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岩果結出第一顆果子的時候,是又過了三個月的夏天,甜滋滋的,紅彤彤的,明明從那麼咸的海水里長出來,卻能結出甜的果子。
夏天的驕陽,跟火焰差不多,烤啊烤啊,光禿禿的沙灘就像熱辣辣的平底鍋,什麼小蝦子小螃蟹都沒了蹤影,這時候,躲進深海里,真是舒服。
水里,非常安靜,有彩色的珊瑚礁,里面鑽著小魚,我游啊游,有時候突然鑽出水面,在冰涼與刺眼的光照之間,看著蔚藍一片,沐浴著風聲,天地就剩下我了。
終于果子都熟了,我想出去溜達溜達。扎好了真空帶裝好的礁岩果,我的工錢全買了飛機票,沒剩下什麼買禮物,就用新鮮果子湊數了。
在海島上吃得最後一頓飯,是在蘇女乃女乃鎮上的家一起過的,我沒想到她有這麼一大家子的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孫女、孫子,連曾孫子都被她抱在懷里甜甜叫著「女乃女乃,女乃女乃」,為什麼她還要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大房子,她一大家人在一起過得多開心熱鬧?
飽餐了一大頓後,我們就坐在後院里,切著大個的西瓜,看小孩聚在一邊放夏天的煙火,蘇女乃女乃一邊扇著從陸上帶來的竹扇子,一邊靠在涼椅上悠閑听著收音機里的漢語頻道。我啃著大片西瓜,和她的家人一起坐一邊,叨叨家常,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好奇起來打听這事,真打听到了,我又繼續悶聲不吭啃我的大西瓜。
第二天上了船,我在位子上打開拎包,發現里面有一個信封,打開來看,是一疊扎好的錢,信封上用娟秀端整的繁體漢字寫著「珍重」。
我頂著寬寬的草帽,穿著新的白布短袖,還有草綠的短褲,皮膚黑黝黝,頭發短糙糙,滿身都是海味,再拎著一大包枝條編的的海島特產,拖著吧噠吧噠的塑料涼鞋走在大都市里,完全是海島原住民的風味了。
大熱天也沒人走著,我發現高樓大廈間一點都不透風,海島雖熱,起碼那清爽爽的大風是一陣一陣,刮得人心都跟著飛上天去。
跑到最值錢的高尚住宅區,還被警衛干脆擋在外面,看著往來的香車名人,一茬一茬的高檔豪奢,從前浮雲一樣的生活在腦袋里過眼雲煙一樣掠過,好象成夢;我找了個有蔭涼的地方待著,也不指望欠費半年的手機能活過來,只好守株待兔。
我從站著,到蹲著,最後我鋪了張報紙坐下來了。咕嚕咕嚕喝著大水壺,我用大草帽當扇子扇啊扇。
一輛簇亮的新吉普嗖地從我旁邊開過去,停了下,又嗖地倒回來,徑直剎在我面前,徑直把我嚇了一跳,從車上跳下一個人,胡子刮得干干淨淨,頭發梳得服服挺挺,乍一看,很有點老帥哥的意思——我認出他來了,哈哈,居然是那個流浪漢趙芩!
我從地上爬起來,剛跟他招手,趙芩就跟大狗熊一樣撲上來,拽住我,大熱天的,緊緊抱得我一頭的汗,「端康,你臭小子終于熬不住了!你終于給我冒出頭來了!你真能躲啊,這麼多年也不吱一聲,你不知道那家伙可被你整慘了,你不知道我替你忍了他多少罵!你不知道你再不回來,我這個經濟人也實在做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我撓撓腦袋,有點別扭。
「什麼知道不知道,好了好了,端康,當年我是沒想通,現在看你們倆變成這樣,我還有什麼想不明白——你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想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你還跑個什麼勁呢?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想再鬧騰多少年?好日子就是給折騰沒的,知道吧?你就可憐可憐他,他長這麼帥,女人看到他不是尖叫就是眼楮發直,居然這麼多年一個緋聞都沒能倒騰出來炒炒,你讓我這個王牌經濟人怎麼混?——」
我看出他沒數落停下來的打算了,我走過去,爬上他的吉普,我說︰「我是來找他的。」
趙芩也坐上車,眼楮賊亮,他踩油門,「我知道他在哪。」
後視鏡里,他賊溜溜地笑,越笑越得意,他干干淨淨的新造型我還真是不忍心看。
「端康,我跟你也認識這麼多年了,我們都受了他不少禍害吧?」他轉了個彎,瞥我一眼,我趕緊閉上眼,他老頑童一樣雀躍興奮的聲音穿透過來︰「不如,我看——我們今天就乘機干脆、好好、惡整他一回?」
「不好吧?」我拿大草帽捂住臉,轉過身,遮遮大太陽,「趙哥,他會不高興。」
「嘖嘖,這麼快就一邊倒!——就是要他不高興我心里才舒坦。端康,我就要你一句話?」
他能把好脾氣的趙芩磨成這樣,我也只有說他是自作孽了,慢慢點點頭,趙芩笑得更開心得意,我冷颼颼大了個抖,卻實在也看不出趙芩遭受多年壓迫的腦袋還能蹦出什麼惡毒的新花樣。
真的整他嗎?端著一籃的果子,我想像那個傲慢家伙從沒見過的困窘模樣,嘴角也不由得浮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