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
一桶冷水由上空無情淋下,嘩啦一聲細碎地落在地上與一抹稍嫌縴細的青色身影上,一陣倒抽和哆嗦逸出口。
「去去去,你這死乞丐,離遠點,別礙了咱大爺的生意!」
「我不是乞丐。」
掌櫃蓄著山羊胡,頭戴褐色高帽,鄙夷的模樣顯示對來者的嫌惡。
「不是乞丐?」他蹲,皺著眉頭捏起對方一角衣袖,撇撇嘴。「這身衣服臭氣燻天,還說不是乞丐?有誰會穿這樣臭的衣服上街!」
甩甩身上濕漉漉的水珠,甩了水氣卻讓衣袖變得更加黏人,里里外外三層衣布完全黏在一起。
英氣雙眉與他瘦弱的身子顯得格格不入,鷹隼般雙目充滿浩然正氣。
「趕了幾天幾夜的路,有誰不是沾惹滿身塵埃?難道掌櫃的是以外表來評定一個人是不是乞丐?」他環顧四周,隨即伸手從圍觀人群中拉來一名挺無辜的路人。「那麼他是不是乞丐?」
「這……」掌櫃似乎有所猶豫。
眼前被「乞丐」拉著的,正是此城鐵鋪老板,成天打鐵,又與高溫火焰為伍,身上很難沒有難聞的氣味,衣服不因打鐵而被火焰灼破個洞實在很難。
「對呀,掌櫃的,你以外貌來評定是不是乞丐,實在有失公允。」
「是呀、是呀。」
圍觀看戲的群眾似乎也覺得自己成天與塵埃為伍的職業被污辱。
「那我們是否就不能上你的酒樓吃飯了?」
「對呀,掌櫃的,你似乎有些瞧不起人。」
酒樓掌櫃差點氣炸,臉頰泛紅。「我……」
「現在,我可以進去了嗎?」他餓死了!
酒摟掌櫃看了所有人,氣極了,卻不得不點頭。「請。」
男子正欲進酒樓好好飽餐一頓時,身後出現了喝止的聲音,阻止他進入。
「站住!御劍夫!」
男子無奈地翻白眼,不願轉身,卻不得不去面對。
「你真是像鬼一樣糾纏不休。」
「好說。」
排開眾人,來者手中的翡翠笛旋了一圈,巧妙地形成一圈瑩綠的環,挑著眉的笑,充滿了玩味與勝利的驕傲。
「我沒興致和你耗。」御劍夫握緊手中長三尺,刻著精細鷹鳳紋,劍柄處一朵花,孤獨地支撐著整支鋒利的劍,紅色絹絲結實扎住,美麗的花結隨著移動而搖晃,結穗迎風時而揚起、時而垂下。
這把劍對他來說顯然太大,若不是他從小學武,那雙手還能勉強提起這把劍,只是劍尾沉甸甸的快要拖到地面。
「御劍夫,你拋不了我的。」
御劍夫搖搖頭,走進酒樓,選了靠窗的涼爽地方坐下,店里小二頗不甘願地走來替他點菜,還不忘鄙夷地捏緊鼻子,露出嫌棄的表情。
「客……客倌,要點些什麼?」
「來壺龍井,和幾碟小菜,一碗白飯,一碗湯水。」
小二挑眉。「客倌,你是不是來錯地方了?咱們這里是酒樓,不供茶,若要喝茶,請到斜對面的茶肆去,那里多得是茶。」
「是呀是呀,人家這里不供茶。」原先喝阻御劍夫進店里來的男人也跟著走進來,大咧咧、一派瀟灑地在他對面坐下,手中翡翠笛旋了一圈。
「是呀,這位大爺說得是。」以貌取人的店小二看著來人身上的光鮮亮麗,大致猜得此人應該有所背景,否則不會穿著富商子弟才能穿的綢絹。哪像眼前的御劍夫,一身粗襖,還發著臭呢。
御劍夫替自己倒了杯水喝。
見御劍夫似乎專注地研究他手中的茶水杯,男人只好笑笑地向店小二吩咐。
「小二,來幾碟小菜、白飯、湯水和一壺酒吧。你們店里有名的是什麼酒就端上來。」
「是,馬上來。」小二興高采烈地將手中的擦巾往肩上甩,連忙奔下去準備。
「你也跑得真快,才一眨眼沒注意,你就溜了。」男人悠閑地倒水喝,他的話看似抱怨,實則是在調侃自己腳程沒御劍夫快。
御劍夫抬高手,就著杯緣看著對面對他似笑非笑的男人,突然間,他煩躁了起來,皺起眉頭,放下手。
「你好煩哪,華◇,你究竟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你願意什麼時候和我結義,我就何時停止。」
兩人看來未及弱冠,年紀也輕,大概才十二、三歲,還算孩童,華◇竟然就追著御劍夫要結義?
「我們才幾歲……」
他只不過與他在前幾個鄉鎮一同擊退武夷派菜鳥,救了空雲門的小尼姑,他就追著要與他結義,說什麼他們是最適合的手足,一同濟弱扶傾,共濟天下事,解救蒼生……
菩薩、佛祖,我究竟做錯什麼事了,讓華◇這家伙連跟了幾個鄉鎮還不死心,甚至還跟得很自得其樂。
「年齡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肯不肯、要不要。」
御劍夫無力地支著額。「你好煩喔,你家大業大,回家去幫你家里的人經營,不要整天跟著我跑。」
華◇一臉無奈。「沒辦法,你曉得我對那些都沒興趣,何況我家里人才多得是,不差我這一號人物,就算三天兩頭蹺家,也沒哪個人會注意到。」
「沒注意到那表示你家的確很大,所以你更需要留在家里幫忙,省得土地一寸寸縮小。」
「相信我,不會。」
御劍夫見他怎麼說,華◇似乎都不為所動,他只能支著額頭哀號。
「華◇……」
華◇微笑。「你現在是無病申吟嗎?」
御劍夫雙手握拳,仰天長嘯。「誰來救救我!」
「劍夫,事情沒那麼嚴重,只是找你當兄弟,有這麼困難,令你傷腦筋嗎?」
「你兄弟多得是,干嘛要找我?」
此時店小二前來上菜,空蕩蕩的桌面馬上補足了香噴噴的食物。
華◇替御劍夫倒了杯酒,也替他將筷子、碗擺好。
「我知道我兄弟很多,但我從沒有會武功又不愛洗澡的兄弟。」
御劍夫聞言瞪了他一眼。「你這是故意嘲笑我不愛洗澡?」他不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嗎?這種擺碗筷的事……不像是紈-子弟會做的……
「不,我並不是嘲笑你,反而佩服你。」
「佩服我?」這下子他倒是被搞得一愣一愣的。
「是呀,佩服你。」華◇想起了他的家庭。「在我們家,誰敢不洗澡?一天沒洗個兩次都覺得是罪惡,好像全部的人都感覺得到你沒洗澡,大家都視骯髒為最可恥的事。」
御劍夫嗤笑一聲。「你愛說笑,不是只有你家里的人會這樣,全部的人都是,而我,是異數,是這群人里的異數。」他指著自己的鼻頭道。
飯菜的香味飄到他鼻前,他忍不住食指大動,動起筷子夾菜吃。
華◇注意到御劍夫身上先前被酒樓掌櫃潑的水。
「你穿這身衣服,不難過嗎?」如果是他,大概會馬上崩潰。
御劍夫拉拉身上的衣服,「還好。」隨即低頭狼吞虎咽。
「等會兒上衣鋪子去買件干淨的衣服換上。」
「不用,那多麻煩,等會見站在陽光底下曬它一、兩個時辰就干得像酥餅一樣,一捏就碎了,何必多花錢買什麼衣服。」
華◇微笑搖頭。「你做事還是這般大咧咧,難怪是在江湖上打滾多年。」
塞了一口飯,御劍夫含在嘴里,驚訝地看著華◇。
「打滾多年?」
「有問題嗎?」華◇笑著。
好不容易將嘴里的飯吞下去,御劍夫忙著發難。「你說什麼在江湖上打滾多年?我才幾歲?我連行冠禮的年紀都還不到,能打滾幾年?」
「你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習武,到現在為止,你已經涉獵武學怕有七年了吧。」
御劍夫閉上嘴。是呀,他從五歲開始和義父習武、習御劍之術,到如今已快八個年頭,他的御劍法也大有精進……是沒錯啦,從五歲習武開始,他已算是武林中人了。
華◇仰頭飲盡杯中物,放下酒杯含笑看著皺眉的御劍夫。
「怎麼樣,我說得有沒有錯?」
御劍夫無言以對,只好埋頭苦吃。
華◇喚來店小二,吩咐他準備一條干淨的濕毛巾,順便也給了小二一筆為數不少的小費,小二高興的馬上替他準備一條濕毛巾。
接過濕毛巾,他遞給御劍夫。「把臉擦擦。難怪掌櫃的不讓你進來,真該讓你照鏡子瞧瞧自個兒的模樣,髒死了,活像個乞丐。」
御劍夫聞言,手指朝臉上抹了下,低頭一看,指月復果真黑了一層。
「連日為了躲你,東奔西跑的當然會黑。」擦著臉,他還不忘咕嚕一聲。「誰知仍舊躲不了你。」
「你不知道,我雇了私人報馬仔,他們會將你的一舉一動、行程向我報告。老實說,我追你追得毫不費力氣。」
御劍夫瞪大眼楮。「我怎麼不知道?」習武之人怎度察覺不出自己一路上被人跟蹤?那他還學什麼武!
「你不可能會知道的,那些人的輕功都在你之上。」他知道御劍夫除了御劍能力高強外,其他都只是三腳貓功夫,不夠精湛,所以他才能捉住這弱點跟蹤他。
「那你干嘛不找那些人學武功、結義?」御劍夫有些不高興。
「我只想和你結義,只想學你的御劍之術。」華◇有點皮皮地賴著御劍夫。
老實說,听見華◇這番說法,御劍夫是有點暗爽在心里,但他總不能讓華◇那家伙知道,否則他一定翹得更高了。
「怎麼樣,甘願和我結為兄弟了沒?」華◇支著下巴問。
「我問你一句,你習過武嗎?」他可不想和不會武功的富家子弟結為拜把兄弟,到時他還得照顧他,多麻煩。
華◇不語,旋了圈手中的翡翠笛。
御劍夫見狀不相信地問︰「你不會是要告訴我,這支笛子就是你的武器?!」
「正是。」
「一支笛子能做什麼?奏喪曲給敵人听啊?」
華◇朝御劍夫勾了勾手,湊近在他耳邊道︰「這支笛來頭不小,我能用這支笛子吹樂曲,曲子旋律像魔音般,能攻得敵方跪在地上求爺爺告女乃女乃。」
御劍夫一臉不信,睨著眼。「真的假的?」
「我可以現在就吹給你听……」
「別在這里吹!」御劍夫連忙制止。「這里人多口雜,我可不想多生麻煩。」
「你告訴我,你究竟到泉州來做什麼?這里是娘兒們才喜歡來的地方,你一個大男人來這兒做啥?」
「我要在這里定居。」
華◇聞言苦笑。「在這種到處都是繡線味的地方定居?別開玩笑了。」
「我的臉像是在開玩笑嗎?」
看著御劍夫一臉正經……「是不像。」華◇搖搖頭。「可是你一個習武的大男人,要定居也該是到武當、少林附近去定居,怎挑……挑這種女紅出名的地方定居。」
華◇徹頭徹尾瞧不起泉州。
「在這里買什麼都方便……你先替我找個胡同住吧。」
「什麼?你要住胡同里?」華◇大叫。
「很奇怪嗎?我不住胡同住哪兒?」
「我家在泉州有祖業,就住我那兒——」
「不用說了,如果你不幫我找,我自己去找。」御劍夫抓起劍,看了眼桌上的飯菜,下意識模模已飽撐的肚子。「這頓飯就不好意思讓你請了,咱們後會有期。」
「御劍夫——」華◇趕緊追出去,追到門口,他的鼻子踫著了御劍夫的背,沾惹一鼻子灰。「你怎麼突然停下來……」他模模鼻子。
御劍夫沒有說話,眯起眼看向不遠的街旁。
一名身上滿是補釘,一頭白簑、蓄著白胡的老人跪坐街旁,滿覆皺紋、骨瘦如柴的手正發著抖想拿起地上的白蘿卜。
「咦,我有叫你拿嗎?糟老頭。」
「求……求求你……行行好,老頭兒只剩這根白蘿卜可以掙幾文錢,求求你別糟蹋了它。」
這條街的惡霸手叉腰,仰天長嘯。「笑話!掉在地上就不是你的了,憑什麼要我別糟蹋了?」
惡霸一身光鮮衣著,看也知道又是一名仗著家里有錢,作威作福的紈-子弟。
「我就偏要糟蹋它——」惡霸使力地踩在籮卜上,旋轉幾圈,將蘿卜踩得稀巴爛。「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蘿卜——」老人老淚縱橫,伸手想從惡霸腳下搶救白蘿卜,可惜白蘿卜沒救回,手反而慘遭惡霸踩住不放。
在一旁圍觀的路人沒一個敢站出來和惡霸相抗衡,生怕自己會淪為下個受害者。
「你在干什麼!」
嬌小的女性身影一眨眼便沖進人群里,朝惡霸胸口揍了一拳,惡霸沒料到,整個人往後倒,跌在地上。
「你別以為仗著有你爹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小女孩反身扶起老人。「你沒事吧?」她左看看右瞧瞧,審視老人身上有沒有外傷。
「小姑娘,謝謝你,但是……」老人害怕惡霸會加害于小姑娘,頗為她擔心。
「你這娘兒們——」
惡霸狼狽地由地上站起來,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想對小女孩拳打腳踢——
「哎呀呀,不……不要……」惡霸側著身子,因為他的手正被人用力的往後扳。
女孩以為拳頭會落在自己身上,但預期的疼痛卻一直沒有出現,女孩才戰戰兢兢地微微睜眼。
原先如狼般洋洋得意的惡霸,此刻不僅整只手臂幾乎被人擰斷,臉上更滿覆痛苦的神情,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地發出哀號聲。
女孩高興地睜大眼楮,臉上因興奮而緋紅的雙頰,像隻果般漾在陽光底下。「好厲害!」
「大……大俠,饒命……」
「沒事欺負老人家做什麼?想要我把你這只手跟這只腳砍斷是不是?」御劍夫看不下去,在惡霸要出手揍那小女孩時,先一步制住惡霸的手。
其實他早就打算出手救那老人的,沒想到小女孩卻搶先一步,看來他得重新評估泉州姑娘的能耐了。
「我……小的知錯了……求大爺放了……」惡霸臉色鐵青。
御劍夫挑眉。「如果你保證不再找老人家的麻煩,我就放了你。」
「不……不敢了!」
御劍夫手一放,惡霸馬上逃到一側去,模著手臂。
「你……你照子給我放亮點,也不打听打听本大爺的名號——」惡霸對御劍夫放狠話,才說了一半,尾聲便不禁變調高揚,連忙跟踉踉蹌蹌地溜了。
原因是御劍夫早在惡霸放狠話時,便亮出他那把精雕的劍,劍鋒才亮了一半,惡霸便因為犀利的劍鋒而嚇得腿軟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