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西的眼里盛著滿滿的淚水。「我曾經感謝過你將漢利還給我嗎?」
「好幾次。」
「如果沒有你……」
「你們兩個還是可以自己解決問題,我所做的只是加速整個過程。」
她拭去淚水。「我不知道。在你來之前,我們的運氣並不好。康納,別在花圃里踢球。」
康納在布家租的小屋花園里踢著足球,聞言抬起頭,對她們咧開笑容。
「倫恩今天去了羅馬,」伊莎道,內心的空洞依舊疼痛。「他想要擺月兌我。」
崔西放下她正在縫補的夾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伊莎告訴她昨晚的舞會,最後她道︰「之後我就不曾見過他。安娜告訴我,他和賴里在中午左右離開。」
「那些洛杉磯的寄生蟲呢?」
「他們去了威尼斯,潘蜜拉人還不錯。」
「如果你這麼說。」崔西揉著月復部。「他習慣了逃避,那也是他娶我的原因。他唯一允許感情月兌序的地方是在銀幕上。」
「而和我在一起只會擾亂他的感情。」伊莎試著擠出笑容,但沒有成功。
「不是的。」
「你只是想安慰我。他認為我在評斷他──我是的,但只有他的工作。我試著不要表現出來,因為我知道那不公平,特別說我自己也有許多缺點要解決。我會挑釁他只因為我太在乎他了。他在我的心里佔的比重之高,連我自己也驚訝。」
「你確定沒有蒙蔽了你的判斷力?」
「你認識了他許久,還看不出他已成長為多麼棒的男人?」
「***!」崔西靠著椅背。「你真的愛上他了。」
「我不認為這是秘密。」特別在昨天她對他表白心跡後。
「我知道你被他吸引。哪個女人不會?特別說他一直在對你放電。但你一向擅于看人,我想你很了解和倫恩的關系只能停留在純動物的層次上。他唯一認真的只有他的工作。」
伊莎覺得有必要為他辯護。「他對許多事都很認真。」
「舉個例子。」
「食物。」
「這不就是嗎?」崔西道。
「我指的是有關食物的一切。他喜歡烹飪、創造和分享食物。食物對他意味著溝通。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從小成長的環境。他愛義大利,還有你的孩子──盡管他不肯承認。他對歷史有興趣,了解藝術和音樂。而且他對我也是認真的,」她深吸了口氣,語氣已不再自信。「但比不上我對他的認真。最氣人的是,他似乎認定了我是聖人,而他是邪惡的化身。」
「倫恩生活在不同的宇宙里──那使得他邪惡。女人爭相對他投懷送抱,影片公司的大老板捧著錢上門,人們對他言听計從。那使他對自己有著扭曲的看法。」
伊莎正要說倫恩對自己的定位清楚得很──只不過是譏誚的,但崔西還沒有說完。
「他不喜歡傷害女人,但結果似乎正是如此。拜托,伊莎……別讓自己陷了進去。」
很好的建議──但來得太遲了。
☆☆☆☆☆
伊莎試著讓自己保持忙碌,卻發現自己經常在發呆,或一再洗著同一個碟子。當她明白到她一直賴在農舍里,就怕漏接了電話,她氣得拿起記事簿,開始計劃每一分鐘。她去找崔西,和孩子們玩耍,去莊園幫忙準備「收獲宴」。她和安娜的交情已愈來愈好。
三天過去了,倫恩仍然消息全無。她感覺漫無目標,心痛不已,而且對生命的方向愈來愈沮喪。她不但沒有找到新的生活方向,也讓舊的變得更復雜了。
茱莉和維多帶她到西雅那參觀,但盡管這座古老的城市迷人的魅力,這趟旅程並不算成功。每當他們和孩子擦身而過,茱莉的悲傷都會形之于色。她強顏歡笑,但無法找到雕像已令她深陷絕望。維多盡可能為她們打氣,然而他自己也開始感受到壓力。
次日,伊莎自願在農舍替崔西帶小孩,讓崔西去做產檢。她帶著小男孩漫步在橄欖樹山丘,听著他的童言稚語,似乎暫時遺忘內心尖銳的痛苦。稍後他們和貓咪玩捉迷藏。天氣轉涼後,她帶著他回屋,讓他在廚房桌上畫畫。
「我畫了只狗!」康納將畫好的圖畫舉高給她看。
「畫得棒極了!」
「更多的紙!」
她笑著自空白的記事簿里撕了張紙給他。多麼可愛的小男孩!她從不曾想過要有孩子,總是將之推到遙遠、未知的未來。回想起來,她一直太輕忽生命中許多重要的事。她眨去刺痛的淚水。
崔西剛好在康納開始變得不耐煩時回來。她抱起男孩,對著他的頸子吹氣。伊莎為兩人各泡了杯茶。「夏醫生真是寶;他問起了你。」
「他是個慣性調情者。」
「的確。倫恩打電話來了嗎?」
她望著壁爐,搖了搖頭。
「我很抱歉。」
尖銳的怒氣穿透了痛苦。「我對他來說太過強勢了──我的一切都太過強勢。夠了,我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
崔西憂慮地皺起眉頭。「我不認為你太過強勢──他是個笨蛋。」
「馬馬!」康納喊道,拿起了另一幅畫。
崔西轉身贊賞康納的畫,伊莎試著呼吸,但怒氣已化為熊熊火焰,燃盡了她體內的氧氣。
崔西收拾好康納的東西,擁抱了她。「那是他的損失。他再也無法找到比你更好的女人了,別讓他看到你哭泣。」
門兒都沒有,伊莎想著。
崔西帶著康納離開了。她走到屋外,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卻發現憤怒感覺起來比痛苦好多了。她在四個月內被甩了兩次,而她已經受夠了。的確,擺月兌掉邁克最後證明了是件好事,但倫恩卻是個懦夫。上帝給予他們兩個人寶貴的禮物,但只有一個人有膽子去摘取。就算她太過強勢又怎樣?他也是。等她見到他時,她會這樣告訴他。
她驀地停下腳步。不,她什麼都不會說。她已經向他表明過心跡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不是因為驕傲──如果他無法主動來找她,她也不要他了。
北風颼颼。她回到屋子時,全身都快凍斃了。她在壁爐里生了火,到廚房燒水泡茶。等待水開時,她收拾康納留在桌後的畫作,卻發現他在她沒空回的讀者來信後面也畫了畫。
她泡好茶,連同信件一起拿到起居室。她一向勤于回讀者的來信,現在卻只想將它們全都丟到火堆里。有用嗎?
她想起了她指出它們有多麼少封時,倫恩的反應。「原來拯救靈魂是以量而非質來取勝?」她將這幾封信當做自己失敗的象征,倫恩卻看到了其他。
她往後靠著沙發,閉上眼楮。信件在她的指間猶有余溫,仿佛活著一般。她拿起第一封信,開始閱讀,接著是第二封、第三封,一直到最後一封。她的茶冷了,火焰嗶剝作響,然後她開始祈禱。她將每封信拿在手里,為寫信的人祈禱。
她也為自己祈禱。
夜色漸深,火焰已將燃成余燼。她念著迷失者的禱文。
為我指點明路。
但當她睜開眼楮時,她看到的卻是自己所犯下的大錯。
她創造出「四個基石」,用來對抗她的不安全感。內心深處,那個從小被不負責的雙親養大的小女孩依舊渴望著穩定,因此她架構出整套規則,好讓自己感到安全。
這樣做、那樣做,之後一切都會轉好。你的住址不會每個月都改變,你的雙親不會爛醉得忘了喂你。沒有人會在半夜尖叫咒罵著跑出去,丟下你一個人。你不會生病,不會變老,你永遠不會死。
「四個基石」給了她安全的幻象。每當有任何事不符合時,她就多塞了塊積木進去,堆高它們,直到整個架構扭曲了,最終整個崩潰在她身上。她一直走在鋼索上,徒勞地嘗試掌控無法被掌控的人生。
她起身凝視著窗外。「四個基石」結合了心理學、常識和歷代大師的智慧結晶,她的多位讀者也以其親身經歷證明它們確實有用。但她想要相信它們不僅是如此。她想要相信它們是某種萬靈丹,能夠保護她免于生活里的危險。只要你遵守規則,你就會安全。
但生命拒絕遵守規則,而再怎樣組織、重新組織、訂定目標、計算、沉思都無法將世界納入常軌──再一千個精心架構的基石也無法。
就在這一刻,她听到了──出自體內深處,一個小小的聲音。她閉上眼楮,努力傾听,卻總是听不大清楚。她挫折地閉上眼楮,將臉頰貼著窗框,但一點用處也沒有。那個聲音逐漸岑寂、消失。
起居室里暖意融融,但她的牙齒開始打顫。她感覺迷失、孤獨,而且非常憤怒。她做對了一切──噢,幾乎是一切,如果不將愛上個孬種的懦夫計算在內。事實是,她做得太過了。她太忙著將生活納入秩序里,忘了真正生活在其中──直至她來到義大利。但瞧它最後落得一團糟!
那個聲音再度在她的體內低語,但她仍然沒有听到──她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
「倫恩?」
他回過神來。「噢,那很好。就依你的。」
「你確定?」霍杰肯的濃眉微皺,看來似乎開始後悔自己挑選的男主角了。倫恩不能怪他。最近他太常心神不屬,在談話的中途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
他也知道自己看起來糟透了。他的眼楮布滿血絲,全靠化妝掩蓋眼楮下的黑圈。但在數夜不曾好眠後,你又能指望什麼呢?該死了,讓我一個人清靜,伊莎!
賴里皺起眉頭。「你確定嗎,倫恩?我以為你決定了在金門大橋那一景里不用替身。」
「我不用替身,」倫恩立刻道,就當先前什麼都沒說過。「那只會讓拍攝的過程更復雜,我沒有懼高癥。再則,逮到個六歲的小女孩又有什麼困難的?」
飯店套房里陷入了不安的沉默,飾演納山的的男演員奧立維挑了挑眉。
立維看起來像唱詩班的男孩,卻有專業的演技。他出身皇家影劇學院,在一出小成本的浪漫喜劇里嶄露頭角,被杰肯慧眼相中。
「橋上的特技需要的不只是追逐一名小女孩,」杰肯僵硬地道。「而且我相信你清楚得很。」
立維適時伸出援手。「昨晚我和倫恩討論過動作的場面和靜的場面的巧妙平衡──那真的棒極了。」
賴里接續話題,說倫恩有多麼高興終于有個角色能夠發揮他的演技,以及他和立維將會是最出色的對比──等等。倫恩表示要去洗手間。他扭開水龍頭,用冷水潑臉。他需要振作起來。昨晚杰肯還拉著賴里到一旁,問他是否在嗑藥。
他拿起毛巾擦臉。這將會是他演藝事業最大的突破,而他正在搞砸它,就因為他無法專注心神。他是如此渴望听到伊莎的聲音,並有十數次幾乎拿起話筒。但他能怎麼說?說他想念她到無法入眠?說他對她的需要已成了驅之不去的疼痛?而如果他不是已同意出席收獲宴,他會像爬蟲般潛入深夜里,就此不見。相反地,他必須重返塔斯坎尼,再次經歷那種掏心剖肺的痛苦。
昨天一名記者逮到他,問他謠傳是否屬實。「傳說你和費伊莎是一對。」
一定是薇娜那個大嘴巴!倫恩矢口否認,假裝他甚至不大知道費伊莎是誰。她脆弱的名譽經不起和他扯上緋聞。
過去數天來,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在某個時間點上,一樁韻事不是做個結束,就是順其自然地發展到下一步。但像他和伊莎這樣天差地別的人根本沒有下一步。他一開始就不該招惹她,然而他就是無法抗拒她的吸引力。現在,在他該離開時,內心的某個部分仍希望她對他留下好的回憶。
他按了根本不曾用過的沖水馬桶,回到起居室。他一出現,談話聲就停止了。奧立維也不在了──絕對不是個好征兆。
杰肯舉起酒杯。「坐下,倫恩。」
他不但沒有依言坐下,顯示他了解情況的嚴肅,而是走到吧邊,為自己倒了杯酒,灌了一大口後,才回來桌邊坐下。他的經紀人警告地瞪著他。
「賴里和我聊了好一下,」杰肯道。「他一再向我保證你徹底投入這個企劃,但我開始有了懷疑。如果有問題,我希望你能將之攤開在桌上,讓我們談清楚。」
「沒有問題,」他的發梢冒汗。他知道自己該說對話,讓杰肯安心,出口的卻正好相反。「我希望在孩童拍攝的場面時,有心理學家在場。而且要是最好的,明白嗎?我該死地不想成為任何小女孩的夢魘。」
只不過那正是他的工作,成為人們的夢魘。他納悶伊莎現在睡得可好。
杰肯的眉頭擰得快打結了,但在他能夠回答之前,電話鈴聲響了。賴里接起電話。「喂?」他望向倫恩。「他現在不方便。」
倫恩奪走他手上的電話,附在耳邊。「喂,我就是。」
杰肯和賴里互望良久。倫恩听完電話後掛斷,邁步往門口走去。「我有事先走了。」
☆☆☆☆☆
伊莎的怒火始終燃燒不去。它在她切菜、準備碗盤時,悶燒在表面底下。下午她和茱莉在城里踫面小酌,它也沒有消失。稍後她還去看了布家的孩子,但即使在和他們聊天時,怒氣始終在體內沸騰。
她正要開車回家,突然櫥窗里的一抹艷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件橘紅色的小禮服,像她的怒火一樣燃燒。她從不曾穿過這樣的衣服,但她的飛雅特卻自動掉頭,停在店門口。十分鐘後,她帶著她負擔不起、也根本不可能穿的小禮服離開。
當晚,她開始瘋狂地烹飪。她將爐火開到最大,煎得香腸茲茲作響。她用菜刀猛砍洋蔥和大蒜,再加入她從花園摘來的辣椒。她發現自己忘了燒水煮面,干脆將醬汁直接淋在昨天剩下的面包上面,然後她將晚餐端到花園,搭配香堤酒下菜。當晚,她在震天價響的義大利搖滾樂里洗碗,打破了盤子,丟到垃圾桶里,用力得盤子摔成了碎片。
電話鈴響。
「伊莎,我是安娜。我知道你說明早會過來幫忙擺桌子,但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範先生會安排一切。」
「他回來了?」她手上的鉛筆啪地折斷。「他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下午。你還沒和他說過話?」
「尚未。」她啃著拇指,咬斷了一截。
安娜跟著描述起宴會的準備細節,她雇來幫忙的女孩,強調伊莎什麼事都不必做,只要好好享受。伊莎的怒氣熾熱得甚至無法回答。
夜里,她將先前寫的筆記全都丟到爐火里,付之一炬。然後她吞了兩顆安眠藥,上床睡覺。
次晨她著裝進城。通常她吃完藥的次日會覺得昏昏欲睡,但怒氣已焚盡了殘存的睡意。她在廣場的咖啡店灌了超濃縮咖啡,但不敢逛商店的櫥窗,害怕自己會砸破玻璃。數名鎮民和她打招呼,聊著失蹤的雕像或下午的宴會,她緊握著拳頭,盡可能簡短地回答。
她一直到宴會快開始時,才回到農舍。她在浴室沖了個冷水澡,試圖冷卻焚身的怒火。
稍後她開始化妝,眼線畫得比平常都用力,粉刷也是。粉底、眼影、睫毛膏──它們似乎各自有著自己的意志。她用崔西留下的亮色唇膏,將唇涂得血紅──就像吸血鬼一樣。
昨天買的橘紅色洋裝掛在衣櫃門口,仿佛自衣架上召喚著她。她從不曾穿過這麼亮麗的顏色,但她的手自動扯下它,套了上去。
她轉身看著鏡中的自己。隱藏在衣料下的琥珀色珠子仿佛流動的液體火焰,削肩的設計出右肩,流蘇下擺像火焰般舌忝噬著小腿。這套小禮服不適合今天的場合,也不適合她,然而她就是要穿它。
她需要綴珠子的高跟鞋搭配禮服,但她只有雙黃銅涼鞋。也好,方便她將自己的心踩成上千片。
她看著鏡子。她的紅色唇膏和禮服不搭配,涼鞋也是,然而她不在乎。她忘了在洗澡後吹干頭發,一頭鬈發狂野凌亂,像極了她放蕩的母親。她注視著它們好一晌,然後拿起指甲剪,就著發梢用力剪下去。
絲絲鬈發自指端掉落,指甲剪愈來愈快,直至發尾全變成參差不齊。最後她摘下手鐲,丟在床上,離開了房間。
她朝山丘上的莊園走去,黃銅鞋跟踩得碎石子亂竄。「天使園」映入眼簾,她瞧見一名黑發男子坐進瑪莎拉蒂,心跳加促。隨即認出那是基諾。他只是要挪開車子,方便陸續抵達的賓客停車。
太陽隱到烏雲後,微涼的天氣並不適合這樣清涼的小禮服,但她的肌膚燃著怒火。她穿過花園,來到莊園後方。已經有不少鎮民聚集在臨時豎起的帆布篷下聊天。杰瑞和幾名較大的孩子在雕像旁邊踢球,其他小孩則不斷騷擾他們。
她忘了帶皮包,身上沒有錢、沒有衛生紙、唇膏;沒有筆和薄荷糖。她沒有帶衛生棉、汽車鑰匙或隨身防身器──更糟的是,她沒有帶槍。
像遇到摩西的紅海,群眾自動分了開來。
☆☆☆☆☆
早在看到她之前,倫恩就感覺到不對勁。崔西張大了眼楮,茱莉低呼出聲。維多抬起頭,喃喃了句熟悉的義大利文。但當倫恩抬頭瞧清楚是什麼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後,他的腦袋似乎失去了翻譯的能力。
伊莎讓自己著火了。
他攝入她橘紅色的禮服、眼里的熱力,和發自她身上的怒氣,嘴唇發干。她平常素淨、中性的穿著不見了。還有她的頭發……凌亂差參的鬈發在肩上燃燒。比佛利山的發型設計師至少索價數百美元,才能做出這樣的效果。
她的唇膏太艷,涼鞋也不搭配。她的全身散發著來意不善的味道,他的心里升起高度警戒。
伊莎邪惡的雙胞胎進城了。
倫恩打量著她的同時,伊莎也在打量他。他穿著一身黑,身後是藍白色的帆布蓬架。一排排的長桌上擺著陶盆,盆里盛開著粉色的雛菊。長廊上的音響播放著悠揚的樂曲,但這一切根本無助于紓解她的怒氣。
伊莎和倫恩的目光互鎖住,怒焰在空氣中嗶剝作響。這名男子曾是她的愛人,但她卻看不透那對銀藍色的眸子──也不在乎了。盡管他高大的身材,他在感情上是個十足的懦夫。他一直在欺騙她──用他誘人的廚藝和迷人的笑容,熱情的吻和撼動靈魂的使她沈淪。無論他是否有意,它們都代表著某種無言的承諾──或許不是愛情,但是更為重要的──而他背叛了這一切。
安德越過花園走向她。她轉過身,背對著黑衣服、黑心肝的倫恩,迎上了小鎮的風流醫生。
倫恩瞧著伊莎朝那名醫生打招呼,聲音柔媚如絲,氣得只想重捶某種東西。安德對她露出個萬人迷的笑容,執起她的手就唇。
「伊莎,親愛的。」
「親愛的夏醫生。」親愛個屁!倫恩看著伊莎挽著夏安德走開。她真的以為能夠仿效他的游戲擊敗他?她對夏安德毫無興趣,就像他對薇娜一樣。但為什麼她不至少望他一眼,以確定她下的毒藥生效了?
他在心里用意志力要她轉頭,好可以打呵欠裝作不在乎──也證明了他確實是個徹底的混帳。他想要和她一刀兩斷,不是嗎?看到她和別人調情,他應該感到高興,即使她只為了作戲給他看。相反地,他只想殺死那個婊子養的。
崔西來到他身邊,硬拉著他到一旁開罵。「自食其果的感覺怎樣?她是發生在你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你卻棄之如敝屣。」
「我卻不是發生在她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而且你該死地清楚得很。讓我一個人清靜!」
他才剛擺月兌崔西,換漢利過來了。「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比誰都清楚。」
他想念她的熱情、她的善良和對生命的肯定。她讓他相信他真的比自己所相信的好。他望向一團混亂、耀眼如火焰的女郎,並渴望得回他素淨俐落、耐心的伊莎──他一直努力要擺月兌的伊莎。
夏安德將手搭在她肩上,倫恩強迫自己咽下妒意。今天下午他另有一項重要的使命,而那或許能為他帶來些許救贖。他希望她知道她在他身上下的感情投資並非虛擲。或者他甚至希望能夠贏得她的笑容,盡管那似乎再也不可能了。
他原計劃等到用完晚餐後再宣布,但現在他已經失去了耐心。他示意基諾關掉音樂。
「各位,能夠听我說句話嗎?」
人們陸續停止談話,轉向他︰茱莉和維多、崔西和漢利、安娜和西莫,所有曾經參與采摘葡萄的人。大人示意小孩噤聲──但伊莎一直待在安德旁邊。
他先用義大利文,再用英文重復一遍,以確定她听得懂。「你們都知道,我很快就會離開卡薩里歐,但在離開之前,我想要表達對你們的友誼的感激。」所有人展顏而笑。伊莎也在听著,然而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怒火一波波襲來,威脅要吞沒他。
他取出原本藏在桌下的盒子。「希望我找對了禮物。」他撕開包裝紙,打開盒子。
所有的人全擠向前來,看著他自箱子里取出「早晨的影子」。
好一晌的愕然岑寂,沒有人出聲。而後安娜低呼。「真的是它?你找到了我們的雕像?」
「真的是它。」
茱莉驚喘出聲,投入維多的懷里。伯納將愛娜抱了起來;西莫高興得雙手向天;瑪妲哭了起來。鎮民團團包圍住倫恩,反而讓他看不到他最想要看到的人的反應。
他舉高「早晨的影子」,讓每個人都能看到。雖然他從不相信雕像的魔力,但鎮民相信,那就是最重要的。
就像「黃昏的影子」,雕像高兩尺,只有數寸寬。它有著同樣純真甜美的臉龐,但頭發較長,有著小小的胸部。正如他所預期的,人們開始連珠炮般地問問題。
維多吹了聲口哨,示意大家安靜。倫恩將雕像放在桌上,崔西正好挪開身子,讓他可以看見伊莎。她的眸子大睜,手指按唇。她望著雕像,而不是他。
「告訴我們,」維多說道。「你是怎樣找到它的。」
倫恩覆述了茱莉打電話給喬玲,詢問柏洛送過去的禮物清單。「一開始,我沒注意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然後我想到了其中有一組是壁爐用具。」
維多倒抽了口氣。身為職業導游,他立刻就明白了。「黃昏的影子……我怎麼沒有想到?」他望向其他人。「十九世紀時發現雕像的農夫,一直將它當做火鉗使用,直至有人認出了它的藝術價值。柏洛知道這個故事,我听過他告訴別人。」
倫恩研究禮物的清單許久,才想起了這個故事。「我打電話給喬玲,請她描述那組壁爐用品。她說那是一組骨董,而且極不尋常,撥火鉗很像女性的身體。」
「我們的雕像,」茱莉低語。「早晨的影子。」
「柏洛知道喬玲一直想要有孩子,卻遲遲無法懷孕。他由教堂取走雕像,和其他舊東西包在一起寄給她,以免她起疑。他告訴她那是一組價值不菲的骨董,將它們擺在壁爐邊,就會帶來好運。」
「確實也是如此。」安娜喃喃。
倫恩點點頭。「她收到雕像三個月後就懷孕了。」純粹是巧合,但沒有人會相信的。
「為什麼柏洛要大費周章,將雕像包裝成壁爐用具?」崔西問。「為什麼他不直接寄給她就好?」
「他大概是害怕她會告訴瑪妲吧!他不希望他的妹妹知道自己所做的事。」
瑪妲絞著圍裙,開始說起喬玲一直想要有孩子,而且柏洛有多麼為她難過。盡管她的哥哥已經去世,她仍覺得有必要為他辯護。她堅持柏洛一定想在喬玲懷孕後歸還雕像,卻不幸早走一步。雕像的失而復得讓鎮民的心情大好,全都點頭同意。
茱莉舉高雕像。「我由喬玲那兒得到清單才一個星期,你怎麼有辦法這麼快取回雕像?」
「我拜托朋友去喬玲那兒取回雕像。兩天前,他將雕像寄到我在羅馬的飯店。」他的朋友也另有管道通過海關檢查。
「她不介意將雕像還給我們?」
「她現在已經有兩個孩子了,而且她知道雕像的重要性。」
維多摟住倫恩,親吻他的臉頰。「我代鎮民致上謝意,我們再怎樣謝你都不夠。」
然後男女老少輪流上前擁抱、親吻他──除了伊莎以外。
雕像在鎮民手上傳來傳去。茱莉和維多容光煥發;漢利擁緊了格格笑的崔西;安娜和西莫望著他們的兒子,眼神里滿盛著愛意和驕傲。
倫恩太過悲慘無法享受這一切。他不斷望向伊莎,想知道她是否了解──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沒有辜負她。但她似乎就是不明白。她和其他人一起微笑,但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怒氣灼炙著他。
芬妮偎在他身側。「你顯得哀傷。」
「我?怎麼會?再也沒有人比我更快樂了,我是個英雄。」他用拇指抹去她嘴角的巧克力漬。
「我認為費醫生在生你的氣。媽咪說……」她的額頭皺起。「算了,媽咪怪怪的。爹地說她必須對你有耐心。」
「來,吃根棒棒糖。」他硬將棒棒糖塞入她嘴里。
安娜和其他年長的婦人吆喝眾人就坐。大家輪流傳著雕像,頻頻舉杯向倫恩致意。他感到胸口一窒。他知道自己會想念這里,以及這些可愛善良的人。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外,但他已在卡薩里歐扎了根。諷刺的是,他將不會再回來──至少有好一段時間。但就算他再回到這里已白發蒼蒼,他仍會在心里看到伊莎漫步在花園里,眼里盛著對他的愛意。
她坐在長桌的另一端,盡可能遠離他。安德和基諾分別坐在她兩側,而他們似乎都無法將目光移離開她。她的鬈發飛揚,眸子流波,全身發電,而他似乎是唯一感覺到她的怒氣的人。
興奮的情緒令人們胃口大開,最先上的肉湯像風卷殘雲般被一掃而光。起風了,寒意漸增,許多女人回車上拿毛衣──只除了伊莎。她的果臂仍散發著熱力。
色彩鮮艷的凱撒沙拉和焗女乃油通心面端了上來,大伙人一起開動。這應該是他最享受的時光,被好友圍繞,享受美食和酒,然而他從不曾如此悲慘過。茱莉和維多偷了個吻,而由崔西陶醉的表情看來,漢利正在桌子底下上下其手。倫恩也想要偷襲伊莎。
烏雲滾滾而來,風將樹梢吹得獵獵作響。伊莎的怒氣愈熾。當她起身端盤子時,他幾乎預期它會在她的手上破碎。所有的人都被她吸引,仿佛她有磁力一般。她在重新注滿酒杯時灑了酒,不小心將盤子翻倒在地。但她並沒有醉,她的杯子根本不曾動過。
夕陽漸沈,山雨欲來,鎮民欣喜于雕像失而復得,歡樂的情緒益發高昂。基諾打開音響,數對男女開始跳舞。伊莎偎著安德,聆听流瀉自他唇間的每句話,仿佛那是她想要舌忝去的蜂蜜。倫恩的指關節掐得格格作響。
紅葡萄酒、白葡萄酒瓶逐一淨空,安德站了起來。倫恩听見他道︰「和我跳舞。」
帆布被風吹得砰砰作響。她起身挽住他的手,走向長廊,搖曳的裙擺像火焰般舌忝噬著她的膝蓋。她甩頭、揚發。安德點燃香菸,眼楮卻從不曾離開過她的胸部。
伊莎取走他口中的菸,叨在紅唇間。
倫恩受夠了。他猛地站起來,幾乎撞翻椅子。在她能夠咳出生平第一口煙前,他已經來到她的面前。「你該死地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她又深吸了口菸,將煙吐在他的臉上。「party。」
他瞪向安德的眼神流露著聚積一下午的怨氣。「借個幾分鐘,醫生。」
她沒有反抗,但在他拖走她時,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怒火灼燙著他。他們經過時,人們全都一臉的好笑,他不予理睬,拉著她到花園里最遠的雕像後面。「你瘋了嗎?」
「***,輸家。」她又對著他吐了另一口菸。
他想用肥皂洗她的嘴巴──只不過是他害她變成這樣的。他應該要吻去她所有的怒氣,但他卻像個驢蛋般擺出高姿態。「我原希望我們可以談談,但你明顯地無法講理。」
「你說對了,滾離我面前。」
他從不曾為自己辯護,這次卻覺得有必要。「伊莎,我們之間不會成功的,我們可以說是天差地遠。」
「聖人與罪人,對嗎?」
「你預期得太多了,忘了我的額頭上就刻著「道德淪喪,不可救藥」幾個大字。」他的雙手在腰際緊握成拳。「在羅馬時,一名記者逮到了我。他听說了有關我們的謠傳,但我矢口否認。」
「想得到童子軍的勛章?」
「如果媒體發現了我們兩人的韻事,你將會失去你僅存的少許名譽。你不明白嗎?它會變得太復雜。」
「我知道你令我作嘔。我知道我給了你極珍貴的東西,你卻不領情,而且我知道我再也不要再看到你。」她將香菸丟到他的腳下,大步走開,橘色小禮服像憤怒的烽火在燃燒。
他只能佇立在原地良久,試著回復平靜。他需要和某個腦筋清楚的人談談,得到建議,然而他所認識最睿智的咨商顧問正在長廊上和義大利醫生跳著貼面舞。
風穿透了他的絲料襯衫,強烈的失落感幾乎令他屈膝跪倒。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他全心全意愛著這個女人,割舍掉她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就算他配不上她又如何?她是他所認識的女人當中最堅強的──夠強韌得能夠馴服像他這樣的惡魔。只要她有心,她終究可以讓他改邪歸正。該死了!他配不上她,但那只意味著他必須努力別讓她發現這一點。
只不過伊莎一直是個聰明人。她不是那種感情饑渴的女性,會輕易地被一張漂亮的臉龐所蒙蔽。萬一她說的有關他的一切是真的呢?萬一她是對的,而他已經習慣用老舊的透視鏡看著自己,並沒有認出他長成了不同的男人?
他感到暈眩不已。這個全新的觀點解放了他,開啟了種種他從沒想過的可能性。但首先他必須找她談,告訴她他的感覺。他的心一沉,明白到那或許不會容易。
截至今日,他一直認定伊莎有著無止盡的寬恕能力,然而他已不再如此確定了。他望著熱舞的她,今夜的她真的很不同,而那不只是表現在剪得參差不齊的發、她的小禮服,甚至她的怒氣。還有著其他……
他的視線落在她空蕩蕩的手腕,竭力克制已久的驚慌頓如排山倒海般地襲來。她沒有戴手鐲!他的嘴唇發干,突然一切都拼湊了起來。
伊莎忘了「呼吸」。
☆☆☆☆☆
伊莎的手緊握成拳,而且她似乎無法將足夠的空氣吸進肺里。她離開了安德,踉蹌穿過其他舞者,來到長廊邊緣。周遭的每個人都笑容滿面,但他們的快樂對她的怒氣卻像火上加油。
孩子成群結隊,喧鬧著奔跑而過。安德朝她走來,想知道她出了什麼事。她轉過身,奔進花園。一扇百葉窗被風吹得松月兌了,不時敲擊著屋側。
她的怒氣吞噬了她,不再只是針對著倫恩,而是她自己。橘色的小禮服像酸液侵蝕著她的肌膚,她渴望撕掉它,留回原本平直的發,洗掉臉上的化妝品。她想要得回她的平靜、自制、對秩序井然的人生的掌控權──但在三天前的夜晚,當她讀完了信,跪在爐火邊祈禱時,它們就已經失落了。
帆布篷像暴風中的風帆般抖動。孩子們推擠尖叫,並太靠近柱子了。他們沖過擺著雕像的桌子。伊莎望著那個孤伶伶的修長身影、掌控生命力量的女神。
擁抱……
領悟似閃電般襲來,不再是那夜在爐火邊祈禱時、令她百覓不得的低語,而是如雷般的大聲吶喊。
擁抱……
她凝望著雕像。她不想要擁抱,她只想要毀滅──舊的人生、舊的自己。但她太害怕在毀滅後會發現的。
倫恩越過花園,朝她而來,擔憂之色溢于言表。男孩們鬼叫,女孩們格格尖笑。伊莎朝雕像走去。
擁抱……
還有著更多。她知道那個聲音還有更多要告訴她的。
擁抱……
安娜大喊,要孩子離開帆布蓬,但太遲了。帶頭的男孩已經撞上了蓬柱。
擁抱……
「伊莎,小心!」倫恩大喊。
帆布篷搖搖欲墜。
「伊莎!」
那個聲音在她的腦海里怒吼,她的心里滿溢著狂喜。
擁抱混亂!
她自帆布蓬倒塌的前一刻搶救出雕像,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