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日落的腳步,雜沓的歸途在路的一端各自延伸,然而燈紅酒綠之處,卻另有一批人即將粉墨登場。
這個地段是有名的風化區,充斥著酒家、舞廳、按摩院、茶藝館等等……是夜生活的大本營,也是尋歡客的天堂。
每當到了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時分,總是可以看見許多精妝粉琢,明艷炫麗的女子穿梭其中;而夜深露重,男男女女醺然依偎的身影更不時可見。當人們酣夢之際,愈夜愈美麗的不夜城自成一個王國,異常繽紛的夜色,暗流……這是個城市,卻更像叢林,它寫真了某些最原始的層面。
而如果對這兒有那麼點熟悉的話,就知道最近這里有一條大新聞。
一直以一種微妙關系競存的「同業」,為了爭取彼此緊臨的一塊私地所有權,而吵得不可開交。
到最後,那筆土地還一直懸而未決。吵得一急,各自標榜的從「業績」到小姐「素質」,比身段、比姿色,比來比去,把當家利器全給抬了出來。
這「利器」指的當然就是對付男人的法寶,也就是最受客人青睞的紅牌小姐。
只不過,環肥燕瘦,勝負實在沒個準兒,于是,有所謂比些「特別」的、「罕有」的提議出籠了。
那就是,比貞操。
這一比,眾家紛紛端出所謂的稀有品種--風塵中的「處女」。
夜歡舞廳的「小龍女」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的她正在後台化妝,拿著粉撲,原是明亮的眸光卻黯然失神。
「你就那樣子從賓館逃跑,要我怎麼向黃董交代?」大班金莉在她耳邊拔尖嗓子。
「我……抱歉。」龍姝應得再短也不過,只求大班不要再提及那夜的事。
「你、你真的是……」哎喲了聲,大班氣急敗壞的跺了腳。
抽口氣,大班努力保持平靜,繼道︰「好吧!那……王董,你記得嗎?他開了五十萬,五十萬喔,小龍,這次你一定得幫忙--」
鏡子里那張來不及上妝的臉頰,透著愁苦,那兩行密睫下流轉的目光,是那麼楚楚可憐。龍姝低聲下氣地應道︰「莉姊,不是我不幫忙,而是我、我不能--我真的試過了,可是就是辦不到啊!」
龍姝永遠忘不了那夜落荒而逃的情景,如果不是那個人……
那夜過度的驚懼讓她根本沒能看清那人的長相,但是,那件襯衫她卻還一直保留著。
「什麼叫不能?除非你不是處女!」金莉喝斷了她的游思。
「我……不是。我不是處女,那總行了吧?」輕柔的聲音應得明快,然後,龍姝執起粉撲,開始賣力朝自個兒臉上又涂又抹的,不時斜瞟的目光,偷觀著鏡里金莉七竅生煙的樣子。
火冒三丈的金莉揚高了嗓子,「你啊,自個兒好好想清楚,別說我沒幫你,這可是個大好機會,聰明點就趕緊狠狠撈它一票,然後趁早收了……別死腦筋的守著那薄薄的一層膜,沒有用的啦,是處女就純潔,就比別人清高嗎?」
喝口茶,歇口氣。「哼,是好女人就該守身如玉,然後等著所謂命中注定的男人出現,然後也許……替他生幾個小鬼頭,然後等著人老珠黃,等著看那個男人被所謂的『壞女人』拐跑……小龍,什麼東西都一樣,價值是人給的,沒人要的,就什麼也不是了。你呀,不趁現在為自己撈點錢,難道還以為這里會付你退休養老金?你認真想想,下班前再給我答案……」
呼!金大班一走,龍姝如釋重負的喘了口氣。
她邊化妝邊想著,很認真的想著--
明天她就放假了,可以去看仔仔那孩子了,她該買什麼禮物呢?
*****
晌午。
台北的街道依舊車水馬龍,人們交錯的身影匆促而過,只有那靜靜佇立在道路中的紅綠燈號志,冷眼指揮著這個都會的節奏。
一輛亮澄澄的名貴轎車,以傲人的身姿投入其中,穿過每個街口,往郊區的方向駛去,速度也愈來愈快……
不久,車子一個轉彎,正欲進入巷道時--
忽然,一道小小身影無聲竄出,吱--地,傳來輪胎和地面的刺耳摩擦聲。
司機緊急踩了煞車,過猛的力道讓車身劇頓,坐在車後座的兩人也跟著往前傾去.....
其中那個微禿的老頭,一邊機靈的想扶住身邊的人,一邊忍不住破口大罵,「阿順,你是怎麼開車的!」
「啊?!總經理,對不起……」司機忙回過頭,對著另一個人道歉。
華輝企業總經理邵梓陽,拍了拍肩,重新坐定,微蹙的濃眉顯然不悅,只不過,才一揚眼,望向前方玻璃,眸光瞬間銳利起來。
烏亮的車頭正貼著一個女人的背。
「啊?」此時,司機才發現自己可能撞著人了。
「不是告訴過你,開車要小心,進巷子要減速……」羅特助還在叨念著。
「我有呀,是那個小孩突然跑出來--」欸?小孩呢?
小孩在那女人的懷里。兩只肥短的小手就在女人的腰上露了半截。
在車子撞過來的那一刻,很顯然地,是這個女人護住了小男孩。
也許是驚嚇過度,她還來不及抽開身子,只是摟著孩子曲著身體,定定不動。
女人的臉看不見,也听不見她對小男孩說些什麼,只見陽光在她那頭長發滑溜而過,披掛在她肩頭映彩。
邵梓陽的目光落在她那身小白花綴邊的襯衫,想象那削瘦肩膀如何來抵擋這巨大的沖擊。
然後,他的眉結更深了。
司機已經下車前去。
「……不要讓小孩子這樣子亂跑嘛,很危險的欸∼∼」
「對不起……我知道、知道了……」女人卑微的揖身頻頻道歉,然後才像忽然回了神,抱著孩子轉身拔腿就跑。
在她行經車身的那一刻,他終于見到那女人……一個年輕得不像媽媽的小女人。
就那一眼,一種熟悉的感覺逼了上來。
這個「小媽媽」的姿容與他腦中的記憶迭合--
是她?!那個賓館里扯落他浴巾的半果美女?
素淨的小臉蛋,嵌著精致秀麗的五官,而那透明有如水捏造般的肌膚,就像禁不得陽光一樣,隨時會被融化。
而透過黑色車窗,他看見了那張蒼白的臉上,似乎布滿極度的驚恐。
細細的手臂緊緊托住小男孩渾圓的身體,讓人感覺有種隨時會月兌落的危險,可是她還是一直在加快腳步。
她在干嘛?怎麼總是一副逃命的樣子?
那女人讓人聯想起一只受到圍剿的小白兔。
一只可憐的小動物。
此時,羅政對著已經坐回駕駛座的司機命道︰「沒事就好,快開車吧,總經理還趕著去開會呢!」
眸光一斂,抿著唇,那張俊美的臉又恢復冷漠,邵梓陽調了調身子,優美的頸部曲線緩緩往椅背靠……
忽地,車身又是一頓,然後,他听見來自司機的謾罵聲--
「搞什麼?這個男人也一樣,都趕著去投胎是不是?」
男人?邵梓陽原是合上的眼又睜開,然後,從那個男人怒沖沖穿越的方向,他的心里有了答案。
方才「小白兔」躲的八成是這個男人吧?果不其然,從照後鏡,他看見了那只「小白兔」被逮著了。
男人追上那女人,而且似乎有所爭執,拉扯之間,小孩被硬生生地從女人懷里給奪下,跟著嚎啕大哭起來……
「開車啊!夫妻吵架有什麼好看的?」
冷不防的,「倒車!」一記輕喝打斷了羅政的斥責聲。
羅政和司機同時呃了聲,似乎對老板的反應大感不可思議,他們從不認為總經理會對別人的「家務事」感興趣。
「總經理,咱們還得趕路,為什麼要……」在迎接了邵梓陽的側目之後,羅政隨即自動消音。
明顯的,羅政問了句極不明智的話。
為什麼?就為了那只「小動物」?坐直了身,理著身上昂貴的西服,邵梓陽不發一語的按下車窗,一對黑眸無言地往那方向罩去。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管人家的閑事,他只不過有那麼點……走不開!尤其是見著那男人的粗暴魯莽之後。
*****
龍姝怕極了眼前這個男人--王明,也就是她懷里孩子的爸爸,以致沒注意到身邊多冒出的任何人、事、物。
拚了命,她也不能讓孩子被王明帶走。
「不要……求求你,別這樣子,你會嚇著孩子的……你要錢是不是?有,我今天帶來了--」卑微的懇求,她甚至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不過卻打動不了王明。
「算了吧,你那點錢,哪夠呀?」王明睨了她手里薄薄的鈔票。
「那.....你要多少?你說,我來想辦法,只要你不把孩子賣掉--」
「什麼賣掉?說得多難听?我也是想讓孩子過好日子,才會找個有錢人來收養他……你就不要多管閑事了,行嗎?」
「不行!我不能不管!」哀求無效,龍姝態度轉硬,激動的低吼著︰「你說謊!你根本是想賣掉孩子,好去還賭債,只要有我在,我絕不會讓你把孩子帶走!』
「你憑什麼?你有沒有搞清楚?我可是孩子的爸爸耶!」王明老羞成怒了。
「你不是!你根本就不是!」
「呀?」男人夸張的揚高了尾音,「我不是?那你說,仔仔的爸爸又是誰?啊?」
「我、我--」龍姝慘白著臉,支吾老半天就是應不出話來。
「沒話說了吧?哼,真沒看過像你這種女人……」王明索性直接拉過孩子,命道︰「仔仔,過來!跟爸回家!」
「不行!孩子不能跟你回去!你……根本就不配當孩子的爸!」龍姝就是不肯讓開,像在護著雛鳥,張開雙臂,嬌弱的身軀擋著男人。
「你再不讓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王明火大地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啊!」單薄的身子活似被狂風橫掃,她整個人甩了出去,直到撞上某種物體。
一陣淡淡的麝香味直接沖入她的鼻梁,冰冷的臉頰感覺到某種絲綢的柔軟,龍姝知道自己撞入別人的胸懷里。
在她掙扎起身的同時,似乎感覺一股強勁的撐力,來自緊攫住自己的那雙大手。
「對不起……謝謝……」她語無倫次的抬起頭,望見那對如黑曜石的利眸。
這次,他更近距離的看清了她。
微微眯了眼,沉斂著氣息,邵梓陽盡可能地控制心中對她驚艷的波動。
即使那張小臉被披散秀發半掩著,卻仿佛讓人在呼吸間就能感覺她的細膩柔女敕,而那對黑白分明卻盛滿恐懼、哀傷的剪剪雙瞳,激漾著一種讓他倍感陌生的悸動,
是那種會讓所有男人不忍的絕望眼色。
她只是怔了怔,忽地一把放掉他,然後,又沖向那個抱走孩子的男人。
「總經理……」跟著下車的羅政和司機,這一次很識相地,只管听候差遣。
她不認得他?邵梓陽收回心思,對阿順輕輕努努嘴,霎時一道高頭大馬的身影快速追了過去。
「哎呀!你是誰啊?怎麼打人了?啊……救命呀∼∼」意料之中,王明傳出了慘叫聲。
龍姝當場嚇呆了。這……
她連忙摟過孩子,但止不了孩子的哭聲,「不要打我爸爸.....壞人,打人的壞人!」
壞人?莫非這又是王明的那些債主?那人……
目光很自然地往方才那個男人投注,一股奇異的感覺立即貫穿龍姝,她只記得那人寬闊無比的胸膛,還有那撞擊之下匆匆交融的體溫……
當她發現他的眼也對著自己時,她只覺得頭皮一麻,不由自主的打了寒顫,不知何故,那對凌利眸光就是讓她倍感窒迫。
尤其發現他正往自個兒走近,她有點慌張地退了兩步。
踩著從容的步伐,他宛如翩翩紳士般來到她面前,挺拔身影整個罩住她的嬌小,他帶著一抹極淺的笑,輕輕點著頭。
快速的揚了眼,一張有如斧琢刀雕般俊美的男性臉孔就霸在她的前方,那完美剛強的下巴高高的揚著,在感受來自他的凝視之後,只覺渾身又是一熱,她隨即低頭不語,緊張地捏著自己交握的小手……
怪了?這種感覺……就好像什麼時候曾經有過一樣?她掀了眼角瞄他。
噙著不變的笑意,他向阿順示意,才讓倒地的王明有喘氣的機會。
「是男人,就不要欺負女人。」邵梓陽開口了。
啊?這話馬上讓龍姝推翻剛才的想法,他……是為了她才--
王明弄清了被打的原因,指著龍姝罵起來,「龍姝,原來是你!你竟然叫人來打我?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我要告妳!告你……串通這些人想強搶小孩!」
一陣咆哮之後,王明連滾帶爬的逃離。
但是,那番話卻啟人疑竇。
「你……是孩子的媽媽?」邵梓陽問。
「不……是!」她吸了口氣,才抬起頭輕聲應著。「我不是。」
「那這孩子……」
「他的爸爸王明,就是剛剛那個男人……」吁了口氣,她搖著頭,飽含多說無益的味道,「算了,今天的事,就……謝謝你們了。」
溫和卻又讓人感覺疏離的笑,隱含著謝絕的「逐客令」。
「喂,小姐,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咱們總經理--」阿順話只說了一半。
「不要走∼∼別跑啊!」一道嘶啞的咆哮聲由遠而近,但見一名老婆婆自彼端一路呼喝過來,手里還執著長掃帚舞著,一副來勢洶洶狀。
「阿嬤∼∼」小孩高興的連忙喚著。
阿嬤?那就是--阿順首先變了臉色,他剛剛才修理過人家的兒子嗎?
不過,從老婆婆的嘴里,顯然,老娘是來教子的。
「王媽媽,他已經走了。」龍姝說。
「走了就好,否則看我怎麼打死他……」老婆婆氣得手里的「家伙」直顫抖。
「王媽媽,別生氣了,我們回去吧……你……剛去市場買……買菜不是嗎?你還要教我煮什麼……」龍姝忙著轉移老人的情緒,她的話顯得零零落落,眼角卻忍不住瞟向那已然轉過身的男人。
他.....要走了?
「是啊,阿嬤,回家啦,我肚子餓死了。」小孩吵得真是時候。
老婆婆的臉色轉為溫和,「好好,餓了是吧?看我都被那個死小子氣得忘了時候,我馬上回去做幾道你愛吃的菜……」
就在邵梓陽跨出步伐欲離去時,忽然,他的衣袖多了股拉力--
老婆婆正扯著他的衣角,還是那種貫雷的嗓門,「怎麼要走了?你們不一塊兒來嗎?」
「欸,老太婆∼∼」羅政被老婆婆「無禮」的舉動嚇了一跳。
「王媽媽!」而她顯然更急。
「怎麼?他們不是你的朋友嗎?」
啊?「不是。」龍姝唯一的答案。
「是!」然而,同時卻交錯著邵梓陽的聲音。
又是一個怔忡,在她與他四目交接之時。
就像怕被他的炙目燙傷似地,她生硬的簇擁著婆孫倆離開現場。
「王媽媽,你弄錯了,他們只是路過的陌生人。」
「陌生人?可是剛才他們不是……」
邵梓陽靜靜佇立原地,唇角笑意始終不減。
陌生人?!這個字眼讓他有點不能接受。
他接連救了她兩次,但是她忘了,不是嗎?
萍水相逢,也許日後他倆不會再見面……也或許,這一次依然會被她遺忘?
他竟然發覺這樣子的想法,讓自己有那麼點不痛快。
「你真的忘了嗎?」他忍不住開口。
「呃?」她的回眸中有著疑思。
他勾了唇,綻開笑紋,「我的那件襯衫還合穿嗎?」
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