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明的喪事辦完之後,上官靈羅比以前更沉靜、更不愛說話了。包括延壽在內,厲陣、添福、阿涪……孫家莊里她最熟悉的幾個人都無法引起她的注意。
奇怪的是,她照樣在孫家莊里漫無目的地走,用膳的時間也會在房里,飯吃完,有時甚至還睡會兒覺。
這些舉動讓孫延壽十分擔心,由于整個孫家莊內都要厲陣打點,所以照顧她的責任他交給了孫延壽和添福。
到了第四天傍晚,孫延壽終于決定要找她好好談一談。
房內,夕陽的余暉照射進來,使屋子變得較為溫暖。可是,孫延壽推門進去,看到的卻是一屋子的寒意。
上官靈羅坐在桌前,手上捧著從他那兒借去的《孫子兵法》。他不知道她看進去了沒有,總之他站了好一會兒,她的眼光依然還停留在那一頁上。
「靈羅,」孫延壽坐到她身邊,「你今天覺得怎樣?」
.「這話應該我問你。」那個說話讓他不知該如何接的上官靈羅出現了。
孫延壽笑了笑,隨即隱去。
他低頭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錦囊,送到她的面前,「靈羅,這是二叔讓我交給你的。」
在書冊上的目光收回來看了他一眼,才移到信上。
上官靈羅慢慢地放下書,伸出手接過信和錦囊。
那封信上「上官明」幾個字終于讓這幾天一直眼神平靜無波的她有了動靜。
握信的手有些顫抖,孫延壽微微一笑。他起身,準備靜靜地離開,好讓上官靈羅一個人帶著她爹的信,回憶他們父女兩個度過的時光。
他離去的手讓上官靈羅抓住,孫延壽低頭看著那雙微微顫抖的手,終于又坐下來,將那手握在掌心里。
上官靈羅想了一會兒,瞅了瞅孫延壽,才下定決心撕開信口,攤開信紙看起來。
孫延壽看著她的側臉,感激此刻陪在她身旁的是他。但願他也能化去她眉間的糾結——
「靈羅?」
看信的上官靈羅眼光隨著信上的字而移動,眉間的結卻越擰越緊。
一張紙看完了,下一張也看完了——
手上的信像是毒蛇一樣,上官靈羅一把將之扔掉,信紙緩緩飄落地面。
「靈羅,怎麼了?」看完信後的她,不僅面色如雪霜,更是喘息著,好像經歷了一場驚懼之旅似的。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可能是這樣,怎麼可能是這樣……」她喃喃地說著這些話,卻讓坐在一邊的孫延壽莫名其妙。
答案在信上。但未經她同意他又不能看。孫延壽只有問︰「靈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上官靈羅抬起眼。「我……我……」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靈羅。」
「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上官靈羅抓住孫延壽的手,「怎麼可能呢,我是他們的女兒?不可能是這樣的,不可能……」
「靈羅?靈羅,你別激動,慢慢說好嗎?慢慢說。」
孫延壽倒了杯茶給她,上官靈羅握著茶杯,仍然處于震驚與激動之中。那是孫延壽從未看到過的情況,他不禁猜想,到底上官明的信里寫了些什麼,讓她如此激動。
孫延壽怔怔地盯著在桌上灑落了幾滴茶水的上官靈羅,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她的情緒仍是那麼起伏,讓他放不下心來。
他看著飄落在地上的兩頁紙,那上面白紙黑字到底是怎樣的驚駭?
「砰」的一聲,上官靈羅推開茶杯,頭趴到了桌子上,孫延壽不得不出手將她的臉抬起來面對他,「靈羅,你什麼都不肯說,我怎麼才能幫你呢?」他的聲音是輕柔的,眼神是憐惜的,上官靈羅的眸中滑下幾滴淚來。
孫延壽心中一動,將她的頭攬靠在他的懷中。
「沒事的,靈羅,沒事的……」低聲安撫著她。
「嗚……」輕聲的嗚咽從上官靈羅的口中傾瀉而出,讓孫延壽的心一緊。但他也只能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這個平時堅強的姑娘。
好一會兒,當夜色逐漸降臨的時候,上官靈羅才抬起頭,背過身擦干了眼淚。
孫延壽感覺到她的情緒比較平穩了。
上官靈羅走過去將地上的信拾起來,然後到孫延壽面前。
「爹說,也要給你看看。」
孫延壽接過,在上官靈羅的點頭下,才閱讀起來。
「靈羅,這……」他倒抽口冷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楮所看到的。
上官靈羅咬著下唇,黯然點頭。
「我不相信。」
「是爹的親筆信,不可能有假。」當然,信上的內容任誰見了也都會驚訝而又不敢相信的。
「可是靈羅,這……你不是說二嬸每天都在想念著二叔,才以至于憂郁成疾嗎?」與這信上所說不符呀。
上官靈羅握緊了拳,「娘是每天都在惦記著爹沒錯。」她每天夜里都會將爹的舊披風拿出來瞧上幾遍,獨自對窗坐著,直到夜深才入睡。有時在睡夢中,還會叫著爹的名字,淚流不止。
「可是這……」孫延壽還是無法相信。
信中,上官明將二十年前發生的事仔細地說了清楚,說清了他為什麼十幾年都不回家,說清了為什麼對上官靈羅那麼冷淡。
真是讓人覺得可笑又可悲。上官靈羅將頭埋進手里。
爹和三叔以及孫延壽的爹沒有創立孫家莊之前,是山賊出身。而娘是爹硬搶來的姑娘,之後……之後爹還做了對不起娘的事,娘懷了她之後,爹就再也沒在娘面前出現過——周家村他當然去過,但每回都是偷偷地去偷偷地回,他不敢見娘,他覺得沒有臉再出現在娘的面前!
這就是他不回家的原因,這就是他對她冷漠至極的原因!
可是爹不知道,娘一點兒都不怨恨爹,至少她出世之後從沒怨恨過,有的只是想念。如果爹肯回家去看娘一回,如果他肯好好跟娘談一談,對娘說,他喜歡她,那麼,他們夫妻不會這樣,他們一家人也就不會分隔兩地,而娘,也不至于憂郁而終!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造成的?
上官靈羅望著黑蒙蒙的屋子,心里頭對上官明是又氣又恨又愛又怨。
她十七年的怨,娘十幾年的念,爹十多年的悔,這一切在如今看來似乎有點兒可笑,但她笑不出來,她只想好好哭一場!
「靈羅,你怪二叔嗎?」
上官靈羅不動,久久才道︰「我不知道……」她面對他,看他點了燭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怨他還是恨他,我不知道……」也許,她對爹的感情中,最大的是怨吧,怨他的行為對娘造成了傷害,怨他既然做錯了卻沒有勇氣去補救,怨他啊……
孫延壽可以理解上官靈羅的心情。但,他這個局外人並不能多說什麼,既然靈羅和二叔的心結解開——盡管這一切都是二叔自已-個人選擇的結果——那麼靈羅她以後會放開心,也不會有遺憾了吧。
二叔他,會不會有遺憾呢?
「延壽。」
孫延壽怔了怔。
「延壽?」
「啊?」孫延壽努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跳起來,盡管跳起來會讓他在床上躺一天,但他此刻的心情卻無比雀躍。
靈羅她,知不知道她剛才叫他什麼了?
「你說,爹是在雲水嶺中了山賊的陷阱嗎?」
「是。」她叫他的名字!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啊。
「你說,他會不會是故意……」上官靈羅慢慢轉身。
「你……你的意思是……」
上官靈羅點點頭。
他是自己想到這個念頭上,然後就產生了現在的後果,否則怎麼能不懷疑,他早已經將信寫好了?
「我不敢肯定,」孫延壽捂著唇,化去幾聲咳嗽聲,「不過……不過阿路說過,有一刀他看不明白是怎麼砍到二叔身上的。」即使二叔沒這個念頭,也相差不遠了。
這就是二叔嗎?那個總是冷著臉嚴肅至極的二叔嗎?他的內心竟是個血性漢子。可憐的二叔,可敬的二叔。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上官靈羅喃喃地道。
「靈羅,」孫延壽隱約感到不安,「你還好嗎?」她不會是想怎樣吧?
「我很好。」她給他一個笑容,但這笑容在孫延壽眼里,卻是淒楚的,讓人憐惜的。
他以為這樣是給了她和娘一個交代嗎?如果是這樣,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不會,一輩子都不會!
心中的恨意慢慢聚集。
雲水嶺,那個離周家村有一個月行程的地方,他竟選擇了這樣的地方!
雲水嶺。
山賊。
山賊……
那個錦囊被她遺忘了,此時此刻她的心里滿是對山賊的恨和對上官明的怨——也許想念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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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上官靈羅心中想著為上官明報仇的時候,雲水嶺的山賊老巢已經被厲陣率領孫家莊的一干兄弟翻了個底朝天。
所有的山賊都讓憤怒的厲陣殺了個干淨,這個消息傳到上官靈羅的耳朵里,她只是點點頭,然後,開始準備自己的行程。
東西都收拾好了,該帶的都帶了,孫家莊的東西都留在了原來的地方。桌上放著她的包袱,輕巧的包袱一如她初到孫家莊時一樣,她身上的衣服也與那時穿的一樣,布衣布裙是灰色的,沉悶的顏色。
環顧了一下屋子,精巧簡單的裝飾,是她住了十來日的地方,她原本以為會在這里住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想到卻那麼短。
床頭的凳子上,擱著她尚未看完的書。
上官靈羅走過去,拿起那本還沒來得及讀完的《孫子兵法》。這本書是她從孫延壽那里借來的。
孫延壽?
他還不知道她要走,整個孫家莊的人包括三叔厲陣也不知道她已經決心離開這個地方,這個留了爹十幾年的地方。
該告訴他嗎?如果告訴他,他應該會留住她的吧。
不告訴他嗎?不跟他說而悄悄地走,這種不告而別不正是跟爹對待娘一樣嗎?
思來想去,最終拿起包袱,往對面而去。
此刻,孫延壽正躺在床上休息,幾日的勞累讓他的身體時常發病,時常咳嗽,這兩天倒是好上一些,但三叔嚴令禁止他出外,讓他好生休息。
阿涪不在,大概又在陪著添福,防止她再次將藥碗打碎吧。
上官靈羅悄悄地走到床邊,孫延壽沉睡中的模樣少了醒著時的那份朗然之氣,多了幾分虛弱樣,這才更像初見面時與她相撞差點兒跌倒的孫延壽。
上官靈羅笑著搖搖頭,回憶不是好事,這讓她走時心里頭不舒服。
將書擱回書櫃里,再俯首細瞧孫延壽,拉好他的被,躡手躡腳地走出內室。
「阿涪?」恰在此時,孫延壽听到了聲響,醒了過來。
上官靈羅腳步一頓。
孫延壽慢慢地睜開眼,見到上官靈羅的背影,高興地道︰「靈羅,是你來啦……」坐起身,靠在床頭。
上官靈羅只好轉過身來,拿起一旁的外衣遞給他。
「多謝。」孫延壽接過披在身上,才驚訝地見到上官靈羅的包袱。
「靈羅,你這是做什麼?」
上官靈羅說︰「我準備回去了。」
「回去?」回哪兒?
「是的。」
「你要去哪兒?」她要離開這里?
「周家村。」
「靈羅,」孫延壽直起身子,外衣滑落在身後,「在那里你不是沒什麼親人了嗎?」
「是的,但那是我的家。」
「家?」孫延壽不理解,「這里也可以成為你的家的,靈羅!」只要她願意。
上官靈羅搖搖頭。
「為什麼,靈羅?」
「沒有為什麼。」
「真的要走嗎,靈羅?」
她頷首。
「不再考慮了嗎?」
她沉默。
「可……可要是我留你呢?」孫延壽目光緊緊攫住上官靈羅的身形。
她看著他,被他眼里的關切弄模糊了,「你,留我?」
「留下來,靈羅,留下來。」
上官靈羅考慮良久,終是搖頭,「我必須走。」
在這里一天,她就會想到爹,想到爹就會想到娘,想到娘自然就要想到周家村。在她的感覺里,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住了十七年的地方,她從出生到現在,那里是她惟-能去的地方。
孫家莊不是,孫家莊是爹待的地方,爹不在了,她也沒有留下來的意義。
「三叔不會讓你走的。」
「那我不告訴他。」
「阿涪不會讓你走的。」
「他是你的人,我不在他的心里。」
「添福也不會讓你走。」
「有沒有我,對她而言沒什麼差別。」
「我也不會讓你走,你相信嗎?靈羅。」
上官靈羅咬著唇,手拉緊了包袱。
孫延壽專注的眼眸讓她心底有了一陣動搖,但是,這還不足以構成她留下的理由,她的心渴望著回到周家村。
「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她看著他,眼神訴說著沒有出口的話。
「靈羅,你就不能留下嗎?真的不能嗎?」難道,他對她而言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有他在的孫家莊難道還比不上沒有親人的周家村嗎?
「我……」上官靈羅猶豫了一下,孫延壽燃起希望。可當她再輕輕搖首的時候,他的心又一沉。
「我明年會過來一趟的。」在爹的忌日。
「然後再走,是嗎?」孫延壽閉上眼眸,感覺心在一點一點地滑落。
上官靈羅心頭一酸,他的模樣仿佛她是個十惡不赦之人,仿佛當初她怨爹爹拋棄了她們母女一樣。
她猛地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去。
「靈羅,你等等——呀……」
上官靈羅控制不住自己不回身,然後看到孫延壽跌在地上,她跑過去扶起他,卻被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靈羅,你非要我說出口是嗎?」
「不,別說。」上官靈羅驀地對上他的眼,「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別用那種話來留住我,好嗎?」她用從未有過的眼神懇切地看著他。
孫延壽無力地嘆息。如果他對她的感情都不能將她留下來的話,那他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值得她留在孫家莊了。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讓她幾乎要答應他,可是,心里頭卻有個聲音在召喚著她。
啊,她固執了吧,可是,在能走的時候走才是最好的選擇呀。何況,她也不是不回來,她還有事情要做.然而和他……唉,罷了。
孫延壽握著她的手,眼巴巴地望著她,好像看不夠似的。
「少爺,藥好了……」阿涪的聲音傳了進來,上官靈羅立刻將自己的手自他掌中抽離,退開到書櫃邊上。
阿涪端著藥碗走進了內室,見到上官靈羅,他叫道︰「小姐,你也在這兒啊……哎喲!」放下藥碗,將孫延壽扶回床上坐著,「少爺,你怎麼下床了呢.這樣會著涼的……」阿涪嘮嘮叨叨地說了些話。
上官靈羅看著擱在桌上的藥碗,腦中一閃,「阿涪。」
「有什麼吩咐,小姐?」
「你能去廚房讓他們給我弄點兒點心嗎?」
「點心?」阿涪看了看孫延壽又看看上官靈羅,「是小姐,我這就去辦。」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道,「小姐,你可得盯著少爺把藥給喝了啊,不然三莊主可又要凶人了……」
「好。」
目送著阿涪離開,上官靈羅走到桌邊端起藥碗。
「這就是你平常喝的藥嗎?」是上回添福弄的那黑糊糊的東西。
孫延壽點頭,「就是這個。」然後忽然想到,他有生命危險,她也會放他不顧嗎?抬眼去看上官靈羅,卻見她拔下頭上的釵,伸到碗里試了試。釵並沒有變色。
「沒毒?」怎麼可能?那他為什麼要在藥里加花瓣呢?他難道想自我了斷嗎?
「我試過,用玉。」
上官靈羅恍然,「你的意四是……」
孫延壽沉重地點頭。
「那你還喝?」他這麼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嗎?
孫延壽扯了個苦笑,「沒關系,反正已經習慣了。」
他是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還是習慣了這樣的對待?
上官靈羅再瞧手里的碗,突然走到外頭,將藥盡數倒在窗外。
當她拿著空碗進內室的時候,孫延壽道︰「明天一定要被教訓了。」
「什麼?」上官靈羅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三叔一定會問我你的去向。」
他知道她原本打算不告而別?
「你如實告訴他好了。」將碗擱在書桌上,上官靈羅加重了離開的決心,「我必須得走了,你自己……
多多保重吧……」
「真的要走?靈羅?你不會——」想他嗎?
「嗯。」
孫延壽重重地嘆息,「真要走便走吧,我不攔你了……」
上官靈羅慢慢地退了出去,終于舉步離開。
「少爺?」阿涪這才走了進來。他方才一直在門外听著,「小姐要去哪里?」
孫延壽閉著眼,無力地道︰「回家,回周家村。」
「周家村?那里不是沒小姐什麼人了嗎?」那她還去做什麼?孫家莊哪里不好了,有三莊主,有少爺在,小姐還要走?
「是啊……」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她又不肯解釋。
阿涪苦著臉看著孫延壽有氣無力的樣子,心情跟著暗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