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聖誕。
只要過了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天,劉璃就滿十八歲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樣,劉璃跟沐少磊是同一天出生的。
經過一年的相處,她已經知道,沐少磊跟她過去所認知的男人都不同,他從來不曾起過用暴力來解決問題的念頭。
他會開心地大笑,也會罵人,有關罵人的藝術,恐怕天底下他稱了第二,沒人敢坐那第一的位置。
但他絕對不會使用暴力,那讓她對他逐漸撤除了心防。
然而,她發現,越接近聖誕節,外頭的氣氛越熱鬧,他就越不開心,躲在書房的時間正在加長,而那里頭珍藏的酒則不停地減少。
他正依賴著酒精來麻醉自己的悲傷,那讓她非常地擔心。
她很清楚酒精會怎生恐怖地毀滅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父親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她很想叫他不要喝了,酒對身體根本沒有好處。
但她說不出口,沐少磊看起來是那麼傷心,她仿佛可以感覺到他的痛苦,心都揪起來了。
也許只有酒液滑入喉道的瞬間,他才能稍微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這叫她如何開得了口要他戒酒?
她只能盡量延長留在沐家的時間,偷偷地躲在一旁看顧他。
她努力地研究食譜,尋找吃了會讓人變得更健康的菜肴,讓他食用。她不希望有一天,他的身體也像她父親一樣,被酒精腐蝕到只剩一具空殼。
她救不了父親,起碼可以牧池。
還有三天就聖誕節了,他借酒消愁的情況也更加嚴重。
所以從昨日開始。她沒再回家,正式進駐沐家,二十四小時仔細照看她傷心的老板。
「姊姊?」沐銘焱睡到半夜醒來,發現書房的異狀,好奇過來察看。
「噓!」劉璃對他比個噤聲的手勢,拉著他來到客廳。「小焱,你听姊姊說,你爸比……他最近有點不太愉快,所以可能會出現某些不太好的行為,我們要體諒他,好不好?」
六歲的沐銘焱已經長高、也長壯了很多。自從沐少磊給他轉幼兒園後,他那種隱隱的蠻橫霸道性情也改了不少。
在森林幼兒園里雖然沒有很多功課,很多英文單字也都忘光了,但他卻從大自然中學會了體貼,還有溫柔。
他安靜地點點頭。
「現在,去睡覺好嗎?」劉璃與他商量。
「姊姊要一直照顧爸比嗎?」沐銘焱問。
劉璃想了下,對于小孩子不能采取敷衍的態度,也不能因為他還小,就在他面前信口開河。
人格的養成是自小開始的,如果你希望小孩子將來成為一個誠實的人,現在就該以身作則。
考慮到最後,她點頭。「小焱,姊姊擔心你爸比喝太多酒,所以姊姊要花一點時間照顧他,這期間,可能小焱很多事情得自己做。我保證不會太久,姊姊還是會一直陪著小焱,但是,姊姊要先找個好機會跟你爸比談一談,再做結論,這樣好嗎?」
她盡量用淺白的話語訴說目前的窘境,她不曉得沐銘焱能夠理解多少,但她希望得到他的認同。
劉璃一直用對待同輩的態度對待沐銘焱,從不因為他小就忽視他的意見。這就是沐銘焱特別喜歡黏著這個姊姊的原因。
他在劉璃身上得到了尊重,而爸比給他的則是疼愛。
這兩個人他都很喜歡,所以他點頭。「姊姊照顧爸比就好了,小焱已經長大了,會自己做很多事。」
「小焱,你真乖。」劉璃好開心地將這個捧在手心里呵護的寶貝摟進懷里。
他們都沒發現,兩人間的對話已經被第三者一字不漏地接收完畢。
沐少磊紅著眼眶默默轉回書房。
當地一聲,腳下踢到某個小小的盒子。他低下頭,看到一個最近每晚都會出現在他書房門邊的小小密封盒。
大前天里頭裝的是壽司、前天是三明治、昨天是烤飯團,不曉得今天劉璃準備了什麼給他當消夜。
他打開盒子,一陣淡淡的清香,是鰻魚手卷,還溫溫的呢!
他拈起一只,放進嘴里,蒲燒鰻特有的甘甜味在舌頭上溢開,真好吃。他好幸福,真的……好幸福……
那……為什麼他的心這般苦,眼眶不停地發熱?
他有很好的身世、一流的工作、稱頭的外貌、體貼的兒子……大凡人們一生苦苦追尋的東西他都有了,卻還是不滿足。
他心頭總是有一種遺憾,在這個美滿的家里,溫柔的女主人在哪里?
「晶晶,-為什麼要走?」他真的無法理解。
唉!他的腳自動地走進書房里,動手收拾那散落一桌的酒杯、酒瓶。
如果他的傷痛會讓關心他的人如此難受,他願意盡力將那些落寞壓下。
他已經不是單獨一個人了,他是沐銘焱的爸爸、劉璃的老板,他有一個家,他要對自己,還有他們負責。
他會繼續刊登尋找範晶晶的那則「租愛啟事」,但他不會再沾一滴酒。
他不要關心他的人活在一個憂慮的環境中。
好不容易,也算歷盡艱辛吧!劉璃終于高中畢業了。
之前沐少磊就一直在擔心,劉璃高中畢業後,不知要不要考大學?萬一她得到外縣市念書……沐少磊想,他跟兒子兩個人恐怕會相擁著餓死街頭。
這一年來他們已經很習慣劉璃的照顧,不論飲食、衣著、娛樂……好吧!他承認,現在他除了供應金錢外,真正讓沐家正常運作的主人已經完全換角,變成劉璃。
才短短一年啊!
而今,沐家若失去了劉璃,他恐怕連自己要到哪里找襪子穿都不知道。
這麼好吃的便當也不曉得還能吃多久?
每次想到這些事,沐少磊都有一種心慌的感覺。
「唉!」他挾了一筷子開陽白菜,重重地嘆口氣。
「干麼?」王右森走過去,偷渡一塊炸雞送進嘴里。「今天的菜變難吃了嗎?」他咀嚼一陣。「還好嘛!跟平常的味道一樣。」
沐少磊每天帶兩個便當上班已經快一年了,王右森從來都不覺得那種家常菜有什麼值得重視的,真奇怪沐少磊怎麼天天吃也吃不膩。
而且沐少磊對那些便當保護得不得了,誰敢跟他搶,他就跟人把命拚,恐怖吧?
王右森對他這種怪異的行為好奇到了極點,可惜沐少磊始終不說原因,惹得他常常一時興起就偷他幾口菜吃,氣氣他。
果然,沐少磊立刻奮勇挺身護衛便當所有權。
「小偷,不準你動我的便當。」他的動作好快,一手揮掉王右森二度前伸的魔爪,一手緊緊將便當摟進懷里。
「嘖!」王右森遺憾地啐了聲。也不知道是沐少磊被偷精明了,還是他的身手退步,最近,他越來越難偷到他的便當菜吃。
「不錯嘛!」另一邊,馬不鑫正把剛整理出來的當月營業額報表拿過來,趁著三個合伙人都在場的時候,稍微檢討一下業績。「經過一年的食療,你的身體、反應,還有各方面都變好了。」
「食療?」沐少磊看看懷里的便當。「里頭沒藥膳啊!」
王右森同樣一頭霧水。
就知道他們不懂,這玩意兒大概只有像馬不鑫這樣貪圖享受的人才會花時間去研究吧!
「並不是只有服用中藥炖煮的東西才叫食療。嗯……這麼說吧!在中醫里有一種觀念,食物分溫、中、涼三種性質,而人體也有陰陽之別。人們吃東西不單是填飽肚子,還要講究各類食物的性能調和,才能讓食用者身體健康。我這樣說你們能夠了解嗎?」
沐少磊點頭,王右森搖頭。
馬不鑫把手一攤。「很多農民歷後頭不是都有印,某些食物不能混合食用,否則會中毒。這個應該知道吧?」
這次沐少磊和王右森一起點頭。
馬不鑫繼續說︰「現在很多人都覺得那些東西不可信,但我個人的觀點是,將極涼與極燥的食物一起混用,或者食用太多極涼、極燥的食物,本來就會造成人體不適。而這些,過去的人稱它為——中毒。」
突然腦海里閃過某些東西,沐少磊的招牌笑容開始變得僵硬。
馬不鑫知道,這會兒沐少磊是真正理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了。
不過王右森還是不懂。「喂,馬不鑫,你可不可以舉一個簡單一點的例子?」
對于他的遲鈍,馬不鑫是投降了。「如果你一次吃下十公升的冰淇淋,保證你拉肚子拉到死。」
「我會先撐死吧?」但這十足幼稚的舉例卻讓王右森反應過來了。「所以說,沐少磊這一年來吃的東西都是經過精密調配,配合他的身體情況,才促使他的體能在短時間內有這樣長足的進步嘍?」
馬不鑫拍手,給自己鼓勵。難為他能用這樣簡單的說法讓王右森理解如此復雜的問題,今天中午就獎賞自己去吃一頓高級日本料理吧!
「可是我看那些便當菜都很普通啊!哪里特別了?」王右森還在碎碎念。
馬不鑫已經把報表丟下。「這個月的營業額,大家看看,如果有問題,午休過後提出來研究,我要去吃飯了,再見。」
「喂,現在才十一點耶!」王右森叫道。
有時候啊!馬不鑫真想把王右森的腦袋剖開來看看里頭是不是裝滿水泥,怎麼這樣不通透?
他一手指向婚友社大門邊那道嬌小的身影,是劉璃。
今天應該是她第二次光臨冤家婚友社,個頭還是小小的,整個人看起來怯生生的,一副膽小鬼的樣子。
誰能想象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孩子,在保護她心中的寶貝時,會瞬間變身為張牙舞爪的母獅子?
大概只有沐少磊見識過她的堅強母性,還有那深藏骨子里的柔韌。
石頭很硬吧?但滴水能穿石,劉璃約莫就是那種人。
「-是那個……唉喲!」沒等王右森跟劉璃打完招呼,馬不鑫已經拉著他的耳朵走了出去。
在經過劉璃身邊時,馬不鑫欠身一笑。「不好意思,劉小姐,我們有事先走一步,兩位有話可以慢慢聊聊,我們午後兩點回來。」
「我們可以不回來啊!」王右森插口。他認為,若真要促成沐少磊與劉璃,應該再加送一張床和一床被子的。
「我們下午還有一場聯誼會要辦。」馬不鑫終于把王右森給拖出去了。
劉璃算是沐少磊的什麼人?
他請的保母、管家,可能還兼一點妹妹、朋友的身分吧?
如果真要數沐少磊的朋友,應該只有王右森和馬不鑫……現在劉璃勉強也算一個。
雖然很多人都說沐少磊是個很溫和、容易相處的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本性一點也不溫和,微笑只是面具,而躲在里頭的靈魂則既憤世、又嫉俗。
他常常看很多事情都很不滿,比如︰男客戶對未來老婆的要求……真是笑死人了,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一堆蠢豬非處女不娶耶!
還有,那些女人也很奇怪,選男朋友的條件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神經病啊!怎麼不去孤兒院挑?
抗議一定要扔雞蛋、砸西紅柿嗎?怎麼不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丟?
這個社會真的很瘋狂。
也許,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是正常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是個瘋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腦子里常常出現一些很負面的情緒,而他只能用更溫和的表相來掩蓋它。
所以他的耐性很差,所以他老是躲在廁所里破口大罵……他心里有太多的悲憤得不到宣泄。
他需要……他需要什麼?
他感覺到懷里溫熱的便當讓他的胸口一片暖和。
他心跳激動、血液迅速奔騰,卻不是過去那種百般壓抑的煩躁,相反地,他現在雖然緊張,卻感覺到更多的喜悅。
原來這一盒小小的便當里藏了如此多的用心,原來他一直受到照顧與關懷,原來……自始至終,他都不是一個人,他並沒有被拋棄。
「老板,我可以跟你談談嗎?」劉璃的聲音還是那麼怯生生的,她邁著遲疑的腳步走進來。
他的心悸動了下,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她。
也許是從小受到暴力對待的關系,盡管十八歲了,她的發育依然不是很好。
身高似乎不到一百六十公分,手腳縴長,身材挺瘦的,但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瘦,而是歷盡滄桑、磨練出來的精瘦。
她的臉很小,也許不到他的巴掌大,五官清秀,留著時下已經很少見到的清湯掛面學生頭。
實話說,這女孩全身上下都挑不出特別漂亮的地方。起碼,用眼楮是看不出來的。
但是——
沐少磊瞄一眼懷里的便當,那個他以為純粹是為了工作才做出來的東西,想不到里頭藏了恁多用心。
現在想想,自從讓她負責他的三餐後,他煩躁的時間減少了,也不再那麼容易失眠,長年困擾他的便秘順利解決。
他的身體、精神,一切都變好了。
她一定是很仔細地觀察他,體會他的心情、了解他的身體狀況,然後研究每一樣食物的性能,讓他不僅可以吃得快樂,更吃得健康。
「劉璃。」他深吸口氣,對于這個女孩,他有著無限的感激,還有感動。「請先讓我說一聲,謝謝。謝謝-這一年來如此用心照顧我和小焱。」
「老板,你付我薪水,我努力工作是應該的。」她認真地說著,唇邊帶著微微的一笑意。
他有一種被春風拂過的感覺,好舒服。
「-做的比我付出的更多,不過……」他暫壓下心頭的激動。「先說說-特地來這里跟我討論的問題吧!」
「是這樣的,老板,我今天畢業了。」她說。
小鳥終于長大,要離巢高飛了。他想,他一定會很懷念、很舍不得她,但為了她好,他勢必得尊重她所有的決定。
「-已經決定要讀哪一所大學了嗎?」
「不!」她搖頭,說了一個嚇呆沐少磊的答案。「我不準備讀大學。」
「什麼?」
「老板,我不想繼續升學。」
「為什麼?是錢的問題嗎?我可以……」
「不是的。」她插口。「目前各大學的學系里,沒有我想要學的。」
各大學所有學系加起來,怕不近百了,居然還找不到劉璃想要的?那……「-想學什麼?」他頗好奇。
「我想當一個完美的家庭主婦。」她說。
好奇怪的理想。他思考半晌。「-的意思是……-將來想做類似管家的工作?如果是這樣,我知道英國有一所歷史悠久、專門培訓職業管家的學校,也許-可以去留學。至于費用,我先幫-付,等-學成歸國,或者幫我打幾年工、或者等-慢慢賺錢還我也行,-覺得怎麼樣?」
她皺著眉頭想了一下。「老板。我想當的家庭主婦跟管家似乎不太一樣,我……我不知道真正的職業管家應該是什麼樣子,但從我查的一些書里,我發現管家可以參與主人家里的事,卻不能過問與關心。但我不想跟老板和小焱保持那種距離,我很喜歡目前的工作,希望老板能夠繼續雇用我,當然,我也會自己找管道進修,讓自己對沐家能有更大的用處與貢獻。」
他低下頭,不知道為什麼,臉一直在發燙。
她所陳述的應該只是工作吧?但听在他耳里……他就是莫名其妙的開懷,還有興奮。
好像,她剛剛對他求婚了一樣。
真是發神經了,他怎麼會有那種念頭?
他已經有範晶晶這個靈魂伴侶了啊!
他跟劉璃……他們應該只是單純的老板與雇員關系吧?就像她一直堅持對他的稱呼。
劉璃一開始叫他的兒子「弟弟」,後來他正式給兒子起名沐銘焱後,她叫兒子「小焱」。
但劉璃卻始終稱他——老板。
在她心里,他只是個老板。
那這盒便當又該怎麼說?有雇員會對老板付出如此大的心思嗎?
不知道!他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思,更不明白她的想法。
「可是劉璃,-覺得我們可以合作多久?」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問了個殘忍的問題。
劉璃的臉色很明顯地一黯。
她的唇微微地發抖,他突然一陣心疼。
「對不起,我收回剛才的問題。」他不應該這樣傷害一個十八歲的小女生,他是個混蛋。
她低下頭,雙肩輕顫著。
想到她可能正在哭,他無法忍受。
他迅速地站起來,繞過辦公桌,來到她身邊。
「劉璃,我……」他伸出手,或許是想安慰她、或者擁抱她,他還沒有決定。
她退後一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老板,我想,我們可以合作到晶晶姊回來。那時……如果老板和小焱仍需要我為你們服務,我就留下來。否則,我會自動離開。」
「但我們誰也不知道晶晶何時會回來?」
「可晶晶姊是個守承諾的人,她答應過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她也許明天就回來了,那-怎麼辦?」擁有範晶晶,然後失去劉璃?為什麼……為什麼他竟覺得世界在崩毀?
「我可以回家。」
「回那個老是打-的老爸身邊嗎?」他竟然在地面前失控了。
她的淚水急速地涌上了眼眶。
該死!他咒罵自己。
「對不起,劉璃,我說錯話了,我道歉。」
她抿著嘴唇,來這之前,她只是想問沐少磊,滿不滿意她這一年來的工作表現,是否願意繼續聘請她?
她很喜歡在他們家工作,近半年來,她待在沐家的時間甚至遠多于回自己的家。
她喜歡看沐少磊和沐銘焱爭搶吃她燒的菜;喜歡看他們父子在客廳里玩,把她剛整理好的房間弄得亂七八糟;喜歡假日的時候三個人一起去逛街、買買菜,或者上上游樂園;她很喜歡……這一年來所有的一切。
所以她使盡全力想要保有它們。
她以為只要她更努力,她就可以成功。
但為什麼問題會變得這般復雜?
她不知道,十八歲的世界沒有這麼難懂的東西。
更何況,這問題連沐少磊自己都解答不了。
「劉璃,-去哪里?」沐少磊突然叫道。
她……她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