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過了數日,上官無極的傷勢逐漸好轉,已能起身下床走動,但仍出不了木屋,只能勉強在房內行走,看看窗外的白雲青山,不過這已經比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要好多了。
這日,上官無極坐于窗畔,怔望著窗外秀麗的景色,眉目間蘊著說不出的仇怨憤恨。
此時,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響起,接著房門悄悄被推開,卜默兒緩步走了進來,手上拿著書籍和衣物,小雪球則一如平日地跟在她腳畔。
她一進房,上官無極神情立改,斂去眼中的凶狠煞氣,換上一張溫和笑臉。
他不願嚇著她,經過幾日來的相處,他知道她是多麼的單純善良,她該活得快快樂樂,無憂也無慮,仇恨、血腥都不應在她周遭發生。
可盡管上官無極隱藏得極好,卜默兒還是注意到了他臉色的變化,她微微蹙眉,卻不說破,只是溫柔一笑。「這些書是我特意為你選的,我想你成天待在房里一定悶得緊,看些書可以消磨消磨時間。」
「謝謝你。」上官無極回以一個很淡、卻很真心的微笑。
他和她說過不少次謝謝了,只是,再多的道謝,都無法表達內心對她的感激。他真的很想報答她,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卜默兒將書放在桌上,拿著衣物走近他身畔,柔聲道︰「窗外風大,別坐太久,你傷勢未愈,風吹久了不好。」
他從不提起自己的身世來歷,而她也不多問。他重傷未愈,需要靜心休養,若是讓他回憶起過去,不但會造成心靈上的痛苦,更會令他的傷勢復原緩慢。
有時候,心靈上的痛苦,比身體上的痛苦更令人難以忍受。
上官無極望著那雙柔若春水的美麗黑眸,她的體貼令他十分感激,可縱有千言萬語,卻只能化作一聲簡短的道謝,「謝謝你。」
若他還是以前的上官無極,將會盡一切力量報答她,因為以前的他,不只擁有幸福的家庭,還有莫大的財富權勢……可是,現在的他背負著家仇血恨,過往的財富權勢也全落入仇人手中,要報仇談何容易……
卜默兒略感困擾地皺起眉頭,「你別老是向我說謝謝,太見外了。這些衣物是我爹以前穿過的,我已將它們稍微修改過,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將衣物遞給他。
「謝……」他開口正欲道謝,卻望見她微擰的秀眉,只得趕緊改口,「好,我這就試一試。」
「那我先出去,你試好後再出聲喚我。」卜默兒嫣然一笑,轉身退出房間。
小雪球低喵一聲,也跟著她跑了出去。
上官無極握緊手中的衣物,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何滋味。
和她相處得愈久,他就愈能感受到她的溫柔與善良,她不只全心照顧著他,連生活上的各項細節都注意到了。
她……真的最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望著她溫柔的笑顏,听著她甜軟的聲音,他那滿載著仇恨痛苦的心,居然也能稍稍獲得平靜……
可是,那並不代表他已忘卻了復仇,他發過誓,一定要手刃仇人,奪回屬于上官家的一切,替爹娘雪恨。
等傷勢復原之日,便是他離開此地之時。
復仇,是他如今唯一的心願。
只是,一想到要與她分離,他的心……竟隱隱感到不舍……這是為什麼呢?是惦念著尚未報恩?又或者……是為了其他的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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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閉的門扉傳來幾聲輕響,卜默兒嬌軟的嗓音自門外傳進來——
「上官公子?你換好衣服了嗎?」
她靜靜等于門外,貪玩的小雪球不耐久候,早已跑到外頭游蕩了。
上官無極眉心微擰,有些無奈地回應︰「我說過,你喚我阿極就行了,公子來公子去的,听起來挺別扭的。」
其實,過去眾人皆敬稱他為「公子」、「少爺」,什麼樣逢迎吹捧的話沒听過?而他也視眾人的禮遇為理所當然,但是……在失去一切的現在,那樣的稱呼,只令他感到難以言喻的失落……
隔著門,卜默兒暗暗嘆了口氣,澄亮的眼兒閃過一絲苦惱,卻仍是溫柔地回應︰「好,那你換好衣服了嗎?」
會以「公子」稱呼他,除了遵從禮節外,也是因為她……不希望和他太過接近——並不是指身體上的接近,否則,兩人孤男寡女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又曾不顧男女之防地為他更衣、上藥,按世俗之見,她女兒家的清白早毀得一干二淨了。
不過,她算不上世俗之人,且又命帶死劫,男女情愛乃至于婚嫁之事,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在乎的是其他……
「我換好了,你進來吧。」上官無極清亮的聲音自門內傳出,喚回了她飄遠的神志。
她收斂心神,緩緩推門而入。「那我進來了。」
穿著她細心修改過的衣衫,上官無極顯得精神抖擻、神采飛揚,完全不像是個重傷未愈的傷者。
瞧著他那俊俏清逸的英姿,卜默兒不由得一楞,心兒也開始狂跳,直到望見他含笑睇著自?u>海她才趕緊別開臉,心慌意亂地想掩飾自己的失態?br/>
兩頰好熱,燙得像是發燒一般,她想……她一定臉紅了。
上官無極注視著她羞紅的臉,那嬌美的模樣,不禁教他心神蕩漾……
收攝心魂,他有些尷尬地干笑。「我覺得滿合身的,前面我大概看了一下,沒什麼問題,不過後頭我就瞧不見了,你幫我看一下好嗎?」
他轉過身子,表面上是請她看衣服是否合身,實則是讓兩人有時間調適心情。
那雙澄澈的眼眸素來淡然無波,如今卻因為自己而慌亂無措,她頰上那美麗的紅暈是如此美麗……
「我……我幫你看看。」卜默兒不大自在地低聲回答,望著地高大結實的背影,她的心仍是怦怦亂跳,靜不下來。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救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一個足以令自己心動的男人……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強自壓下紛亂的心緒,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衣衫上。
「沒有問題,之前在修改時,我已大略知道你的身材尺寸,因為已經看過——」她猛地又紅了臉,咬著唇,遲遲說不出話來。
她想起了之前替他更衣、擦洗時的種種,那時她一心只想救人,根本無心思索其他。
可現在……她已能感受到他是個極具魅力的男子,再回想起當時種種……即使滿布著血跡與傷痕,仍能瞧得出那是經過長年鍛練的男子身軀,修長結實,強健的肌肉均勻地分布在全身……
卜默兒臉兒紅透,心中又羞澀又氣惱了,不敢相信自己在想什麼。
真是……真是太羞人了!
即使沒回頭,上官無極也能敏銳地感覺到她的羞窘,為了化解這尷尬的氣氛,他意有所指的開口︰「衣服合身就好,我看是不用再修改了。」
「對,應該是不用再修改了。」卜默兒有些呆滯地重復他的話,腦中亂成一團。
上官無極輕輕嘆了口氣,點明道︰「那麼,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要忙?」
卜默兒這才听懂他的暗示,她面色更紅,慌忙點頭,「對,對,我還有事要忙,我……我先出去了……」
她轉身便走,腳步急促得幾乎可說是落荒而逃。
直到走出房外,卜默兒的心還是怦怦亂跳,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會對一個相識不久的男子產生這種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必定是這數日來兩人朝夕相處,她才會在不知不覺中把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並不是對他產生什麼不該有的情意。
對,一定是這樣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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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日頭正熾。
上官無極在唯孤山中已住了一個多月,隨著傷勢的漸漸好轉,他開始幫卜默兒做些粗重的雜事,提水、劈柴、鋤地、種菜,除了不會燒飯、縫衣外,他幾乎事事都搶著做。
此刻,他正高舉著斧頭,猛地揮下,用力劈開木頭。
從一大清早忙到現在,他身旁已堆了一座小山似的柴火堆。
卜默兒自木屋內走出,手中捧著清水與濕布,長長的黑發梳成簡單的發髻,白晰的肌膚在陽光照耀下,閃著溫潤的光澤,嫣紅的唇微彎,勾出一抹醉人的溫婉笑意。
今日天氣好,小雪球一早便溜了出去,玩到現在都尚未回來,留下兩人獨處。
或許是和他相處久了,現在單獨面對他,卜默兒已不再感到畏懼,就像和「麻煩」中的朋友們相處般自在……不過,還是有些不同……
上官無極一見著她,立時停下手上的動作,濃黑的眉微擰,沉聲道︰「外頭太陽大,你別出來,當心曬傷。」
經過連日來的相處,他知道她身子骨弱,容易感到疲倦,所以特別留意她,怕她過于勞累。
「你也知道太陽大,怎麼還一直站在太陽底下做事?」卜默兒微嗔地回他一句,口吻卻滿是關懷。她緩步走近,將以清水浸涼的濕布遞給他。「累了吧?休息一下。」
一開始他搶著做事時,她擔心他傷勢未愈,勸他多多休息,他卻不肯,面對她的勸阻,全以一張溫柔卻堅定的笑臉作為回應。
見到他那充滿男性魅力的笑容,她有再多的話,也全都忘了。
「不,我想再多劈一些柴火。」他含笑地接過濕布,在額上隨意擦了擦。
她又遞了杯茶水給他。「你已經劈了好多柴火,足夠我用到冬天,先歇一歇吧。」
望著他那比陽光還燦爛的開朗笑臉,她心里卻隱約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寒意,既不安又擔心。
因為,她仍記得他初次清醒時,那令人膽戰心驚、蘊滿仇恨的冰冷眼神,雖然之後他沒再用那種目光看她,可她知道那不代表他已忘卻了仇恨,而是將仇恨深藏于心底。
愈是沉重的痛苦,愈是難以說出口,只能隱藏于心,日夜飽受煎熬。
好幾次,她偷看到他怔望著遠方,拳頭緊握,俊秀的面孔因巨大的恨意而扭曲,神情猙獰得令她忍不住發抖。
可是,在害怕的同時,她更加同情他……
「我想多劈些柴火儲著備用,反正我閑來無事,能幫你多做一些是一些。」他微笑著,飲下一大口茶水,心底卻感到一絲說不出的苦澀。
總有一日,他得離開這唯孤山……他很想帶她走,盡一切心力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可卻不能這麼做,因為她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懷有奇能、全天下人覬覦的金口不落空——卜默兒。
她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保護者,可現在的他無權無勢,甚至背負著未報的血海深仇,將她帶在身旁……只會害了她。
卜默兒不知他心中所想,柔聲道︰「阿極,有什麼事晚些再做好不好?我燒好了飯萊,先進來吃吧。」
她的笑溫柔而美麗,她的呼喚親切又誠摯,上官無極怎麼抵抗得了?他點點頭,將斧頭放于一旁,順從地應了聲︰「好。」
兩人進人屋中,在桌旁坐定,上官無極對著滿桌的素菜微微皺眉。
察覺他神情有異,她不解地問︰「怎麼了?」
「吃了一個多月的素菜,我覺得有些膩,這山上應該有不少野味,我打算去獵一些回來。你有沒有喜歡吃什麼?我會特別為你留意。」
「咦?」卜默兒先是楞了一會兒,隨即用力地搖頭,「不!我不吃。」
上官無極挑眉,「你不吃肉?」
他本以為她是不會打獵,所以才以蔬果為主食,沒想到她是茹素者。
「嗯,我一直都吃素。」她怯怯地請求道︰「你能不能不要去打獵?」
「為什麼?」他反問,眼中掠過一抹深思。
「我覺得那些動物很可憐……你打傷它們,它們會流血、會痛……」
上官無極心中一凜,猛然回想起在逃入唯孤山前,那些血腥的殺戮。
為了復仇、為了活下去,他毫不留情地將那些追殺他的人一一殺死,沒有半分遲疑,因為那些人全是仇人的下屬,也是他復仇路上的阻礙。
那時的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可現在面對著她溫柔嬌美的容顏,傾听著她善良天真的言語,他的心……竟有些慌、有些亂……
要是她知道他曾冷酷地殺過人,手上染滿鮮血,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她……會怕他、會討厭他嗎?
「我吃素其實也沒什麼原因。」卜默兒沒留意到他陡然沉下的陰冷面色,繼續說著自己的想法,「只是認為傷害那些小動物的生命,是很殘酷的事……」
她的話並不是針對上官無極而說,也沒有半分指責他的意思,偏偏言者無心,听者有意,上官無極神色愈發沉凝。
「住口。」薄唇掀動,吐出簡短的兩個字,話聲不大,卻透著股陰寒。
頭一次,她的天真、她的善良,讓他感到沉重的壓力,那雙不知世間險惡的無邪眼眸,令他覺得……無法呼吸!
「咦?」她楞住了,因為他那凶狠的目光,也因為他那冷酷的口吻,她慌亂起來,恐懼再次浮上心頭。
「什麼可憐?什麼殘酷?」上官無極瞪視著她驚慌失措的神色,心中怒氣更甚,只不過他氣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知道自己嚇著了她,可卻克制不住,明明很想告訴她,他不是那麼殘酷冷血的人,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最後,只能用最愚蠢的方式來宣泄情緒。
「難道,你吃的蔬果就不是生命嗎?」他冷冷地批判,惡意地攻擊她,來紓緩內心的不安與焦慮。「差別只在于動物會流血、會哀叫,而植物不會,可是,當你吃下蔬果時,難道就不是在奪取生命嗎?」
每說出一個字,他心中的後悔就多一分,明知道這麼說會傷了她的心,卻抑止不了自己。
卜默兒面色一白,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柔女敕的紅唇輕顫。
她蒼白的面色和錯愕的眼神,扯痛了上官無極的心,他不再言語,感到挫敗又無力。
他說了什麼?他做了什麼?上官無極雙手緊握成拳,自責不已。
他竟然傷了她,那明明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啊!
卜默兒斂眸,不再望向上官無極,她的神色乍看之下似是十分平和,微微顫抖的縴細身子卻泄漏出內心的無助。
好半晌,屋內一片沉寂,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桌上的飯菜涼了,兩人卻毫不在意。
最後,開口打破沉默的是卜默兒——
她抬首望向上官無極,臉色仍十分蒼白,「或許,你說得對,我是膽小……不敢正視人活在世上,就必須靠著奪取其他生命才能維生的事實……可是,我真的不忍心見著動物死去……不,不只是動物,任何生命的消逝,都會讓我感到哀傷……」
她眼中漾上一層水霧,由澄亮轉為黯然,卻還是一樣的美麗,更多了幾分讓人憐愛的脆弱與無助。「對不起……是我不好……強把自己的想法加諸在你身上……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淚水盈眶的模樣是那麼嬌弱可人,瞬間讓上官無極心中的復雜思緒消逝無蹤,只剩下對她的憐惜。
他趕忙安慰道︰「不,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你沒有錯,更不用同我說對不起,我……是我不好,亂說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都是我胡說八道!」
看到她的淚顏,教他心痛不已,氣自己口無遮攔,傷了她的心。
他的道歉讓卜默兒心中一熱,微妙的情意悄悄浮動,在慌亂無措間,又多了幾分欣喜與甜蜜。
他……在乎她的想法、她的感覺,他……對她很好。
見她怔怔望著自?u>海一語不發,他以為她還在難過,遂又承諾道︰「算了,你不喜歡,我就不去打獵了,吃蔬菜水果也好,都吃了這麼多天,再多吃幾天也無妨,只要你別再難過,要我一輩子茹素也行。?br/>
此刻,他忘了一切,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只要能再看到她溫柔甜美的笑顏,他願意付出一切。
「不,沒關系……」卜默兒笑了,漆黑的眼眸仍有些濕潤,愈發顯得澄亮靈動。「你不用勉強為了我改變自己……你有自己的人生要過,不需要因為我而改變什麼。」
短短的幾句話,將兩人間的距離再度拉開。
她知道他對她好,可是,她不敢讓自己多想。他對她的好,應該只是出于感恩之心,非關其他……
「我知道了。」上官無極眉頭略緊,眸中掠過一抹復雜之色。
「來,我們先吃飯吧。」卜默兒看似平靜,澄澈的眼兒卻藏著淡淡的愁緒。
「好。」他點點頭,神色透著幾許壓抑。
他是個聰明人,能明確地感受到她話中的疏離之意,心頭那抹悵然若失的滋味,苦澀難忍。
不知不覺中,他似乎已過于在乎她——不只是出于感恩之情,而是另有原因。
至于那是什麼原因,他實在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