女主人並沒有認同感。只除了家里還有大人在,他們不敢太怠慢。
豈只奴僕而已,婉兒從老夫人和其他人眼神中,也看出一模一樣的不贊同。
呵呵呵,沒關系!姑娘我還在修身養息,趁現在你們能欺負就多欺負一點,以後可沒有這種好日子了!
喝了點稀粥,她遣走女僕,繼續從事她新培養出來的嗜好——昏睡。
她時睡時醒,神思迷離著,直到一只溫暖的大掌印上她的前額,喚醒了她。
「幾點了?」婉兒睜開美眸,困頓地打個呵欠。
房間內光線暗沉,畢洛只扭開一側床頭燈。
「十點半。」他坐在床沿,親吻妻子的玉頰。「對不起,吵醒你了。」
「醒來也沒關系啊,現在給我再長的時間,我都能睡。所以待會兒你不必怕我睡不著。」婉兒露出淘氣的笑。「你聞起來好香,有白蘭地的味道。」
「你聞起來更香,有老婆的味道。」畢洛低笑,埋進她頸窩里嗅聞。
夫妻倆膩在彼此懷里,交換幾句嘀嘀噥噥的體已話,沉醉在小兩口的時光里。
「你今天沒下樓是對的。家族里幾位大老消息真地快,今晚全擠上門吃這場團圓飯。你的身子還未硬朗起來,幸好不必去應付那些老油蟲。」畢洛索性褪去外衣,鑽進她身旁的空位,將她摟進懷里。
「我才懶得理那些閑雜人呢!只比較同情我老公。」婉兒舒舒服服地枕在老公懷中,暗笑道,他也學會她的習慣,開始用「代名詞」稱呼討厭的人了。
「你老公怎麼了?」她該不會要跟他翻名字的帳吧?畢洛小心翼翼地問。
「可憐了我老公,新婚第一個月就進入禁欲期。」婉兒很寬宏大量,不追究一些閑雜事。
畢洛寬了心,俯在她耳畔低笑。
「放心,我若真的忍不下去……」他故意一頓。「還有雙手萬能。」
「如果你的雙手不夠用,我這雙也借你。」要比暖味,婉兒向來不輸任何人。
「別再說了,你這個邪惡的魔女!」他聲吟一聲,癱軟下來。
「今晚的鴻門宴吃下來,結果如何?」她很好奇。
「我答應他們,等你身體好一些,就回公司看看。」
「不用等了,我這又不是生病,兩三天就會好,最壞的情況頂多拖到孩子生下來。你還是去忙你的正事吧!」婉兒很體貼的說。
畢洛吻她臉頰一下。「多陪你幾天,我比較安心。」
「也好。」婉兒知道,他也感受到宅院內隱性的不歡迎。其實有他在,其他人的禮貌也只是維持在表面而已,不見得能改善多少,他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陪在她身畔。
但,這是老公的心意,所以她並不阻止。
「答應我,如果你受了委屈,或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一定要告訴我。」畢洛執起妻子的手,嚴肅的說。
婉兒皺皺鼻子,咬他的手一下。「現在不只外頭那些人瞧低我,連你都把我看扁了。」
「話不是這麼說,你的狀況不比往常。任何時候你想玩什麼都可以,但你有孕在身,精神和體力都不比往常,我容不得你身旁出一絲差錯。」
她眼眶一紅,忽然哭了起來。
「還說你會愛我比愛寶寶多,你看,你現在就比較關心寶寶,不關心我。」
畢洛被她哭得手忙腳亂。
「我沒有!我是擔心你受委屈,可不是為了肚子里那個小鬼,你不能冤枉我。」他抱緊妻子輕哄。
「真的嗎?」婉兒吸吸鼻子。奇怪,為什麼她現在變得這麼愛哭?
「真的!」畢洛連忙保證。
「好啦,原諒你一次。」她收乾了淚,膩回丈夫懷里。
「答應我你遇到任何狀況都會跟我說。」他也尋求她的承諾。
「我答應,如果有人太過分,讓我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心情不快活,我一定跟你打小報告。」婉兒甜笑著點頭。
她的承諾讓畢洛不甚滿意,不過還是接受了。
夫妻倆開始了他們在羅氏莊園的生活。
第一個月起,畢洛就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老公在公司忙什麼,她從不過問,除非夫妻倆睡前,畢洛拿出來和她閑聊。
這是他們倆的默契,男主外,女主內,隨時給對方最大限度的支持,但不互相干涉。
在老公動員戡亂期間,她便盡情放任自己,當一只逆來順受的米蟲。
她已經聯絡過台灣家人,將有孕的消息傳回去。她老媽以過來人的身分告訴她,當年懷她時,也是被孕吐折騰得死去活來,幸好三個月過半,癥狀便開始減輕,到懷孕第四個月起,又是龍騰虎躍大復活了。最後反而是她老爸適應不良,明明老婆前一刻還病懨懨的,下一刻已經吵著要去高空彈跳,半條老命差點被嚇掉!
不過,高空彈跳……這倒是一項挺有趣的運動,呵呵呵,等她身體好一點,一定要叫洛陪她去玩玩!
婉兒微笑,丟一顆黑橄欖進嘴里。
「夫人,您要的果汁來了。」女僕應承她的需求,神色卻冷淡得緊。
「謝謝。」婉兒癱在陽光下,渾身曬得暖洋洋。
女僕將托盤放下,心中真有些輕視。
這個少夫人,除了每天坐在日光室里曬太陽,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麼用處。
家中的事仍然由老夫人定奪,她一點說話的地位都沒有。若說她仗著二少爺寵愛,將來有可能恃寵而驕嘛,他們也不覺得二少爺有多愛她。
每天晚餐,都只是二少爺下樓用餐,偶爾見他們一起出席,少夫人頂多用餐到一半,便不適地退席了。而二少爺呢?既不會追上去,也沒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繼續吃他的飯,只在席間,意思意思地詢問一下少夫人當日的飲食狀況。
已經有許多人在私下猜測,二少爺會不會是奉子成婚,才不得不娶這個台灣女人?否則兩人怎都看不出來有任何親愛之感?
基於主僕輪理,大家雖然不至於對這少夫人惡臉相向,只是平時冷淡的言行,有事召喚時故意慢半拍……等等,少夫人自己應該知道她的不受重視。
另外讓人更懷疑小夫妻感情的還有一點——如果二少爺有心疼老婆,即使沒親眼見到他們的怠慢,少夫人少不得也會在枕畔間抱怨吧?可是他們也沒見誰被二少爺叫去罵過,想來連他自已都不太關心,既然如此,他們也就比照主子的風向球來辦理了。
婉兒啜一口葡萄柚汁,翻澀的胃舒服許多。
「南西?」她叫住逕自走開的女僕。
「少夫人還有什麼吩咐?」南西也不走回她身旁,就站在日光室門口問。
「請幫我拿幾片蘇打餅乾來好嗎?我有點餓。」婉兒按著冑,歉然對她微笑。
「我很樂意,不過麻煩您下回把想要的東西一次說完好嗎?這樣我就不用走兩趟了。」南西頓了一頓,八成也發覺自己的語氣稍嫌不敬,連忙再加上一句,「這樣您也能得到更完整的服侍。」
看不出來你這麼「有心」!婉兒若有似無地牽動嘴角。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的。」她不以為忤,閉上眼,怡然做她的日光浴。
不急,來日方長,先將自己養好再說。
婉兒愉快地張開眼楮,迎向晨光。
頭昏目眩,不見了!強烈的反胃感,不見了!四肢發軟,不見了!
活力四射,呀比!
懷孕進入第四個月,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終於決定盡一個為人子應盡的責任——孝順長上,不再折磨他(她)可憐的母親。
她哼著小曲兒,踏在地毯上,踩著輕快的舞步進浴室內梳洗。
再世為人的感覺真好。
「今天要下樓吃早餐嗎?」她從浴室出來時,畢洛從背後擁住她。他已發覺近來妻子的狀況日漸改善。
「好啊!你先下去,我要梳妝打扮一下。」婉兒踮著腳,啄丈夫的下巴一記。
邋遢了一個多月,她終於可以化點小妝,穿件清爽的春衫,迎接英輪清晨!
畢洛輕笑,點了點頭先出房去。
婉兒也不急,細細從衣櫃里挑選。打扮是為了讓自己快樂,不為別人。
半個小時後,她離開房間,翩然下樓,走入餐廳。
眾人看見孱弱不堪的她竟然會出來用早餐,都吃了一驚。
「大家早。」婉兒像往常一樣,輕聲細語地打招呼。
大家不自在地回她一個笑,飄幾句零落的「早安」。她今早的氣色不錯,眉目間似乎多了點什麼。
畢洛坐在餐桌一端,另一首主位由老夫人盤坐,婉兒欠了欠身,坐進老公左邊的位子。
「老公,我要吃培根。」她甜甜撒嬌。
畢洛還來不及反應,長桌那一端已經有聲音。
「公開場合,稱謂還是正式一些,比較妥當。」老夫人瞄了四周的下人一眼,擰眉向她示意。
「不能叫『老公』啊?對不起哦,洛。」那也不能叫「老虔婆」羅?婉兒心里犯嘀咕。
她嘴巴上很委屈,眼底的淘氣卻瞞不過丈夫的眼神。畢洛明白,那些得罪過她的人,麻煩大了。
「南西,給少夫人夾培根。」他把笑容掩飾在咖啡杯下,若無其事地繼續看報紙。
發現他對於妻子的出現沒什麼太大的反應,旁邊幾顆惴惴的心也放松下來。
南西替她擺好餐具,放上幾片培根。一堆主子在場,她當然不會笨到怠慢婉兒,只是臉上也沒什麼親切的表情就是了。
「我還想喝茶。」婉兒細聲細氣地說。
「不行!」不等佣人上前服侍,畢洛立刻喝止。懷孕的人還敢喝含咖啡因的飲料?
對喔!婉兒想起自己微妙的狀況。好討厭,以前住在吳氏公寓里,一天到晚被繁紅阿姨拿上好的紅茶喂,已喂出癮頭來了。
「一杯就好?」她可憐兮兮地求老公。
「不行!」畢洛神色很嚴峻。這種事也能商量?他白妻子一眼。
其他旁觀者看畢洛給她釘子踫,在心里暗笑。
「好吧,那改喝果汁好了。」婉兒心不甘情不願地讓步。
一杯果汁很快送到她眼前。
婉兒啜了一口,突然拿起餐巾全吐出來。
「怎麼了?」畢洛趕快怞起自己的餐巾替她捂住嘴唇,她還會害喜嗎?
「這杯果汁是超市買的吧?味道好怪!我只喝現打的新鮮果汁。」婉兒努力咽下反胃的感覺。天哪,她討厭包裝飲料的味道。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南西收到男主人凌厲的視線,慌慌張張地跑進廚房去,請里頭的人再榨一杯果汁出來。
「謝謝。」婉兒又細聲細氣道謝。「能給我一個蛋嗎?不要太老。」
另一個女佣覺得她很煩。要吃什麼也不一口氣說完,就要這樣害人家分批做事!
家中人口眾多,口味不一。有人喜歡吃全熟的蛋,有人喜歡吃半熟,因此早餐桌上向來準備兩種雞蛋。女佣替這怯弱的女主人從桌中央夾起一顆蛋,放進餐碟,遞到她面前,也沒去注意是從女敕蛋或老蛋的盤子上夾的。
婉兒拿起叉子,戳著硬邦邦的蛋黃,喃喃輕說︰「老公,你家廚子做的口味,我吃不太習慣呢!」
眾人稍微側目了一下。以一個逆來順受了大半個月的小老鼠來說,她今早的要求可不是普通的多。
每個人都暗自觀察畢洛,看他會怎麼回應。雖然這只是一件小事,卻可以讓他們明白這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他會如何安撫她呢?
「你先將就著吃吧。」畢洛臉色還滿和緩的,卻沒見他打算對妻子的抱怨做任何回應。
「噢。」婉兒吸吸鼻子,委屈自己先吞這顆蛋。她再不吃點東西,寶寶又要作怪了。
大夥都放了心。這個東方女人對他們沒有威脅性,連她自己的丈夫都沒把她放在眼底!
畢洛繼續看報。婉兒繼續吃蛋。世界繼續和平。
只有夫妻倆知道,她不是在抱怨,而是在「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