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姬試圖閉緊耳朵,不想去听遠處傳來的陣陣煙火聲。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而且他們應該可以停止了。她只想要好好睡一覺,只想要抹去剛才與湯馬士及安琪莉亞之間尷尬的插曲。可是,外面的慶祝歡聲仍舊繼續著,而且那種偶爾驟起的如雷吵聲令她害怕,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另一場同樣如雷的爆炸,另一個同樣遙遠的時空……
在黑暗中的感覺自在多了,只要她閉上眼楮,放松自己,全身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彷佛飄然在空中,于是她就可以真正感覺到有股力量在拉著她。
輕柔地,但持續而穩定地……她明知道她該趁早停止,搖醒自己,可是,恍惚之間,卡美爾山區的教堂就在遠方若隱若現……它是那麼地真實,真實得讓她幾乎觸手可及……而且,瞧!那不是老泰迪.海尼正走過教堂門前嗎?
「泰迪!」
她不確定白己是否真的叫出了他的名宇。不過,她確實是在這里——站在礦坑後面這片干苜蓿田里,在雷海伐鎮里。這感覺是如此地真實,真實到她都可以問得出屋內用煤爐烤東的味道。
于是,她也不多作考慮,便拔腳跑向泰迪。她好希望能看看他,跟他講講話,可是他一
下子就轉個身,繞過了拐角,然後便消失在她眼前了。
她在十字路口煞住腳步停下來,望著遠方,他已經走了,讓她覺得好失望,好沮喪,沮喪得真想哭出來。不過她隨即發覺,自己其實只是在作夢罷了。
盡管這個夢看起來似乎是真的,但只要她仔細一想,就會曉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她不可能再回到雷海伐鎮了。因為,假使這是真的,那麼,湯馬士就根本不存在,更別提那個屬于未來的神奇世界了。
而一想到這兒,這個念頭居然引起她胸口一陣劇痛,恍如悲傷一般。
侍立在這座老教堂前,麥姬抬頭望著它的木頭台階。她任由視線一直落到那扇暗綠色的
大門上,然後,盯著它不放——她並不受里面的歡迎,這點她大可以確定!喔,是沒有人會把她趕出來啦!況且門上也沒有任何告示說她不淮再回來,只不過她自己可以明顯察覺得出來:她已經不再是
他們當中的成員之一了。
她可以從他們臉上那種不表贊同的神情,以及那種缺乏溫暖的氣氛里感覺出來,自己被拒于門外。她或許曾經犯過一次錯誤,但她還不至于愚蠢到連這種刻意的回避都認不出來。沒錯,對于自己不再被納入參與社區活動一事,她曾經裝作無所謂,也不覺受到傷害,然而,每當像是運動會或是教會贊助的舞會這類礦區里唯一的娛樂舉行之際,她不知得一個人在家里掉下多少的眼淚,痴痴望著別人盡情歡笑,享受生命中的樂趣。
這也正是她為什麼之所以始終不曾再踏進這扇教堂大門的理由之一,因為,這種傷害實在是太探了。
搖搖頭,麥姬試著把往事拋開,轉過身去,開始朝墓地走過去。
這里是她每逢周日自己舉行個人禮拜的秘密場所,當別人都在教堂里面,傾听著安德魯神父講道之際,她會在墓地外面,照顧著一座小小的無名之墓,同時傾听著自己的心聲。
而這里也一直都是她藉以找回安寧的地方。
此刻,她更是這不及待地急著想要趕到那座小墓前,于是,她匆匆跑過一個個熟悉的記號,直到她穿越了那道白椿籬笆後面。
當她抵達目的地時才放慢腳步,緩緩走近那塊她與布萊恩親手為她的兒子安置的小小石碑。
此情此景,她照例地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哀愁與愧疚涌上心頭。
派崔克.約翰.吉布萊。
這麼地幼小,這麼地脆弱……
忽然之間,她停下腳步,背後彷佛被什麼抓了一把似的,她吃驚地張大了嘴,因為這
時,她忽然發現了它旁邊還有一塊更小的石碑。
她的喉嚨因為恐懼而勒緊了,鼓起僅剩的一絲勇氣,她開始念出石碑上那排新刻的名字︰
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
一八四九——一八七五
心愛的女兒與妹妹
她低頭看了看地面。
這里並沒有新近翻掘泥土的痕跡,也看不到埋葬的墓。那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
發生什麼變化了?誰會做出這種事呢?
麥姬簡直是嚇壞了,她伸出五指,開始以顫抖的指尖,劃過那排字母——它是真的!她可以感覺得到光滑的石頭表面上被鑿刀刻出的一道道溝痕,每一道溝痕都刻畫出她自己的名字。
她自已的名字!
噢,天哪……她已經死了!
她真的已經死了!
「不!不!不可能︰….」
淒厲的尖叫從她喉嚨撕裂穿破而出,而她感覺自己則拚命地往空中狂亂地抓,彷佛想要抓住什麼東西,來阻止自己沉人這一刻的瘋狂。
她絕沒有死!她沒有!
她還活著!活著!
「救救我……來人啊……拜托!」
「沒事了!噓,沒關系,我在這里,噓……現在沒事了,你只是在作夢。」
她感覺自己本能地縮進他強壯而安全的懷抱里,好不容易松了口氣,她開始輕聲地啜泣,同時,發覺自己耳邊听見了他穩定的心跳聲。
是啊,她告訴自己,她不可能死了啊,要不然她怎麼可能會听得到另一個男人的心跳聲?!
「喔,布萊恩,我好害怕,好害怕…我在夢里……」
「我不是布萊恩。」
她抬起頭,望進眼前的黑暗中。此時微弱的月光讓她能夠一窺他的臉。
「湯馬士——」她發出輕聲呼喚。
當她認出他之際,一股突涌的喜悅緊緊包圍住她。
她本能地把臉貼靠在他胸前,也沒有考慮到後果,同時用雙手圍繞在他腰際,緊緊地摟著他,貼近他,似乎想藉著彼此的親密,來安慰自己︰他真的就在身邊。「感謝上帝,」她忍不住輕嘆,「我…我剛才好害怕,這一切,每件事,都是這麼地……困惑著我,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的了。」
「那只是個夢罷了,你現在已經安全了。」他在她耳畔低語。
要是他不用這麼溫柔的口氣對她耳語,不用這麼輕柔的動作撥開她的發絲的話,她大概就真的會沒事。
可是,她實在是忍不住,雖然,此刻她最不想要做的事,就是哭泣,但她就是情不自禁,只能任由那股火熱燃燒的激動情緒,無聲無息地悄悄爬上喉間,然後,就在她還來不及防止之前,她居然已經開始在他胸口靜靜地落淚……
跟這個男人在一起能夠再度感覺到安全,無異是上天賜與的福氣。即使命運之神終究決寧願自私地保有這一刻。定要套去…………
「拜托你,留下來陪我……直到我睡著。好嗎?」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她的手掌底下繃緊。于是,她用力抑制住啜泣。「你也知道,我會作這些夢,這些惡夢-所以,我害怕閉上眼楮,害怕我再睡著之後,又會作這種夢。」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好像考慮了一下子,然後他全身放松了下來。
「好吧,來!先讓我靠在床頭上,我會待在這里陪你,直到你睡著了為止。」于是,他開始調整姿勢,最後讓自己背靠在枕頭上,再把她擁人懷中。
麥姬不管他會怎樣想她,反正她也不想當個修女,她只想窩在這里,在他的懷里,然後好好地休息一下。她只想感覺安全,感覺被保護,自從爹地死後,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了。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女孩,而且,只有爹地給過她這種安全感。在爹地的懷里,她可以真正安心地放松自己,讓別人來替她擔心就好。如今,她又重新有了這種難得的感覺,她不在乎明天醒來會發生什麼事,唯有此時此刻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都無關緊要。她慶幸自己終于能夠安歇,能夠閉上眼楮,而且知道自己會在何處醒來。在湯馬士的懷里。
湯馬士一再告訴自己︰這是再純潔不過的事了。畢竟,他只是抱著她,一個受驚的小女人,如此而已。他們之間是純潔無辜的,然而,當他擁著她在自己胸前之際,他卻感覺得到自己體內有種情愫在刺激著他。那是種溫暖而慰藉的感覺,就像他起先听見她在哭泣時,他正在啜飲的白蘭地一樣,他並不在乎她是誰或是什麼身分。此時此刻,她只是個女人,如此而已,一個在他懷里顫抖啜泣的女人。而且她感覺起來是這麼地對勁!也許在黑暗中,他們倆都可以假裝是…
「你知道嗎?我自己過去也一向挺怕黑暗的,」他低頭對她耳語,「我一直要到十一、二歲的時候,才不必開著燈睡覺。都是那些瘋狂的科幻電影害的!可是我又愛看,尤其是電視上的福爾摩斯影集,我的想像力很活潑,我還記得當時我把我的床移到牆邊,心想這樣一來我就只要顧看兩邊,而不是四邊,省事得多了!」他說著,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輕笑,笑聲是真正出自內心的喜悅,真誠得連他自己都大感意外。「我一直深信那些怪物的魔爪會一路伸到我的房間里來抓我。」
他呼出一口氣,然後放松了下來。
「你並不孤單。每個人,在他們一生當中的某些時刻,總是得和黑暗的夜晚奮戰。」他見她沒有回答,于是再補充了一句,「沒關系的,我會陪伴你、照顧你的。」而就在此時.,在此刻,他忽然希望它是真的!因為,他真的想要陪伴她,照顧著她,就像現在這樣。可是,這實在是沒道理啊。這股感情就這樣沒來由地產生了,它既不是,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什麼。當他說他會照顧她的時候,它只是他胸口一股劇烈灼燒的激動,它是這麼地逼真,真實到讓他幾乎想要一把抓緊她,強迫她看著他,給他個回應。可是,她根本听不見他說了些什麼話,她正在他懷里沉沉入睡。
所以,當他起初剛听見她在沉睡之中發出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低喃之際,他還不太確定,然後,他屏住氣,仔細地听。「布萊恩……小寶寶……背叛我……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
他听得出她混亂的思緒,也听得出她隨後發出的一連串悲痛的申吟,那申吟聲听起來是如此教人心碎,讓他忍不住加勁抱緊她,期望這樣一來,就能把那股悲傷驅出她體外。最後,當她的抽噎聲逐漸停止之際,他也逐漸放松手勁,讓壓力很快地解除,而她也很快地再度依靠著他,整個人松軟了下來。只是,剛才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呢?她的哥哥,布萊恩?那個小寶寶又是怎麼回事?還有什麼背叛她的?她又是想要救誰呢?布萊恩?還是小寶寶?她听起來好像是有一大堆麻煩似的。莫非,她是從修道院里逃出來的?!不,這實在是荒謬至極。現在都什麼時代了,沒有人可以強迫她做任何事!可是,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忘記了現代的一切事物呢?她到底做過什麼事?她到底又是誰呢?…….這個時候正蜷臥在他懷里的女人,她果真是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修女嗎?為什麼他又會這麼想要保護她呢?
只要一想到有人要傷害地,他就不由得低下頭去,以唇輕觸她的發梢。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想要去保護另一個人。
一時之間,他忽然覺得又迷惑、又疲倦,于是他用力咽回了喉間生起的一股灼熱梗塊,然後緊緊閉上眼楮。
他可以感覺到她正貼著他胸口呼吸,她的氣息拂過胸前,溫暖而輕柔地穿透他薄薄的襯衫,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呼吸逐漸穩定,表示她已經再度沉睡了,于是,他也讓自己在她身邊放松下來,跟著她一起人睡……他想要記住這是怎麼樣的感覺……因為他知道,過了今晚之後,它就再也不可能會發生了。
他拒絕再去辨認心底那種警告他是個傻瓜的聲音。
因為,這感覺實在是棒透了,怎麼可能會有錯呢?
第一種出現的知覺,是一種輕飄飄的無重量感。這是種愉快的感覺,就像睡著了一樣。只不過他現在是醒著的,一道冷意拂過他的背後,讓他不禁摟起了懷中溫暖而柔軟的身的身體,靠近自己,這感覺好自然…….溫暖而柔軟的身體!他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了好幾次眼楮,只听見瑪格麗特修女發出了幾聲輕喃,然後伸了伸懶腰,兩只手從她濃密如雲的紅發間穿出來,彷佛還不願意醒過來似的。盡管這幅畫面讀他吃驚,但是真正抓住他的注意力的,卻是他頭頂上的藍天和白雲。天啊,他居然是在室外,他和瑪格麗特修女居然一直睡在室外!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同樣地,彷佛才剛剛發覺自己整夜一直睡在他旁邊似的,瑪格麗特修女忽然從他懷里彈了起來,抓緊了她棉質睡袍的領口,難為情地抽身月兌離了他。「我…我不曉得——」
「我們現在是在哪個鬼地方?」
他追問著,坐了起來,同時發現了背後的遠山。他可以听到樹頂的烏嗚聲,以及遠處的狗吠聲。于是他往聲源處望過去,看到了一座小鎮。一座看似年代久遠的古老小鎮。
她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立刻跳起來,興奮地指著那個鎮,大聲地呼喊。「那是雷海伐鎮!我又回來了!」
「你又回來哪里了?!我恐怕不大能明白。我們是怎麼會到這里來的?」她轉過來,對他微微笑。盡管他正處于迷惑之中,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被她純真而自然的笑容所打動。現在是清晨時分,而她居然顯得迷人極了,雖然她臉上未施任何人工的化妝品。不過,她略帶雀斑的雪白肌膚似乎在他目不轉楮的注視之下開始變紅了。
「這里是雷海伐鎮。是我居住的地方。」
他搖搖頭,爬起來,試探性地把他的赤腳慢慢擺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上。「等一下!你是說這里就是你們修道院坐落的地方?」
「這里是我出身的地方。」
「我們是怎麼來的?這是個夢嗎?我是不是在作夢?」
她再度露出微笑。「我不知道。不過,如果你是,那我一定也在作同樣的夢。」她回頭一望,「你要不要跟我來?我想去看看我哥哥布萊恩。」
他不曉得該怎麼辦這一定是夢!要不然還有什麼理由能解釋它的不可思議?一個人又怎麼可能睡在同一間俯瞰中央公園的頂樓公寓里,第二天一早醒來竟發現……發現自己在……在這個叫什麼來著的鬼地方?唉,反正不管它叫什麼鎮的,總之他是在戶外就對了。他昨晚喝了點酒,就是這麼回事,他現在只是跟著地踏進這個小城,完成這個夢,然後他會在他紐約的公寓里醒過來,對!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他非得光著腳丫子作這個夢呢?這些小石頭和碎沙子簡直要害死他了——「盡量靠草地走!」她在听到他一連詛咒了好幾聲之後建議他說,「我們馬上就會走到泥巴路了。」泥巴路?!這簡直是不可能發生!
「那是什麼?」當他們逐漸走近鎮上的木造建築之際,他忍不住發問。
她聞言望向他指的地方。
「那就是礦坑口,看起來不怎麼漂亮,是吧?」
「礦坑口?里面有什麼礦?煤礦?」
她點點頭,「目前工人們已經持續了一年的罷工,日子很不好過。」
「我們究竟是在哪兒?賓州?還是俄亥俄?」
「在賓州。來吧!那就是布里基老太太。讓我來問問她今天是幾號。如果她回答了,就表示我們不是在作夢。」她說到這兒,忽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驚呼一聲,「噢,老天!看看我穿的這身衣服!」她趕緊伸手圍住胸口,彷拂這樣一來就能讓她看起來更體面似的。湯馬士望著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抄著一個竹簍子走過來。她身上穿的衣服好長,長得都可以拖過她那雙破舊的黑鞋尖,她的頭頂上還戴著寬大的稻草帽,藉以擋住漸強的陽光。「您早啊,布里基老太太,您是要去采野草莓嗎?」
說也奇怪,老婦人非但不理會瑪格麗特修女的招呼,反而在看見湯馬士站在小徑旁邊的時候,嚇得差點尖叫了出來。「老天保佑!年輕人,你差點把我嚇進墳墓里去了!」
她把湯馬士上下打量了一遍上」才注意到他的腳,于是她更使勁握緊了腰邊的籃子。她抬起下巴,朝湯馬士的腳點了點,「你是迷路了嗎?小伙子,還是你忘記你把自己鞋子擺在哪兒了?」湯馬士低頭一看,「我……呃,我想我是忘記了把鞋子擺在哪兒了。」他回答道。「布里基太太,難道你不打算跟我打聲招呼了嗎?」麥姬問著,臉上堆滿了焦慮。老婦人再次漠視了她,只是搖了搖頭。
「現在可不是出來找人施舍食物的好時機,小伙子,你該不會是打算來找份工作吧?這里可找不到任何工作喔!」「沒工作?」湯馬士滿月復疑惑,「那個礦坑怎麼說?」
「整個礦坑的工人都在罷工!」
老婦人與小修女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來,不過,好像只有後者可以听得見對方的話。湯馬士看著她們倆,腦里忽然出現了一個想法。
「請您看一看這兒好嗎?」他問老婦人,「您看到了什麼?」
老婦人顯得很困惑,但還是照做了。他發現她的視線似乎一直穿透了修女,然後一直往後延伸過去,那種眼神就好像他身邊這位有著一頭紅發的迷人女子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看到了一個大好天氣的早晨,你看到了什麼啊?小伙子?」老婦人反問他。湯馬士轉過去看瑪格麗特修女,發現她一臉的驚愕。「她看不到我?」
湯馬土眨了幾坎眼,然後再轉回去,面對老婦人。
〔同樣是大好天氣。請問您可認識有個人叫瑪格麗特修女?」
瑪格麗特修女在旁搖搖頭二別問她這個,她不會認識我的。」
「你是說,瑪格麗特修女..」老婦人皺著眉頭,「我也不能說我認識啦,你在找她嗎?這是你來此地的原因嗎?」他瞥向身旁的年輕女子,有點不知所措。而她,彷佛看出了他的無助,于是急中生智對他說。「告訴她你想找個地方待下來,然後告訴她,你听說她經營的是方圓幾百哩之內最好的寄宿客棧。」湯馬土于是對布里基露出微笑。
「我想找個地方待下來。」
布里基清了清喉嚨,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他的光腳丫上。「我不認為一個連雙鞋子都沒有的人會有能力付房租。」「告訴她說你——」
湯馬士對小修女使了個不耐煩的眼色,彷佛在說︰他自己曉得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听說布里基太太開了間方圓幾百哩之內最棒的寄宿客棧!」他補充道,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巴結這個老太婆。而且,這麼做有什麼用?
「沒有穿鞋的人是不準進我屋子的!」
「告訴她你馬上就會有鞋子穿了!」
「我馬上就會有鞋子穿了。」
對方點點頭,一抹微笑輕觸她唇邊。「沒有錢也一樣。你可別想要靠討老太婆歡心來騙吃騙住、賴我的房租錢?」
「錢我也會拿得到的。」他趕緊趁瑪格麗特修女能開口之前補充道,盡管他打心底壓根兒也不知道他要怎麼樣拿到錢,或者是鞋子?!或者是,他干嘛要租個房間?!什麼用?!老婦人于是走過他身邊,繼續往她的目的地前進。
「喔,還有,」她才走了幾步又回頭問他,「請問我是在跟誰講話啊?先生?」「湯馬士.卡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驚訝于他自己的名宇居然會令他有種陌生感。看來他一定是在作夢了。
老婦人停下腳步,「卡特?你是英國人?」
「我是美國人——」
「快告訴她你是個愛爾蘭人,是你母親那邊的血統。」瑪格麗特修女立刻附耳提醒他。他再度開口︰語氣顯得很惱火。
「我本來就是!」她對身旁那個小修女低語了一聲,然後再轉回老婦人,「我是……愛爾蘭人!得自我母親那邊的血統,她娘家姓麥坎納。」老婦人又露出了笑容。
「很好,那麼,湯馬士.卡特,等你找到了你的鞋子,還有適當的衣服之後,我會歡迎你進我家里的。」他也跟著露出微笑,「謝謝你,布里基太太。」
盡管他明知道這只是個夢而已!可是,他居然感覺到自己好像已經通過了第一關似的。噢,老天!這,才真叫瘋狂!
老布里基居然看不到她!
麥姬一直試圖保持鎮定,協助湯馬斯,他顯然是老太太唯一看得到的人。可是話說回來,老太太為什麼會看不到她呢?真正嚇壞她的是種種的可能性。
望著布里基的身影逐漸沒人山路之間,麥姬轉過頭來看著湯馬士。
「我想我一定是已經死了!」
她試著不讓自己發出顫抖的聲音,不過顯然沒有用。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當然沒有死!」他的口氣有點不耐煩,彷佛她這句話只是孩子氣的戲言,而不是出自絕望的心聲。「那為什麼布里基太太看不到我?我告訴你——我死了!!」
「這真是胡說八道!」他舉起手,撥了撥頭發,望向小鎮,「你才沒有——死!在紐約大家都看得到你,不是嗎?你想想看,有多少人跟你講過話?」她也想過這點。「沒錯,是有好幾個人。」
「還有你頭上的傷怎麼說呢?譚克醫生甚至還來照顧過你的傷口。死人是不可能會流血,然後又被治好的吧?!」「可是,為什麼如今布里基太太會看不到我呢?」她追問著,「或許,我只是在這個時代里死了,而不是在你的時代!」噢,天哪!千萬別再讓我哭出來吧!麥姬在心底暗自祈禱,但她明白這並不容易,因為她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眼里已經又再度盈滿了淚水。他有些沮喪地吐了口氣,「听著,修女……瑪格麗特修女……我們現在只是在作夢而已,這里面沒有一件事是真的,所以,請別再……」「別再那樣子稱呼我好嗎?!」
真是的!這個男人怎麼會這麼笨?!道他不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夢嗎?難道他感覺不出來嗎?「我的名字叫麥姬!」
他忽然變得好安靜,「你在說什麼?」
她嘆了口氣,然後一手推開眼前滑落的發絲。
「我說我要你別再叫我什麼「瑪格麗特修女。我已經有夠多罪惡要贖了——無論我得上哪兒去贖罪所以求求你別再雪上加霜了好嗎?我可不想為這條罪名再付出額外的代價。你听清楚了沒?我的名字叫麥姬。麥姬.吉布萊。」他睜大了眼楮,然後又眯了起來。她幾乎可以感覺得到有股深沉的憤怒正迅速浮現出來。「難道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個修女?」
這下子她真的可以感覺得到他憤怒的吐氣拂上了她的臉,趁他還在等待答案之際,她開始逐步往後退,直到她整個人背靠在一株矮樹叢。這是他頭一次嚇到了她,真的嚇到了她。
「我我……我只是還未發最後的終身誓。」她在慌張之中,趕緊月兌日蹦出一連串未經考慮的快語。好啦!這下可好了!如今勢必是注定要下地獄了!麥姬告訴自己,她真是罪該萬死,連這麼大的謊也敢說得出口,她要是不必下地獄才怪!唉,大勢已去,她只覺得萬般絕望和無奈。他一听這話,似乎暫時控制住了他的怒氣——雖然只不過是稍微一點點,但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她想,盡管效果差強人意。
「那麼,你是個見習修女羅?」
她點點頭,不敢再信任自己的聲音。就讓他這樣以為吧!就讓他相信任何事吧!縱然她明知道白己欺騙了他,而且,直覺也告訴她千萬別輕易嘗試,因為就欺騙一事而言,這絕不會是湯馬士.卡特這種男人會淡然處之的問題!上日一他將來發現她……?「我想我能幫你弄到雙鞋子!」她趕緊轉移話題,細聲提議,「既然這里似乎沒有人能看到我,我猜我大概可以從芮汀的店里把鞋子拿出來。」
「拿出來?你是指‘偷’出來吧?」他一臉吃驚地問。
麥姬聳聳肩。「我才不會稱它是‘偷’呢!不完全是啦,你想想看嘛,假如這只是個夢,那還有什麼偷不偷的問題呢?而且,話說回來,我們倆都算得上是儀容不整,起碼需要點能穿著進城里的衣物吧?!」
她看得出他正在考慮她的提議。最後他終于開口了。
「我想你說得也對。你還穿著你的睡袍,而我…」他低頭望著自己身上敞開了的襯衫和縐巴巴的長褲。
于是他開始一面扣上領子,一面繼續說下去。「因為你不會被人看見,可是鞋子呢?它總不至于就飄在空中吧?到時候你怎麼辦?」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像是作了個決定似的,她抬起附近的一塊石頭,把它藏在睡袍的褶縫里。「來吧!」她說著,「我們不妨就來試試看,礦區里會不會有人注意到一塊飄在空中的石頭?!」他默默跟著她走到城邊,然後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望著他。
「你就留在這里等我,盡量待在樹林後面,我馬上就回來。要不是帶著鞋子回來,就是帶著一群跟蹤鞋子的人回來。所以,你等著瞧吧!」她說著,便開始往她的目標走過去,才沒走幾步,她又轉過來,拋下一句。「你知道嗎,湯馬士,也許這畢竟倒還不是那麼一件大壞事喔!」
然後,對他咧嘴一笑,她便離開了他。
他可以發誓她的腳步幾乎像是在雀躍。
天哪!她還真的是樂在其中啊!
這一招確實奏效!
店里面果真沒有人注意到那塊石頭,于是她最後便讓它掉在地板上,夾在兩捆生棉當中。馬丁.唐雷普當時曾听見那聲輕微的落地一響,他抬起頭,甚至還走過來,查看了一下。麥姬當時還得趕緊伸出手捂住嘴巴,免得她在旁觀他蹲下來檢查那塊還不算小的石頭時,忍不住噗味笑出聲。「咦,這石頭到底是怎麼會跑進來這里的?」
他並沒有向特定的任何一個人追問,瞧他那副納悶的模樣,倒像是在問自己似的。當時店里有好幾個顧客也抬起頭瞥了一眼,但是都未予置評。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趁著他還在那兒認真仔細地研究她那塊石頭之際,麥姬趕緊抓起一雙九號的靴子,塞進她臨時用她的睡袍前半部折成的大口袋里。
靴子冰涼的皮革材質令她不由得全身發抖,然而她還是盡可能把它們攬過來靠近自己身邊,同時環顧著整間店里。
好啦!她的首要目標已經圓滿達成了!現在,瞧!湯馬士是不是該有件外套可穿呢?一位紳士當然得要穿上一件才算體面,尤其是當他還是個鎮上的新成員之際。湯馬士將會得到礦區居民匆促一瞥之後的籠統評價,而她則要確保他以適當而不搶眼的形象通過考驗的眼光。
嗯,那件棕色的軋別了呢看起來剛剛好。
麥姬對店里的其他人微微笑,然後伸出她的腳,恰巧踢翻了一桶還未釀成的粗糖。馬丁.唐雷普這下于趕緊跑過來,一邊低聲喃喃咒罵著幾個髒字眼,一邊忙著搶救他的東西。趁這個混亂的時刻,麥姬輕而易舉就抓起了那件夾克,把它跟靴子塞在一塊兒。沒有人听得到她樂不可支的爆笑聲,沒有人看得見她。她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而且…木必負擔任何責任,月兌身就走!
這是件多快樂的任務啊,突然之間,她以全新的眼光望著店里堆積如山的貨物架。對啊?她其實大可以擁有這里的任何一樣東西啊!
東西啊!五分鐘之後,麥姬.吉布萊終于準備要離開芮汀公司的專屬商店了,她的睡袍前半部已輕輕得滿滿的,這時,她又撞上了正要出門的美芙.黑根,速帶推倒了一蔞鮮的紅隻果。老稼人吃驚地望著散落滿地的紅隻果。
「不是我斡的!」她趕緊向一路奔來搶救水果的唐雷普先生辯解,「我突誓!這絕不是我!一定是有什磨……有什度束西從我背後……推了我一把!」店里每個人都靜止不勤,目瞪口呆盯著老婦人。
麥姬早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我下次曾小心點的!美芙!」麥姬壓低了馨音說,雖然她明明知道沒有人會听到她講話,「要不然,他們大概就要開始說你壞話了,你也曉得道些人的嘴巴有多屬害,到時候不知道會暗中造出什麼樣惡毒的謠言呢!」不過,老婦人真曉得謠言中傷人的屬害嗎?
麥姬不禁搖搖頭,只要一想起這些年來,黑根太太所帶給她的痛苦,麥姬在繞過老婦人面前的時候也用不得什麼小不小心了。錄麥姬一踏出店門口,就頭也不回地衡了出去。管她听到背後的黑根太太發出一串尖慘的叫聲,然按砰地一聲摔倒在地之際,她只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好極!麥姬心想,當個隱形人的好處還真不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