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才十八歲……西域天山里有個雪谷,寒花宮就在雪谷中……那年,我父母被仇家殺了,我為了報仇只身潛入寒花宮……」
韓劍听到這里,不覺「啊」了一聲︰「我听雲兒說過,寒花宮有條規矩,叫什麼可入不可出的,程師兄……」
程青簑莞爾一笑︰「師弟沒有說錯,寒花宮的規矩,就是任何人等都可以進入,但是一旦進去了,就永生永世不得出谷,從此退出江湖。」說到此,他苦笑了一下,「只是我報仇心切,早就什麼也顧不得了。」
他頓了一頓,望向窗外迷離的雨,半晌才悠悠道︰「我報了仇,心里卻是一片茫然。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走廊上,一坐就是十天,如果……不是遇上了師父,也許我已經死了。」
「師父?」韓劍一震,月兌口道,「那不就是雲兒的……」
「就是你的雲兒的親生母親。」程青簑淡然回答,蒼老的容顏漫出一片淡淡倦倦的愁,如煙如霧,「她在彈琴,我听見了,覺得那琴聲可以觸動心弦,就自己尋了過去,然後……我見到了她。」一生刻骨銘心的記憶,一生的雪落無聲……程青簑悠悠嘆息一聲。
「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事了。那時她一身白衣,在林子里彈琴,花瓣落在她身上又被風驚起,片片飛……那時我真的以為看到了天上的仙女,清麗絕俗……後來麼,後來我就拜了她為師,一晃就是五年。」
程師兄,你師父……韓劍不敢打斷他,想起程青簑當年的心情,只能暗自神傷︰故事的結局在說出來的時候早已注定,而故事里的少年的心情……卻隨著風雪埋到了記憶深處。
「韓少俠,你不用顧慮。都這麼多年了……」仿佛看出韓劍的心思,程青簑只笑了笑,「只是我這份心情,一直都沒有和師父講,一直到柳獨雁大哥出現。」
「柳獨雁大哥在教中受了排擠,憤而出走寒花宮,和我師父相遇相識,並且結了婚……」笑嘆一聲,時光仿佛倒轉,那時的傷心和無悔竟是歷歷在目……程青簑微微仰頭,似乎看到一片雪花穿越了二十年的時空,徐徐飄落。
「那個晚上,我沒有去觀禮,就一個人在我們相遇的花林里走。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了雪,而我第一次見到了習淡霜師妹。」
「後來,不知不覺又過了五年。柳獨雁大哥得知蒼聖神教被正道聯盟圍攻的消息,決定出宮,師父已經懷了孩子,卻堅持和他一起走。一起出去的還有習師妹。」
程青簑說到這里,韓劍「啊」地一聲驚呼︰「寒花宮可是可入不可出的!」
程青簑看了他一眼,苦笑一聲︰「問題就出在這里。那時,寒花宮中除了師父身為宮主,座下還有四大長老。他們為了奪取宮主之位,一路追殺師父,最後……師父中了羅罹蘭劇毒,才被柳獨雁大哥帶走……」
「那,那雲兒身子之所以一直不好……」韓劍心中一悸,不覺一陣絞痛,雲兒這三年來發病的時候,總是借故把自己支開……可是,越來越蒼白的臉色,越來越消瘦的身子……他怎麼會感受不到!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只讓他心疼得連靈魂都支離破碎!
可是,他了解雲兒。僅僅是一刻,這個傲氣的少年也從不會允許自己有一點點軟弱,一點點依賴。
「沒錯。」程青簑長嘆一聲,「我拼著身中劇毒容顏變老,到高崖上采到離夢草,用來解除羅罹蘭之毒……雖然保住了他們母子性命,卻終于讓小師弟落下一生病痛……」
「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之一。」程青簑說到這里,眼中已有淚光閃動,「我離開寒花宮之後,浪跡江湖,日夜精研醫書……再後來,我听說柳獨雁大哥與正道高手同歸于盡,就一心想要找師父。沒想到一找就是十年,等我趕到大漠冰湖,師父已經……」少年白頭可以無悔,然而失去摯愛無能為力,卻是腐骨蝕心的痛楚。
「程師兄……」韓劍心頭涌上窒息般的絕望,是的,那一日太陽慢慢下了山,他在雲棲山上走,走,走……滿目的孤獨像要滲到骨子里。那時,如果胡昊不在身邊,他是不是已經隨著雲兒走了……他不知道。只是他仍然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天的陽光,無比荒涼。
「于是,我就開始尋找小師弟,找了整整六年……這六年中,我得知習師妹嫁到王府,就在錢塘江邊結廬而居。我知道師妹的一番心意,所以一直沒去見她……」程青簑黯然地垂下了眸子,「只是,造化弄人……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所以,我不希望你後悔,更不希望小師弟後悔。」
程青簑深深看了韓劍一眼,「小師弟以為,五年的時光實在太短暫。得到的越多,也許失去的時候痛苦就會越大……我不否認。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想到,如果一開始就不曾得到,那種後悔……也許,比悲哀更深刻。」
他話沒有說完,韓劍臉上已失了血色︰「雲兒,雲兒他真是……這麼想麼?」
程青簑凝視著他,淡淡的笑了︰「我想,是這樣的。」
韓劍怔了怔,臉上神色-那回復堅定,他豁然站起身︰「我要去找雲兒!」
「那我給你四個字。」程青簑微笑起來,他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慈祥,只是在看到韓劍時,眸中神芒電閃,「莫,負,初,心。」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嗯。」韓劍深深地點了點頭,轉身走向門外。
門外。漫天的雨,從天到地的茫茫浩劫。
門里。程青簑又給自己斟了一碗茶。他端起茶碗,忽然想到什麼微微笑了,自言自語道︰「雲兒,你一生孤苦,幸好倒是不曾看錯人。」笑著笑著,眼光中卻浮出一點淚來。
程青簑一仰頭,將碗中茶水一飲而盡。
韓劍出來的時候,柳煜雲依然靜靜地站在江邊。
「雲兒!」韓劍一個箭步沖上來,死死擋在他身前。柳煜雲吃了一驚,卻只看著他。
韓劍話還沒說出口,淚水已流了滿臉,「……我知道你怨我害死了習姑娘,可是,如果事情重新來一遍……我還是會選擇先救雲兒!」
「因為我不是聖人……在我心里雲兒是最最重要的,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可是雲兒還是最最重要的……我知道我自私,可是我真的不想見到雲兒有任何痛苦……」韓劍說著,說著,滿臉已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交融著往下淌。
所有的藏在心里的話,都不需要任何修飾,只要一張口,它們就如泉水奔涌而出。
這一刻渾然忘了天地,韓劍眼中只有柳煜雲靜靜地看著他,眸光如許清亮。
「對不起……那天晚上的事我想通了。我不會幫著雲兒殺人,但是……如果有任何人傷害雲兒,我就決不會放過他!雲兒……對不起……以前你發病的時候我都不能陪著你,可是你可知道麼——我都知道了,你那時的痛……雲兒……」
「其實我不是不知道你一個人在受苦,可是……我一直都不敢看到你承受那種痛苦,那樣我心里也很痛很痛,痛得喘不過氣……」
「我一直都很懦弱自私,根本幫不上你什麼忙,可是從今以後,雲兒……我決不丟下你一個人,五年也好,一輩子也好,我不能讓自己後悔,也不能讓雲兒後悔!」
「雲兒……」
雨不停下。韓劍慢慢垂下了頭。
不知多久。
他忽然覺得臉上一涼。一只冰冷的手,輕輕撫上那滿臉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濕。手指是蒼白的,縴瘦的,微微顫抖的……
韓劍心里一震,一-那,不知是希望還是絕望都懸在了心中的一跟弦上……他卻沒有勇氣,抬頭,去確認……
「傻瓜……」柳煜雲低低喚了一聲,聲音,竟有些嘶啞。
韓劍幾乎是顫抖著抬起了頭︰眼前的少年,手依然冰冷,連語氣也是含著冷漠,然而──
是錯覺嗎?
柳煜雲的眸中隱隱閃著淚光。
他卻微笑了,在大雨滂沱中。
那天有雨,那天的風很大。那天的雨是錢塘江潮水傾瀉了天地,那天的風里有著江南最深的愁和怨。還有什麼呢?
當風雨來臨的時候天空和海底不分彼此,自盤古開天地之後的分離,卻在那一刻相遇了生死相縈。
還有什麼呢?
誰也沒忘記了陽光的殘忍和溫柔,記得的依然是無常,只是這樣的結局太蒼白也太無力不願忍受。
還有什麼呢?
我們只是,不許人間有離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