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萌萌!幫我兩個小忙。」
她正趕著在收件截止時間十一點半前交出「成本會計」的作業,臨出門前被繼母大人給喚住。
「干嘛?」不用功的學生永遠處于和時間賽跑的窘局。
「喏,幫我把這疊傳單發放到你們校園里。」陸雙絲抱出起碼上百張的影印宣傳單。「前幾天我請維箴替我打好一份訂便當的小廣告,今天早上剛剛印好的唷!你順便替我發一發,每間空教室放上十幾張,總會有學生看見的。然後他們就會打電話來訂便當。」不知天高地厚的便當婆彷佛預見了欣欣向榮的遠景。
拜托!她暗暗聲吟。繼母大人來真的了。
「不成的啦!你的宣傳計畫一點方向都沒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違她務求實際的人生觀。「紀先生正在為你規畫一個適當的餐飲業走向,不是嗎?你耐心一點,等他那頭計量出個結果再著手也不遲。」
「別擔心,第一樁交易已經上門了。」陸雙絲笑容可掬。「事實上,這就是我第二件要交代你的任務。你看!」
翩然的碎花裙影快跑進廚房。一趟!兩趟!三趟!總計提出十多盒保麗龍熱便當。
萌萌傻住了。「你──何時接到餐盒訂單,我怎麼不曉得?」
「昨天隔壁的華先生過來借砂糖,我隨口和他聊了幾句餐盒外賣的點子。沒想到人家好樂意幫忙,立刻就為他兒子的班上訂了十五個便當喔!他兒子和你同校,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應該就在校門外等便當,麻煩你替我送過去。」
華先生是個四十五歲的鰥夫,覬覦陸雙絲的美色已經大半年了。
「你真是天才。」萌萌拍著額頭,簡直快暈倒。「人家隨便說說,你就認真啦?」
「反正便當費我已經收了,如果華先生有意惡作劇,我們也不虧本。」陸雙絲笑吟吟的應道。「現成送上門的便宜,不賺白不賺。」
這就是她繼母大人最厲害的地方。外表笑咪咪,容色又清麗可人,所以就有一堆頭腦不清楚的男子漢誤以為她的內在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天真純美。
萌萌承認,她是在認識了陸雙絲之後才了解「會叫的狗不咬人」的反面意義。
「我只有兩只手,如何勝任你的便當特使?」她攤攤手掌心,無能為力。
「對喔。」陸雙絲終于稍微意識到現實問題。如果叫計程車送女兒和便當去學校,未免有違經濟效益。
熟悉的松香淡淡飄上葉宅的私有車道。
萌萌心中怦然,在回頭之前,已經從幽黯的氣息辨識出他的存在。
「葉夫人,午安。」紀漢揚依然含著那抹不經心的笑。「我下午替朋友代上兩堂貴校的企管課,所以順道把企畫書送過來。萌萌,我以為你應該在學校。」
雪白色的三菱房車泊在車道上,烈陽昭昭,車身反射出炫麗耀人的晶光。
兩雙炯炯瑩亮的水眸對準訪客──
和他的交通工具。
「午安,紀先生,我正準備出門。」萌萌漾出稠得幾乎黏牙的甜笑。「您的車子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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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內濃濃的蒜茸味幾乎殺死紀漢揚。若非車子正驅駛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可能會忍不住放開雙手好捂住鼻子,甚或盡情地打兩個噴嚏。
「便當里到底裝了哪道主菜?」紀漢揚受不住地按下電動車窗,清甜的山間空氣終于漸漸逐散蔥姜蒜的荼毒。
「我沒問。」萌萌聳了聳肩。「反正又不是我要吃的。」
「聰明。」俊挺的鼻梁下意識皺了幾下,舒解他受到強烈刺激的鼻竇。「你我都知道,令堂缺少烹飪料理的根柢。她一心向往的外燴生意只是神話。」
「你已經開始擔心金字招牌出現敗筆啦?」她多少含著點幸災樂禍的心態。
「失敗與成功,在于人的一念之間。」紀漢揚耐人尋味的斜睨她一眼,意在弦外。「我的服務宗旨著重于如何解決客戶所面臨的困境,而葉家所面臨的困境不外乎財務艱難。相信我,我會解決你的煩惱。」
財務難局是她們全家人的共同關卡,而他的說話語氣,卻彷佛僅是為了她設想。
雞皮疙瘩在她的肌膚表層作怪,萌萌選擇忽略。
「你打算怎麼做?」
「根據合約,我擁有葉夫人全數資本額的‘建議管理權’。」
「少跟我賣弄那些官方字眼。」
他很合作地將文句翻譯成語體文。「也就是說,你們的資金由我負責監管,我可以決定要如何運用這筆款項,以及將它們花費在何處。」
那等于把幾十萬現款奉送給紀漢揚耗用!
「繼母大人把資金全權委托給你處置?」她瞪圓了不可思議的大眼。「真的假的?天底下哪有這款不平等條約!」
「現在追究平等原則已經太遲了,葉夫人簽署下去的那一刻,合約就已發揮效力。」擱在排檔桿的巨掌突然移放到她頭頂,柔弄她軟絲似的短發。「別擔心,你就把那筆款項當成投資基金好了。我扮演投資顧問的角色,負責讓你的資本額達到最具獲利性的應用。」
萌萌克制立刻推開他大手的沖動,以免顯得太反應過度兼小家子氣。
原本他還只是管理顧問,這會兒一躍而成投資掮客了。姓紀的不是常常埋怨她沒有情緒反應嗎?萌萌決定現在就讓他見識一下她的某一種情緒──敵意。
「那又如何?我仍然有上當的感覺。」她用力搖頭擺月兌他酷似模狗毛的動作。「顧問大人,你趁著我不在家的時候,哄騙一個對生意一竅不通的無辜民女簽合同,比我想像中更奸滑!」
方向盤突兀地打了半個圈子,三菱房車無聲無息地停靠在柏油路畔。
罔顧後方駕駛人憤怒的喇叭,罔顧一一呼嘯著超越的車輛,他突然轉頭盯住她,沉默凝肅的雙眼恍若威猛的利器,直直戳進她心田。
「她是你繼母,她的年歲比你大,她有能力為自己下決定。你在擔心什麼?」紀漢揚為了一個她並不明白的原因而慍惱。「葉萌萌,告訴我,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一個尋常的問號經由他口中不斷的重復,竟然形成了一個寓意極深的魔咒。
萌萌怔忡著,回望進那雙子夜黑的眼眸。她擔心……擔心……
不!在他提醒她以前,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擔心什麼。可是,心田深處隱隱約約的一份不安定,卻彷佛已深深札根了一陣時日。
說實在,她也不曉得自己的夢魘是什麼。于是,她選擇一個輕而易舉的答案。
「你。」
「那麼你可以放心。萌萌,我會照顧你……們。」他蓄意讓句尾的「們」字听起來像多余的。
淡雅的松香順著空氣的流動,蕩漾進她的嗅覺中樞。那樣的灑月兌自然,那樣的深刻依戀……
「你擦古龍水嗎?」她突然問道。
紀漢揚並不急著質詢她因何轉移話題。對她,他有足夠的耐性。
「當然。」讓自己的體息優雅好聞是商場上的基礎禮儀。
「你習慣用哪個牌子的男性香水?」她固執地追問。
「亞曼尼。」他回答得簡潔。
亞曼尼的古龍水並不含松香味。那麼,她為何不斷在他身周聞到那股令人安定的氣息?那股她吸嗅了十九年,根植在她靈魂深處的香味。
萌萌眉宇問的恍惚神情觸動了他。
「為什麼間起這個不相干的話題?」精銳的光芒隱藏在兩扇半掩的睫毛下。
不相干?
萌萌驟然醒悟,恢復成正襟危坐的姿勢。
「……沒事。開車吧!我們快遲到了。」
紀漢揚依舊按兵不動,鎮定地審睨她,猶如無聲的召喚──直到她冷漠地偏頭,再度迎上他的探索。
他慢慢湊上前,眼神對住眼神,距離逐漸縮短……
四唇交接的那一瞬,萌萌火速偏轉開來,猶如觸了電、著了火般的慌忙。
她輸了,輸在竟然畏縮。
紀漢揚的食指轉回她緊繃的玉容。「你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
「腦漿。」
算她絕!
他搖了搖頭,輕笑著,暫時放棄咄咄追逼。
三菱房車重新駛回柏油路面。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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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母大人的外賣事業只能拿來當游戲,大家心照不宣,所以她從未真正把希望放在陸雙絲身上。
紀漢揚也沒有。
日前他順路送抵的企畫書雖然規畫得有模有樣,說穿了不啻一場空中閣樓,面子、里子交代得過去就好。她一直牢記他曾經提起過的那幾句語焉不詳的暗示,顯然這位炙手可熱的高級顧問對于葉家的財務問題另有計畫。
陰奉陽違的手段著實讓姓紀的發揮得淋灕盡致!
反正合約是他草擬的,游戲規則由他訂定,葉家女人們等于被他困住了,只能隨著他的節拍起舞。
然而她討厭不確定性太高的情境,更排斥他故作神秘的態度。何況,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立自強才能生根茁壯。
目前台灣的景氣欠佳,唯獨一些針對學生族群或社會新鮮人而存在的個性名片工作室還算有點賺頭,既然她們有足夠的資本可以添購設備,而且繼母大人也略諳一些電腦技巧,一旦成立加盟工作室,只要再接受幾堂職業訓練的課程,要把工作室打理上管道並不困難。
萌萌花了大半個晚上在圖書館里沙盤推演,越研擬就越覺得有希望。
她興匆匆地抱著相關資料和加盟店的宣傳廣告,直奔回家園。
「加盟店?听起來滿有意思的。」依照往例,陸雙絲對任何計畫一律抱持著建國必成的樂觀態度,然而她今晚的口氣卻多了幾分謹慎──和困惑。「萌萌……有一樣東西,我想你應該先看一看。」
萌萌接下繼母遞過來的幾份郵件,以及家中的銀行存摺。
「七──七十八萬!」存摺最新一頁的余額迫使她失聲大吼。
「對呀,帳戶里忽然冒出一大筆錢,好奇怪喔。」陸雙絲煽了煽弧線優美的長睫,搞不清楚情況。
萌萌飛速拆開下午甫寄達的商業函件。她用力之猛,脆弱的信封轉瞬間變成一場碎雪片。
函文發自一家頗為著名的證券公司。上面載明了幾筆股票的買賣紀錄,時間起始于紀漢揚和繼母大人簽約不久,終結于四天前,投資獲利為一百零八萬。
他把自己先墊的三十萬成本怞出來,剩余的則匯入陸雙絲的名下。
「他好像替我們轉投資,買賣股票,可是三十萬我明明還留在身邊,並沒有交給他使用呀!一定是紀先生先墊錢。」陸雙絲頓了一頓,又開顏起來。「這樣也好,反正母錢已經回收,他也不吃虧,多出來的這七十八萬就算是孤兒,由我們認養吧。」
「不行!」她無法忍受!姓紀的憑什麼自封為葉家的救世主?
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話筒,撥接紀漢揚的行動電話。輕盈的嘟吟聲響了幾音後,接通了兩端的線路。
「喂?」慵散熟悉的沉音扣動她的腦弦。
「我要見你,立刻!」她才不甩他人在何方。
入晚十點,電話背景洋溢著優雅的繞梁之音,顯示紀漢揚正置身一個笙歌舞榭的場合。
即使他听出她言詞中的森寒玄冰,也聰敏得不做任何垂詢。
如果葉萌萌想見他,那麼,他就見她。
「把地址抄下來。」紀漢揚淡淡念出一段位于仁愛路的門牌號碼。「我等你。」
嘟──
收線了?萌萌不可思議地瞪視話筒。哇拷!這家伙比她更囂張。
「我有事出門,不用等我了。」她沖回樓上翻出幾樣物事,不一會兒又飛快下來,奔出家門,溶入無邊夜色。
「萌萌!」陸雙絲無措地輕喊。
她們葉家尚未落魄到窮途末路的境地,即便如此,也輪不到紀漢揚出面接濟。他憑什麼?憑什麼?萌萌在趕往的途中,腦際不斷地旋繞著對他的質間與不滿。
五十分鐘後,她沖抵目的地,佇立在仁愛路一棟豪偉的電梯華廈前,稍稍順了口氣。地址沒錯,就在這棟住宅大樓的第十二層。
她原本以為紀漢揚給她的地址屬于PUB之類的場合,萬萬料想不到目的地竟然是一處住宅區。
他家?
「誰怕誰!」萌萌撇著冷冷的笑通過門房,一股作氣地搭電梯上到十二樓,撳下他家門鈴。以大理石雕砌而成的廊道,光璀華麗的電梯間,絲毫不入她的法眼。
把錢全數交還給他,意思一表明清楚,她就走人。
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從門隙流泄出來。
雕花大門終于拉敞,一襲高貴正式的西裝映入她眼簾。
「嗨!」紀漢揚斜倚著門框,彷佛將她的夤夜造訪視為天經地義。「歡迎光臨寒舍。」
這男人看起來就像夜夜穿西裝、打領帶上床睡覺!
「給你。」她冰冷的語氣足以凍傷人。
紀漢揚怪異地看向她手中的存摺和印章。「這是什麼?」
「你的錢,還你。」她不耐煩地遞上前幾寸,懶得再和他多扯。
「先進來再說。」他讓了讓身子,示意嬌客進屋。
宅內偶或傳來幾句人聲,似乎正在舉行派對或什麼的。
「不必麻煩了,東西交還給你,我馬上就離開。」萌萌無意涉足他私人的領地,就如同她也無意讓他太過侵入她的生活圈子一般。
紀漢揚索性不理她,逕自轉頭回進寓所內。若要比拚固執,身為一間顧問公司經營者的他罕少敗給任何人。要不要進門隨小鬼頭之便,他不強求。
「你──!」萌萌挫敗地低吼,不得不跟隨在他身後。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利刀,此刻這家伙包準已經被剁碎成漢堡肉。
歡樂派對已到達尾聲,除了兩名清潔婦打扮的女人正在整理客廳之外,放眼望去瞧不見其他客人的蹤影。萌萌暫時紓緩緊憋的悶氣。
幸好!她今晚臨時起意地出門,衣著打扮實在不適合出現在正式的宴會場合。
「漢揚,你跑到哪里去了?」一道亮麗嬌艷的倩影從另一間房室閃出來。「我剛剛和宋先生通完電話,正準備……你還有客人?」
「是的。」大眾情人似的笑容柔和了他的五官。他圓滑地挽過艷姝的皓腕,引領她走向門口。「芙蓉,今天晚上多謝你的協助,我明天再和你聯絡。」
「哦。」美艷女子狐疑地打量著萌萌,開始思忖這種發育未完全的小女生出現在黃金單身漢的公寓內做什麼。「需不需要我等你?」
乾柴烈火!萌萌忍不住哼了口冷氣。
「不用了,我可能會忙到很晚。」他乘隙賞了她一記警告的瞥視,回頭面對艷姝時又成了倜儻多情的帥哥。「抱歉,今天就不送你回去了,樓下警衛必定很樂意為你叫車。」
「可是……」
喀咚!鐵門重新掩合,隔絕了大美女含嗔帶怨的風華。
「紀先生,我們也離開了。」兩位清潔婦迅速完成整理的工作,不敢打擾夜生活忙碌的雇主。
他含笑送她們,而後折回她身旁,疲憊地癱坐進牛皮沙發。
「其實沒必要咻!」萌萌忍不住酸溜溜地開口。「我無意耽誤您太久的時間,妨礙您浪漫的午夜幽會。」
「你大老遠跑來找我晦氣,就為了討論我的愛情生活?」他睜開一只眼楮瞄她,開始拉松領帶。
對了,差點誤了正題。萌萌隨即想起了待辦的正事。
「這本存摺和印章就交給你了。」她把東西擱置在大理石幾上,一骨碌站起身,動作乾脆俐落。「你接受與否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物歸原主,再會。」
「急什麼?」也沒見他移動或改變姿勢,可是她在眨眼間就被扯回座位上。
萌萌輕怞了聲氣,努力想穩住身子,東搖西晃的結果卻反而跌向他四平八穩的長軀。
「放開我。」她又羞又怒,動手去扳他合抱在背後的巨掌。
「我覺得這個姿勢挺舒適的。」說歸說,紀漢揚終究松了手,沒有為難她。「我不懂,存摺封皮上的戶名印著‘陸雙絲’三個字,若果我的記憶力依然正常,這位陸女士似乎是你的繼母。你把她的存摺送到我跟前做什麼?」
「少跟我打迷糊眼。」她連忙坐到遠遠的另一端。「帳戶多出來的七十幾萬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們拒收!」
紀漢揚哦了一聲,懶洋洋地笑看她。「是‘我們’拒收,或是‘我’拒收?」
「這有什麼差別?」她的狠瞪飽含著敵意。
「差別可大了。」葉萌萌的反應越激烈,他就越感興趣。「身為一名專業顧問,我有義務為你們排解事業中途面臨的難關,而葉家最大的難局就在于財務問題,不是嗎?」
「我們不需要你的施舍!」她光火地跳起來,大跨步挺立在他的跟前脾睨。
她可以勉強忍受彼此互利的合作關系,然而,單方面的憐憫付出又大大不同了。
「我並沒有施舍你的意思。」她的指控太嚴厲,弄得他也有些不大高興。
「錯!請你先搞清楚,你是我們的管理顧問,而非股票經紀人。此外,我們主動拿錢委托你代為投資是一回事,你自己出錢玩股票又是另一回事。說好听一點,你在幫我們解決困難。說實際一點,你的行為就叫作‘施舍’!」萌萌直接吼到他鼻前。
「咱們來弄清楚一件事情,我並非出錢的人,只是先‘墊’一點資本下去。」他扣住萌萌的下顎,深深地盯住她。「經過數星期的投資,你的錢已經收得了利益,而我也取回當初預借的資本,目前的狀況等于皆大歡喜,誰也不負欠誰,又何來的施舍之說?」
她從沒見過比他更擅長文字游戲的人,紀漢揚當初不去做律師委實太暴殄天物了。
「好,那咱們換個角度來談。」萌萌決心陪他拗到底。「顧問大人,假設您老人家的投資失敗,事先投下去的三十萬全數賠光光,請問你會向我們索討這筆‘墊用’的資金嗎?」
「不會。」紀漢揚老實坦承。
她贏了一分!
「不過──」他挑了挑眉,搶在她得意洋洋之前加附一句但書。「根據合約第十七款,如果客戶因為本公司提供的錯誤資訊而造成損失,我必須加以合理地賠償。」
廢話!合約是他擬寫的,當然任由他從何解釋都成立!
「我沒興趣和你討論那張‘馬關條約’。」萌萌重新挺直腰肢。「反正我不需要你的錢、你的援助,就是這樣!」
紀漢揚驀然沉靜下來,直勾勾瞧著她,嚴肅的眼有如瞪入她腦海的最深處。
「這才是重點,對不對?」他緩緩開口。「你拒絕我的幫助,是因為你害怕我會威脅到你在葉家的主事地位。」
萌萌完全被激怒了。「你胡說什麼?!」
「多年來,你一直處于當家主事的地位,家人們向來唯你馬首是瞻,而你也非常滿意這樣的狀況。」他毫不容情地戳刺她的弱點。「某一天,有個陌生男人冒出來告訴大家︰‘相信我,我可以解決你們的問題。’本來你還不以為意,可是你漸漸發現,向來倚賴你的家人竟然真的買了他的帳,然後你就開始感到驚慌了。」
「亂講!你對我家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憑什麼來分析我的心態?」萌萌震怒得渾身發抖。
「看,又來了。」他霍然起身,低頭和她鼻尖踫著鼻尖。「每當你覺得自己受到威脅,就會開始制造我是外人、我什麼都不懂的假象。」
「這不是假象!你本來就是外人!」
「沒錯,我是一個你的親人願意信任的外人,我是一個可以幫助你們的外人。而你就為了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寧願犧牲你家人的權益,也不願意冒險讓別人來取代你的重要性──」
啪!
她捂住顫抖的唇,濕淚恣意的俏顏褪成慘白容色。
紀漢揚如慢動作似的,緩慢地轉回被打偏的臉頰。
「從我上了國小之後,就再也不曾被打過耳光。」他恆常鎮定的情態,彷佛出手掌摑的人是他。
「對……對不……」她拚命眨動模糊的淚眼,突然覺得極端的惶亂失措。她怎麼會縱容自己的情緒失控?而且,失控到動手揮打別人的地步?「抱歉!」
深深一鞠躬,她跌跌撞撞地沖向大門口。
「不要走。」紀漢揚立刻拉回她。「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萌萌撲跌進他的胸膛,蒼勁的松香氣息填滿了知覺,穩定而安逸,彷佛千百年來一直矗立在原地,等待她的投抱……
可不可以,即使只是短暫的一瞬間,讓她依偎著這株松柏巨木?
「我不是……故意的……」萌萌怞噎的喘著氣,一口呼息順不過來。
濃郁的松馨包裹住她,正如同他緊緊環摟住的臂膀,男人與女孩和氣息,勾織成一顆密實安全的厚繭。
「當然,你只是生氣而已。」紀漢揚輕柔地、溫存地在她耳畔低語,宛如催眠,又像詠嘆。「每個人都有動肝人的時候,你多久不曾像今天這樣發過脾氣?」
很久了,久得她已不復記憶。萌萌徒然搖頭,淚水如涌泉般濺灑。
「你才十九成而已,萌萌,十九歲的少女擁有隨便發脾氣的特權。」他輕啄著她搖亂的發絲。「為什麼不學學你的名字,做一個茂茂盛盛、開開心心的年輕女孩?」
環境使然,她不得不放棄傷春悲秋或多愁善感的權利。
是誰先開始的,他們倆都不知道,只曉得──很自然而然的,那種發自心靈的撫慰已藉由交觸的唇傳達。
無論是什麼樣的人、事、時、地堆積成她過度旺盛的不安全感,他都盼望自己能平撫,看著她笑,看著她哭,看著她發怒,看著她享受青春少女必備的莽撞生澀。他從來不曉得自己會期望女人表現出不成熟的一面,然而,幼稚嬌蠻卻是他對于葉萌萌唯一的冀求。
等待一個女孩長大,其實很容易。等待一個女人返老還童,才是真正的千難萬難。
「我……我要回家了。」萌萌悠悠推開他,困窘的俏臉泛濫著紅霞。
「我送你──」
「我自己叫車回去。」
不給他堅持的機會,她推門而出,也推破那顆安全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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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院鎖住沉重的夜色,寒風吹來,挪動颯颯的枝葉微聲。
屋內,繼母大人已經輕喚了好一會兒。萌萌雖然听見她的呼叫,迷離的大腦卻無法支使聲帶發出應有的回覆。
「萌萌?」終于,陸雙絲試探性的柔音從樹底下飄滲上來。
「……嗯。」她維持原來的姿勢,雙臂環抱著膝蓋,靜坐在大樹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小平台。
山風吹拂,震蕩了平台底下的松樹枝干,台上分外清弱的縴肩也隨之晃動。
「哈羅。」陸雙絲罔顧被繩索磨痛的手心,一步步往上攀升,進入她私人的了望台。「我四處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爬到樹上來。」
「嗯。」她仍然郁郁沉沉的,不太帶勁。
「萌萌,我──因為──我是說──嗯──」繼母大人比手畫腳的,努力找尋一些合適的字眼。「我知道你的心事很多,我又不是你真正的母親,嗯,所以有些事情你一定不想告訴我。可是,呃,其實我們都是一家人,雖然我常常粗手粗腳的,嗯,不過,呃──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她無聲笑了笑。
陸雙絲困窘地把玩手指,比十九歲的女兒更像十九歲。平常總是萌萌在為她們躁心,難得小女兒今夜心事煩躁,而她這個做繼母的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連講幾句安慰的字眼也結結巴巴的。唉!可見她為人母的功夫真的很失敗。
「娘親,你當初為什麼會嫁給我老頭?」萌萌依然凝視著正前方。
「因為他是個很特殊的男人。」提起結親僅一天的丈夫,陸雙絲的眉眼都柔美了。「我知道你一直對你父親很不以為然,認為他太不切實際,並沒有很成功地擔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讓你從小就代為躁心。關于這一點,我也認為他有失父職。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實你父親是個很懂得生活和生命的人。我需要的就是像這樣能夠和我談心、陪我走過人生的伴侶,一個汲汲營營卻富有的丈夫,對我來說並沒有意義。」她靦腆地吐了吐舌尖。「可能因為我也是個不切實際的人吧!」
「現在呢?」萌萌望向繼母甜美幸福的表情。「我爸已經過世了,他不能再陪著你走過人生。你才三十一歲,既年輕又美麗,難道從來沒有考慮過改嫁?」
「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羞澀地搔了搔鬢際。「萌萌,我和你爸爸曾經約定過唷!將來我們要經營一家小餐館,他跑堂,我掌廚。雖然現在他已經無法實現他那一部分的承諾,我仍希望能完成我們倆曾經共有的夢想。」
听起來的確像她老爸會承允的傻諾言,萌萌無奈地搖搖頭。起碼,她終于明白了繼母大人一心一意往餐飲事業進發的原動力。
「而且,我還有你們呀!」陸雙絲漾起心滿意足的微笑。「你和維箴都是你父親的寶貝,也就等于我的寶貝,我喜歡和你們在一起。」
她溫柔地偎向繼母肩膀。「我也是。」
兩顆腦袋在夜色中斜抵著,一長一少兩顆心,交融著無以言傳的觸動。
「娘親,你覺得紀漢揚的人品如何?」萌萌忽然又問。
「很好呀!」陸雙絲使勁點頭。「起初他完全讓人家模不著真性情,讓我有些怕怕的,相處過後才發現他和外表完全不同,其實擁有一顆善良的心。」
善良的心?她險些笑出來。紀漢揚和善良的心?不行,這兩者在她腦中畫不上等號。
「這麼說,你對他印象不錯羅?」
「當然。」陸雙絲的目光轉為好奇。「你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人?是不是和你今晚跑去找他的事情有關系?」
「沒事。」她淡淡地坐回原先的姿勢。
陸雙絲想追問,又擔心造成她的困擾,今晚萌萌的心情似乎極為紛亂。
「萌萌,你不要把太多事情放在心里,偶爾也讓我分擔一點。我,嗯,雖然我一點也不能干,反而常常讓你擔心,可是,我是一個很優秀的聆听者哦!嗯,當然外表是看不出來啦,不過──」
「知道了,我會的。」她親了親繼母的面頰。「你先回去睡吧!我想再坐一會兒。」
「那……好吧。」陸雙絲投給她最後一眼擔憂的視線。「晚安。」
「晚安。」
平台上又恢復成她專享的王國。遠方的山腳下,台北不夜城猶明輝閃爍。其中一盞燈,屬于那個特殊的男人。
孤燈挑盡未成眠。
是否,她確實在無形中養成自私的本性?家人的幸福,與個人的重要性……她反覆思慮著。
家人的幸福,與個人的重要性……繼母大人的幸福,與紀漢揚……
躁亂的氛圍涌回她的胸臆。
一夕听風,風中卷來疏落的松香,無形中,又在月夜里漸漸淡去,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