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安可仰帶她到他父親的事務所。
「安然法律事務所」由父傳子,直至安可仰的父親已經來到第三代。在最近這一代的兒子身上,顯然他對極限運動的愛好超過對法律與正義的追尋,安老先生的二層傷」可想而知。
事務所位于敦化南路的超精華地段,佔據本棟商業大樓的第一樓整層,光是入口的會客區便奢侈地規畫了十坪,精致的核桃木壁飾與昂貴的畫作包裝出精英氛圍。
接待櫃台的小姐雖然掛著親切的笑意,那身完美的衣飾與彩妝卻讓人肅然起敬。總而言之,這絕對是一個「窮人不友善」的租界區。
梁千絮對于金錢與特權沒有意見,只是對這種地帶敬而遠之。倘若她喜歡攪渾水,當初就會留在醫院系統里,與各大派系廝殺爭斗,一路爬上主任醫師或更高的地位,享受名醫待遇了。
清泉村的山光水色流露她的腦海問,啊,才離開幾日,她已經開始想念它了……
「早。」安可仰一手搭在接待台上,隨意地打聲招呼。「我老頭進來了嗎?」
「安律師早,安律師已經進來了,安律師現在要見他的話,可以直接進安律師的辦公室。」接待小姐綻出甜美的笑花。
安可仰頓一頓,回頭說︰「我听懂她的意思了,-呢?」
「我也听懂了。」梁千絮莊重地頷首。
接待小姐緋紅了臉。「我是說,安先生早,您的父親已經進來了。如果您要見他,可以直接進他的辦公室。」
「這樣好多了,這麼多同姓的人待在同一間公司里,實在很煩對不對?」安可仰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在會客室里等他,麻煩請他過來一下。」
「什麼事?」冷峻的沉音從他們左側方的走道響起。
一見到事務所老板--安然,梁千絮不自覺地綻出一絲笑意。
當然不是因為安然長得「好笑」,事實上,他絕對不是一個讓人望之而生趣意的男人。安然的神情比安可仰更見威嚇,站在法庭上說話時,連對方律師都會不由自主地降低聲量。
他約莫六十出頭,發絲已花白了一半,眉梢眼角劃滿嚴厲的線條。一身昂貴的西裝襯出他未見佝僂的身形,和安可仰站在一起時,風采毫不遜于兒子。
她笑,是因為他們父子倆模樣廝像,她毫無困難地看見三十年後的安可仰。父、子和孫女三代都擁有一模一樣的鼻梁,果然鈴當讓人欣羨的容顏其來有自。
「安律師,您來了,好久不見。」安可仰懶洋洋地倚著接待台。
安然的利眼瞥了她一眼,隨即全神貫注在孽子身上。
「什麼『安律師』?你就不是安律師嗎?」
「一間事務所有一個『安律師』即可,人多了怕叫錯。」安可仰閑適地揮揮手。
「又輪到你回來打工的時候了?」安然挖苦兒子。
「你也知道我回來頂多只能打打零工,那就好,我們總算有共識。」
「你的辦公室牆上還掛著你的律師執照,不要忘了!」安然冷眼一凝。
看他們父子倆斗法向來是辦公室福利之一,行政區和接待小姐全豎直了耳朵,听得樂不可支。
「我們進去談。」安可仰牽起她,率先走進會客室。
安然低哼一聲,踅進會客室,挑了桌首的主位坐定。安可仰扶著她坐進一張沙發椅,再坐在她身畔。
「老爸,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他打開天窗說亮話。
安然直勾勾的眼落在她身上。
「您有事嗎?」梁千絮被他瞧得納悶不已。
「我兒子剛才說他有事和我商量。」安然的手在桌面交握。
「我听到了,兩位請自便,我在這里等你們。」
「-不覺得自己反客為主了?」安然的眉心聳起來。
梁千絮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這里是會客室,而我是客人,所以會客室歸客人使用,兩位大可回自己的辦公室討論。」這是她的邏輯,就好象她行醫的時候也不會去佔用大漢的辦公室一樣。
「-是什麼人?」安然盤起臂,開始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她。
安可仰露齒一笑,正要回答,被她輕輕按住。
「如果我告訴您,我白天在市場賣面,晚上在夜市賣CD,教育程度只有國中畢業,明天即將和令郎踏入結婚禮堂,你對我的待遇會不會有差別?」梁千絮好奇地問。
「那要看-的面攤有沒有合法執照,-賣的CD是不是盜版,-有沒有涉及任何不法,以及-煮的面好不好吃。」安然昂起下顎回答。
梁千絮發誓她在他眼中看見一抹孩子氣的得意閃過。好吧,或許安老先生不如她想象中的僵硬無趣!
「敝姓梁,梁千絮。」她主動伸出手。「我只是區區一介山野小醫師,從未涉及不法,也沒有發生過醫療糾紛。」
「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老人家與她交握一下,炮火對回兒子身上。
梁千絮點點頭,她也很想知道安可仰帶她來見他父親做什麼。
「老爸,我要閃人了。」安可仰怡然丟出炸彈。
「你忘記我們當年的約定了?」安然哼了一聲。
「你還記得那個不平等條約就好。」安可仰越想越痛心疾首。「我年輕識淺誤上了你的惡當,不過你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欺侮一個十五歲精蟲入腦的男孩,講出去也不是頂光彩的事。」
安然威嚴依舊,眼中那種得意感卻更濃了。
「凌老與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你把他貌美如花的女兒給弄大肚子,教我拿何等顏面再去凌家出入?你闖了這麼大的禍,我只要求你一個小小的條件做為交換,有哪一點不平等?」
「都怪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計。」安可仰轉向她,笑容里充滿懊悔。「親愛的,答應我,永遠不要跟老狐狸律師打交道,因為-不會贏。」
「你們當年到底訂了什麼約?」她忍不住問。
「哼!你大可搬弄是非,反正我行得正立得穩,不怕你。」安然先撂話堵住兒子。
安可仰不理他。
「話說事發之後,這老頭兒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跟我說︰『兒啊,為父不肖,致家中出汝劣子,損及鄰女清白,吾縱碎身萬段,亦無顏以對先祖。』」
「你們家講話都用文言文嗎?」她好奇問。
「我就說他搬弄是非!」安然盤起手臂,道貌岸然。
安可仰給父親一個白眼。「然後他開始告訴我,一個十五歲的未婚媽媽未來有多麼悲慘,人生有多麼絕望,曼曼的這一生從此毀在我的手里,而凌家父老子幼,又是多可憐、多弱勢、多值得人同情,他則是多痛心多厭世,而這一切都是我的輕率妄為所引起的。」
「這麼說也沒錯。換成是我兒子,我若不把他五花大綁送到女方家請罪,良心怎麼過得去?」梁千絮點點頭。
「照啊!正是如此。」安然一拍桌面,深得其心。
老少兩人當場就惺惺相惜起來。
「放心,五花大綁請罪的過程一點都沒少,這條不平等條約是後來加簽的。」安可仰哼了聲。早該知道老八股和小八股會一鼻孔出氣!
「講了半天,到底是什麼不平等條約?」她越听越迷糊。
安然立刻接下發言棒子。「好,那-評評理。我知道這個兒子從小就桀驁不馴,越是處罰他,他的反叛心只會越高,所以我把利弊得失分析給他听之後,只提出一個小小、小小的交換條件。」
安可仰馬上像背書一般,念出在腦子里作祟了十幾年的魔音,「『我擔心你不知收斂的個性,總有一天會害了你,所以我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你要念書、談戀愛或如何過你的人生我都可以不管,唯獨你的職業必須听憑我的吩咐。』」
「嗯。」她听完了,點點頭。
「嗯?-只有一個『嗯』?」安可仰瞪住她。
「我沒有听到任何不平等的地方。」她訥訥地說。
「-不錯,我欣賞。」安然龍心大悅。
安可仰一拍腦袋。「-听清楚,隨我高興如何過我的人生都可以,但是我的職業必須讓他決定。這個機關-沒听出來?」
「呃,沒有。」
「好,那我告訴-,我老爸在我高二那年說,他希望我未來當一個律師,他只有這個要求,所以我必須信守承諾!」
「當律師不好嗎?」她反問。
「這不是當律師好不好的問題,當律師就得考執照,考執照就得先念相關科系,所以我的大學科系選擇權便奉送給他了;大學畢業之後,我考完律師執照交了差,不願意繼續深造。于是他又丟下一句︰他和美國的友人計畫在紐約開一間事務所,所以他不是要求我在台灣當律師,而是去美國。為了那個該死的承諾,我不得不再去美國念法學院,考那撈什子的Bar;;exam,又拿了一張美國律師執照!這下子連研究所也听他的了。等我兩國的執照都考上手,也找到一家律師事務所讓我掛人頭,結果呢?這老頭子又說他打消主意,不在美國投資了,所以我必須回台灣替他工作。什麼『如何過我的人生都不關他的事』,從答應這個不平等條約開始,我的人生就整個送到他手上捏圓捏扁了。」
梁千絮對老人家露齒一笑。
安然就是知道兒子言出必踐的性格,才敢這樣豪賭。這該說是安可仰騎士風範,或是老人家教兒有方呢?
「安老先生,您這款條約的邊際效益很高呀!」
「好說,好說。」安然努力維持撲克臉,得意的神色根本掩不住。「不過這小子鑽法律漏洞,竟然給我當一名『人頭律師』,其它時候都在干他自己的冒險事業。」
「您應該感激我起碼還願意當個『人頭律師』。」安可仰冷笑一聲。
「所以你今天進來就是為了告訴我,經過這許多年,你決定做個背棄承諾的小人了?」安然臉容一肅。
「非也非也。」安可仰又笑了,這回笑得極端邪惡。「我翻身的日子終于到了,記得你在我哥大法學院畢業的那一年怎麼說嗎?」
安然真的想不起來了。
安可仰非常樂意提醒他。「你說︰『兒啊,等你成家立業之後,我就可以不再管你了,在此之前,你還是得听我的。』」
「那又如何?你小孩是生了,可現在女兒不歸你,婚是結了,香雲早就跟你分手。你哪一點符合翻案要件?」
安可仰微微一笑,挽起身旁女人的手。
「因為我已經有認真交往的對象,不是炮友,而是交來成家的那種對象。如果結婚代表刑滿出獄,現在就是保釋期,我要求重審條約,還我自由。」
梁千絮呆住。
他……他……他在講的人是她嗎?
可是他們從來沒有……他之前沒說過……他們並不是……他……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
「你是認真的?」安然狐疑地盯著兩人。
「真的。」安可仰平靜地望著父親。
安然深思的神情與兒子像極了。雖然他對梁千絮的認識還不深,尚未明白她吸引兒子的特點何在,但她確實和以前那些扭扭擺擺的艷娃大相徑庭。或許,兒子終究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諒你也不敢拿這種事騙我。保釋期打算定多長?」安然終于問。
「這種事哪說得了準?說不定交往個兩年,她就把我甩了。」他聳聳寬肩。
「兩年?」安然擰起濃眉。「不行,太長了,最多一年!你也不想想自己已經三十三歲。」
慢著,他們現在在討論什麼來著?
「我……」梁千絮回過神來。
「卓別林到了七十歲照樣生小孩,伍迪艾輪直到六十幾歲才娶現任的艾輪太太。」安可仰反駁。
「但是……」她還想插話。
「卓別林和伍迪艾輪不是我兒子,他們高興幾歲結婚都不干我的事。」安然斷然說。「一年,這是我的底限。」
「其實……」她舉起手。
「一年?」安可仰搔搔下巴。「好吧!暫定一年,不過我不敢打包票,只能盡力而為!」
砰!一聲椅背往後撞到壁板的巨響。
兩個男人頓住,齊齊望向她。
「請你們不要把我當成隱形人一樣的討論好嗎?」她站起來莊重地宣布。
半晌,安然選擇退出戰場。
「接下來是你們小兩口自己的事,總之我已經把底限晾出來,你們好自為之。」他傲岸地離開會客室。
「這簡直是未審先判!」梁千絮無法置信地目送他出門。
「親愛的……」他安撫道。
「不要用那種肉麻的昵稱來叫我。」她舉起一只食指警告。
「姑娘……」
「叫姑娘也沒用。」她效法他的父親大人,往出口邁去。
接待小姐的「謝謝光臨」被她隔絕在事務所內。
安可仰立刻邁開長腿追出來。
夏末秋初的熱浪將馬路上的塵煙悶得更刺鼻了。
什麼跟什麼?莫名其妙親她一通,再莫名其妙把她拉到他父親的事務所,莫名其妙告訴她一些父子過招家族史,最後再莫名其妙宣布他們要交往,只差沒直接拍板定案他們的婚期了,姓安的到底將她當咸什麼?
「現任的女朋友,未來的未婚妻,倘若再有緣一點,就是鈴當未來的繼母,我兒子未來的媽,但我想我們先不要談到那麼遠好了,一步一步來。」
「……我又把心聲說出來了?」她平靜地問他。
「大聲又清楚。」他的牙齒太白了!
「我、不、要!」她一字一戳他的胸膛。「你听清楚了沒有?我、不、要!我不要當你月兌離那個不平等條約的門票!」
「-以為我是為了月兌身才跟-交往?」安可仰的表情滑稽極了。「姑娘,倘若是我不喜歡的女人,再來十紙契約也不能將我往那個墳墓里圈。」
「可是……」她咬著下唇,眼中的神情與其說是氣憤,不如說是無助。
「-一天到晚都在『可是』,究竟在『可是』什麼?」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麼。
「可是你為何會想與我交往?」
「因為我動心了。難道-對我一點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他爬梳了下頭發,向來篤定的眸底開始出現焦躁。
若沒有,今天一早她也就不會莽莽撞撞的跑去他公寓里討一個答案。
「可是……」
「又可是?」安可仰走到一株行道樹下,額頭規律地開始敲樹干。
「你干嘛啦?路人都在看了。」她羞窘地扯他的衣服。
「好吧,還有哪些『可是』,我們一次說完。」他非常敗給她。
「可是……算了,以後想到再追加。」
又來一個不平等條約?他發誓他這輩子注定了栽在八股的人手上。以前是老爸,以後是她。
「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安可仰盤起臂鷹視她。
「開始什麼?」
「開始談戀愛!」他低吼。
她低頭想了片刻,輕笑起來,記憶里曾經有這樣的一首歌--
我對你有一點動心,卻如此害怕看你的眼楮,有那麼一點點動心,一點點遲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我對你有一點動心,不知結果是悲傷還走喜,有那麼一點點動心,一點點遲疑,害怕愛過以後還要失去。
難以抗拒,人最怕就是動了情,雖然不想不看也不听,卻陷入愛里。
他們的萬般遲疑,都是為了那不知是悲是喜的未來。而他們的難以抗拒,也就只是因為動了情。
有些事,不走一遭,是不會知道的。
徐來的清風吹開了她心頭的最後一絲迷霧。她伸個舒暢的懶腰,踩起許久不曾躍動的舞步。
「好吧!」
「好什麼?」安可仰人高腿長,兩大步就跟上來。
「好,我們開始談戀愛!」她負著手,愉悅地欣賞街景。
他心里繃緊的弦放松了。
「確定?」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躍上唇角。
「嗯哼。」她歌唱般輕吟。
「好,回我的公寓去。」他抓住她開步便走。
「做什麼?」梁千絮納悶地跟著他去。
「!」
嘰!煞車--
「你……你……你這個狂……」
「我看上眼的女人,從來沒有一個星期之內弄不上床的紀錄,-已經損害了我的名譽。為了維護公理與正義,我要求我們一定要立刻回去補做。」他嚴正聲明。
「你想得美!放開我啦!」
尖叫聲與大笑聲交織進擾攘人間里。動情的滋味,將灰色叢林蒙上一層迷離的粉紅。
既然已經動了心,便再沒有抗拒的必要。
無論男和女都逃不過愛情,也許應該放心,讓愛一步步靠近。
于是,經過這一季青綠的夏,在動心之後,他們終于,開始談戀愛了--
☉文中引用歌曲「有一點動心」,由曹俊鴻作曲,厲曼婷作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