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來這里的路上我已經打探過,今年此區日曬水氣恰到好處,是個農糧豐收的年,看來糧價勢必會下跌,而絲錦和織物的價格將會上漲,所以這時該把糧食低價大量收購進來,然後把絲錦織物高價銷售出去。」杜安合算過吳管事準備的帳冊,指示來年的買賣走向。
「是,舅少爺。」
吳管事雖懂得行商「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道理,但他卻不得不佩服今年才十七歲的杜安如此精明。
「今年既是個好年,佃租就向農戶足數收齊,不得讓他們拖欠,來年若是不幸歉收了,再衡量糧價減租。對了,東境有幾個部落正在爭戰,那著最近應該會有南北貨運的商賈就近來采辦糧貨,記得糧價要抬高些,再賣給那些專跑爭戰地發戰事財的商人。」
時賤而買,雖貴已賤;時貴而賣,雖賤已貴。這是杜安尚未隨著姐姐離開前任主子家時,在帳房所習得的觀念。
略一思索,他又對吳管事囑咐,「城外兩個山頭的灑叮村幾個月前河堤潰決,所以沒能來得及收到什麼作物,今年先暫停收佃租,煩請吳伯派人運些糧米過去濟助,也派些農工過去當助手。」
「是。」這位舅少爺既具商心亦具仁心啊!吳管事嘴里應諾著,心理也直稱贊著。
申屠世家有多富裕,沒有人知道確切的答案;如果要問是做何營生,也沒有人能詳細的說清楚,因為鴆花島申屠世家什麼營生都有涉足。
小至擺攤賣小食的生意,如賣鹵菜、酒、炸鍋面、山東大饅頭、燒鴨臘腸、北京豆汁……大至護鏢送紅、酒肆銀樓、客棧飯館、妓院賭坊、錢莊當鋪、綢緞布行、牧牛畜羊、驛馬行車、船舶運銷、參商皮貨、農產佃租、甚至是棺木奠禮的買賣……什麼都做。
可是這些小攤、商行,全沒有掛上鴆花島的名號在營運,表面上看起來,就像無關聯的市井商號各自營生,所以也沒有人知道哪些是鴆花島的產業,哪些不是。
申屠老爺子原本是希望能藉由杜安的商業長才,指導並提振申屠崢峪對經營自家產業的興趣。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多麼喜愛農事、厭惡商事,也知道憑杜安粗淺的拳腳功夫,怎麼著也留不住輕功絕妙的申屠崢峪,所以在杜安臨下鴆花山前就交代了他——申屠崢峪若執意不肯去會帳,那就由杜安全權辦妥即是。
「吳伯,那就偏勞你老人家,目前大致上已經沒什麼問題,我也該上路了。」杜安向吳管事做了一個揖。
然後,他由從鴆花島背下山滿滿的一箱中;挑揀出需要帶上路的物品和帳冊,裝在袱中內背在身上,便跨出大宅門檻。
***
啊!喘不過氣!
咦?身子怎麼不能動?
錯過宿頭而落宿在郊道旁簡陋木板屋的杜安,在睡夢中緊蹙了眉頭,他感覺到身體陣陣沉重。
這……這就別人常說的鬼壓床嗎?
杜安額冒冷汗心底發毛的想掙扎,卻是徒勞無功。
念神號……對、對!念念神號應該會有效。突然閃過腦中的念頭讓杜安心中燃起最後一線生機。
「正乙龍虎玄壇如意真君趙公無師!青赤黃白黑,東南西北中五路神!估漁媽祖天妃!協天大帝!玄壇老爺!火德真君!酒仙尊神!增福財神。」
叭答!
杜安瞬時感覺到有某種濕濕黏黏的液體滴在他臉上,驚得他膽裂心寒。
「叔,你在念什麼?」女敕女敕的童音在黑暗中響起。
「叔?」迷咒消散,杜安的心神略略歸位,他仔細辨認著頂著他鼻尖的熱源究竟是什麼。
忽地一線光明劃破黑暗,秋圓圓將她自木屋外收集來的枯枝就地點燃,她想笑又不敢笑的扁著雙唇。
「你……你們?」
杜安這才看清楚趴在他頭上、頸上、胸上、肚上、腿上一團團軟綿綿的物體是什麼。
看看身上這幾個,再瞧瞧腿上那幾個,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申屠黑衫夫婦很會生孩子。
他在意的並不是數量的多寡,而是孩子們個個健康活潑又漂亮,而能將孩子全生得好,對年輕又懵懂的杜安來說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杜爺,灰仔們是見你方才睡得縮成一團,好象很不暖和,所以才擠到你身上睡,想幫你取暖呢。」
相處熟稔後,秋圓圓也不再生疏地稱呼申屠黑衫夫婦的幾個孩子少爺,見杜安一臉疑惑,便開口解開他對孩子為什麼會爬到他身上睡的困惑。
「你……你為什麼要帶著申屠大少的孩子跟著我?」
抱開兩個孩子,以袖口拭去五灰滴在他臉上的口水,杜安才問出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申屠大爺夫婦對圓圓在族里時服侍的小姐有恩,所以族長特令圓圓听候大爺夫婦差遣一年,以償大爺夫婦的恩澤。」秋圓圓蹲近他們身邊,攏攏二灰先前因趴睡而微敞的衣襟。
「那與我有什著關系?」她的解釋讓杜安越听越迷糊。
這是杜安第一次正眼和秋圓圓的雙眼迎上,搖曳的柴火光線之下,襯得她一雙又圓又大又黑的瞳子顯得分外晶燦,也引得他心律失調。
「申屠大爺夫婦出門前交代圓圓,這兩天會有個從鴆花島來會帳的人,那人就是圓圓未來一年必須言听計從,也必須保護的主子,主子人到哪兒,圓圓就得就帶著孩子們跟到哪兒。」秋圓圓不解地看著杜安臉上浮起了淡紅。
「你暫時的主子?他們說的人不是我,應是申屠四少才是,你跟錯人了。」他不明白自己此刻心頭上的淡淡失落是為了什麼。
「但和吳伯會帳的人是杜爺,所以圓圓這一年內的主子就是杜爺。」秋圓圓不改向來掛在臉上的微笑。
「我一路是到處去替鴆花島老爺子會帳,你我孤男寡女,這不好吧……」
杜安看著秋圓圓那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楮、圓圓的酒窩,竟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他注意到她連身子也是圓潤可愛的曲線。
「圓圓,什麼是菇楠瓜乳?可以吃嗎?好不好吃?」大灰偏著頭,覺得半夜醒來有點餓了。
「圓,餓,飯。」五灰經大哥一提醒,也模著自己的小肚子喊餓。
「圓圓,我也要吃飯。」
幾張小臉不約而同地望向秋圓圓,二灰、三灰、四灰並不知道自己到底餓不餓,但兄弟之間一有人嚷著要吃東西,其它人也會跟著引起不吃不可的食欲。
「先吃餅好不好?睡飽了、天亮了,圓圓再帶你們去吃飯飯。」打開一個紙包,秋圓圓從里頭拿出干面餅遞給小孩子們,然後抬頭對杜安問了句,「杜爺要不要也吃塊餅?」
「我……我不餓。」杜安莫名覺得秋圓圓問他話時的語氣,好象將他也當成了小孩子。
怎著會是孤男寡女呢?
秋圓圓掰開較小塊的面餅遞給五灰,好笑地想著,但也選擇閃避話題,不讓新主子受窘。
「哈啾!」
二灰忽然打了個噴嚏,他右手拿著餅,所以便以左掌心擦擦鼻子,然後抬頭看看杜安,就將左掌心往他胸口抹去。
低頭對著自己的胸口瞪大眼,杜安沒有以二灰會有這種舉動,但隨即看見一只捏著餅的小手,正在他衣襟上擦拭著。
秋圓圓霎時明自,小孩子們那小小軟軟的手掌,為什麼會讓人有種黏答答的感覺了。
「二灰,怎著可以這樣?下次擦手記得要用手巾。」秋圓圓手腳俐落地邊替杜安擦拭衣服上的髒污,邊轉頭叮嚀著二灰。
「杜爺,對不住。」她回過頭正想和杜安道歉時,鼻尖在不經意中擦過他的鼻尖。
轟然的熱氣沖上杜安的頭頂,他支吾了起來,「沒……沒打緊,不……不礙事。」
太陽升起,金黃色的陽光劃破山間的雲霧,使得濃厚的霧氣像是被撕破的紙片,一片一片隨著晨風散開。
一向條理分明的思維,在這時候竟然產生些許紊亂。
杜安忍不上回頭去看看跟在自己身後的一個小姑娘和五個小孩,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系縛著一個屬于自己的包袱,瞧著了杜安的視線,便同時揚起了天真無邪的笑容,包含秋圓圓在內。
下意識的報以笑容之後,回過頭繼續前行的杜安,卻對自己搖了搖頭,納悶著,自己為何著會答應讓身後那群婦孺和他同行?
秋圓圓目光掃過路旁的一堆石塊,那是幽影族密使以特殊方式疊砌而成,表示她現下有著誅殺任務在身,而且是極需在短時間內完成的任務。
輕手輕腳將孩子們帶過一邊,秋圓圓對年齡最大的大灰說︰「大灰,圓圓有點事情要離開一會兒,你帶著弟弟們和杜哥哥……」
頓了一頓,她覺得依杜安和五個灰仔的輩分來說,應該是他們的叔叔才對,所以又改口道︰「和杜叔叔先走,晚一點我會趕上去和你們會合。」
三灰插口問著︰「圓圓,你要去哪里?要去做什著?」
「圓,去哪里?我也去!」五灰片刻也不想離開秋圓圓,小手一攏,緊緊抱住了她的大腿。
去殺人!
秋圓圓心底咕噥著,但怎著也不能對孩子們說出這種話,所以她笑笑地安撫道︰「你們乖乖的,圓圓馬上就回來了。」
林子那一頭,幾個曾經殘害他們幽影族婦女的惡盜就快要失去蹤跡了!
秋圓圓急著要奔去攔堵他們,于是趁杜安恰巧轉過頭去沒看向他們,她足下一蹬,便在五個孩子面前竄失了身影。
***
幽影族天誅使者的存在,主要是為了要懲處違背族規,或誅殺叛族行為重大之族人,追殺非幽影族人的族令卻是秋圓圓第一次領取——只因這群惡匪以極為殘忍的手法虐殺了幽影族數名婦女。
原本為了節省時間,秋圓圓還想給奉令誅殺的數十個惡徒們一個痛快,但隱在暗處時听見他們正吹噓著,誰劫掠村莊時殺人的手段狠、欺陵婦女的方式殘暴,還炫耀自己比誰多割了幾個幼嬰的頭顱……致使氣憤的秋圓圓當下決定要多花些時間在這群無道惡匪身上。
最後一聲驚恐的微弱申吟終于停歇了。
「圓圓,為什著先砍手和腳的骨頭,才砍脖子的骨頭?這個人破掉的肚子,為什著有一條一條白白的東西跑出來?」
瞪大圓滾滾的雙眼,緩緩回過頭,秋圓圓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誰的聲音。
無奈地看著手拉手還蹦蹦跳跳跑到她面前的二灰和五灰,秋圓圓氣自己怎著會沒察覺,竟讓這兩個小子一直躲在樹叢後偷看她方纔的行徑。
嘆了口氣,她問著一向少開口說話,今天卻說了一長串的二灰,「不怕嗎?」
見二灰輕搖了下頭,她看向一手讓二哥牽著,另一手拇指擱在嘴里吸吮的五灰。「五灰,你呢?怕不怕?」
「五灰為什麼怕怕?」五灰不解地朝秋圓圓甜笑著,掙開二灰的手就想撲住她。
「不行,圓圓現在不能抱五灰。」偏身一閃,她不願意自己剛染血腥的雙手,去踫觸到純真的孩子。
其實,秋圓圓身上並無幽影族人的血源,她在幼年時期被幽影族族長撿拾回族里撫養,姓名也是後來幽影族長給她的。
她原本生長在一個飽經戰火蹂躪的邊境村落,方圓數十里內賴以為生的農林牲畜因戰事消跡。
幸存的村人們只好趁兩軍戰隙時,冒著生命危險到戰坡上去偷取戰亡軍士的刀劍盔甲,再與專發戰事財的商賈換取食糧。
秋圓圓因為年幼,搬不了沉重的甲冑,所以大都是在死亡的兵士身上搜尋隨身的小對象,如果手腳慢些被其它村人搶先一步,就想辦法剝些尸體上尚稱完好的衣衫、鞋靴到河邊洗淨當成貨品。
只是,當僵直的肢體不好月兌除衣物時,她便學著村人找刀劍來支解人體。將秋圓圓培養成天誅使者的想法,所以在一個機緣巧合之下,將她帶回族內授予高強的武技。
找到一處小溪細細洗淨雙手上的血污,秋圓圓淡淡地看著乖順在一旁等候自己的兩個孩子。
申屠黑衫夫婦平日里究竟是如何教養這群孩子的呢?此刻她心中充滿著疑問。
「有告訴杜叔叔你們倆要去哪里嗎?」秋圓圓主動伸手牽著兩個想親近她的小孩的手。
二灰搖搖頭,五灰見秋圓圓終于肯讓自己靠近,開心地笑著說︰「叔笨,不知道。」
「壞五灰,竟然取笑長輩,不可以哦。」她板起臉。
她明自五個灰仔雖然年紀小小,可是在武技方面的造詣已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但她還是不許他們在她的照管下驕矜。
將臉埋在她的大腿上,五灰小小聲地躡嚅著,「五灰乖,不說叔笨,圓疼五灰。」
秋圓圓心里訝異著,她還是不能理解幾個灰仔——尤其是五灰,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她?
***
「這是怎麼回事?」
當秋圓圓手里抱著五灰、背上背著二灰趕上杜安他們時,就見到杜安和大灰、三灰、四灰打著赤膊正在路旁換穿衣衫。
杜安微紅了臉,還沒來得及開口,三灰就搶著話說︰「杜叔叔跌進河里,是我和哥哥、弟弟救了杜叔叔的哦!」
雖然被三個小孩子救而感覺到很難為情,但他們的泅水功夫好得讓杜安以為他們上輩子根本就是魚。
「啊?掉到河里?杜爺好端端的怎麼會掉到河里呢?」放上的小孩,幫四灰系好腰帶,秋圓圓審視著杜安的臉上是否有傷處。
「腳滑了。」杜安不好意思老實說出,他是為了想撿拾河邊一枚別人掉落的銅錢才會失足跌進湍急的河水里。
雖然隨著姐姐杜渺渺進大戶人家為僕時還年幼,但杜安卻將貧窮生活的景象記得一清二楚,雇主讓他有識字習文的機會,他更懂得「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的道理,所以便致力往成為一個成功商人的目標前進,而錙銖必較也成為他的做事習性。
「杜爺,你沒事吧?」讓三個小孩子救上岸?看來杜爺應是個不善泅水的人。秋圓圓心中揣測著。
「沒……我沒事。」杜安訥訥地應答著,然後問出方才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秋姑娘,倒是你和二灰、五灰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們正想回頭去找你們。」
「呃……是……是五灰掉了只鞋,我和兩個孩子回頭去找了,沒先向杜爺說一聲,真是對不住。」她只能撒謊。
「圓,我沒——晤……」五灰到口的話,讓秋圓圓摀住了。
「是……是這樣呀……」
不知怎麼地,向來口齒伶俐的杜安,面對秋圓圓那總是帶著甜意的笑臉,講起話就會帶著幾分不自在,變得吞吞吐吐。
杜安年紀雖然不大,除了和姐姐生活在一起外,也不是沒有和女子相處的機會,至少在為新、舊東家辦事時進出酒樓茶肆也不是罕事,而舊東家的千金小姐——歐陽珠兒自小就對他一往情深,他也不是真憨直得不明白。
一種敏銳的感覺告訴者杜安,秋圓圓不僅僅是他所見到的單純小姑娘,可是他又說不上來她到底是哪里讓他會產生這種想法,只覺得她的笑容甜美得使他常常感到目眩神迷。
「杜爺不用客氣的喚圓圓為秋姑娘,有吩咐的時候,直管喚圓圓就成了。」秋圓圓對于角色的分野,總是很守本分。
在幽影族旅長交付她任務時,她是冷眼無情的天誅使者;在五個小孩子面前,她是多數時候表現和氣的大姐姐;而在其它時候、其它人面前,她就是個僕婢身分的小姑娘。真正于她的角色是什麼,也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秋……嗯……圓圓,你也不要老是喚我杜爺了,就喚我阿安吧。」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秋圓圓對他態度太過疏遠。
「這怎麼成呢?這樣不合規矩呀!」她緊張地搖著頭。
「什麼規矩?我又不真是申屠家的公子,你也不是申屠家的僕婢,我們就當彼此是這趟因緣巧合的旅伴。」
這時,杜安開始喜歡起逃掉會帳的申屠崢峪,因為申屠崢峪躲閉自家的會帳差事,才使他一路上有了秋圓圓的陪伴。
秋圓圓回答杜安的是一抹看來分外甜美的微笑。
「咳!」他臉微紅的輕咳了一聲,彎身將包袱拾起縛在身上,才開口說︰「下一個小鎮就近了,咱們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