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回到絕雲谷已是月余。氣候漸暖,谷內綠樹成蔭,少見初夏時節慣有的燥熱。都說山中無甲子,寧靜平和的日子分外愜意,每日里除了處理些日常的谷務,幾乎就沒有旁的什麼事情。
朝廷那邊,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就仿佛容郁影當時的那一刀,不是捅在位高權重的永樂侯身上。剛回谷的時候,她尚且時時警惕著,一絲一毫都不敢大意。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樂得輕松自在。
這些日子,雁行疏都在雁影樓休養,甚少插手谷務,便是四大堂主有事請見,也一概拒之門外,幾乎將整個絕雲谷都交到容郁影手里。只有疾電堂花落月,佔著影衛的身份,時不時地出現在雁影樓內。
這日,容郁影搖著木槳,在碧波萬頃的蓮湖中徜徉。她撐著船沿,彎下腰,伸手挽了蓮蓬放在船上,直到裝了整整一船,才將烏蓬小船搖回岸上。
將蓮蓬交給下人打理,一個時辰後,便有一鍋清透怡人的冰鎮蓮子羹端了上來,她嘗了一口,清甜中又帶了點苦澀,很是新鮮。于是盛了一碗出來,親自往雁影樓那邊送去。
「谷主!」
「公子呢?」容郁影探頭朝房里望了望,問道。
吐了吐舌頭,宵羽道,「正獨個兒在苑子里歇著呢。」
「你怎麼不隨身侍侯著?」容郁影隨口問道。
「本來是侍侯著呢,可是公子把小的打發回來了,說是嫌吵。」
瞄了他一眼,這小家伙的確吵得厲害。
容郁影微微一笑,徑自端著蓮子羹朝後苑走去。
斑駁的樹影下,雁行疏合著眸子,半躺在一張寬大的楠木靠椅上。他穿了件白色寬袍,袖口處繡了幾片簡單的竹葉,一身的干淨清爽。腿上搭了條羊毛氈子,翻了一半的書冊擱在氈子上,似乎是睡著了。
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容郁影將蓮子羹放在椅邊的石幾上,托腮在他身邊坐下。細細打量他的睡顏,縴長的睫毛安靜的覆在眼瞼,安詳得令她忍不住想……
探出手,小心地掐住一根睫毛,頑皮地朝外拔去。
「影兒。」略嫌冰冷的手搭住她的,及時阻止了她孩子氣的舉動。
「你就不肯讓我欺負一下是不是。」悻悻地放下手,容郁影嘟噥道。
「你便是這樣當谷主的?」雁行疏苦笑。
「是極是極。我是谷主,你要听我的知道嗎?來,閉上眼楮,我保證不疼的。」
「——影兒。」
「小氣。枉費我辛辛苦苦為你去摘新鮮的蓮子,不給你吃了。」話雖如此,卻已自動自發地舀了蓮子羹遞到他嘴邊。
微微一笑,接過她手中的湯匙,道,「謝謝。」
恨恨地望著他將一勺蓮子羹送入嘴里,端著瓷碗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就不知道順應民意一下嗎,都已經喂到嘴邊了,居然不知道乖乖張口。
再接再厲。
取過他手里的湯匙,容郁影笑道,「好不好吃?」
「嗯,很好。」
「那再吃一口。」
一勺蓮子羹送到嘴邊,湯匙近得幾乎踫到唇瓣。
還不張嘴。
嘩啦啦,微風吹過,一片樹葉慢悠悠地從枝頭飄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湯匙里。
翠綠的顏色,映得清透的湯汁,還有女敕黃的蓮子,很漂亮。
依稀間可以看到漂浮著的塵埃——
髒了。
目瞪口呆地望著,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沒關系,換個匙子就好。」接過她手里的湯匙,隨手擱在一邊,雁行疏笑道。
「沒……沒錯。」容郁影干笑道。
「對了,前日里讓人送到你那里的杏仁酥,你吃了沒有?」
「呃……還沒有。」
「怎麼了?不喜歡嗎?」蹙了蹙眉,送給她以前,他自己嘗過,雖然是第一次動手,過程中也鬧了些不大不小的笑話,但味道卻還不錯。
「——不是。」她垂下腦袋,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能告訴他,因為舍不得那盒他親手做的杏仁酥,她瞪著那酥黃的糕點半天,咽了一百零八次口水,還是強忍著誘惑蓋上匣子。沒想到半夜里一群老鼠竟然毫不客氣地將它們啃得精光,連一點渣子都不留給她。
「若是口感不好,我可以改進。」
影兒從小就嗜甜,也許該多加點糖。嗯,再蒸久些,應該會更松更爽口。
「不是。你不要問啦。」面頰微紅,容郁影飛快地轉過話題,「昨天娘把我叫過去,問我什麼時候……」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頓悟了什麼,臉「蹭」地一下紅了個透徹。
「夫人問了你什麼?」雁行疏奇怪地望著她。
「她問……她問……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就是問……」容郁影期期艾艾地說著,猛一咬牙,瞪著他道,「就是問你什麼時候把我娶回去。」
「啊?!」雁行疏一怔,望了她半天,一絲可疑的紅暈爬上耳根。
舌忝了舌忝唇,容郁影垂下頭,輕道,「娘說,讓我們盡快把日子定下來。」
「……」
「你怎麼說?」
「那就……定下來罷。」
「娘說,下個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掌心滲汗,他張了張口,「——那很好。」
「娘說,新人的衣服已經裁好了,讓你什麼時候有空去試。」
點點頭,「好。」
「娘還說,宴請賓客的名單已經列出來了,不用你多操心,她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你只要……只要負責娶我就好了。」
想要開口說「好」,卻忽然感到有點不對,似乎……她們早已經將一切定了下來,甚至連日子,喜服,賓客都定好了,卻只有他一個人蒙在鼓里。
有一種……被誑的感覺。
抬眸望她,遲疑地道,「影兒,你……」
話未說完,容郁影咬了咬唇,委屈地打斷他,「你不想娶我嗎?」
「當然不是。」
「那就好了。而且這種事情,你我都沒有經驗,娘一手辦了,不是更好嗎?」幽怨地望著他,道,「還是你心里早就有人了,想娶別人了。小時候的話,都是騙我來著。」
「我不會娶別人。」心頭一緊,握了她的手,雁行疏認真地道。
「那你娶誰?」容郁影盯著他,追問。
她惡狠狠的目光令他忍不住苦笑,無奈地道,「娶你。」
「以後也不準納妾。」
納妾?這丫頭都在想些什麼?
雁行疏道,「當然。」
滿意地點頭,容郁影笑道,「所以嘛,我都讓你娶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娘說這次的婚事由她作主,等以後我們有經驗了,再讓我們自行操辦。」
「嗯,好。」
半晌之後,雁行疏眨了眨眼楮。
這種事情,一生只有一次,以後即便有經驗了,又能操辦什麼?
狐疑地抬眸望她,恰好對上一雙狡黠的眼楮。
這一次終于明白過來。
果然是……被誑了。
*******
微風輕拂,落花如雨。
初夏的杏林里,氣喘吁吁地跑來一個滿身紅衣的女子。
容郁影一身喜袍,描金繡鳳,跑進杏林的時候,就像遠遠飄來一朵紅雲,堂皇而貴氣。一手拽著過長的裙擺,另一只手里捧著個盤子。盤子里是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袍子,紅色的料子上擱著把尺子。
濃密的樹蔭下,雁行疏屈膝而坐,閑適地靠在樹干上,手里捧了本書靜靜看著。
「你就這樣把我扔在那里,一個人溜出來?」瞪著他,容郁影恨恨地道。
他那麼清靜地窩在這里,把所有的雜事都扔給她應付,這說得過去嗎?屈指數來,從早上到現在,她已經見兩個禮官,三個樂班子,五個裁縫師傅了。其他都還好說,那些裁縫師傅卻叫難應付,來來回回折騰了近兩個時辰,一套喜服穿了月兌,月兌了穿,足足改了七八次。他倒好,有禮地朝人家師傅望了一眼,淡笑著說相信那人的手藝,施施然便退出了鬧哄哄的大廳,剩下的事兒都一概不管了。
「影兒,這邊坐。」擱下書,他淡淡一笑。
「不坐。悅大哥說,這喜服無論如何要讓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容郁影走過去,扯著他的袖子要他起來。
其實,東方悅的原話是這樣的︰從來都只看見他穿藍的白的,都是些素淡的顏色。可惜天下的喜袍都是一般的大紅,一輩子總要穿一次的。我倒要看看他這次穿還是不穿。
「你也幫著他整我?」雁行疏苦笑。
東方悅的心思他哪會不知?以前卻不知道,這人也是個湊熱鬧的主兒。
「哪里是整你?這袍子也不錯,你看我穿著多喜氣!」容郁影張開手臂,在他面前轉了一圈,笑眯眯地問,「是不是?」
「嗯,確實喜氣得很。」
「那你穿給我看看。」拎起那件袍子,抖一抖就待往他身上罩去。
「——等等。」雁行疏潤了潤唇,後退一步。
「怎麼了?」容郁影斜睨了他一眼,眉梢子一挑,問道。
「我自己來。」微微苦笑,伸手接過那件袍子。
大紅的袍子罩在身上,領口處露出潔白的里衣。柔軟的質地,精細的繡工,喜氣的顏色,整了整袖子,雁行疏抬眸,不自在地道,「成了嗎?」
怔怔地點頭,半晌,她遲疑地伸出手,為他整了整領口,再系上緋色的腰帶。
衣服合身得緊,長短肥瘦都恰到好處。這些日子來,他心緒很好,向來沉寂的眸子里,時常會掠過些許喜悅,疏淡的笑容里也仿佛帶上了生氣。而今襯著這一身喜氣,風神如玉中更顯得生氣勃勃。
她看在眼里,一顆心仿佛被塞得滿滿的,很歡喜很歡喜。
「怎麼了?」微微赧然。
這樣的衣服,原本以為今生都不會穿上了。喜氣的紅色,剪裁的式樣都似乎千篇一律。穿在身上,那感覺的確是很——怪異呢。身體有些僵硬,穿著這身衣服,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擺。然而心里,卻有一絲淡淡的喜悅涌上來。
「你穿紅的,很好看。」促狹地眨了眨眼,容郁影道,「走走走,裁縫師父這會兒該還在大廳里等著,讓他們看看有沒有地方需要改的。嗯,似乎沒地方要改了,不過悅大哥還沒有看過你穿喜袍的樣子。總不能讓他失望。」
絮絮地說著,拉了他就走。
未及踏出兩步,林中忽而警鈴大作。
那是——?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對視一眼,朝杏林外延走去。
「那人——是半山腰那個樵夫?」容郁影蹙眉,緊崩的身子卻放松下來。
「留客」陣中,一名粗布衣衫的壯實男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時而小心地踏出去一步,卻看到陣中不知何處飛來一根細木樁子,腿一軟,一跌坐在地上。木樁子「嗖」一聲從他頭上飛了過去。
可不正是半山腰那個靠打柴為生的小伙子。
這人她見過好多次了,絕不會認錯。于是笑道,「許是誤打誤撞闖進這里,瞧他那樣子也怪可憐的,放他出谷吧。」
「若是一般的樵子,絕闖不到這里。」雁行疏淡淡地道。
凝眸朝陣中那人望去,粗布短衫,露出一雙結實的古銅色臂膀,粗糙的臉上滿是風塵,的確像個在山里討生活的漢子。然而,能夠安然闖過「謝客」、「留客」兩處陣勢,且毫發無傷地闖入「留客」陣中,豈是普通樵子能夠做到的。而且,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那根細木樁子是徑自往那人太陽穴而去,速度極快,不諳武功之人,絕對避不開去。那人看似狼狽地一跌,
「可是,他明明就是——」
「他不是。」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我見過他幾次,是個勤勤懇懇的小伙子。家里還有個老母親,靠他打柴為生養活兩人。去年端午的時候,他老母親得了怪病,是我給的銀子請的大夫。偌大一個山上,也就他們母子兩住著,我怎麼會認錯?」容郁影瞪著他,不高興地道。
「你第一次見著他是幾時?」雁行疏淡淡地問。
「兩年前吧,或者再早些。」撇撇唇,容郁影道,「你不會以為,有人從兩年前就開始窩在半山腰,合計著暗算絕雲谷了吧?更何況他還拖著個老太太。」
「你怎知道不會?」
八年前的那場血戰,猶如昨日般歷歷在目。漫天火光,血肉橫飛的場面他今生都不願再看到。望了陣中那人一眼,眸光暗沉下來。便真是半山腰那樵子又如何?若真錯殺,這筆冤孽不妨算在他頭上,便是下地獄也好入黃泉也好,在刀山火海中洗清這一身罪孽罷。
今生,手上早已染了數不清的鮮血,再也洗不清了。
杏林之內,無數人影閃動,想是絕雲谷守衛發現了異狀,已經迅速趕來了這里。卻因為發現他兩人的身影,故而遲疑著沒有過來。
手,已經搭上那棵百年老杏。蒼白的手背上,淺藍的經脈隱隱浮現,手指修長且骨節分明。很秀氣的一只手,容郁影卻看得心頭發涼。
「你想做什麼?」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急聲道,「我不準,我不準你啟動陣眼,不準你殺他。他只是個普通人,對絕雲谷一點威脅都沒有,你為什麼不能放過他?」
手被她抓得發疼,雁行疏抬眸,淡淡說了一句,「放手。」
「放過他。」她急切地望著他。
「放手。」依然是不慍不火的聲音,卻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暗一咬牙,容郁影道,「我不放。我不放我不放。我是絕雲谷的谷主,谷里的一切我會一力承擔。」
「你承擔不起。」雁行疏淡淡地道。
「我知道——」手指扣得越緊,容郁影道,「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當過谷主。在你眼里,只有爹爹才是最完美的谷主罷。殺伐決斷,不會有一絲的遲疑。可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討厭武林討厭血腥討厭死亡,你知不知道?」
她慢慢地松開手,望著他沉寂的眸子,道,「你讓我放手,現在我放了。我讓你不要殺人,你——做的到嗎?」
垂下眼眸,手指已向機關按去。
機括轉動的聲音,片刻間就是萬箭齊發。
容郁影慘然一笑,毫不遲疑地縱身躍入陣內。
「影兒——」
恍惚間听到一聲焦切的驚呼。唇邊卻溢出一絲淺淺的微笑,原來那人也會著急,也會擔心呵。不知道當年他布下「留客」陣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某一天她竟然也會陷在陣內呢?入陣之後是生是死,她全無把握,只知道若是陣勢無法停下,她就只有葬身其中。
她在賭。賭一口氣,也賭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陣里。
身形倏閃,竟是快過箭矢,轉眼間已護在那漢子身前。只一停頓間,「哧」一聲,羽箭擦肩而過,帶出一溜鮮血。迅速收斂心神,在身前舞出一片密不透風的劍芒,將無數箭矢擋在劍芒之外。
然而,一陣箭雨過去,陣中平靜下來。
陣勢已停!
滿地的箭矢,那樵夫跌坐在地上,臉色都泛了青,看來嚇得不輕。
顧不得撫慰那受驚的樵夫,容郁影三兩步走向陣外,咬了咬唇,怯怯地朝雁行疏望去。她向來是沖動的性子,做的時候什麼都不去考慮,做完了,卻又忍不住怕他責備。
然而,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淡淡望了她一眼,轉身便要離去。
「雁——」她沖過去,抓住他的手腕,卻涼涼地模到一手的冷汗。
驀然抬頭,望見的是他煞白的唇。
心頭突地一沉,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咬著唇,扯住他被冷汗浸濕的袖子,一遍遍地道,「對不起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會了。再也——再也不敢了。」
語聲漸漸哽咽,肩膀處一陣陣的抽痛,她卻一點都不顧得了,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諒。
淡淡地望著她,良久,雁行疏道,「放手。」
情不自禁地松開了手,紅色的衣袖在掌中滑落,容郁影怔怔地站在那里,望著那僵直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漫天花雨的杏林深處。
喜氣的綢緞上,描金的鳳凰也仿佛在冷笑。
她緊了緊衣襟,垂首。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