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時分,四千九百名御林軍匯聚在黑龍寺廣場上,排列成五個矩形,每個人都露出一臉疑似夢中的迷茫。
四千九百張面孔,四千九百個疑惑。
他們的主子──那個病入膏盲、連金飯碗亦捧不牢的虛弱皇帝──此刻居然瀟灑自若地挺立在黑龍寺正殿,笑望著大伙兒目瞪口呆的模樣。
微風撩起他的衣帶,飄飄然有若天神的英姿。
仲修的外貌原就俊美,此時襟裾翻飛,爾雅的風采像煞了化外謫仙人。
聖旨還未出口,眾人徑先心折。
「久違了,眾位兄弟們。」他卸下至高無上的尊榮,以一副江湖人對江湖人的義氣,重新見過這幾千名官兵。
「啟……奏聖上,」副統領惶駭地上前,跪伏在泥地上。「逸王下了一道諭令,指稱聖上正臥病……呃……‘應該’臥病在床,因此將士們……」
「宮內的叛亂我已經知曉了。」他緩緩地笑著。「傳令下去,今早山景明媚,請諸位兄弟們卸下戎裝,咱們先不談政事。」
嗡嗡的低語聲在人群間轟轉成一片浪濤。這家伙之會做人的!
素問透過窗紙,遠眺著他神武的儀采。由于距離太遠,她听不清楚那群大男人在嘰哩咕嚕些什麼,然而看得端詳,他已經充分掌握住數千名軍心。
天生的領袖人物,她不得不承認。
無論仲修處于何種不利的情勢,他永遠有法子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提升至最顯眼的地位,解除難題。
換成封致虛,他會卯起急性子,采取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入宮揪出八王爺的烏龜腦袋;若是聞人獨傲,他會笑笑的、慢條斯理的扔一把長劍給賊頭,告訴對方︰「你自個兒了結吧!別勞煩我動手。」臉上仍然維持著一貫的和煦笑靨。
而仲修呢?
他坐下來和官兵們稱兄道弟!
不談復位,不說仇怨,只聊天南地北,而後用他一身的出塵光華炫耀每個人的眼楮,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舍命。
他就是這樣的人。
大法王……不,八王爺必定也了解他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才會選在仲修受困于黑炎教總壇的時候宣布進位的野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能控制得了仲修的聖駕。
外表文弱的皇上居然練就一身蓋世武功,想必讓逸王瞪破眼珠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驀地,震天價響的歡呼聲轟動了整片清寂的山境。
顯然他又成功地收回四千多顆軍心。
黑龍寺成功的一小步,代表著終極勝利的一大步。
「呵──」她張嘴打了個呵欠。那些個爭來奪去的權事她向來不感興趣,隨男人們去拚斗得你死我活吧!
可是……
帝位被八王爺不費一兵一卒地垂涎過去,但他還沒膽子宣告天下「新皇正位」,仲修自然有本事索回來。那,未來又該如何布局?
屬于他的將來明擺在眼前──回朝廷重掌他的大好江山;而她自己呢?
回黑炎教嗎?
總壇已經被大法王搞得烏煙瘴氣,江湖中人莫不對黑炎教這塊招牌哼氣、吐口水,她又有什麼好眷戀的?頂多回頭替師父清理門戶,也就差不多了。
隨他回返長安嗎?
但,她以什麼身分跟隨他?既不是美眷,又非家屬,而且皇太後老早露出一副擺明拒絕接受她的高姿態,她何必眼巴巴地跟上去看人家臉色過活,又不是自己養不活自己。
歸隱吧!她拿定主意。各朝的賢明烈士都流行以山林做為最終的歸依,她不如盲從這一次。
就等著仲修替她化解掉煩人的余毒,然後她便一溜了之。
慢著,「替」她?這個詞兒听起來好……好……好依賴!她才是兩人當中比較了解毒物的角色,不是嗎?何時對仲修產生如此深刻的依戀感的?
素問趕緊抖掉滿身的雞皮疙瘩。
「冷嗎?」她思緒中的男主角推門進屋。
「沒有。」她悶著喉嚨回答。
菩提寶院的上房已經歸還給老大不高興的太後,她自願避居到清簡樸素的香-閣。
「加件衣服。」仲修向她蹙起眉心。「你的身子骨已經很孱弱了,若再染上風寒怎麼得了?」「那正好,死得更快,早死早投胎。」她繼續支著下顎,看也不看他一眼。
仲修仔細觀察她的氣色。平時他很難得瞧見曾丫頭心情郁悶的,今日似乎一大早就遇上陰雨連綿的心情。
他踱向躺椅,先「搬開」她的嬌軀,找著一種最舒適的姿勢坐定了,再將她「搬回」自己懷中。
「昨晚沒睡好?」旁敲側擊的戰略開始!
「沒有呀,我睡得很舒服。」
「你眼眶底下都染暗兩層黑圈圈了,還叫‘睡得舒服’?」
「我睡得舒服的時候都會長黑圈圈!」
賭氣的意味任誰都听得分明清楚。
仲修再度發揮高深的推演能力,思索她鬧別扭的原由。自從結識她之後,他審斷事理的才能經常獲得練習的機會。
既然他們倆今早第一次踫面,她的生氣當然與醒了之後發生的一切事情無關。
那麼,緣起于入睡之前-!
「昨夜你听到我和太後的對話了?」他提出最合理的猜測。
這會兒姑娘她非僅小臉沉下來,連脆女敕的嗓音也拉低了。
「一點點。」素問沒說謊。她只听完前半段就體力不支了。
果然!
仲修不禁呼出沉痛至無以復加的嘆息。他唯一放進心頭的兩位女性偏偏彼此水火不容,天底下還有比家務更難斷決的難題才怪。
「你別理太後說什麼,日後頂多減少見面的機會,你們誰也氣不得誰,豈不是皆大歡喜?」他的大腦想出光明的遠景。「可是你答應了她的請求。」她終于發飆。「你想趕我走!」
「我哪有?」仲修替自己叫屈。
「我夜里明明夢見的。」
又來了!
「勸告過你上百次了,夢中的事物做不得準。」他頭一遭遇見如此想不開的人。
「那我夢中見到自己願意委身皇宮內,一輩子當宮女服侍你,這點算不算數?」素問惡狠狠地進逼。
「算。」他甚至毋需以大腦作答。
她就知道!仲修大爺專談佔便宜的生意。
「反正我和你半點兒親故也沾不上,欲走欲留任憑本姑娘的意思。只要有人敢讓我擔受一點點委屈,就別想要我繼續留下來。」趁早讓他明白,姑娘她也可以很大牌的。
「說走就走,這麼大方?」他打趣的話調分明沒將她的威嚇放在心上。「別忘了你仍欠我三筆債務未償清。」
老掉牙的台詞了,素問不當它是一回事。
「離宮之前我曾給過你機會打敗我,你總共中了本姑娘三次毒,我也救了你三次命,咱們算扯平啦!」更甭提比武招親的藍蠍蠱,嚴格算來,皇帝陛下反而倒欠她一筆呢!
「你真想丟下我不管?」仲修換上苦哈哈的哀兵姿態。「你也曉得皇宮內的生活有多麼無趣,難道你忍心讓我在國政奏折里頭凋零?」
「那麼你干脆……」素問猛然住嘴。
天!她差點要求仲修舍下帝座,隨她五湖四海共翱游。她發癲了嗎?
以自己如此卑微的身分,憑什麼出口請求他放棄權傾天下的寶位!
「你想說些什麼?」仲修的眼中透射著奇異的精光,似乎知曉她險些月兌口而出的詞話。
「沒,沒有……」她訥訥地蜷回他胸膛。
別奢望了……
「本來是有可能的。」他接續著沒頭沒腦的回答。
「嗄?」
「現在卻行不通了。」
「為什麼?」
「唯一合適的人選居心叵測。」
「噢。」她又垂下螓首。
不忍見她黯然,仲修暖實的手掌捧住她的臉,肯定地、不容她退卻地吻上她的唇。
他靈巧的舌攫擄她芳唇內的天地,酣爽甜蜜的暢快沖刷過兩副密貼的軀殼。
他的擁抱緊得彷佛急欲將她柔進自己體內……素問抑止不住地低吟。
她尚未真正明白流轉于兩人之間的熱流究竟是什麼,又代表著何等意義,她只知道,這份深刻的感受,安全溫暖得令她舍不得放松。
他幾乎為她激烈的響應而顫抖,渴吻滑下柔唇,吮住她的香頸。礙事的衣衫悄悄從他的行進路線中離開,一分分、一寸寸,露出她光潔的雪膚。
肌理細膩骨肉勻。
他不願放開已佔領的粉女敕,索性一個翻身壓覆在她之上,激切地模索她每一寸玲瓏、每一處凹凸……她劇烈的喘息幾欲斷絕。
叩叩叩!
「曾姑娘,奴婢給您端了參茶過來。」婢女嬌弱的喚聲,霎時將他們引帶回塵世。
她手足無措,迅速從他身下鑽出來,無奈躺椅就那麼三尺五寸的寬度,太過莽撞的結果徒然讓自己跌疼了婰部。
「哎喲──」素問坐倒在紅花地氈上痛叫。
「緊張什麼?怕我吃人嗎?」他又好氣又好笑又憐疼。
「小姐,您沒事吧?」婢女可兒隱約听到她的呼喊,慌慌張張地推開門,自行沖進來。
「您跌傷了沒有?要不要奴婢招來御醫……啊!」
她飛快地轉過身去。
衣冠不整的皇上,衣冠不整的曾姑娘,一人笑趴在躺椅上,一人跌坐在地氈上,呆子也明白適才發生了什麼「意外」。
「奴……奴婢該死!奴婢不知道皇上也在房里。」可兒顫巍巍地跪倒。僕從打擾到聖上的「雅興」,不知會受到什麼嚴懲?
「不知者不罪,平身。」他好整以暇地攙起素問,罔視她紅熱發燙的臉頰,徑自為兩人拉整好衣物。身為君王,他已經習慣生活中隨時冒出一個或一群隨侍的僕從。
「啟稟皇上,太後一早起身便問起您的行蹤,小昆子適才好象前去靜心房向您通報了。」可兒趕緊回復一則尋人消息,轉移聖上並不存在的怒氣。
「知道了。」他再親素問一記臉頰。「母後醒了,我過去向她請安,你先歇息一會兒,等候聞人獨傲和封小子的消息,破曉時分我已經放出飛鴿,急召他們前來黑龍寺會合。」
「噢……嗯……啊……你去……別理我……」她脹紅了小臉,壓根兒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仲修竊笑。
「好好伺候曾姑娘,務必盯著她喝完參茶。」他切切叮囑著,這才離開香-閣。
可兒痴望著天子的背影消逝在門廊外,忍不住欣羨地嘆息。
「曾姑娘,您真是好福氣。」言下之意,彷佛她榮獲某種至高無上的恩寵。
「為什麼?」她都快被毒去半條命了,哪來的好福氣?
「您能得到皇上的寵幸,當然是天大的福氣-!」可兒放妥玉質瑩潤的茶壺,替她斟了一盅參茶。「您或許不曉得,宮內服侍當差的奴婢們,誰人不在日日夜夜等待皇上的臨寵?哪怕只有一朝一宵,也可能讓她光耀門楣,丑麻雀飛上枝頭哪!」
慢著!素問瞪大眼楮。
「你是說,全後宮的女子都在垂涎他?」原來她身旁環著千百雙眈眈虎眼。
「姑娘別誤會,可兒決計沒有那等野心。」她趕緊澄清自己的嫌疑。「可兒只要能服侍太後和姑娘就心滿意足了,決計不敢和姑娘競爭。」
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們有毛病呀?」若有機會,她真該為禁宮內的婦道人家做一番徹頭徹尾的檢查。
「當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有什麼不好,干啥傻呼呼地以陪那家伙睡覺為樂?
他告訴過我,姑娘家陪男人入睡,一不小心就會生小女圭女圭的,你們到底了不了解其中的危險性?」
「就是懷了龍種才好呀!」可兒忍不住輕叫,然後發覺自已失言,趕緊又捂住紅唇。
「哎呀,曾姑娘,奴婢胡言亂語,您千萬別放在心上。來來來,趕快喝了參茶吧!」她被可兒半推半壓地按進紅木椅,越想越不對勁。
對哦!她怎會忘了這家伙身為君王所隱含的意義。
既然是皇帝,免不了窩藏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即使仲修的情況還未「瀅蕩」到太離譜的地步,好歹娶上五、六個妻妾也是跑不掉的。
她恍惚記得,師姊行刺的那夜,干清宮曾出現一位琳貴妃,至于其它藏在幕後、她見也沒見過的嬪妃,只怕還有一大把,更何況那些外族進貢的美女。
就算將所有礙眼的佳麗全關在同一座宮殿,任她們爭寵、殘殺個死光光,後頭也還有上千名婢女、女官等著遞補呢!
太可怕了!她怎麼能忍受與兩萬五千八百四十三名美女分享同一個丈夫?
絕不!
她要逃走!逃走了,與其日後心碎,不如趁著自己還沒和他睡出小女圭女圭之前,躲避到天涯海角去。
「好!」素問決定替自己壯烈的意念干杯。「可兒,陪我干了這盅參茶。」
她順手替婢女斟好一盅黃澄澄的參茶。
「這是太後賜給曾姑娘的,奴婢不敢喝。」可兒連連搖手。
「沒關系,你喝!」她堅持。「喝完我就把這壺參茶的秘密告訴你。」
可兒精神一振,原來參茶還有秘密!為了增加自己對宮廷秘辛的了解,偶爾偷喝一次太後的御賜應該無所謂。
「干杯。」兩人豪邁地執起茶盅。
方才湊近嘴旁,一股淡細的澀味兒忽然飄進素問鼻端。
她心中一凜,不暇細想,反手拍掉可兒端執的茶盅。
「別喝。」參茶倏地潑灑了滿地。
可兒駭傻了,還以為自己得罪了新主子。
「姑娘請息怒。」她倉皇地拜倒在案下。
素問第二度嗅了嗅參茶。果然!除去千年老參的甘苦滋味之外,尚摻雜了微乎其微的腥澀氣息,若非她聞慣了各式各樣的藥材,真會被人參的香味蒙唬過去。
「我問你,這壺參茶打哪兒弄來的?」
「是……是太後親促藥師熬煮的,奴婢直接從太後的寢房端過來。」可兒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她的腦袋就和脖子道再見。
「太後?」素問臉色鐵青。
那老婦人好狠的心腸!竟想使毒坑害她。
仲修他娘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居然敢在她面前搬用毒物,簡直是魯班門前弄大斧。
「好,太後喜歡參茶,本姑娘就讓她喝個過癮。」
她發起狠勁,搶過半滿的白玉壺,飛快竄出香-閣的大門。
沒有任何人可以向黑炎教教徒施毒,然後全身而退,即使是仲修的親娘也一樣。
既然太後有膽子謀害她,便得有同等的膽識面對詭計被人揭穿的後果。
她不會輕易鳴金休兵的。
仲修如果妄想出面說解,她連他一起灌,也好教萬惡的董太後明白,並非人人將她的兒子視為寶貝。她要宰了他們母子!
怒氣沖天的步伐歇止在菩提寶院前方。
相隔十尺之遙,以及一扇半敞的雕門,素問愣視著他們母子。暖陽照射進廳室,正堂上,太後倚坐著七鳳椅,珍珠美玉妝點出滿身華貴。
仲修端坐在母親下首,眉飛色舞地,母子倆不知在閑談些什麼。昨日的針鋒相對,似乎在短短一夜的時間內,消逝得無影無蹤。
董蘭心美艷絕輪的笑臉上,不見一絲絲貴氣,有的只是濃烈得化不開的母愛,專注地听聞兒子訴說他一早的妙事。
她完全不似一個辣手剪除異己的毒婦!
卸去皇太後的至尊名餃,董蘭心僅是尋常的娘親而已,一位亟欲保護獨子、穩定他權勢地位的母親。而她毒害異己,甚至並非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
素問登時氣餒了。
她怎能對付一個深愛自己兒子的母親?尤其她們倆所愛的男子,還是同一個人。
愛……
她倏地發覺臉頰濡濕了,觸手一探,滿掌清淚。
罷了!事情一且扯開,徒然惹得仲修與她們其中一人反目,讓他更難做人而已。她不願意如此!
反正自己早拿定了離去的主意。既然如此,與其橫著離開,不如直挺挺地走下山,好歹留得一條命在。
罷了……
素問抹掉頰上的淚痕。
仲修,祝禱你和其余的兩萬五千八百四十三名美女幸福一輩子。
她奔回香-閣,無視于仍然愣跪在地上的可兒,隨手留下一封短箋,然後,無牽無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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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暢笑聲蕩漾成水侞交融的音符,為菩堤寶院籠罩上淡幽的和煦風情。
董蘭心含笑凝睇寶貝兒子的神采飛揚,慈愛的面容顯得雅致而親昵。
「──八皇弟的算盤打得精,可能以為他十有九五能將朕困伏在總壇後山,沒料到我和素問會大剌剌地溜進黑炎教,光明正大從前門開溜,消失得讓他措手不及,算他活該!這一遭的謀位叛變等于是踢到鐵板啦!」仲修談笑自若,完全沒將賊首放在眼里。
「真不曉得你的腦子里打了哪些怪主意。」董蘭心笑罵道。「我頭一遭瞧見……」
「龍位受到侵佔的皇帝還能像我這般開心,是吧?」他笑呵呵地接續母親的下半句評論。「談笑用兵,方才顯現得出朕高人一等的氣概呀!」
董蘭心也笑了出來。
融洽的氣氛-漫在廳室之間。
她隨眼瞟著窗格外的日影,知道時間差不多了,忽爾閑散地開口試探──「修兒,關于曾姑娘的去留,為娘的昨夜仔細思量過了……既然你打從心眼里喜愛那丫頭,為娘倘若再千方百計地阻撓,反倒顯得不識相。」
仲修暗自奇怪。他娘性子剛烈,現下居然會主動重提舊事,而且還願意退讓一步,很詭異,非常詭異!
「噢。」他深諳識時變為悶嘴葫蘆的要領。
「所以,咱們娘兒倆各讓一步,你覺得如何?」董蘭心以一副「凡事好商量」的口氣套他的意思。
仲修不置可否,只是溫吞吞地笑。「怎麼個讓法?」
董蘭心發覺情況仍在掌握之中,心頭先放松了幾許張力。只要兒子肯听下去,一切好前量。
「在目前的亂事尚未解決之前,你先讓曾姑娘移住到江南的行館,咱們托人好生照料她;等到局勢穩定之後,你招立李國舅的閨女為東宮皇後,再冊封曾姑娘為西宮娘娘,屆時你既可以擁有鐘愛的女子,又能加封一位讓文武百官們願意接納的國母,何樂而不為呢?」她愉快地招出考量一整夜的念頭。
「噢。」他的意向仍然高深莫測得緊,不痛不癢地吭了一句。
然而,董蘭心熟悉獨子的脾氣。若是他有心答應,千百個「好」字早嚷成一串了;她的毛頭皇兒唯有在反對她的提議,卻又不願意直言拒絕母親的情況下,才會隨口應幾個「嗯」、「噢」、「呀」、「曖」的虛詞代替,然後徑自從事自己既定的想法。
如此一來,既成全了母子的情義,又能遂他心底的主張。
以往她自然明白舉止進退的分際,但這次不行。
曾素問的存在,只會替兒子的未來帶來不利變因。董蘭心對于任何事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獨事關兒子的未來和安穩問題不成。
「修兒,你老實回答我,假若娘背著你,私自做出某些決定,你會如何?」
她忽然提出全然不相關聯的詢問。
仲修霎時明白事情出了意外,否則娘親絕不會提起這等假設句。
「母後,您做了什麼?」他霍然直起身。
董蘭心定定注視他,並不回答。
素問!母後必定對她做出不利的舉止。
他迅速回想今早的一切細節,思索著母後得以不利素問的機會。
母親的侍女可兒!那壺參茶!
「母後!」他徒然爆出驚怒的狂喝。「您想毒殺素問?」
「放心,她死不了的,參茶內只不過摻加了藥性粗烈一點的蒙汗藥。」董蘭心最初的計畫僅止于弄昏她,再遣人將曾素問護送到私人館閣,直到大事底定為止。
起初她還惴惴不安,生怕這番苦心遭到皇兒的貶斥,如今計畫既已揭發出來,紊亂的思緒反而沉澱下來,就等著皇上如何決斷吧!
「母後,您……」他急怒攻心,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您竟罔顧朕的旨意,難道當真以為孩兒不敢向您問罪嗎?」
「假若你有意為了尋常女子和親娘翻臉,娘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她輕吁一口疲憊難勝的長氣。
仲修臉色鐵青。太後的舉止,無異于直接挑戰他的權威,企圖拿自身的尊貴地位做為拚博的籌碼。
「來人呀!」他大喝。
「在。」門外立刻應進兩名守衛。
「備轎。」仲修怒喊。「速速調派一支千人隊,護送太後前往麟蘿宮修心靜氣。」
「遵旨。」守衛連忙退出門外赴命。
董蘭心听到兒子的決定,臉色刷地染白了一層寒霜。
麟蘿宮建基于汀州城郊,由于距離天子腳下的長安城太過遙遠,平時根本鮮少進駐任何皇室的人,更何況是尊榮無比的太後。
聖上送太後到麟蘿宮靜住,意思便是貶遣。
相依為命的親生兒子竟然為了區區一個「曾素問」而與她反目。
「你……你……」董蘭心氣得險些暈厥過去。
仲修不再理會母親,施展輕功,火速奔回香-閣查探曾丫頭的情況。
尋常蒙汗藥自然為難不了素問。然而,她肯定推敲得出何人有意不利于她。
素問會如何響應呢?他不敢想象她夜里反毒母後一記以做為報復的景象。最好趁著兩個女人尚未王見王、後對後之前,先送走其中一個較為保險。
心存報復倒也罷了,就怕曾丫頭想不開,莫名其妙地溜出去躲起來,再也不肯見他。
依他的經驗判斷,第二個選項發生的機率比較高。
該死!他咒罵過了上天入地、各式各樣的神明。
好端端地,何必安排他中意的女子和母親不合呢?真是他女乃女乃的!
「皇上!」
他的身形接近香-閣庭外,正好撞見可兒驚慌失措地搶出門。
「皇上,曾姑娘她……她……」可兒揮揚著一方信函,惶惑的不知該如何啟奏。
「曾姑娘怎麼了?她人在何處?」仲修停住腳步。
「奴……奴婢不知道。奴婢絕對沒有惹曾姑娘生氣。」可兒淚汪汪地跪倒。
這下讓曾姑娘跑掉了,她即使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皇上砍。
「我明白你沒招惹她。」他無心理會駭傻的婢女。「這是曾姑娘的留書嗎?
給我看看。」
他一把奪過信函,飛快地怞出短短的方箋。
「啊──」火辣辣的灼痛感燙紅了他的指尖,他趕緊甩掉方箋,拚命吹涼手上的灼傷。
「該死!燙──好燙──天殺的!」
曾丫頭好狠的心,臨別不忘賞他些赤蠍粉,留下一堆小水泡做紀念。
‘活該!
反正這是你最後一次著了我的道兒,咱們誰也別記恨誰。
隨你高興要不要出門找本姑娘,但丑話說在前頭,即使尋著了,本姑娘也不會隨你回宮。另外,請轉告可兒姑娘,這壺參茶的秘密就是──它很難喝。’「去他的!」仲修給這兩個女人煩透了。
曾素問當真跑了。
她體內的殛心摧骨草毒還沒-除干淨呢!明知他無法眼睜睜地讓她離去,偏偏喜歡與他玩捉迷藏。
這次──仲修向自己發誓,他絕對會再度揪回她,如同她上回私自溜出宮一樣。
而且,待他逮回逃犯之後,她的玉婰會極端思念它貼住椅面的感覺。因為接下來的時間,小的主人會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