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豐兒找到機會跑了。
逃離那些莫名其妙的大人、沉重艱難的功課,那種種復雜糾結的關系,那座悲情卻驕傲的孤寨。
他們說,他那素未謀面的爹爹是個英雄。
他們說,他那同父異母的大哥是個將才。
他們要他接續他們的壯志未酬,他得繼承爹爹的身分與大哥的名。
「主子,你在那兒?」呼喊由遠而近。
來了!豐兒縮了縮,濃密大樹藏起他小小身影。
「主子,出來吧,屬下有愧,已自請嚴懲了。」說話的武師父少了一只胳臂,臉色慘白,傷處兀自滴血。
「主子受了什麼委屈?跟師娘說,讓文師父替你作主……」溫雅俊逸正值壯年的文師父竟一夜華發,眼眶泛紅,跟在身邊哭著的文師娘亦血絲猙猙。
「主子餓了吧?鏡鎏這兒有熱騰騰的糕餅喔!」
「豐兒,別躲了,」太叔公第一次這般喚他︰「以後便按時讓你跟你娘見面好麼,你娘惦著你,都哭暈好幾回了。」
「主子,咱得听您啊!」
「主子,復國的希望全在您啊!」
「主子,咱寨里的一代血仇得靠您報啊!」
「主子,我父我夫我子全隨您爹爹哥哥去了吶!」
「主子呀……」
「主啊……」
男女老少,幾乎他認識的人全放下工作出來尋他。
全變了一個人,呼天搶地,像失了魂。
「不要!」豐兒心里抗拒,抱住頭,瑟瑟縮著。「我只要跟娘好好過日子,我只要好好孝順娘疼娘,其他什麼都不要……」
「兒啊!」是娘!他看見娘了!被人攙了來,還有自小最疼他的居明叔叔。
可,為什麼他們要綁著他,還打了他?!居明叔叔雖是外國人,可從來就好生照顧他和娘,比爹爹哥哥還親呀!
「豐兒,說不過、咱說不過的,」娘看不見他,對著蒼天踉蹌身子。「你得出來證明你是你爹的孩子,幫娘證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你狠心爹爹留在世上的最後骨肉,你是為娘這生清白的唯一希望吶!」
踫──
她摔下床。
「任家酒肆」的客房她睡不慣,夢境里淨跟著豐兒遭遇哭。
嗚,光想還是難過,豐兒好可憐,連他最愛的娘親都只記得跟他要東西。
「——,我進來-!」望江關推門而入,手上一盆涼水,見她連人帶被蠶蛹般坐跌地上,不覺好笑。
她沒反應,恍惚看望四周。
怪了,明明記得自己是黃昏時給望江關送來換洗衣物,正巧頭人會議休息用膳,她也湊熱鬧喝了兩杯……然後……唔,頭好痛,窗外怎麼變作白日了?
「知道宿醉難過了吧,看你下回還敢不敢亂喝酒!」望江關笑說,見她呆滯,臉面涕淚縱橫,索性扭了布巾送上。「算算時間你也該醒了,喏,自己擦擦。」
早習慣她換床便睡夢不靖,心疼歸心疼,並未多問。
「你幫我擦。」她忽然伸手,望江關沒有防備,整個人給拉著也靠跌床沿,與她面對面坐著。
瞧他,眉頭蹙得老緊,每回來「任家酒肆」開會都這樣。
而且在外人面前就擺出一副不親不即的爹爹威嚴,像方才,進門還先扣問,她身上哪一處他沒看過,迂腐!
「——……」他知她心,格外無奈。
但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她干淨,他任她,卻由不得自己。
「好嘛好嘛,這寨里就屬主子最大,拗不過你!」她嚷嚷,接過濕巾,攤開,卻一古腦往望江關臉上張來。
「呃……」沒料到她有此一著,整個愣住。
「別動,閉上眼楮歇歇,」小手輕隔方巾熨貼,「現在你的世界再大也不過這份涼意,其他別想。」
盛夏褥暑,窗外唧唧。
「你啊,真是被寵壞了。」他的聲音埋在布里,含糊不清。
胸口卻暖暖地,一股腦全往臉沖,對著涼巾正好。
她吐舌,想起前兩天才學會的一句諺語。
叫……對了!
「作賊的喊抓賊」……
唔,可以這麼用嗎?算了,只要能讓他暫時放松便好……
「雲表姨,這酒真能幫你多賺錢嗎?」
午飯過後,任雲娘留她作伴,反正家中無事,她也樂得待著與望江關近些。
「我那賊表弟跟你說了啥?」任雲娘斜睨她,還好不帶火氣。
有回她為了夫婿潭十洲跑來找望江關吵架,怪怪,她頗慶幸那時正廳還維持議堂用途,所以只有簡單炕階沒有家具,告大娘還在一旁閑說風涼,嘀咕這恐怖女人還是外嫁番蠻好。
「唔,沒什麼啊,就說這酒特佳,而且廉價供應,教你「任家酒肆」生意越做越大,旅店、山海接駁、票號……最近連海上護鏢的生意都兜了來。」她只轉述望江關話里一半,而且加油添醋哄任雲娘開心。
事實上,望江關說的是──「平常給你喝的是對過水的茅梨酒,性和、酸甜,尤其安神補氣;這任家特制的留人醉可是雲姊制來誑生意的,初喝只覺滿口留香,未即兩巡,待後勁上沖,就非得往「任家客棧」繳錢留宿不可!」
任雲娘淡淡一笑,攜了她手步出酒窖,隨即更往地下深入,沁涼舒服襲來。
「賊表弟命變好了,收了你這知心女娃當家人。」說話間,任雲娘打開冰窖。
「雲表姨,」她不自覺甩開她手,問了許久以來便想不清的困惑︰「為什麼你都要叫望……呃……叫爹爹「賊表弟」啊?」
最初語言不通亂猜,還以為那是望江關的別名,後來慢慢懂了,又發現望江關和任雲娘關系微妙,吵歸吵,每回頭人會議前總還是私下互訪,和潭十洲、任疏狂四人沙盤推演,會議間便作戲講著事先說好那套。
「和你一樣,不習慣-……」任雲娘笑說,鑿了一塊清冰,分了一半給她。「我打小就和他不親,甚至還有些恨他。」
「啊?!」冰塊含在嘴里,酸涼的卻是心。
「也或許,不該說是恨他吧,我恨的是那些讓我娘郁悶半生的人。」銼銼,任雲娘繼續鑿弄冰磚。
鏘鏘……鏘……鏘……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望家寨不但沒有下村,就連南村,也只有一些不成組織的西島流民,遭海難來的,船身受損嚴重卻苦無材料修補,而且被上村那些望家長老們當作化外之人,連以燕窩、海豹皮交換日用品都要被限制再三。」
任雲娘鑿完需要用的冰,兩人卻都沒有移步的打算,上頭炎熱,又得對著一屋子火氣忒大的頭人裝笑賣傻,她早年是為了夫婿討爹親歡心這才次次作陪,近來望家寨逐步擴張海上勢力,熟知遠洋海域的潭十洲也因而愈顯重要;四個月前,下村正式由上村分劃,頭人會議僅以對半比例,卻礙于下村村人加外來客商全港罷市請命,這才逼著長老做出裁決,正式委派潭十洲出任下村頭人。
「然後呢?」她問,任雲娘講故事比告大娘她們好听多了,該罵就罵、該貶就貶,傳出去也不怕人知道,她喜歡這般干脆爽月兌,多希望望江關身邊都是這種人。
「然後……然後有年夏天,海上忽有颶風來襲,剛剛才遷到漁村的望家長妻們不明海象還糊涂出海,結……」瞥見她一臉專注,任雲娘自打嘴巴。「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剛來兩年,這些陳年舊事你該是不懂的。」
她沒說其實望江關平時已為她講述不少,只靜靜听著。
同樣事情由任雲娘講出來會有不同心思,因為這樣,她也了解望江關更多。
最早最早,望國遺民剛剛定居有無灣的時候,望家寨只有上村,不,那時該叫「主村」,以望江關現在所住的主屋為中心,村民們或是牧馬或是種粟,近山地方亦辛苦開墾,從苗人那學來築渠植茶技術,間或點綴果蔬棉麻,一切以自給營生為目的,就連婚姻,也是幾家大姓長年互婚,尤其排拒異族。
後來,悲劇發生了,村里出生許多像天缺般的畸形兒,有的肢體不全、有的早夭,原本便因人口有限而發展有限的望家寨突臨滅族厄運,大伙都慌了。
那時候,掌政主子是望江關的父親,二十初頭,英風颯爽,在族人心中是個天神般的英雄人物,他親擬「望大苗小」政策,並且率先向白苗族下聘結親,將結襟多年感情甚篤的妻子送往當時還荒蕪人煙的海邊地……
漸漸,望家寨里異族樣貌的人口越盛。
漸漸,遠離主村徒有名分的望家姑娘越多。
漸漸,主村里由苗妾孕育的長子一個個出生並由律法命令元配收養。
漸漸,海邊地聚集成村……
以望江關的母親為首,一個個要不變成背海望山的女人,就是得冒著私通罪名與鄰近的西島男人交好。
「像我娘,成婚不到三日,便清清白白被送往漁村,還來不及搞清楚婚姻是怎麼回事,主村那便送來個早在成婚前便暗結珠胎的苗子,」任雲娘語氣不爽,忿怨已久。「所以我從來便不去問我親爹是誰,到寧願真是現在的爹,也不知那賊表弟的爹爹是歪了心肺還是短了肝腸,竟想出這等對策。」
她看著,腦中驀地想起望江關談起這件事的表情,淡淡地,似有困惑,卻有更多哀傷。
「有時我站在這屋里,看著我爹娘牌位,看著這屋里該是他們新婚燕爾便未更動的擺設,」他慘笑︰「我真不懂,即使那是通疏事理解決問題的好策,為何我爹可以這般不近人情地推行出來……」
納白苗為妾,是為殷實人口;遠元配離村,是為杜絕;離苗母親兒,是為鞏固長妻;粗看來高明有序的謀略,卻是一樁樁淒慘悲涼的家族-秘貫徹而成。
應得感情的就少了名分,該有名分的便求不到知心,一切由鼓動的公議作定,抗議不行。
「呵,瞧我,老跟你說這些。」任雲娘忽然搖頭,自顧自笑了。「你年紀還小,一定不明白我娘她們這些上一代女人幽怨什麼,總之,後來繁衍出來的問題越來越多,西島來的移民也漸漸在這村寨發揮作用,長老們不再禁止族女外婚,也才有現在的南村和漁村。」
「我懂,而且人不小了,」她听著,心底應道︰「下月便滿十七,才不是你們見到的小鬼樣子。」
毀容丹仍是持續丑化她外型,兩年來不長個子不更新膚不長肉,天缺特地由海外寄回的美容聖品,什麼珍珠粉白芷膏火山泥珠蘭香,用在她身上直成左近笑柄,連帶壞了不少海外商人的生意。
沒留心她黯然表情,任雲娘匆匆結束故事,擦摩身子站起︰「走吧,這里越坐越冷,十洲他們還等著冰糖蓮子當點心呢!」
倉皇跟從,任雲娘人高馬大,加以應酬成習,經常走快了卻不自覺。
「等、等等,雲表姨,」她微喘,仍不放棄︰「你還沒告訴我為啥後來便不恨爹爹了……」
猶自堅持,只要關于他的事情,她從不輕言放棄。
傍晚,姨甥倆閑坐院落,對著桌面紙樣吱吱喳喳。
「——?」望江關自從早上步入議堂後第一次走出,忽見她格外詫異。「不是說吃完午飯便要回去了嗎?怎麼還在這兒?」
不自覺目光放柔,嘴角浮出笑意。
「是我留她的,」任雲娘看在眼里,讓了座邊走邊說︰「小丫頭點子特多,每回我要給十洲裁新衣,找她商量準沒錯。」
她吐舌,都是打小從夢里看來的,哪來什麼點子。
「又是夢?」操著南海口音的潭十洲听著听著好玩笑了。「上回你給天缺的信里也這麼說,結果讓咱們找到一條新航道,天缺樂得直說你是他幸運女神。」
發窘,天缺信里寫的惡心話她從不轉給望江關听的,現在,潭十洲卻當著眾人面前講了出來。
望江關看著她的眼神也閃爍閃爍頗怪異……
啊,真想挖個地洞,把天缺那家伙抓來活埋!
「對了,你們突然散會,是討論完了,還是……」任雲娘問道,為她解圍。
「太叔公消渴癥發作,暫時休息。」望江關無奈回答,和潭十洲一同嘆氣。
他是醫者,自然明白那癥狀間有幾分真假。
可惜了,本來會堂間已逐步凝聚共識,這下教望太公霍地打斷,晚點兒重議又得起頭再來。
「那我也該去監督酒飯了,」任雲娘聰慧巧捷,一听便明。「晚上我讓人新開兩壇新釀,桌椅搬到這院落來,今夜大潮,頭人們吹風望月,或許更方便包容商量,事情也就容易解決了……談笑間用兵,這招不是表弟你的絕學嗎?」她暗激,自有使力方法。
就像她早先對——說的,她越明白望江關,便越敬他耐心隱忍。
一件事結了十七八個結便硬是循著十七八個解法見招拆招,斷不會胡來粗魯、直拿把剪子蠻絞,摔成遺憾。
「多謝雲姊,辛苦你們了。」望江關拱手致意,目送二人離去。
她在他身後瞅著,耳邊縈縈繞著任雲娘下午的話……
「表弟這人,心是豆腐做的,卻裝在鐵打的意志里,明明生來不帶企圖,倒也攪進這復雜莫名的望家寨,虛虛實實編派設計了一輩子。」
忽然好忌妒那些佔了他全副時間與精力的懵懂村人。
硬教他與她,有家不得從容歸。
頭人會議數日未決,為的便是西南海新大陸是否停止探勘一案。
此乃望江關與潭十洲等人近年合作力促之事,不過事情卻要從上一代說起。
自二十多年前望家本族終于接納西島移民,允其與族內女子通婚、正式在南村落戶後,原本據內陸為國的望家便漸漸從西島人學得造船技術,利用有無灣西側的巒山老林,有模有樣發展了一只海軍,預備他日再啟復國戰事,望家寨可由海陸雙向夾擊東霖大陸,勝算多些。
但,軍事武備畢竟是件勞民傷財、難以馬上回收之事,加上天不時地不利,北方西極、東霖與北鷹三國鼎立、平衡微妙,望家寨左等右等苦無機會,更怕形跡太漏重蹈望江關父親那代慘事,教東霖發現望國未滅,勾搭白苗整軍而來……
歷久,族人對這只年年耗費甚大卻百無一用的海軍漸起質疑,就連將士本身,也因只能紙上談兵而士氣低落;這是望江關十五歲主政時踫到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就此改變望家寨歷史的一個關口。
「你不知道,主子那時可厲害著,年紀輕輕卻力排眾議,堅持留下咱們弟兄耗費無數心血才建立起來的船只和海港,還主張讓兵將平時操練、遇季節風便以軍艦保護西島人出海貿易,說來算是軍費自籌,卻也漸漸讓咱學了一身實用本領,所以現在……」風微暖,說話人爽快拍肚,話間自我解嘲︰「望家寨反沒有真正海士,全是買空賣空運來轉去的奸商!」
據說他是望家寨第一代海軍總領,現在橫看豎看,倒真跟下村酒肆里那些行商大賈沒啥兩樣。
「海叔莫謙,——這丫頭心眼特實,你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到時真看輕大伙十年來海路探勘的艱辛,江關擔待不起。」
「看輕?」海叔嗤笑︰「說到底,最看輕咱的還不是本家那些牧馬人,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拼死拼活,風間雨里,硬是在南海商線「西島聯盟」黃嶼、秉辰兩大勢力間殺出血路,這才牽成寨內與白苗地方的茶海貿易……」
「海叔辛苦,明眼人都知道的!」望江關打斷,此處離岸未遠,望太公一行還在港口目送,海叔聲音過大了。
「啐,可偏偏這寨里許多瞎子!」海叔忿忿,格開望江關搭來的手︰「主子,你且讓我說,老子我嘔了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反正這趟說不定便是咱探勘隊最後一次出海,就讓老子將他祖宗十八代罵個過癮!」
望江關無奈,只好陪著老人家罵起自家祖宗。
日前,三大長老由望太公與鈿鈿以二敵一領了頭人會議作下決定,認為近來南海商貿繁榮,加上即將與西島玄-結盟,望家寨內外穩定,發展有余,新大陸探勘沒有立即必要,宜予暫停。
「操,難道真得等沒地種沒屋住的時候再人人跳海嗎!」海叔口出穢言,望江關也不得不跟上兩句。
她淡笑看水,心知望江關在人前便得八面玲瓏,官腔官樣,十句有過半是虛,虛里又不能辱沒誠意。
難呀難,她連討好身邊幾個關系人都有時嫌累,更何況他得討好全世界人。
默默聆听,晨風間盡是海叔與望江關的感慨對話。
朝陽迸射出山;有無灣上,津渡漸遠,舢舨漸近大船。
海上歷月,她卻泰半昏迷。
「別睡了,——!」望江關搖著,輕拍她頰。
唔──她不依,翻了身續裝睡沈。
「我說醒來,」他堅持,將她抱立坐起,不客氣將她眼瞼扒開。「再睡又要病了!給我起來!」
「讓我睡嘛,說不定一會兒便夢到了!」她撒嬌,軟綿綿倒向他身,咕咕噥噥,真好像萬般困倦。
事實上她已經躺得骨酸肉疼,沒頭暈也的確眼光渙散了……
咚。咚。
望江關大步邁開,拖著她往甲板上走去。
好、好冷!他存心要凍醒她,連披風都不給她拿。
「醒了吧?」看她哆嗦,望江關解開外衣,遞來。
她接過卻嫌過大,從頭包到腳還拖著地上幾寸。
「你不冷?」挨在他身邊,也是對著海上看,天氣陰霾,波濤間黯淡灰沈。
「不,氣悶,吹點風好……」望江關應著,長長一嘆。
「咦,這船上怎麼都沒人了吶?」她再問。
剛才行來匆匆沒注意,現在留心,忽然發現整艘大船就剩他倆,原來包括潭十洲、任雲娘、天缺等數十海上老手全不見了。
「歸期將屆,大伙能搶多少時間便是多少,不管結果如何,總是力盡人事,其他看天……」望江關淡說,眉心卻不曾緩解。
海-淒啼,遠方低雲雷生。
「對不起……」她明白,幽幽輕嘆。
「不干你事。」拍拍她頭,沒了外人,他向來便對她親匿自在些。
「如果,我能像上回幫天缺那樣,也夢到大家要找的小島就好了……」好難過,亦是不甘。
據說新大陸早早發現,而且近年與西島、南海合作已完成泰半調查,不過探勘隊慣來行經的海道卻是凶險異常,不利經常船運。
而潭十洲年輕時曾以南海俗諺配合自繪圖卷,偶然間找到一條便道,孰料回程卻遽遭風浪,資料盡失,記憶中只知有座指向小島,遍地星狀白沙,岩石錯綜,節理模糊那面對著的,便是新大陸方向。
可近年探勘隊或是由望家寨出港,或是由新大陸折向回航,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條便道,一次一次,倒造成不少人船兩失的家庭悲劇,于是引起族間議論,原本不管海事的內陸頭人與望苗長老這才對探勘一事注意起來。
「我……我再努力睡睡……」她也想幫他到底,也是盡人事。
「不用了!」他出手,正好抓住她因急奔而被長衣絆跌的身子。
「嗚……」撞進他懷,為他哽咽。
什麼天賦異能嘛,需要用到卻老是無從施力,她恨死自己!
「別哭,該說抱歉的是我,」望江關輕撫她發,無限溫柔︰「是我不好,漏了這分僥幸心思讓你察覺,累得你頭一回上船,卻連這天高海闊都沒好好瞧瞧……」他是明白她的,老為他一心執著。
她搖頭,用力搖頭。
不奢望高遠寬闊,從來,她便耽于小小一隅。
「傻——,你總是全力助我,怎麼沒想過我所作所為到底對是不對……也或許,一開始就是錯的……」他忽然無限淒惘,連聲音都飄然渙散。
「為什麼……這麼說?」她抬頭看他。
霍地發現,他想做的事,她不覺便習慣不問理由了。
「將近兩百年前,日暮窮途有心無力的望國突遭東夷霖族入侵,京城破滅,皇帝攜子出奔……」
她听了想笑,怎麼歷史上每家皇帝都做同樣渾事?
血脈呀血脈,那到底是啥東西?
可,望江關的表情讓她無從輕松。沒見過他如此困亂,她欲懂,更想解憂。
「其實東霖原本也無力統治整個望國,所以只象征性佔了首都「江關」……」
「啊!」她驚叫。
「對,那是我的名字,」望江關苦笑。
或者說,是他繼承了死去大哥、也就是錚錚生父的名字。
「可是望國臣民卻激烈反抗,東霖與望族兩敗俱傷,江關城也因而血流成河、幾成鬼域,」望江關說著故事,眼色淡淡悲憫。「此後幾十年,東霖勵精圖治羽翼漸豐,對一直力圖復國的望族終于痛下殺手,以「賊」名力剿……」
她注意望江關只稱望國,不像望太公他們老是「我大望、我大望」喳呼一通。
「總之,從此望國便由幾支死忠臣族護著王室血脈一路南逃,又為了土地、水源、貿易或交通等問題一路爭戰,從東霖邊境穿越白苗村寨,最後,才在一百多年前來到有無灣。」
她不覺便松了一口氣,來到有無灣便好些了吧,听起來望國足足與人打了快一百年的架,怪不得至今仍規定男兒人人習武,女子亦須粗懂醫理、包扎搬運。
「因為白苗忌海,有無灣一開始是無人地帶,望族很容易便定居下來,努力發展數十年,總算在我父親那代小有成績,不過也因通婚、土地,以及百年來種種仇恨,終于在我四歲那年,雙方爆發「望苗大戰」。」
望江關遠遠看海,長吁短嘆。
「那一戰牽涉著東霖勢力,死傷非同小可,望家寨幾乎死去泰半男人,能留下都是武藝特高,要不就是當年被留在寨中保衛婦兒的後援人力,後來……」
「後來就輪你上場了,是不?」她懂了,總算能將來龍去脈慢慢接上。
不過,這一切跟他做對做錯有啥關系啊?
他輕哂,仰天凝望。「我從小便給所有人教,什麼都得學,那一代人重溫國破家亡的惡夢,很多事情的看法會跟後來出生或外地來的人不同。」
譬如望太公或鈿鈿對不,听說望太公是因天生足疾而沒機會上戰場,鈿鈿則新婚未幾便沒了夫婿。
唉,怪不得他做得特累,根本就是收拾人家摔爛的攤子,可偏偏老有人昧于時局、硬搬磚頭砸自己的腳……
轟隆──
不遠處怒潮滔天,看是有海上暴雨形成,就連這巨噸大船都漸漸晃起。
但,那些分批出尋的小船卻一個個至今未歸……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該做人家怎樣的主子,」烏雲飄來,雨滴豆大打下,望江關卻渾然未覺。「止戰或好殺都不免兵禍連結,殃及後來,又是一代無辜。」
「所以,你才想把望家寨的人疏得遠遠,到一個全新地方?」她頓悟,張了披在身上的外衣抱住他。
「不,別把我想得這麼偉大。」輕輕推開,望江關步往甲板高處。
「在走到這一步之前,我也不知自己是這樣走的,這些年做了許多,也沒做許多……呵……」激浪打來,他躲也不躲。「之前沒告訴你,東霖、西極與西島三國戰事若非由我搭線,不會這般順利,甚至連當年那教妲己變出來馱你逃走的大鵬鳥,或許都該算作死于我和天闊聯手。」
風張狂,卻猙獰不過他自厭自惡的心。
一步一邁,離海愈近……
「望江關……」她喊他,聲音卻碎落兩間。
船身一個搖晃,她腳下濕漉,滑跌離他更遠。「哇啊!」
她讓一擊差點正劈船桅的雷電差點嚇傻,又擔心望江關情況,掙扎爬去。
「回來,你給我回來!」先前是誰教她沒想清便不得好死的?如果他便這麼莫名其妙葬生海間,獨留她糊涂塵世豈不笑煞旁人。
再說……
「喂,我不怪你毀我城國,」反正她從來也未曾熟識。「可是你答應作我家人,而且給我好多……」她哽咽,總算捉住他袖。
「——?」感覺身後緊實,望江關回了神。
風強兩急,小小身子很是用力圈環住他,硬撐不放。
「這、這是怎麼回事?」潭十洲夫婦由後艙登船,遠遠看到這幕。
「別忙。」任雲娘阻止他動作,兩人閃進舵艙,掌舵欲往鄰近浮島接應他人。
飄搖漸離,海上風暴本是忽來即走。
「——,」望江關輕喚;看不見她,卻知她仍害怕︰「下次……」
「下次你別這樣了!」她搶話,止不住哆嗦,牙關咯咯作響。「要不等我學好游水再跳,至少我還可以拚著救你。」
「——……」真被感動,暖意涌上心頭,雖然他從沒打算尋死,方才那點風浪,對他這打小站樁立睡之人也不過尋常顛僕。「我……」
「我、我想起來了!」二次打斷,忽然她又叫又笑,指著遠方那處漸行漸遠的風團嚷嚷。
「快,跟著那雷電走!」她高喊,放了他跌跌撞撞直奔舵艙。「我夢過,真的,還有會跟船艦比快的大魚,好多好多,一只跳的比一只高……」
「是海豚!」潭十洲眼楮一亮︰「對,那島有海豚棲息!」
雨過天青,真像夢境。
眾人身上猶濕,踩在腳下的粗糙顆粒卻提醒人在現實。
「真是星狀結體!」海叔輕掬一捧,顫抖不能自己。
去夏,他兩兒一孫為探這島命喪幽冥;今秋,是否老天垂憐,讓他為多年來前僕後繼無懼生死的親友弟兄見證這所費不虛?
踫──
巨岩另側,是前去查驗的潭十洲夫婦與天缺;煙火是預定信號,若連擊兩盞,便代表……
踫──
「找到了!」眾人歡騰,是喜,是淚。
是得償夙願,亦匍匐感激。
「主子萬歲!」
「——姑娘萬歲!」她被抬起,像米袋般丟上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