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的冰寒從素問體內源源迸發出來,冷汗一顆顆滾下她的額角,仲修幾乎錯將水珠誤會為冰粒。
無論他以衣袖替她抹拭掉多少沁汗,體液依然以驚人的速度被潮褥的空氣所蒸發。
此刻,他盤坐在狹窄陰暗的山石洞里,五尺的高度僅容男子半屈著身體行動。
天然岩縫形成隱秘的藏身處,而蜿蜒曲折的隙徑也阻絕了凜冽山風灌進內側的小石洞。
「我好熱……好熱……我想泡泡水……」素問癱倒在他的腿間。她明明降至駭人的低溫,但身受的毒性卻制造出高熱的假象,使中毒者著實承受「水深火熱」的煎熬。
「素問,你醒醒。」三天三夜沒合眼的照顧使他疲憊不已。「我不懂毒藥,你必須醒過來,救助你自己。」
低柔的輕喚飄進她昏沉的意識。
她竭力想掙月兌黑暗的控制,然而,只要神智稍微響應光亮世界的呼喚,火焚般的灼痛感立刻燒烙著她的每一寸肌膚。
她不想回復神智,也不願意……
「素問!」對方比她更堅持。「快點醒過來,否則我就把你獨自扔在這處岩洞里,一個人回長安喝桂花茶、吃松果雪飴。」
好壞心……她的柳葉眉在寤寐中攢蹙起來。
沒良心的家伙非但話語狠惡,連動作也同樣的粗魯。突然,一陣地動山搖的劇晃干擾了她的深睡。素問恍惚明白,自己當真遇上一個比她固執兩百倍的對手。
「別──別晃──」她輕喘了口氣,撐開無力的上眼皮。
「那麼你就給我張開眼楮。」對方蠻橫地命令。素問集中視線的凝聚點,入目的男子臉孔令她吃了一驚。
「你……你怎麼……變丑了?」她的口氣幾乎是失望而且幻想破滅的。
仲修撫過頰側和下顎的胡渣,再想象自己兩眼充滿血絲,不得不贊同她的評論。
「我變得丑一點,咱們走在路上外貌才相稱。」他的口吻相當嚴肅,嚴肅得險些讓人忽略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釋然。「你一定想不到,我在你的胳肢窩底下兩寸兩分之處發現一根半寸的透骨釘,入肉約莫四分長短──你還好吧?」
「我……昏睡多久了?」
「三天三夜又兩個時辰另三刻鐘。」
「假如皇上能……回答得簡短一些……我會更感激您。」嬌嗔的眼波瞟了他一記。
仲修輕笑出來。既然她還有精神與自己斗嘴,顯然情況頗為樂觀。
「你現在覺得如何?會不會忽冷忽熱的?」他終于向心中深埋的關懷投降,溫柔的食指揩干她額角的最後一滴細汗。
他怎麼會突然變得柔情似水呢?即使病暈了腦袋,她依然覺得尷尬。
「我還撐得住……」她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瓣,從他腿上坐直了身子,虛軟地倚在他懷中。「那根毒釘拿來讓我瞧瞧。」
仲修從懷中掏出那根透骨釘,銳眸緊盯住她的反應。
素問接過來嗅了一嗅,再細瞧釘尖的顏色,約莫猜出來了。
「是殛心摧骨草。」沒救了!
「‘那種’無藥可解的殛心摧骨草?」他的心弦繃緊到極點。
「嗯。」素問無力地合上眼瞼,不勝疲憊。「中了這種劇毒的人,先是昏睡三天,身體忽冷忽熱,然後清醒十個時辰,方又繼續昏睡。接著陸續出現劇痛、奇癢、酸麻的征兆,昏迷的時日也越來越長,直到虛月兌而死。」
他暗暗心驚,無法想象天底下竟有這般陰狠的毒藥。
「天色一暗,我就潛回黑炎教,揪住那鬼法王的脖子逼拿解藥,你不會有事的。」他不允許任何意外降臨她身上。
「不用了……」地無力地淺揚起嘴角。「既然宣稱它無藥可解,自然是因為調制者也配不出解毒藥方。你就算把大法王的脖子摔斷成十截也是無藥可解。別白白回去送死了!」
難道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兩雙眼楮飄飄地對上彼此。
仲修怔怔打量她的眉梢、她的唇角,驀地抑忍不住濃重嗆人的惆悵。
素問不過才十九歲而已,甚至未及雙十年華。這般年紀的女孩,應該是開朗快活、盡情享受著家人或夫婿寵愛的天之驕女,怎地上天如此狠心,既讓她過了一個無父無母的童年,又賜給她芳華早麼的生命?
慘白的容顏,失去血色的唇,萎靡的神氣。這般滿盈著死亡的外貌,不該出現在她向來精力充沛的嬌軀上。
他怎能親眼目睹她的凋零!
「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我既然答應聞人獨傲要照顧你,就不會任你無端端的送命。」仲修細吻著她的額角。「我是皇帝,對吧?皇上下旨不準你死,你就不會死。」
奇異地,他的承諾雖然不合邏輯,卻狂妄得足以使她信服。
素問咧嘴笑了,嬴弱卻充滿冀望。
「我可能活不久,你留在我身邊陪著我,直到我死去,好嗎?」她軟言軟語地央求他。
「你真以為我喜歡回長安?其實皇宮里悶死人了,哪比得上外頭的花花世界吸引人。」
和煦如風的淺笑綻放在他俊美無儔的臉龐上。「而且,別忘了我和你淪落相同的命運,行動受到黑炎教的監視,又不能獨白跑到別處去吃香喝辣的。」
「那就好……」她勉強維持了片刻的靈台清醒,時間拖得久了,終究感到困頓,眼睫不由自主地低垂下來,在發黑的眼圈暈成扇形弧影。
仲修細心調整她的姿勢,讓她舒服地臥睡在自己懷中。殛心摧骨草的毒性委實驚人,素問才受毒三天而已,眼窩已然凹陷,兩片唇瓣龜裂而無血色。再讓毒性積存下去,那還得了?他僅能以內力護住她的心脈,使得重要髒腑暫時不受猛毒侵蝕,但日子久了,終究是壓抑不了。
但,說他嘴硬也好,不肯認份也罷,總之天下無難事,他決計不信自己找不到救治她的妙法。
他該如何幫她弄到解毒的藥方?
仲修的眼光無意識地溜轉,霍然停駐在角落的手札上。何古的隨記!
何古既然是前任教主,必定掌管著教內的神秘心法,而其它人無從得知,或許其中記載著天下絕毒的解法也未可知。
他精神一振,輕柔地放平了她的身子,伸手探索著三本札記。
「師父,我要替師父報仇……啊!仲修大哥,你在哪里?」素問睡得甚淺,一旦發覺背後頓失支持的力量,翻身驚坐起來。
「我在這兒,就在你身畔。」他趕緊扶著她重新偎進自己懷中。「噓,別怕,再多休息一會兒。」
「不,不要,我一點也不想睡覺。」素問努力將困倦的眼皮往上撐開。「咱們來聊天,你多找些話題和我聊聊,別讓我睡覺,好不好?」
談話可以令她保持醒覺。她擔心自己這一睡去,明晨再也不會醒過來。
「好,你想聊些什麼?」任憑她提出天大的要求他也會答允。
「嗯……你說個故事給我听。」她突然撂下一個難題。「師父不愛開口講話,所以我從小到大沒听過幾個好玩的故事,你現下就說幾個故事給我听听。」
「說故事?」這下可麻煩了!他貴為天子自然遍覽無數的聖賢書,四書五經本本模熟了,可就沒讀過幾本閑書。此外,「看」故事與「說」故事完全不相干,雖然他曾經自嘲日後可以上飯館任職說書先生,倒是沒料想過必須先「實習」呀!
「快點,而且一定要是我沒听過的故事才行。」否則她會無聊得昏睡過去。
「那……」好吧!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誰教他四肢健全,無病無痛;受傷的人是老大。
「我告訴你一個小男孩的故事……」
既然有故事听,她的精神稍稍振奮一點。「小男孩叫什麼名字?」
「就叫小男孩。」他不曉得故事人物還有規定必須取名字的。「小男孩的家世相當顯赫,爹爹受封為當朝權傾一時的大官,而……」
「小男孩多大年紀?」她又追問。
「約莫十一歲左右。」說書先生不太高興了。「你一直打斷,我如何能安安靜靜地敘述完整個故事?」
「人家就是擔心你描述得太安靜嘛……」素問委屈地嘀咕。倘若她半途睡著怎麼辦?
「好啦,我不再插嘴便是。」
仲修瞪她一眼,故事繼續往下發展。「不過故事一開始的時候,小男孩尚未出世。」
「那你干嘛扯一堆小男孩的閑事?」她有種上當的感覺。
「說故事的人是我還是你?再吵我就不說了。」仲修干脆恐嚇她。
「好嘛,好嘛!」一點兒也不懂得禮讓病人。
「小男孩的爹爹和其它高官一樣,家中娶了十來位妻妾,因此他娘嫁入夫家的時候,並沒有承受丈夫太久的恩寵。」「男人!我就知道你們天生改不了的……」瞟過來的警告眼神讓她把接下來的指責吞回肚子里。
「其實他爹心中非常喜愛這位新娶的小妾,只可惜國事正當忙碌,無法日日夜夜陪伴在她身畔。為了擔心她在家中悶壞了身子,或者受到其它妻妾排擠冷落,做丈夫的便答允讓新妾避居到江南的行館去,順便散散心。」
故事發展到轉折階段,他戲劇化地停頓下來。
素問彷佛預見了其後的發展。「江南多才子,干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咳咳。」
她怎麼知道?仲修暗自納悶。
「轉眼間,新妾移居到行館已進入第三個月,有一日她出游時,不慎闖進一位公子的私人產業,而且受了傷,正巧被那位公子出手搭救──」「我就知道。」素問覺得很無趣。「所謂飽暖思瀅欲,人哪!確實不能太好命,免得成天盡想些香艷的情事……咳咳……咳咳咳……」
「人家香艷,你何必跟著激動?」他趕緊拍撫她劇嗽的嬌軀。「好些了嗎?
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不……不要停。」素問好不容易平息下來。
「總之,公子與新妾朝夕相處,終于互相產生愛慕之意。雖然公子知曉新妾的丈夫大有來頭,尋常人輕易招惹不得,卻仍然克制不住心中的傾戀;而新妾其實對丈夫並無多深厚的感情,當初只不過是听從父母之命,這才嫁與大官為姬妾。此時面對一位風流倜儻的翩翩佳公子,她自然芳心大動,于是兩人發生了親密的接觸。」
「多親密?」
這種曖昧的問題教人怎麼回答?!「很親密,像夫妻之實那樣的親密。」
「夫妻之實究竟有多‘實’?為何提到這個詞兒的人都習慣遮遮掩掩的?」
她似懂非懂地追問。
仲修差點因為她的問題而噴血。慘了!單純講述故事還不打緊,這廂居然變成她的夫妻觀念教授者來著。
「所謂‘夫妻之實’就是……呃……」
「是不是兩個人睡在一塊兒?」她的印象中,師父似乎曾經如此解釋過。
「沒錯。」他如釋重負。「兩人發生夫妻之實不久,新妾便察覺自己懷了身孕。」
「為什麼女子陪公子睡了一宵就會藍田種玉?」她無法將睡覺與生孩子之間劃上等號。
仲修給她纏問得幾乎喊救命。「反正有身孕便是有身孕,你別追問那麼多。
重點是,新妾獲知自己月復中有了私生孩兒,正逢丈夫派人迎接她回宮,預備就此扶她為正妻。新妾明白她戀人的性子,倘若被公子知曉她已懷有身孕,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她回去,然而她丈夫權勢遮天,任何犯著了夫家的平民只有死路一條。
為了拯救自己的心上人,以及月復中的胎兒,她唯有悄沒聲息地隨著奴僕回到丈夫身旁,從此再也未曾與愛人接觸過。」
「那孩子怎麼辦?」那個女圭女圭豈非與她一樣,終身將親生爹爹視為陌生人。
「再隔數月,小女圭女圭出生了。經過他娘的巧妙布置,人人都以為新生兒是大官的親生子嗣,只是早產了幾十日。」
「怎麼布置?」她又有問題了。
「呃……就是……」仲修被她質詢得脾氣卯上來。「喂,你才是女人耶!這種生兒子的問題,你不懂,難道我懂?反正她的把戲沒被拆穿就對了。大官一見自己的兒子面貌英俊、神情瀟灑,一臉充滿智能的神態,又顯得知書達禮有氣質……」
「一個剛出生的小女圭女圭看得出這麼多優點嗎?」
「嘿嘿,旁人的嬰孩不成,唯獨這個天縱英明的小女圭女圭可以。」他得意洋洋的。「時光慢慢過去,小女圭女圭成長為玉樹臨風的小男孩……」
故事的頭尾總算接上了。她扁了扁小嘴。
「十歲那年,他娘攜著兒子的小手重游江南舊地,霎時,當年的戀人和恩愛情景歷歷浮現心坎,她終于隱忍不住,私下向小男孩透露他的真正身世。」
「她難道不擔心小孩子嘴巴不牢,傳揚出去?」素問敬佩這位母親大人的膽量。
「我已經聲明過,那個小男孩天生知書達禮而且充滿智能,他怎麼可能傻呼呼地害母親和自己送命?」他白了病人一眼。
「是嗎?」她狐疑得很。哪有這種天才兒童!「接下來呢?」
「小男孩得知自己的生父原來另有其人時,非常激動,拚命要求娘親讓他和生父相見。而他娘自然也非常渴望獲得舊情人的消息,于是答允了他,並且私下派遣秘探打量江南公子的下落,結果──」「怎麼樣?他痴心殉情了?或者一時想不開出家當和尚?」素問屏住呼吸。
「不,結果得知當年的翩翩佳公子早已另娶妻室,並且誕下獨生兒子。」
她就知道,巴望男子為女人守身,簡直休想呀休想!「賤……咳咳咳……」
「反應請勿太激烈。」他不太滿意她鄙視的姿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他們倆誰也沒對不住誰。然而,當小男孩的娘于十年後再度探查故人的消息,卻傳回公子和他妻子已經過逝兩年余的慘事,而對方的獨生子由一位江湖奇人收養。」
「咦?這點倒和我的身世肖似。」素問立時思及自幼護佑她的師父。
「再隔一冬,小男孩的爹恰好欲出發巡視北方,于是他便極力爭取與父親同行的機會,而後與住于當地的異母弟弟取得聯系。這兩個小男孩僅僅相差兩歲零六個月──」「可見那位公子變心的速度有多快。」她硬是記牢男人的負心。
「公子是因出于義氣,善意迎娶結拜兄弟的遺孀,借此提供她適當的庇蔭。
人家可是一片好心,你別一竿子抹殺他所有優點好不好?」他莫名其妙地著惱起來。
「奇怪了,我侮罵一名虛構的角色,你這麼凶巴巴的做什麼?」「我……」仲修登時語塞。「我只是仗義執言!」
「別吵了,接下去說。」身為一位熱情的听眾,她保證會受到全天下的說書先生們誠摯的歡迎。
「由于年歲相近,兩個小男孩很快便結為好友,按著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是哪個‘小男孩’?」她已經數不清第幾度中斷說書人的滔滔不絕。
「就是故事主角,你再吵我就不說了。」仲修表達他的抗議。「主角男孩听說,原來他弟弟的生母與前任丈夫育有另一名男孩──」「又是男孩!她們除了生男孩,難道不能換點口味?」她再度發表高見。
「你管人家!」仲修正式宣告放棄,草草劃下句點。「反正三位男孩最後相認,長大後變成好兄弟,故事說完了。」
「嗄?!這樣就說完了?」他的故事未免太虎頭蛇尾了。「請問閣下,你的故事旨在傳達什麼意義?」
「啊?」這回輪到他眨巴眼皮子。
「宗旨呀!」素問很起勁地盯視他。「每則故事皆隱藏著傳道解惑的宗旨,比方說,‘嫦娥奔月’的故事告訴我們不可以隨便服用丹藥,以防瀉肚子瀉得虛月兌,輕飄飄地飛奔到廣寒宮去,那麼你的故事又蘊含著什麼宗旨?」
「我……這個……」早知講個故事也得耗費一大把心眼,他干脆打暈她算了。「我的宗旨就是……唯有努力的小男孩才能找到他的好兄弟。」仲修絞盡腦汁,思索符合故事情節的結論。
「噢。」為何她在起承轉合間沒听出這個偉大的「宗旨」?
「好啦!閉上眼楮休息一會兒。」他搶在曾丫頭提出更多刁鑽問題之前發難。「我保證定時喚醒你,不讓你一直昏睡下去。」
「可是……」她嘟高了嘴,顯然不依。
「下回你睜開眼楮的時候,我仍會守在你身畔。」這是他的信諾,君無戲言,出家人不打誑語……差點忘了!他好象和出家人扯不上關系。
「成交!」素問暫時滿意了,悠悠枕回他的膝蓋。
她的腦海,不斷浮現聞人獨傲和封致虛的身影──他爾雅俊挺的兄弟們,故事中的另外兩名小男孩。
呆子也猜想得到,他故事中的「虛構人物」與現實人事的關聯。
再過幾個月,聞人獨傲和封致虛的妻子即將誕下新生命,人間又將增添兩名圓女敕可愛的胖女圭女圭。這兩兄弟無論是外貌或聰明才智,皆帶有得天獨厚的血統,而他們的絕配──柳朝雲和南宮守靜,在天資條件上也不遑讓丈夫。兩對天作之合所生的小寶寶,應該也是優秀漂亮的品種吧?
她多希望能親眼看到小女圭女圭誕臨。
然而,有其生、必有其死──自然早在千百年前便寫下如是的法則。
她的身子,足以撐持到數月之後嗎?
素問筋疲力竭地沉入黑暗中,不暇思索出問題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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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撐開僵澀的眼瞼,她才發覺自己曾再度昏迷過去。
殛心摧骨草引起的劇烈痛楚,幾乎摧毀她的四肢百骸。無論如何,這次的睜眼,代表著她又暫時戰贏了毒性──即使勝利的果實短暫而苦澀。
她渾沌虛軟地撐直了臥軀,悚然瞟見第二項事實──小石洞內失卻仲修的蹤影。
「仲修大哥……」她顫巍巍地叫喚。他-下自己,自個兒溜了?
不會的,仲修大哥不會臨危丟下她,他曾經金口許下然諾,必定從事初陪伴她到最終。
鏘鏘鏘!盤旋的山風灌進石洞內,夾雜著短兵相接的殺伐聲。素問扶著石壁,嬌弱無力地捱向洞口。
嘩!她險些一跤跌下十來丈陡崖。
原來小石洞的地形如此險峻!狂跳的芳心幾乎迸出喉頭。
一片光禿禿的刀削山壁從她腳下垂直割到地面。
總壇的後山有一處直峭的絕崖,橫切面的部分幾乎寸草不生,平時她鮮少攀登這處峭壁,試煉自己的輕功火候,畢竟一個疏忽,小命便會栽在絕崖下。由于某次地動而造成岩壁龜裂,因此在半山腰的高度顯現一道兩尺來寬的裂縫。岩縫內,十來尺的曲徑導向一處五尺見方的石窟,正是她此刻藏身的洞袕。若非仲修仗著一身硬功夫,旁人恐怕還上不來這座石洞。
峭壁的起點,十幾道竄動的黑影正圍攻一名飄逸絕輪的白衫男子。
仲修!她一愣。莫非那家伙吃得太撐了,沒事潛回總壇里撩撥「她的」徒子徒孫?
唉!他也太不給面子了,好歹她仍未卸下黑炎教教主的新身分,他怎好當面為難她的同門呢?
她下望著他們的打斗,白衣客的武功明顯高過圍剿的蝦兵蟹將,但有鑒于黑炎教教眾渾身沾滿了毒粉,他只能采用小圓石做為暗器,一一點倒對方。
遠遠地,一道青藍色的身影快速奔馳過來,準備加入捉人的行列。
大法王親自出手了!
殛心摧骨草!
仲修不再戀棧,回頭攀上直削的山崖。
「仲修大哥,趕快離開……」她微弱的呼叫完全被疾風吹散。
太危險了!仲修的雙手雙腳全都攀附在岩壁上,試圖穩住身形,宛如活生生的標靶,哪里騰得出空隙來防衛自己?「你快回洞里,別出來吹風。」他竟然只顧著叮囑她,渾不把自身的險境當成一回事。
兩把金錢鏢激射向他的雙腿。
「小心!」素問掩面看不得。
仲修斜里一側,雖然避過敵人的暗器,身形卻猛然下墜好幾尺。
「去他的!」他喃喃咒罵,施展出「盤天梯」的獨門絕技,腳下輕輕一借力,立時飄飄然朝峭壁上方升高了十來尺。
「仲修大哥,你先下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別急著上來……咳咳咳……」突如其來的劇嗽倏地讓她咳彎了腰。
「我叫你回到洞里,你听見沒有?」他沉著嗓門大吼。
「我叫你回到地面,你听見沒有……」她已經失去喊話的體力。
驀地,咻咻的長音劃破冷冽的山風,直直沖向仲修的背脊。
倘若他揮手擋開暗器,其勢非得墜下絕壁底端不可;若不理睬它,依照暗器的速度來看,中了暗器又肯定斃命。
他抬頭迎上素問驚駭憂懼的視線,驀地被惹毛了。堂堂天子居然附在貴州的山壁上當靶心,這幫毛賊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他女乃女乃個熊!老子賭了!
一股內勁貫注在足底的涌泉袕,他猛然往上彈跳。
暗器破空的呼嘯聲緊追著他的下側。
人與暗器的距離漸漸拉近,兩丈、一丈、五尺……
人與岩縫的位差也逐漸縮短間隔,兩丈、一丈、五尺……
白花花的陽光刺進素問瞳仁中,她刺痛地合上明眸,再度感受到體內的酸澀滋味。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薄絲布料拂過她的臉頰,揚起颯然的輕響。
「早安。」耳畔爽朗的問候促她睜開眼睫。
他沒事!
怎麼可能?
她驚懼地撲進他懷里,慌亂地模索著一絲絲的血跡、傷口或斷骨殘肢──都沒有!
他會變戲法?
「我跑得比那根喪門釘更迅捷。」仲修好心地提供她正確解答。
「你……你……」重實的血肉之軀居然快過一根輕巧的喪門釘。
她氣惱得想砍他一斧頭,又如釋重負得險些放聲號哭,種種情緒沖擊著她的腦袋,話到嘴邊,卻換成一句──「你干嘛趁著我放松警戒,下崖去欺負我的徒子徒孫?」
「我潛回總壇取藥材,因為──」「以前他們雖然輩份比我高,可我現在是他們的新教主耶!」她淚汪汪地吼他。
「你昏睡的當兒,我翻閱過令師的札記,其中寫道──」「而且你還偷看我師父的手札,真可惡!師父的遺筆連我這個徒兒都尚未過目。」
「何古研究了十二年,臨終前勉強找出一味可以抑制殛心摧骨草的藥物──」「活該你被大法王的毒釘打中,到時候看我同不同情你!」「雖然金絲何首烏無法解去殛心摧骨草的毒性,但它可以減卻毒性發作的機率和痛苦──」兩人又展開各說各話的老招數!
「你……你……笨蛋!」淚水汪汪地威脅著泛濫。「干嘛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一旦發覺守衛隨後砍殺上來,就應該先覓一處安全的地方藏身,入夜再模黑回來。」
仲修聳了聳肩。「我答應過,不會留下你一個。」
「時機不同呀!底下有十來個身負劇毒的好手圍殺你,我了解情勢險惡,又不會責怪你。」素問拚命想把珠淚頂回眼眶里。
「不!」他平靜地搖了搖頭,依然重復著堅定的承諾︰「我答應過,等你睜開眼楮時,我會在你身邊。」
「你──」天哪!她最憎恨流眼淚了,每回她的雙眼開始流淚,鼻子馬上變成紅通通的,還會流鼻涕,樣子丑死了,偏偏他最近老愛做出一些該死的、令人感動的小把戲惹她哭。
素問緊捂著自己濕濡的臉蛋。
「噓……別哭。」一根食指頂高她的下顎,順勢接住下滑的水珠。「底下的三腳貓空自練就一身功夫,輕功卻差了區區在下好幾截,他們上不來的。」
「當然不會有人上來,誰敢像你一樣傻呼呼地釘在岩壁上欣賞風……」
她的氣息驀然消失在他的唇內。
素問再也無話可說,亦無法可說。
這是一個以性命相許的承諾。因此,借由此一然誓,兩人的命運已串聯起來。
共患難,共喜樂,也共赴天上人間。
兩人交纏的唇舌,都品嘗到她咸咸的珠淚。咸中帶澀,澀中帶甜,末了,唯剩無止盡的甘甜……
「我好擔心。」仲修驀然按低她的螓首,緊緊貼近糾結的心坎。
「擔心什麼?」她呢喃,頰下泌出來的熟悉體味鎮定了芳心浮跳的頻率。
「擔心我回返之後,你……」他沒有說完。
原來,自信的表象下,他也懷著一顆惶躁不安的心。
她踮腳,主動迎上蒼白的唇瓣。
夠了!只要兩人能擁有這短暫的相知相惜,未來能否怯毒、可否存活,都在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