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十五年十月十二。為還太後生願,上諭禮部,停靈後將駕臨西泠山皇家金頂寺宿夜跪經,自國師起,三品以上大臣及五服內宗室延後一日隨行。
十月十四,太後停靈,皇帝皇後由兩千禁軍護送,起駕出京,前往西泠山。
素白裹青的浩蕩隊伍,自京西定安門出,預計中途在菩吉鎮駐蹕一晚,次日中午抵達金頂寺。
在皇帝與皇後起程後的第二天凌晨,以孟釋青車駕為首的第二撥隊伍也離開了京城。
當然,那輛儀仗華美程度不下于天子的馬車中,坐著的並不是孟釋青本人。
此時此刻,當朝國師正穩坐在他的府邸中,好似一個垂釣的老翁般等著魚上鉤。
如他所料,重臣與親貴們的車隊出發後不久,距西泠山僅半日路程的盤山營首先出現了異動。由四名總兵率領的四千兵馬偃旗息鼓,更換了軍服,暗中向西泠山方向進發。
下午,除一千人留守外,另外三千盤山營兵也離開駐地,但令人不解的是,這隊人馬在西泠山與京城之間的一處岔路口停了下來,仿佛是在準備接應,又仿佛是在等待友軍。
與此同時,靖山營、烏柳營、和浦營等八大營盤都有一到兩千不等的隊伍出動,而且行動的方向不確定,有的向西去西泠山,有的朝東去扶栩鎮,有的到岔路口與第二隊盤山營會合,有的竟是朝京城前進的,讓孟釋青一時竟無法判斷這是個什麼態勢。
但令他心驚的是,這些隊伍雖然零散,但加在一起人數竟已過萬,只是不知為何東一塊西一塊的,沒有整合在一起。
京都一萬禁軍,隨皇帝去了兩千,隨群臣又去了兩千,此時留在孟釋青身邊的只有六千干。原本以為對手既然千方百計要在京城之外動手,兵力一定不足一萬,所以這六千人本來是準備螳螂捕蟬時當黃雀用的,沒想到八大營盤都有異動,又低估了對方人數,此時再從檄寧軍調人最快也要兩天,所以這六千人是死活不敢放出京城去的。
不過盡管情況超出意料之外,對方還是不知道孟釋青本人竟不在隨行的車駕行列中,憑此一點他已可立于不敗之地,所以他仍然可以耐心地等,等所有心生叛意的人露出真面目。
然而兩個時辰後,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探子來報,駐于松潭的泰磯營也出動了一千人馬。
泰磯營的總督孟戰青,是孟釋青的親弟弟,一向忠心不二,就算天下人都反了,他也是最後站在兄長身邊的人。
所以在接到此項探報的那一瞬間,孟釋青意識到自己已落人了對手的圈套中。
毫無章法被調動出來的八大營盤,不過是迷人眼目的煙霧,而在京城按兵不動準備釣魚的自己,卻早已失去最寶貴的先機。
孟釋青立即派出四千禁軍飛速趕往西泠山,同時下令孟戰青親率五千人馬同時出動增援,京郊其他營盤的總督全數進京。
兩天後,他得到一個令人咬牙切齒的消息。
護送皇帝皇後的兩千禁軍,剛到西泠山不久就遭到了四千盤山營兵的猛烈攻擊,損傷大半,自然再也無力控制住陽洙。而西泠附近大縣大鎮有七個,人口眾多,月兌離了禁軍控制的皇帝皇後去向不明,就如同水滴融人了大海。頓時杳無蹤跡。
而奉命來到京城的八大營盤總督,都拿出了兵部調度行動的公文。
公文雖都是偽造的,但符印卻幾可亂真,而且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命領,比如某某處出現盜匪,派一千人去征剿啦,某某處饑民鬧事,派兩千人去鎮壓啦,諸如此類,是各營盤經常接到的那些調令,總督看了公文,根本想不到會有假,便隨意指派了總兵去執行,以致于到處都是異動,擾亂了孟釋青的判斷,以為對方兵力眾多,從而不敢將身邊的六千禁軍派出。
而且這樣一來,除了兼任盤山營總督的沈榮大將軍已確認反叛以外,其余七個營盤總督中是不是還有真的反叛者也分不清了,只好一例降薪責罰。
專政數十年的當朝國師孟釋青,面臨了他從未遇到過的最嚴重的政治危機。
重熙十五年十月十八,朝廷明發詔諭,宜大將軍沈榮于太後祭禮日兵亂,致使皇後被害,聖上受驚患疾,病臥後宮不能接見外臣,故而嚴令各州府追捕潛逃在外的沈榮及其同黨數人。
伴隨著這道明發的詔諭,還有一道由孟釋青親擬的密令也在最短的時間內下達到了他遍布各地的心月復手中。
在這道密令中,孟釋青下令不計一切代價,搜拿一男一女兩個年輕欽犯,並隨附了兩個人的圖像及所有體貌特征。
雖然有一些人敏感地認出了這兩個所謂欽犯的真實身份,但卻沒有任何人敢開口對此發表一個字的評論。
因此在各地如煮開鍋般沸反盈天地緝捕逆黨時,一股更激烈的暗流卻在無聲涌動著。
在西泠山附近十天行程內的所有府縣,受命實行了所有不在戶籍的外地人都必須盡數前往官衙中報備的制度,小到各級村鎮都設了關卡,稍微解釋不清來歷或略有嫌疑的人都悉數被收押,等待京城方面搌國師特使前來審查勘別。
原本就因世道慘淡而生意欠佳的客棧酒店,這下因為時不時就有客人被查房的官兵拖走,而顯得更加門可羅雀。那些本就是以游走于各地間獲利謀生的商人或賣藝者更是淒慘,他們幾乎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會先去衙門里住上幾日。
「孟釋青這次,可真算得上是不惜血本呢。」
「是啊,看起來確實是天羅地網,如鐵壁一般。不過如今的世道,饑民流丐如此之多,像這種程度的搜捕,地方財力到底能支持多久呢?」應崇優語調淡淡,可看向陽洙的目光之中,卻滿含贊賞之意。
從孟釋青的手中成功逃出,對于這個自幼便被權臣如傀儡般掌控著的少年來說,仿若是月兌胎新生般,來到了一個迥然不同的天地之中。連僅在宮中生活了兩年的應崇優自己,都覺得心情難以控制的激動,可陽洙卻自始至終都表現得極為沉穩,縱然在生死一瞬,危機迫在眉睫之時,也未見有絲毫的失控。
未來的太傅欣慰地看到,他這個普天下最尊貴的學生,已經成長到自己的預計之外去了。
「我想孟釋青就算拼盡老本,也要支撐到捉住我,或者端妃臨盆的那一天。」陽洙端起桌上已冷掉的茶水一飲而盡,「以他算無遺策的風格,多半還會同時加緊張實力,以準備將來要是捉不到我時,大家兵戎相見。」
應崇優點了點頭,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聊下去,而是將頭轉向窗外,看著黯淡暮色下的簡陋中庭。
「孟釋青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們在這里吧?」陽洙笑了笑。
「在席卷天下的搜捕風暴中。京城反而像是風眼一樣,處于漩渦的中央,卻又最是安靜。」應崇優抬手看看自己身上巡衛司官兵的制服,不由也跟著笑了起來。
從潰散的禁軍手中逃月兌後,這師生二人在西泠山的後崖與前來接應的應霖踫面,直接在第一時間潛回京城。兩天後,由于禁軍在盤山營攻擊下折損了近一千的人手,所以從巡衛司的老兵中征調了一批進行補充,讓巡衛司自己重新召新兵填補,應霖就趁機讓陽洙二人用事先準備好的身份補進了巡衛司中,成了眾多下級兵士中的一員。
在一千多名健壯的年輕新兵中,經過矯飾的兩人一點也不顯眼,不僅沒有引起絲毫懷疑,反而很快融人了角色,才一個多月,就交上了一批新朋友。
對于陽洙能這麼快地遮掩住自己尊貴的皇族氣質,適應軍營里相對艱苦許多的生活。應崇優心中也是極為佩服的。只不過……
「今天操練的時候,你也太出風頭了一些,以後要小心些,別忘了,你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巡衛官兵啊。」
面對崇優的責備,陽洙哈哈一笑︰「孟釋青這一陣子到處派特使去審查各地的疑犯,禁軍不能動。都是靠咱們巡衛司的人去護送,應霖不是說等下次有去平城附近的特使時,就派咱們倆去當護衛嗎?要是現在不表現得優秀一些,幾千的巡衛官兵,憑什麼指派咱倆這種新兵去當差?你說是不是啊,小虎哥?」
應崇優有些哭笑不得地瞪著這個有時很穩重,但有時在他面前卻又淘氣得不行的少年。不知是不是該怪應霖,這次兩人被補人巡衛司里,頂替的兩個人是應霖挑的,一個叫李城。一個叫張小虎,陽洙對這兩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很是喜歡,從那時起開口閉口就是「小虎哥小虎哥」的,就好像叫著好玩一樣。
正在這時,院子突然喧鬧呼喝起來,應崇優剛從視窗探頭去張望,就有人喊道︰「李城!小虎!吳領隊他們在操練場比賽摔跤,去不去看?」
應崇優剛準備回答說「不去了」時,陽洙已經靠了過來,大聲道︰「要去!等等我們!」說著一把捉住崇優的手,將他拉了出去。
等他們趕到操練場時,這里已擠了近百個來看熱鬧的官兵,大家自覺地圍成一個圓圈兒,圈內已經扭在一起的兩個大漢,就是巡衛司四個領隊中最以勇悍著稱的兩個。
「看樣子吳領隊要贏了!」
「不見得哦,紀領隊的耐力是最強的,只要他沒倒,說不準誰贏……」
「發力了!發力了!你看吳領隊的腿……」
「退後退後!不行啊,要出圈子了!」
「哇,贏了贏了!」
歡呼聲中,鐵塔般的兩個北方大漢以微弱的差別分出了勝負,兩人都站了起來,相互擊擊掌,環視四周一圈兒,喝道︰「有沒有人要來試試?」
因為巡衛司與禁軍不同,官兵之問的關系相對要融和得多,所以听領隊這樣一問,底下頓時有十幾個躍躍欲試的聲音應答。應崇優趕緊眼疾手快地捉住陽洙向前擠的身體,狠狠扭住他的胳膊。
跳出來挑戰的兵士雖然都是健壯的漢子,但顯然跟兩個領隊不是一個級別,最強也不過相持了兩三回合便敗北,所以漸漸的,兩位領隊已退出戰團,士兵們相互之間開始捉對較量。但周圍的吶喊加油聲仍是震天,不斷有新人跳出來加入,斗至酣處,有人月兌了上衣赤膊上陣,較上勁兒來時,縱然汗如走珠青筋出也不認輸。陽洙自小生長在幾乎沒有男性氣息的宮廷中,幾時見過如此陽剛的場面,情緒不由自主便高昂了起來,顧不得應崇優拼命朝後拖他,高聲道︰「我來試試!」
「你根本沒學過摔跤,試什麼試?」應崇優剛喝阻了一聲,旁邊已有听到的人笑鬧起來。
「讓李城來嘛!這小子昨天耍的槍法不錯啊,應該是把好手!」
「是啊小虎,李城是你什麼人啊,總看你管著他!」
「李城好樣的,先來跟我摔一把!」
「這小子沒學過摔跤,當心他急了上腳踢啊……」
一片哄笑聲中,陽洙站到圈中。環視了周圍一眼,竟向兩位領隊一拱手︰「請!」
吳、紀兩個領隊這段時間分管操練新兵,都很欣賞這個武藝出眾的年輕人。此時見他以初學者身份,竟敢向自己挑戰,不由對視一笑。交換了一個眼色後,吳領隊邁步而出,回了禮,穩步撩衣,將下擺朝腰間掖了掖,拉開了架式。他是京城中公認的摔跤第一好手,連旁邊幾對正在比試的人一看他又要出手,都紛紛停手圍了過來。
雖然剛才在一旁仔細觀察過,但陽洙畢竟是初學者,剛一搭上手,不知怎麼就被一拉一送,向外跌去,翻了一個滾兒立起身來,盡管沒有受傷,好勝心卻已大起,眼神也凝重起來。
摔跤是一項力量與技巧並重的運動,對于力量的收放與肌肉的敏感度要求很高,動作看似簡單,卻有由抱、踢、絆、纏、推、拉、壓、提、捉等三十多種基本動作演變出的一百多種招法,不是初學者單靠旁觀就能輕易把握其中精髓的,所以盡管陽洙精神集中專注,一時也難以佔到上風。
當陽沬第十七次站起身,穩穩地擺好架式時,不僅現場吶喊聲更盛,連吳領隊也不由露出一絲贊賞的笑容,朝他點了點頭。眼看著第十八回合的較量就要開始,小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嗓子︰「應副統領到——」
現場頓時一靜,兩個領隊趕緊拉拉領口袖口,越眾而出,向上司迎去。
應霖只游目了一圈兒,大概就明白是個什麼場面,眼角瞥見應崇優有些難看的臉色,唇邊不禁一翹,順勢呵呵笑了兩聲,道︰「兩位領隊,又陪弟兄們練上了?」
「是啊,閑著沒事兒,練練!」吳領隊笑著回了話。
「哦,」應霖的目光瞟向還站在場中央的陽洙,「這位兄弟看著不太熟啊?」
吳領隊忙介紹道,「他叫李城,一個月前補來的新兵。雖然差些歷練,但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功夫好,人也聰明!」
「吳領隊看得上的人,一定沒錯兒。」應霖淡淡說了一句,便轉了話題道,「上面才發來一道函令,叫我們巡衛司指派二十名得力的人,護送鎮撫司孫中大人去一趟菖仙關,明天就啟程。鄭統領的意思就請吳領隊辛苦一趟了,沒問題吧?」
吳領隊忙挺胸抱拳,高聲道︰「是!請大人放心。」
「準備挑哪幾個弟兄去啊?」應霖似乎是隨口般地問了一句。
「哪用得著刻意挑,隨便帶誰去都行啊。」
「嗯,」應霖一笑,視線仿佛無意般掠過陽洙,「哎,你剛才不是說這小伙子不錯,就是少歷練嗎?正好這個機會,怎麼不帶出去見見世面?」
吳領隊不疑有他,一拍腦門道︰「沒錯,這不就是個機會嘛。李城,準備準備明天跟我一起啟程。」
陽洙抱拳道︰「是!」抬頭等了等,見應霖跟兩個領隊吩咐了一些其他話後,竟一起轉身向外走,似乎打算就這樣離開,忙上前一步,問道︰「那小虎呢?」
應霖此次只安排一個人走,顯然是為了更不著痕跡些,以免同時派出兩個新兵引人疑心。像陽洙這樣聰明敏銳的人,應該能察覺到這份用意,卻不知為何問出這樣一句話來,應崇優急得臉色一白,忙朝他連使了幾個眼色。
可是無論他怎樣暗示,陽洙都好像沒有看見似的。他仍然站在原地未動,方才摔跤時興奮的情緒已經從他身上褪去,整個人看起來平穩而又冷靜,直視著應霖的眼楮道︰「小虎不走,我也不走。」
「放肆!」吳領隊雖然弄不明白這個年輕人怎麼突然腦袋抽起筋來了,但為了不要觸怒長官,他還是立即斥責道,「受命外出,你以為是干什麼?實在是太……」
「吳領隊,沒什麼關系,」方才一時被問愣住的應霖這時已回過神來,但對于陽洙直視過來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一下,轉頭清了清嗓子,問道,「誰是小虎啊?」
「啊,就是那個人……他們兩個是同鄉,平時感情好……都是屬下管教不嚴……」應崇優也忙上前道︰「都是我不好,平時總跟他說想出城走走,所以他才……請副統領責罰……」
「算啦算啦,感情好,想一起同行也是人之常情嘛,又不是什麼要緊的差使,就讓他們兩個一起去吧。」應霖打了個哈哈,拍拍吳領隊的肩,「別管他們了,你快跟我一起去向鄭統領大人回話吧。」
吳領隊忙答應著,兩人並肩向外走去。紀領隊陪送到門口,行了禮退回來,險一沉,怒道︰「李城!你剛才在干什麼?派你出京護衛特使大人,你以為是玩呢?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幸好今天來的是應副統領,一向對下寬容和氣,要是換了鄭統領,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陽洙目的達成,此時低下頭一言不駁。吳領隊斥責了一番,也覺得稍稍解氣,便沒再繼續追究,喝令眾人散去。
因為同營房的室友們此時都已回來,談話不像方才屋子里沒有其他人那般方便,所以應崇優在院中的桔子樹下就停住了腳步,回轉身來瞪了陽洙一眼,正想壓低嗓音責備他兩句,雙手就已被那個少年一把攥住。
「其實,」陽洙凝視著面前那雙微含慍怒的眼楮,「我並不知道讓你留在這里和讓你跟我一起走,哪種選擇更危險,我只知道……我不想和你分開……」
應崇優被這句話當頭一堵,眼楮和心口都不自由主地一熱,滿肚子要訓導他謹言慎行的話頓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張了幾次嘴,最終還是敗在了那抹有些撒嬌意味的微笑下。
這孩子,已經越來越知道該怎麼對付他的老師了……
在兩年多凶險頻出的宮中生活中,應崇優早就發現陽洙是一個運勢很強的人,好像真有那麼點兒真龍天子受上天護佑的感覺。這次也一樣,兩人以護衛身份跟隨國師特使孫中出京的過程極為順利,沒有遇到任何懷疑和障礙。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這一段時間受孟釋青指派前往各地核查被捕疑犯身份的特使就有十幾個,他們一行人本身並不特別顯眼,更重要的是,孟釋青及其幕僚們原本就沒有想到千方百計逃出京城的兩人居然會在第一時間跑了回來,沒想到在宮中生活了兩年的當朝皇後居然是個男人,更沒想到那個嬌生慣養的小皇帝居然能禁受住嚴格的軍事操練,所以哪怕他們再多疑,也不會把半點疑心放到這批巡衛司的新兵身上。
「回京城填補進巡衛司這步棋走的真是妙啊,」趕了好幾天路,入宿館驛之後,陽洙悄悄湊近正在鋪床的應崇優耳邊,夸獎道,「這是太傅的計劃,還是你出的主意?我想一定是你吧,小虎哥?」
應崇優淡淡笑著搖了搖頭︰「我哪有這麼能干?听應霖哥說,提出這個建議的,是父親手下一個極出色的年輕人,名字好像叫鏡由。據說父親曾夸他是不世出的奇才,說他如逢時運,定可成為一代名臣。」
「有這麼厲害?」陽洙挑了挑眉,「什麼時候我也見見他。」
「你放心,」應崇優笑道,「要是不見你這個未來的名君,他再厲害也當不成一代名臣。父親識人的眼光一向很準,我相信這個鏡由絕對是可為陛下江上效力的棟梁之才,若是你們君臣相處得好的話,當能一齊名彪青史,萬代流芳呢。」
陽洙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嗯?」應崇優有些驚訝地側了側頭,「哪里離譜?你不是一直說要當一史留名……」
「我不是說這個離譜,」陽洙伸手拉了拉崇優垂在胸前的一綹頭發,「我是說,要一齊名彪青史,怎麼也該是跟你吧?什麼時候輪到其他人了?」
應崇優頓時一怔,雖然胸中立即騰起了一股熱辣的感覺,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感動的情緒,低聲勸諫道︰「陛下中興之路剛剛開始,四方賢才將不斷歸人你的麾下,有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用人之道貴在能夠……」
「好啦,」陽洙有些無奈地翻了翻眼楮,「趕了一天路你不累嗎?明天還要早起呢,睡吧,小虎哥!」
說著把外衣一月兌,鞋一蹬,就翻進了床鋪里。
應崇優看他沒有興趣,也不再多說,上前幫陽洙蓋好被子,退後幾步。
「你去哪兒?」
「睡覺啊。」
「你要睡哪里?」
「這是雙人房,您沒有看見這屋里有兩張床嗎?」
「有兩張床就一定要睡兩張啊?過來這邊睡!」
應崇優嘆了口氣,「您不是已經習慣一個人睡了嗎?」「誰說我習慣了?在巡衛營是八個人的大長鋪,這一路上又沾特使身份的光全體住的是單間,好不容易今天房間不夠讓我們倆一起住,你為什麼還要另睡一張床?我們在宮里不都是一起睡的嗎?」
「宮里不一樣啊。」
「怎麼不一樣?……啊,這里床比較小,可你知道我睡相很好的,不會擠著你。」
應崇優覺得有些無力,「明明有兩張床卻只睡一張,要是不小心被人發覺會引起疑心的。」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從床上跳下來,走到另一張床邊,將被褥翻零亂,又在枕頭上壓了幾道印痕,這才回到自己床上。
「你這是……」
「這就看不出只睡了一張床啦。我們倆是資歷最淺的新兵,每天都必須最早起床,會有誰發現?」
「關鍵不是這個……」應崇優一向口齒敏利,但此刻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正擰著眉頭考慮怎麼措辭,陽洙突然把臉一沉,冷冷道︰「你不要再傷腦筋了!其實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從離開皇宮後你就開始刻意地疏遠我,現在看來這不是我的錯覺,我到底有什麼地方讓你覺得不滿?」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語氣中已有掩飾不住的怒意。
崇優對于少年毫無預兆的翻臉有些吃驚,忙道︰「沒有這種事,我一直都……」
「不想疏遠我的話就過來睡!」
雖然這句話听起來有些孩子氣,但陽洙炯炯的目光和臉上嚴肅的表情卻表明他是認真的,站在床上俯視過來的高度也更增添了少年天子的氣勢,應崇優不由地重重閉了一下眼楮,喉間有些干澀地咽了口口水,低下頭去。
在良久窒息般的靜默後,年輕的帝王之師終于重新將視線抬起,聲音有些低啞地道,「抱歉……在宮中,我有我必須扮演的角色,但一旦月兌離宮廷,君臣之不宜再過分親呢。請您見諒。」
陽洙的目光立即像是利箭一般地扎了過來,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說,這兩年在宮里,你只是在我面前扮演一個角色嗎?」
「……您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既然當時易裝為皇後,難免要跟皇上有一寫親密的動作,可是現在我已經恢復了應崇優的身份,如果再繼續像以前一樣跟皇上相處,實在是不妥當啊。」
陽洙用力哼了一聲,氣呼呼道︰「我明白了!你想說的就是,其實你從來都不想跟我親近,只是不得已才勉為其難地做做樣子,現在好不容易掙月兌出來了,終于可以把我推得遠遠的了,是不是?」
「陽洙……」
「在宮里……當我傷心的時候你把我抱在懷里,當我做惡夢時就把我搖醒,如果我睡不著覺,你就跟著整夜不睡陪我說話,我練功受了傷你給我洗傷口搽藥,還有在面對孟釋青時永遠站在我身邊……難道這所有的一切,對你來說都僅僅只是在扮演角色而已嗎?」陽洙的胸口一起一伏,眼楮忍不住開始發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對我那麼好!」
應崇優無奈地看著發脾氣的少年,心里又慢慢軟了下來,上前握住了他手。陽洙賭氣甩了一次,沒有甩掉,就不再動了,只是把臉扭向一邊。
「我對陛下的關心,自始至終都是真情實意的。但是對您來說,未來還將有無數的臣子來到您的身邊,他們每一個對您都會是無比地忠誠,願意把一切都奉獻給您。所以您必須習慣以君主的姿態來對待臣子,既要重視他們,又不能太親近。您明白嗎?」
「可是你又不是普通的臣子,你是崇優啊。」
「我知道,」應崇優向他展露柔和的笑容,「雖然必須要跟陛下睡在不同的床上,但崇優對陛下的忠心,是一絲一毫都不會改變的,這一點請您相信。」
「我……」陽洙仍然覺得應崇優的說法听起來有些別扭,但被一張讓人如此心動的笑臉在眼前晃著,也沒有辦法再繼續發脾氣,只好重重地倒在床上,把床板擂得砰然作響。
應崇優保持著臉上的微笑,抬手為他放下床帳,隔斷了里面那燃燒般的視線,緩步退回到另一張床鋪邊,輕輕坐下,月兌鞋,將雙腿提上床。
當自己床邊的幃帳也合掩住後,應崇優面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抬起一只手用力按在胸口上,臉上涌起一片重重的陰雲。
陽洙感到惱怒,是因為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所表示出的親近總是被拒絕;而應崇優的煩惱,卻在于他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其實,現在還可以稍稍放縱自己一下,還可以躺到那溫熱的、充滿彈性的年輕軀體旁邊,听他在耳邊低聲笑語,感覺他穩定有力的心跳,讓他的手臂環饒上腰間,在相互依偎中緩慢而又安適地沉人夢鄉……
因為無論何時,被人依戀的感覺都是甜美與溫暖的。
可是不行。
也許陽洙還不知道為什麼不行,但應崇優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從兩年多前進宮時開始,那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要躺在他身邊。就必然要抱著他人睡,當時只有憐惜和同情的感覺,所以常常輕柔地回抱,低聲地安撫,就好像是在慰終自己受委屈的幼弟一般自然。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化悄然而至,他漸漸已不再能按受這種親密的身體接觸,有時只是小小的踫觸,都會讓他產生難耐的灼熱感,心中煩悶。
作為過來人,應崇優並非沒有經驗,所以他很清楚這種感官上的變化,實際上意味著什麼。
當他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陽洙對自己的感情時,他反而開始越來越控制自己的言行。
他們一個是君,一個是臣,這種關系早已注定,無論禁受什麼樣的痛苦,都不容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