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卿-兒從父母那兒告退出來,回到自己的繡樓。
埋頭在燈下做針線的卿容容听到腳步,嚇了一跳,將手上繡了一半的荷包藏在了身後。
她的反應若沒有這麼激烈,卿-兒絕不會注意她的動作,反正她有閑時本就是在做針線,但此際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一驚一詐,反引起她的疑心。
好整以暇的主子在巴不得她從眼前消失的小丫頭身旁落座,目光落在心虛的漸漸泛開紅暈的俏臉上,故意好奇地問道︰「容容在繡什麼?」
卿容容近來早出晚歸,只看她容光煥發的俏臉便可曉得她定是遇上了什麼好事,加上她眉梢眼角柔情無限,若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卿-兒真是枉活這麼大了。
容容有心上人了。
卿-兒接過卿容容低頭遞出的青綢繡囊,淡雅清艷的玉容上禁不住浮起笑意,輕柔的聲音揶揄著抬不起頭的少女︰「好用心的手工呀,嗯?容容。」若被砸下大把銀兩只求得容容一條「省事」繡帕的夫人小姐們看到,還不搶翻天了?
卿容容羞得求饒的道︰「小姐。」劈手搶回教自己無地自容的罪證,于事無補地塞進桌下架著的針線籃。
卿-兒閑閑地屏退隨侍的另兩名侍婢,出奇不意地問道︰「容容要送給誰的?」
剛湮滅了證據的卿容容臉上的紅潮涌向腳底,好不容易鎮靜了點,招供道︰「小姐不認識的人。」
卿-兒嬌睨她一眼道︰「我不會以為你喜歡大哥。」她認識的男人,則只有父親與大哥,皆因卿家僅剩下他們這一支,而母親的兩位姐姐生的都是女兒。
卿容容苦惱地道︰「所以我說了名字小姐也不知道呀。」那可惡的小子則早在首次模進卿家之時便欣賞過她家小姐的絕世花容了,還氣煞人地說︰「為何那樣國色天香,優雅高貴的美人會教出你這樣的野丫頭?」當下被她揍得滿頭包。
卿-兒嘆笑︰「說的也是,是怎樣的人物得了我家容容的芳心呢?」
卿容容側首,努力地將風莫離的「偉大」形象描繪給她敬若天人的小姐听︰「呃——他有點無賴,喜歡對人動手動腳,又自說自話,都不問人家的意思,又愛打混,天天游手好閑的四處逛,什麼事都不做……」
不有,他很色,整天只在街上找美女看,又很貪吃,看見什麼都嘴饞地要嘗一嘗。還有,他油嘴滑舌,又愛胡鬧,做什麼都不看場合,興致一到就想在大街上抱著她親。還有……還有……
卿-兒形狀美好的香唇驚愕地張了開來,不解地道︰「听起來似不學無術的浪蕩登徒子,容容就喜歡他的這些嗎?」容容的眼光有問題吧,她懷疑了起來。
卿容容誠實地點頭,在小姐質疑的目光中努力想找出風小子的優點,卻汗顏地發現一樣也沒有。
他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美德。
一顆小腦袋沉重地垂下去,檢討起自己的眼光。
卿-兒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慚愧的小丫頭︰「真的一點好處也找不出來?」
他有助人為樂的啦,不過那是看人家小姑娘長得漂亮。
他挺尊重老人的,不過每回斗嘴都要贏過天叔。
他的武功還不錯,可是他自己說過要不是小時候沒做完當天的功課會被打的話,他是喜歡爬樹掏鳥蛋多過練功的。也就是說,那是逼出來的結果,與他的勤奮無關。
他的膽子很大,絕不怕事,然而卻也太會惹事生非了。他們認識了十一天,有八天他都找到機會活動筋骨——據他辯稱,他師父叫他下山打架打的。
他……
卿-兒听她如數家珍的將她口中「姓風的小子」的「優點」淋灕盡致數落一遍,不由失笑︰「容容很喜歡他呢。」
「咦?」卿容容倒想回去,自己說的哪句話有欣賞風小子的意思了?
卿-兒清甜柔美的聲音擔起「解惑」的大任︰「認識這麼短的時間,卻這麼了解他了,若不是很喜歡很用心,是做不到的。」
那是個有趣的男子吧。容容口中在數落著他,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嫵媚溫柔呢。
有嗎?卿容容納悶地想著,風小子那張臉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人,還需要時間去「了解」嗎?
「容容。」
「嗯?」
「想過將來嗎?」
卿容容茫然問道︰「什麼將來。」
卿-兒玉白的縴指戳上她的額頭,薄責︰「糊涂的丫頭,再過五天,我就要上船了。」
卿容容叫道︰「這麼快嗎?」
卿-兒淺嘆,繼續道︰「原本你是想隨我去金陵的,現在呢?和那位風莫離說過了嗎?」
卿容容惶然道︰「小姐不要我了嗎?」
卿-兒氣得橫她一眼道︰「不開竅的蠢丫頭啊,如今你難道還想帶著你的‘風小子’隨我嫁到馮府去嗎?」這丫頭平日機靈聰慧,原來遇到大事會這麼傻的。
卿容容「呵」的一聲明白過來,慌道︰「我不要離開小姐。」
卿-兒美目傳出「怎麼跟你說不通」的訊息,柔聲道︰「我又何嘗想與容容分開?但今時不同往日,你既已有了可托終生的意中人,自然該隨著他去,難道要跟我去嫁那個我們從未見過的馮子健嗎?」
她心中黯然,自己的命運系在那也不知是好是歹的馮子健身上,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的身份比容容更多束縛,容容只須經她同意,便可執包袱嫁人去,當日那勞什子賣身契早給她燒了。而她有堂上老父,在家從父,女德首記,父命豈可違抗?
她無法自擇佳婿,自選良人,至少可以成全容容,讓她嫁給她所中意的人選。
她與容容總有一人可以幸福吧?
未來的夫君大人呵,你到底是什麼樣的?
卿-兒低喟,與梳妝案上菱花鏡中的絕世嬌顏相對無言。
卿容容刻意忽略的難題終于擺到面前,她惶恐地看著恩重如山的小姐,想起風莫離,一顆芳心生生撕作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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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風莫離呆視著碎成片玉的茶壺,心中洶涌起強烈的不祥感。
師父!
剎那間,他明白了為何狄荊巒執意迫他下山。
為何我如此糊涂?
他的心僵冷著沉入冰谷,四肢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空山宗」向來只求隨心隨意隨緣,狄荊巒更是奉行順其自然的規則,怎會迫他下山修行以求武技長進?
師父,你走了嗎?
狄荊巒對他而言亦父亦兄,亦師亦友,若非他把被扔在路旁的風莫離撿回去,他早成了一堆白骨。再生之恩和二十年的朝夕相處,諄諄教誨,沒有人可以明白他對狄荊巒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他全身冰冷地跌坐回木椅,心碎神傷地記起狄荊巒的音容笑貌。
上天是多麼殘酷!
讓他在四十三歲的盛年撒手西歸。
以他深厚的內力他本可活到百歲之後,看到他的曾曾曾徒孫的。
如果他沒有在「天魅掌」下受了嚴重的內傷。
風莫離腦海中掀起無法遏止的滔天恨意。
「小子!」
他看向剛踏進房門的邵天賢,語氣平靜得似乎僅是談論天氣如何︰「師父死了。」
早明白下山原因的邵天賢仍是無法控制地變色道︰「什麼?」
風莫離平平陳述︰「師父死了。」
邵天賢無力地垂下手,主人早就預知自己的死期,這才命他陪風小子下山,不願風小子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如果那樣,平日頑皮愛笑的小子也不受不住吧?看著最親的人耗盡最後一絲生命力,卻束手無策。那種沖擊,會比現在大十倍吧?
他迅速離房,在風莫離發現他出去之前抱著個半人高的壇進門。將酒壇放在桌上後,他解釋道︰「這是店家自釀的女兒紅,那店家說已在地下埋了三十年了。」
風莫離輕笑︰「店家的女兒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天叔,不如你做做好事,娶了人家吧。」
邵天賢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風小子太詭異了,哭不出來也罷了,居然還會笑,別是嚇瘋了吧?
他將酒壇往風莫離面前一推︰「喝吧。」
一醉解千愁。醒過來時少了一些震撼,就少一些傷心對不對?
風莫離模著酒壇粗糙的壇身,若有所思︰「天叔,我听師父說好久以前——就是還沒撿到我的時候,有次人家送了兩壇難得的西域葡萄酒,他和一幫朋友對飲,沒想到其中一個不勝酒力,兩杯下肚就睡了三天三夜。」求知的瞳仁對上老臉潮紅的邵天賢︰「您知道這件事嗎?」
而果酒,是酒中勁道最弱的一種。
邵天賢尷尬地干笑兩聲,心中浮起濃濃的感傷,當年少爺才十七歲,比風小子還小,意氣風發,溫文儒雅,不知傾倒多少閨秀。如果沒有遇到凌斷月,也許會娶個如花美眷,生一堆蘿卜頭和風小子作伴。
因為他忙著感慨,所以他沒發現風莫離拍開了酒壇口的泥封,濃濃的酒香溢滿整間屋子,他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更沒發現風莫離快手快腳收拾好包裹,草草寫了幾個字貼在酒壇上,然後,拍拍手走人了。
原來,邵某人的酒量差到聞香也倒的程度了。這一次,不知三天三夜夠不夠他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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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靜思了幾日,忍不住又跑了去見風莫離。
卿-兒負手立于窗前,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喜見容容尋得歸宿,不舍的是陪在身邊九年多的小丫頭終也長成待嫁了。
掌燈時分了容容仍未回來,想是與風莫離商量好了吧?
卿-兒身旁的書桌上,擺了一個紅木描金首飾盒,是她命丫環從自己的妝奩中選出來為卿容容添嫁妝的。
卿家于洛陽城中稱首富。卿同恂僅此一子一女,卿別量又把妹子當寶,嫁妝之豐厚令人瞠目,絕不遜于皇親貴冑,在本朝對外族交納歲幣,國庫虛空的今日,也許還遠遠勝之。
而這一盒珠寶,則是精中選精,說是價值連城也絕不為過。卿容容私蓄已有幾百兩黃金,縱風莫離家無恆產亦不愁溫飽,加上這些珠寶,當可助容容安置下一個舒適溫暖的小家庭了。
卿-兒低眉淺嘆。由此看出去,前幾進院落一如幾日來的燈火通明,人聲喧嘩。
明日便是嫁期。
她玉容蕭瑟,黛眉輕鎖。愈是臨近嫁期,她的情緒便越見低落。心中的恐懼不安漸漸成形,懸于心口,重逾千斤。
終須離開生活了一十八載的家園,離開熟悉且愛惜她的家人,離開這片她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踏進一無所知的未來。
要面對從未謀面的男子,將終生托付于他;要面對陌生的環境,從不理事的閨閣千金化為主持家業的主母;要在舉目無親的異地,度過自己的余生!
而她將來如何,盡懸于她未來夫婿手中!
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然則又不是她自願的。
若是——若是自己傾慕的男子,縱使成親後發現他並非良配,也會甘願得多罷。至少,讀起這闕詞,不會引不起她的同感……
那是怎樣的心肯意願呵。
未出世便為她選定了丈夫,長成後,無論那男子品性低劣至何種程度,病弱垂死,殘臂斷腿,目盲口啞,呆愚痴傻,她都別無選擇。若他在成婚前死了,她則須為他帶孝守節,于今森嚴的禮法下,甚至扶靈過門,守一世死寡。
是她的幸運嗎?無病無災地長到今日,文名顯著,亦無惡行,也許比起別人已是大幸了嗎?
然,此僅不幸中之大幸也。
卿-兒滑坐地上,終于崩潰。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是個男兒,可以在外行走,見識到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她,只能關在深閨;可以做的事,或經商,或為官,都可按個人愛好做事,而不是像她,只能以刺繡女紅打發時日;可以選擇心愛的女子為妻,至不濟,在不滿意家中訂下的妻子時還可另覓新寵,而不是像她,如此被動地等著一個男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愛逾性命,也不過是如此。
將她遣嫁金陵,從此關山重重路迢迢,幾難得才能再見一次面,他們忍心呵。
卿-兒羅袖遮面,香喉哽噎。
「小姐!」卿容容驚呼,自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卿-兒將哭泣的自己逗笑,卻一次也不曾見她哭過。她沖上前,學卿-兒曾做過的,半跪著攬住哭倒在地的卿-兒,縴手輕輕拍上香背,半哄半問︰「小姐怎麼了?為什麼哭?」
卿-兒反抱住情若姐妹的丫環,痛哭失聲︰「容容……」
莫離怎樣了?
卿容容緊緊摟住她,低聲︰「告訴容容吧,為什麼傷心呢?」
心下隱隱明了……
自定下嫁期後,小姐的笑容少了許多。
卿-兒恍若攀住救命的浮木,悲泣︰「我怕呵……」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這是讀完《三字經》後小姐教的第一首詩。
若無卿-兒,哪來的卿容容?
縴掌持續地拍撫著泣不成聲的美人兒,柔語︰「怕什麼呢?有容容在呢。」
卿-兒抽噎︰「孤身遠嫁,從此我舉目無親,容容,阿爹好狠心呵!」
長命無絕衰……
(那女子寫詩時,是怎樣的心境呢?)
淚水不知不覺模糊了眼,她將頭埋進卿-兒散著清香的秀發,喃喃低語︰「怎麼會只是一個人呢?容容會陪著小姐的……」
反手死命摟著她,卿-兒嬌軀微顫︰「我的心空空的,好慌好慌……」五歲時娘親過世,大家都有事忙,沒人理她,那種空洞冷寂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
山無陵,江水為竭……
天叔說莫離的師父死了,莫離跑了去找仇家報仇,連他師父都沒把握贏的對手,莫離卻決定孤身闖入人家幫會的總舵去尋仇,簡直是去找死。
她閉上眼,珠淚傾成傷心苦雨,打濕卿-兒的黑發,嗚咽︰「小姐別怕,容容一直都在這兒,不管是哪,我們都會一起去對不對?」
冬雷陣陣夏雨雪……
莫離舍不下二十年的師徒情,她又何嘗舍得小姐?並非誰輕誰重的問題,一樣重要的兩個人,若逼她舍了誰……若逼她舍了誰……
卿容容僵著身子,扶住卿-兒的香肩,看著她掛滿晶瑩珠淚的玉容,輕輕道︰「不管去哪,容容也跟小姐一起的。」
天地合,乃敢與敢絕……
卿-兒便是她一直依靠的天哪。小姐照顧了她九年,是時候該她回報小姐一點點了吧。
天叔說若有她在身邊,莫離行事或會三思,但她卻知道莫離仍會去做他認為應做的事,正如她決定留在小姐身邊而非隨天叔去追莫離。
天叔已起程了吧?遲了莫離四天多的腳程,怎麼趕得上呢?漸漸冷靜的卿-兒搖頭道︰「不行的,容容還有莫離呢。你忘了他嗎?我只是有點害怕要離開家,並沒有什麼事的,容容不要擔心了好嗎?」
卿容容含淚笑道︰「遲一兩年嫁人沒事吧?莫離答應了等我的。」
莫離,好好保重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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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艘巨輪聲勢浩大地駛離洛陽,順風而下,開往金陵。
老爺少爺對小姐,也真費盡心了。
從暈船的不適中掙扎過來,卿容容透過簾幕,傾听著對風浪適應良好的卿-兒和著水聲奏出的琴音。
少爺將已接掌三年的家業撇給老爺,抽出五個月的時間,親自送妹出閣。姑且不論這整整三船由各地搜刮來的嫁妝,精心教出的十二名陪嫁婢及四房奴僕,只這將風向、天氣、吉時皆計算在內細心排出的船期,便可見他們的用心了。
卿-兒稟性仁厚,對丫環一向寬和,賞賜又厚,往往侍候她一年多,丫環便可攢足贖身錢,縱然定的是死契,她也會求繼母放行。于是眾多貼身侍婢或念親人,或戀情郎,均早早離去。只有卿容容執意與血親斷情斬緣,老死不相往來,故伴在她身邊九年,感情深厚自不待言。
她的乳母五年前要求回鄉,由卿別量厚贈了一筆養老金。既老姐妹,親娘又去世得早,與繼母敬而不近,卿容容無疑便成為她最親近的人。
因而,她可以听出向來幽雅清和的琴音中,多了一些高亢激揚。
小姐仍是不安呵。不見到馮子健,明白他是怎樣的人,就算小姐最信任又曾往金陵見過馮子健的少爺拍胸擔保其人是標準的正人君子,小姐仍不能完全放下心呢。
卿容容嘆息,手中銀亮的針細細為快完工的輕綢羅裙綴上與真花等大的雛菊。九十九朵小花或怒放,或花瓣微合,或帶露,或含苞,大小不一,姿態各異。白花黃蕊疏落有致地布于裙身,與花色略異的白裙于素雅中倍添矜貴,可以想見穿在美絕人寰的卿-兒身上將會如何的清麗。
不知莫離怎樣了?
容容的目光落在裝著半枚暖玉的青色荷包上。一模一樣的另一半已托天叔捎給了他。天叔追上他了嗎?他現身在何處?
風莫離呵——
請君莫離。請君莫離。
到頭來,卻仍是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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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路會比水路快得多。
而且多很多。
但卿容容仍是無法想象當她的船行至半途時風莫離已到了路途足有洛陽至金陵三倍有余的西域邊陲。
風塵僕僕的青年男子隱身于枝葉茂密的大樹上,愛笑的唇僵成冷然的直線,銳利的眼掃過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景象。
小橋玲瓏,流水曲折,綠樹林中畫檐斜飛,江南小景原封不動地被搬到這荒蕪之地。
他屏息靜候,在此守株待兔,已有三日,據他從「邪異門」幫眾口中探來的消息,凌斷月最遲在明日日出之前,會遣開身邊的護法侍從,單獨一人到眼前的小亭獨酌靜坐。
那是他唯一的機會。
平日凌斷月身邊高手如雲,他怕未出手已選取被剁成肉醬了,休想近得她身。
「吱呀——」
紅漆月門開啟,一身形高挑修長的女子手提竹藍,悠然步過小橋。
「凌斷月前輩?!」
風莫離橢圓閃亮的黑眸剎那間如貓縮成一條縫,大鵬展翅般從樹上撲至她身前。
近前凌風弱柳的女子一襲素袍,淡雅沉靜中麗色逼人,水光盈盈的眼眸似秋水溫婉醉人,此刻仍舊平靜無波,毫不驚訝地看著他,噙著淺淺的笑意,欣意道︰「莫離你終于來哩。」
她怎麼知道他是誰?
似看出他疑惑般,凌斷月將竹籃放在亭中的石桌上,然後轉過身來道︰「荊巒常有信來,從他的信中,我知曉了許多事,尤其是他引以為傲的好徒兒。」細細地打量著他,眸中閃起緬懷的神色道︰「就算荊巒沒提起過,我也能一眼看出你是誰的徒弟。莫離你和你師父太像了。」不待他說話,復又笑道︰「莫離是想問什麼的嗎?」
風莫離撇嘴冷嗤︰「你為何不猜我是來索命的?」心里卻暗暗糊涂起來,師父和這女人到底是什麼關系?令師父受了難以恢復的重傷的,的確是她獨一無二的「天魅心法」。而現在,他的直覺卻又告訴他凌斷月並未撒謊,師父確是常常寫信給她。
什麼人會與將自己置于死地的敵人通信?
凌斷月眉眼蓄笑,淡然道︰「莫離若想,這條賤命拿去何妨?」
風莫離豎起冷眉,悶哼一聲,道盡怨憤。
凌斷月伸出雪白的縴手遮住素顏,望望日光,再將焦點調回風莫離身上,柔聲軟語︰「莫離在氣什麼?」
莫離在氣什麼?
風莫離恍惚中仿佛听到有人帶笑低問,頓時瞳中銳芒飛閃,「苦純刺」直指凌斷月的眉心︰「不許這樣叫我。」
凌斷月衣袖輕展,將雙手束于腰後,挺起胸來,溫柔地道︰「莫離動手吧,我不會還手的。」
師父已經死了。
耳畔傳來與記憶中低沉好听的聲音截然不同的柔婉女聲︰「莫離想到什麼了嗎?為什麼這樣傷心?」
手中的「苦純刺」依然伸得筆直,鋒利的尖芒刺破瑩雪肌膚,鮮血緩緩滲出,在眉間凝成鮮艷欲滴的血珠。
凌斷月憐愛的眼筆直地望入他悲傷的黑眸中,無視著閃著寒光的利器,平靜訴說︰「我邪異一派,從來都是邪教,行事乖戾,我行我素,只憑一己喜好,從不理什麼是非曲直,到我師父,更是變本加厲。」
風莫離欲語無言,靜靜收起「苦純刺」,心知她將說的,是師父與她的故事。
凌斷月美目中浮起哀怨無奈,輕輕道︰「當日荊巒年輕氣盛,豪俠意氣,與師父狹路相逢時,正看到師父因與人一言不合,大開殺戒,禍及無辜。他……他向師父挑戰,十招未滿,我師飲恨‘苦純刺’下,當時,我與他相識相戀,已三月過半。」她回憶起當年那少女心神欲裂,師恩情緣,萬難兩全時的傷心痛楚,平靜的臉終于微微波動︰「我自幼喪親,由師父收養,師恩如山,豈可輕舍?」
而狄荊巒,岳陽初見,她傾心相許,之後不畏人言,不顧禮法,隨他隨歷山水,情根深種。正喜「君心亦我心」時,乍聞噩耗,那樣的晴天霹靂……
凌斷月輕嘆,無悔的眼從容對上他的,淡言︰「荊巒只說事情重來,他仍會挺身而出,將我師擊斃,而我就算明知咎在師父,亦無法與殺師仇人相伴終老。」
只那一下陰差陽錯,她與狄家女眷去了逛集市,狄荊巒與二三知己小聚,分開不到一個時辰,便鑄成那樣的終身遺憾。
若事情重來,她不走開,也許就是完全不同的收場吧?
風莫離听得頭也大了,瞪住她道︰「你也知道是你家老太婆不對,干嘛還傷我師父?」
凌斷月再難過也被他弄笑,輕嗔道︰「誰說我師父是女的了?早說了我們是邪教了,道理還道理,報仇還報仇,只是若不是荊巒有意相讓,便十個凌斷月也動不了他一根寒毛呢。」
風莫離最不愛听便是師父其實足可自保卻偏讓凌斷月傷了他,皺起眉道︰「不講道理你又假惺惺的講什麼師恩難舍?當沒這件事不好嗎?」
凌斷月啼笑皆非地道︰「真搞不懂怎麼荊巒會教出你這不講理的小子來,你來找我尋仇時可有想過一定是我不對了?」
風莫離理所當然地道︰「師父怎麼會錯?」
反正她錯是她錯,師父有什麼不對也是她錯,說到護短,他風莫離認了第二便沒人敢認第一。
凌斷月失笑道︰「說你是我‘邪異門’的弟子怕還多人信點。莫離呵,你可知我快死了嗎?」
風莫離失聲道︰「什麼?」
凌斷月若無其事地道︰「荊巒走了,我早不想活了,若不是想叫你幫我做些事,凌斷月怎會忍心叫荊巒一個人在黃泉路上等那麼久?」
風莫離頭皮發麻地道︰「我又不認識你,你別想亂攤派什麼狗屁不通的麻煩事給我做。」
不理他擺出一副要溜之大吉的架熱,凌斷月輕盈地跳上石桌,盤膝坐在正中,微笑道︰「莫離若忍心教你師父死不瞑目,只管走吧。」
果然她一說出狄荊巒,風莫離立刻乖乖投降,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和師父有關嗎?你別把什麼事都推給師父。」
若非早年听師父談到「凌斷月」時老覺得此女不只是師父的仇人那麼簡單,他才不會听她講古,早一刺解決她然後拍拍走人了。現在他卻不能那麼做。
荊巒,你教了一個好徒弟呵。
凌斷月深情地望著與荊視神韻氣質無不酷似的風莫離,終于放下心頭大石。
相信你教出的好徒兒,定可完成你的遺願。
當年狄荊巒甘願受她一掌,換她苟活人世,接掌「邪異門」,管束門人不再胡為。
而她之所以用「邪異門」最霸道歹毒的「天魅掌」傷他,一樣是用心良苦。以他天分之高,與她耳鬢廝磨三月有余,對她的心法內功,當是了若指掌,又曾與師父動過手,當有辦法慢慢化解「天魅掌」掌力,同時,她為師報仇,得到主掌「邪異門」資格,而被門主以「邪異門」三大秘技之一擊傷之人,邪異門人從此便不可再去尋仇。只有如此,才可確保他安全無虞。
從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況「邪異門」門人之眾,暗殺又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她以二十年時間潛移默化,還當可磨去門人火性,卻在此時接到狄荊巒的死訊,立萌死志,卻又不願功虧一簣,使狄荊巒與她的心血白費,正巧半月前便收到風莫離朝總舵趕來的消息,于是決定將這重擔轉交于他。
風莫離被看得心時發毛,小生怕怕地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沒話說我就走了。」
他嘴上這麼說,腳上卻像生了根一分也不曾移動,事關他最敬愛的師父,他再覺得不對勁也會把話听完。
凌斷月拿起身旁的竹籃,放到他面前道︰「荊巒一直希望我可令‘邪異門’換一番氣象,不再胡作非為,我卻不知該如何做。這里一共三百七十八封信,都是他指導我如何服眾,如何馭下,凡此種種,你可以看一看。」
風莫離隱隱明白她要他做的事,駭然道︰「不要這樣好嗎?你把事情做好了再去見師父他會比較開心吧,我什麼本事都沒有,怎麼收拾你的爛攤子?」
凌斷月薄責地橫他一眼道︰「做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好嗎?狄荊巒的徒兒怎可一副怕事的沒出息樣兒?」語氣轉緩又道︰「別逼我這弱女子把這千斤重擔再背下去了吧,斷月很累很累了。」見風莫離一張大難臨頭的哭喪臉,她百上加斤地淺笑道︰「不過莫離說對了一點,現在我手上的還真是副爛攤子,‘風堂’、‘火堂’兩堂堂主對我隱居西陲的做法早有不滿,幫內過半數新老弟子也不耐蟄居,早想到中原鬧個天翻地覆,‘水堂’堂主已有叛意,他的同黨怕也不在少數,眼下正是一觸即發的關頭,隨便一點變化都可讓我與荊巒二十年心血付諸東流,若我在這時候死了,又沒有強有力的繼任者,只怕有些人一失了籠頭,就成月兌僵野馬,鬧得天下大亂。」
風莫離頭大如斗,把這些話統統當作耳邊風,抗議道︰「你差不多是天下第一的女魔頭了,怎麼可以算是弱女子?」
凌斷月只當沒听到他無力的垂死掙扎,繼續道︰「當然幫中也有一些人對我忠心耿耿,又或贊成我目前的做法,這些人的名單我已寫了下來,連同本幫幫主權信‘素簽’一起,都在這里了。我已知會過那些人你會成為我的接班人。相信莫離會有本事讓眾人心服口服,惟命是從,好達成你師父的心願吧。」
風莫離跳腳道︰「你不要說得那麼容易好不好?有那麼簡單你便不會浪費20年時間還是什麼都沒做到。喂,喂!你不準給我閉上眼楮,不許死,听到沒有?臭女人,為什麼我要收拾你的爛攤子?你給我醒醒,別死呀!哪有這麼賴皮的?臭女人,做這種事又費時間又費心力,在我走不開的時候容容等不住嫁人了怎麼辦?喂,喂……」震天響的怒吼在發現亭中只剩他一個活人後低了下來,不再浪費口水,有氣無力的手掀開了蓋在竹籃上的布,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他泄氣地抱著籃子坐在石椅上,與絕了氣息的女子溝通︰「你太奸詐了,分明在算計人,隨便兩眼一閉什麼事都不管,有听過哪個幫派會乖乖認個天上掉下來的幫主老爺嗎?又不是一整幫人全是呆瓜,恐怕我還沒走出你這片小園就先被人剁成十八段了,害得‘空山宗’絕代師父會生你氣的知不知道?……」
嗚——為什麼他這麼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