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夢無痕與慕容華衣兩人到達燕王大營的時候,已是深夜。
夜風乃大,吹得旌旗獵獵作響。營帳四周燃著數十支火把,火舌吞吐,卻驅不散夜里的寒氣。
營外一人當風而立。見了夢無痕,頓時快步迎了上來。
「無痕可是踐約來了?」朱棣豁然笑道。
夜幕之中,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風霜欺眉,發上隱約凝著水氣,卻依然威儀如山,氣度磊落。
慕容華衣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底喝了聲彩。好一個燕王朱棣,端是帝王氣度,也不枉她當初為他所用,險些命喪黃泉。
夢無痕溫和地一笑,拱手道,「勞王爺相候,無痕愧不敢當。」
「多年未見,你也學會客氣了?」肅手迎客,朱棣笑道,「來,去孤王的中帳,你我好好敘上一敘。」
覷著朱棣的臉色,慕容華衣抿唇笑道,「王爺這中帳可不是人人進得的。奴家在此地候著便是。
夢無痕微一沉吟,道,「也好。」
暗地里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湊近了他,慕容華衣低聲道,「可不許讓我久等。」
與她相視一眼,夢無痕點了點,道,「王爺請。」
「請!」
中帳里,茶香裊裊。
朱棣沏了杯熱茶,遞到夢無痕手里。
道了聲謝,夢無痕淺淺啜了一口。
凝眸望著他,良久,朱棣緩緩道,「當年第一次見你,是在朝堂之上,父皇座前。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進退間卻泱泱大度,雍容自現。我本想納你入麾下,不料父皇終究是將你留給了朱允。」
夢無痕沉睫,望著手里的杯盞,道,「皇上宅心仁厚,先皇便是看中這點,才會傳以帝位。」
「可惜卻震不住場面。」朱棣冷冷一笑,眸中掠過一絲嘲諷之色。
夢無痕默然。
燕王所言,雖屬大不敬,卻偏偏一語中的。當今天下,內有諸王割地,覬覦皇權。外有鄰國環伺,虎視眈眈。皇上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削藩,奈何諸王勢力早已坐大,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時此地,孤王只問一句話。」朱棣抬眸,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道,「無痕,你可願助我成事?」
「我若說不願,你會如何?」夢無痕沉靜地道。
朱棣眼色一沉,道,「我不逼你。但你要知道,若你助我,等我攻下應天,得登大寶,你就是我開國之臣。孤王知你有心革新除弊,屆時朝堂之上,你自可施展抱負,再無人阻礙得了你。」
夢無痕淡淡一笑,道,「我早已無心朝廷,又何來施展抱負之說?倒是王爺如今被這漳河所困,進退不得。且不說攻下應天,便是想率軍全身而退,只怕也難。」
段易影雖已離去,然布下的八陣圖仍在,一條小小的漳河鬧得燕王進退維谷。近日里若不能渡過漳河,朝廷的增援大軍一至,再加上邊關數萬兵馬襄助,前後夾擊之下,只怕宏圖霸業頃刻間便成烏有。
朱棣自是懂得這個道理,沉吟了片刻,道,「你說的誠然不錯。不過,即使我兵敗漳河,你以為朱允-的皇位就能坐穩了?」
頓了頓,續道,「即便兵敗,你道我數十萬大軍便盡滅于此?便是退兵建州,堅守數月又有何難?到時東有福王,南有承德王,加上我的兵馬,三王近百萬大軍成合圍之勢,與朝廷一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戰火紛起,苦的是天下黎民。」夢無痕垂眸道。然而心中另一層憂慮卻未宣之于口。激戰之下,無論勝負,雙方必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到時若是領國發難,外敵來犯,又該如何抵御?
「若是及時渡過漳河,孤王便可直逼應天。到時天下既定,旁人自也無可奈何。」望著夢無痕,朱棣沉聲道,「這一戰可大可小,全在無痕你的一念之間。」
眼前男子寬頤廣額,氣度磊落,森森霸氣隱而不露,銳氣中又見雍容。對上那雙仿佛裝得進天下的眼楮,夢無痕忽然恍惚了一下。
依稀見,仿佛看見了當年太祖皇帝策馬奔騰,指點江山的豪氣。這一對父子,是何其的相象呵。
淡淡沉睫,掩去眸中的苦澀,夢無痕道,「王爺抬愛了。」
沉默了片刻,抬眸接道,「王爺料得不錯,無痕確有破陣之法。但是——」
朱棣的眼楮頓時亮了,道,「但是什麼?你盡管說。只要你助孤王渡過漳河,想要什麼,孤王無不答應予你。」
「王爺既然如此說了,那無痕便直說了。」放下手中的茶杯,夢無痕直起身子,肅然道,「其一,王爺若攻下應天,不得傷害皇上性命。舉凡朝中重臣,便是不服新主,亦不得恣意殘殺。」
微一沈吟,朱棣道,「孤王答應你。」
「其二,登基之後,三年不得加賦。農政之事,承襲太祖當年,移民屯田,開墾荒地。」
「孤王答應你。」朱棣毫不猶豫地道。
「其三,天下初定,當以仁治。若非萬不得已,不可率意用兵。嚴刑峻法,酌情廢止。」
重重頷首,朱棣道,「孤王答應你。」
望著桌上的杯盞,夢無痕沉默下來。
「還有什麼要孤王答應的?」朱棣笑道。
夢無痕搖了搖頭,起身道,「王爺若能記得近日所言,無痕便心滿意足了。」
「這便是王爺要的破陣之法。」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封信,遞了過去,「無痕就此告辭了。」
接過信箋,朱棣驚道,「你竟要走?」
夢無痕如此做法,等于已經背叛了朱允。除了待在自己身邊,他還能去哪里?
「我已負了先皇當年所托。難道王爺還要無痕跟著你,一同攻入應天嗎?」望了他一眼,夢無痕苦笑,舉步離開中帳。
朱棣怔怔地望著,直到那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方才喟然一嘆。
隱隱之中似有預感,今生是再見不到這白衣翩然,溫文秀雅的男子了。
從車簾望出去,是闊別多年的故土。
夢無痕微微一笑,心頭驀然涌起一股暖意。應天,這大明的都城,依然是遍地繁華,行人如織。
馬車在夢府門前停下,慕容華衣率先跳下了車,望著面前的朱紅大門,道,「這就是你從前住的地方?」
「嗯。這便是了。」夢無痕笑道。
「大學士府!」抬頭望著朱紅大門上掛著的匾額,慕容華衣一字一字地念著,忽而奇怪地問,「哪有管自己的宅子叫大學士府的?難道天下只有你一個大學士嗎?」
夢無痕微笑不語。這大學士府四字,是太祖皇帝御筆親提,且特意差人掛上夢府的門楣。自那時起,京師上下,無人不知朱雀街有座大學士府。
這時,忽聞一聲歡呼,一條人影從門內飛快地沖了出來,激動地叫道,「少爺,少爺少爺,可把您盼回來了。」
眉目靈秀,飛揚跳月兌,正是那少年夢愚。
隨著他高聲的呼喚,中門大開,數十名家丁侍衛排作兩列,齊聲高喊︰
「恭迎少爺回府。」
眸中掠過一絲溫暖,夢無痕朝慕容華衣伸出了手。
慕容華衣轉眸一笑,握了他的手,與那人一起進了中門。
夢無痕的父母早逝,夢無憂又嫁入宮中,整個夢府就只剩他一個主子,冷清清的。然而畢竟許久沒有回來,這次回府,夢府上下自然熱鬧起來。
洗塵宴後,舊事的知交好友紛紛來訪,又听說向來潔身自好的他,竟帶回一個女子,免不了嚷著要見識一下他那傳說中的紅粉知己。一路鬧騰下來,已是三天過去了。
這日清晨,難得清靜下來,夢無痕與慕容華衣二人在花廳共享早膳。
夢愚走了進來,遲疑了一下,道,「少爺,宮里傳話,說是娘娘請您進宮。」
點了點頭,夢無痕道,「知道了。你差人回個話,說我一會兒便過去。」
該來的,終歸要來。更何況,這次回京,本就為了讓這些事有個了斷。只是卻怠慢了華衣。此次回來,今日才算第一次與她單獨相處,卻又被宮里召喚了去。
暗自嘆息,夢無痕起身,對慕容華衣歉然地笑笑,道,「你先慢用,我回房里打點一下。」
「少爺。」夢愚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娘娘的意思,是請慕容姑娘一同過去。」
夢無痕一怔,剛待婉言相拒,卻听慕容華衣笑道︰
「那便一同過去吧。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沒見識過皇宮內苑呢。」
「華衣——」夢無痕猶豫了一下,柔聲勸道,「今兒個你就在府里等我回來,成嗎?往後若有機會,我再帶你進宮。」
「往後嗎?」瞅了他一眼,慕容華衣直起身子,嘆息道,「你去宮里做什麼,真以為我不知嗎?」
微微一窒,夢無痕轉過身軀,僵直的背影卻是隱隱的孤寂。
搭著他的衣袖,慕容華衣湊近了他,正色道,「我只問你一句,今日若換了你是我,你肯不肯讓我獨自進宮?」
「你知道,我是不願你牽涉進來。」暗助朱棣一事,是他做了,自當給皇上一個交代。皇上知道後,會如何處置他全無把握。他既怕她遭受牽連,又怕她沖動之下,再起風波。
「自從跟了你那天起,我就已牽涉進來。」嫣然一笑,慕容華衣挑眉道,「何況,我可不是什麼閨閣女子,水里火里,我與你一同去闖。」
一字一字,若金鐵擊石,擲地有聲。
凝眸望了她半晌,夢無痕暗自一嘆,釋然道,「也好。」
進皇宮自然不比回夢府那麼容易。慕容華衣是個女子,又從未受過皇家封賞,也就罷了。夢無痕身為朝廷重臣,衣冠袍服卻是皆有定制,半點不能馬虎。
待他打點完畢,從房里出來,慕容華衣卻是一驚,盯著他有些傻了。紫袍玉帶,長發束以玉冠,顧盼間自是雍容貴氣。
自從相識以來,他都是一襲白袍,溫文含笑,半點沒有官宦人家的味道。然而換了一身衣袍,卻是優雅從容,尊貴逼人。
「華衣?」見她怔然地盯著自己,夢無痕有些奇怪。
緩過神來,慕容華衣笑道,「沒事。我們走吧。」
到了皇宮,已有小太監候在門口,帶著他們朝皇後所居的棲鳳宮走去。
「夢大人,娘娘在棲鳳宮後頭的御花園等著您呢。奴才便不進去了,您兩位請。」
夢無痕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公。」
轉過金壁輝煌的宮殿,視線豁然開闊,一條白石小徑,幽幽地消失在樹影的盡頭。疏影婆娑,隱隱似有水聲流轉。沒想到皇宮之中,尚有這等清靜之地。慕容華衣看在眼里,不由暗贊一聲︰好個幽雅怡靜的所在。
順著小徑前行,穿過一個月洞門,一眼就望見滿池的白蓮。池水如碧,蓮華似錦,仿佛天地間的至美都集中到這方寸之地。
萬朵白蓮間,一名女子背水而立,卻偏偏奪盡風華。
白衣如素,那女子孑然站在那里。微風輕拂,吹起她潔白的群裾,沉靜中又見淡淡的郁色。
「哥哥,你終是回來了。」眸中掠過一絲喜悅,笑容卻依然是矜淡的。執掌後宮多年,總要帶著這矜持優雅的面具,如今便是面對著至親,也改不回來了。
「臣夢無痕拜見皇後娘娘千歲。」
隨著夢無痕一同跪下,慕容華衣卻敏感地發現,面前的白衣女子身子一僵,眸中掠過絲復雜的情感,似無奈,又似憂傷。
她暗自忖道︰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難道竟不快樂嗎?
伸手將兩人扶了起來,夢無憂苦澀地道,「什麼時候起,哥哥竟如此見外了?」
夢無痕淡淡一笑,道,「禮不可廢。娘娘進了宮,便是這一國之母,臣不敢無禮。」
「進了宮,便不是你妹子了?」夢無憂抬眸道。
夢無痕沉默下來,半晌無言。當年夢無憂進宮之時,他便極力反對。只因宮門深似海,便是血肉至親,也從此有了君臣的分際,再回不到從前。然而她卻執意跟了皇上。
「我今日穿成這樣來見你,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幽幽一嘆,夢無憂道,「是不是,連一天的兄妹,你都不願意做?」
望著她眼里的戚色,夢無痕心頭一軟,喚道,「無憂——」
眸光一亮,握住那人柔暖的手。半晌,望著慕容華衣,歡喜地笑道,「這便是哥哥喜歡的女子?」
火焰似的緋衣,長發如墨,眸光婉轉,端是玉顏花貌,麗質天生。然而眉宇間隱著的堅韌與剛強,卻又不是尋常女子可以媲及的。
夢無憂幽幽一嘆,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叫哥哥動心吧。
柔和地一笑,夢無痕道,「若是沒有意外,往後華衣會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我的嫂子。」夢無憂笑道。
聞言之下,慕容華衣心旌一蕩,臉上不由起了層薄紅。
拉過慕容華衣的手,夢無憂指著那池白蓮,淡淡笑道,「你看,這一池子的蓮花,是我剛入宮的時候親手種下的。從前每次蓮開,我都會邀哥哥入宮賞蓮。沒想到日子過得恁快,轉眼間哥哥就要娶親了。」
「這蓮花開得真好。」慕容華衣贊道。
「趕明兒我差人折些蓮藕,給你們送去。」夢無憂笑道。
「什麼人要折朕的蓮藕?」忽聞一聲朗笑,一名男子走了過來。明黃的衣袍,繡有九龍盤旋,頭上一頂珠冠,正是大明天子朱允。
「皇上!」
夢無痕方要依禮拜見,卻被朱允-一把扶住,道︰
「這里可不是朝堂,太傅萬勿拘禮。」
眼前這人,從自己被立為太子之日,便被拜為太傅,教導他經史子集,帝王之道。及至登基,出任吏部尚書,忝為六部之首。後來無憂嫁給了自己,他更為國舅,端是皇親國戚,位極人臣。也正因為這樣,才會被忌功高震主,朝堂之上遭人百般排擠。
從他離開朝堂至今,已有數年了吧。然而他依然是一貫的淺笑溫文,淡定逾亙,既不拘謹,也無張揚,仿佛什麼都撼不動他分毫。也許就因為這樣,先皇才會如此器重于他吧。
「謝皇上。」夢無痕微微一笑,直起身子。
掛著淡淡的笑容,朱允-剛要開口,一個小太監卻忽然沖了進來。見了眾人,小太監微一遲疑,附在朱允-的耳邊說了什麼。
朱允-的臉色驀然變了。
「皇上,可是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夢無憂款款走了過來,望著他緊蹙的眉心,問道。
「叛軍攻下鳳陽了。」明黃衣袖下的手緊緊一握,朝夢無痕望去,朱允-道,「太傅既然回來了,正好為朕分憂。依太傅之見,朝廷還能力撐多久?」
一言既出,夢無憂大驚。朱允-的這般說法,等于已經承認朝廷支撐不了多久了。朱棣叛亂之事,她是知道的,也暗知段易影的野心,本想利用他的力量,牽制朱棣的勢力,沒想叛軍竟還是攻下鳳陽了。
「從鳳陽至應天,不過數百里的路程。且途中再無兵馬相阻,燕王若是揮兵直下,只怕十五日之內,便可兵臨城下,直指應天。」夢無痕沉吟道。
「若是——」猶豫了一下,朱允-一咬牙,道,「若是朕遷都呢?」
作為君王,若是都城不保,被迫遷都,那是偌大的恥辱。然而如今,卻似乎除了這一條路,已別無他法。
「皇上若是一人要走,自然來得及。滿朝文武相隨,卻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了。」話未出口的是,這朝廷之中,又有多少王公大臣是願意跟著主子,離開都城的。遷都之事,只要一有反對之聲,只怕便難施行了。
「朱棣原本被困在建州,只要等邊關援軍一至,自可前後夾擊,殲滅叛軍。沒想到他盡如此快地渡過漳河,攻得朕措手不及。難道真是天要亡朕嗎?」目中忽現悲涼之色,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就要落入叛王之手了嗎?
夢無憂飛快地瞄了兄長一眼。漳河之上的八陣圖,是段易影擺下的。其中厲害她自然知道。當今天下能破陣的,除了她和段易影,就只有哥哥了。段易影自是不會幫助朱棣,她更是不可能。難道暗助叛王之人,竟是哥哥嗎?
她閉了閉眸,才要摒棄這個荒謬的念頭,卻見夢無痕已然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太傅,你這是做什麼?」朱允-驚道。
「臣請罪。」夢無痕垂眸道。
「太傅功在社稷,何罪之有?」
「通敵叛國,罪無可恕。」夢無痕沉聲道。
慕容華衣的手悄然攏入袖中,冰涼的彎刀貼著指月復,令她莫名的心安。她早已想得清楚,若是朱允-發難,她便立刻截下他去,迫他立下免罪的承諾。
她知道,暗助朱棣一事,若不向朱允-坦言,夢無痕無法心安。然而他有他的堅持,她也有她的做法。便是他怪她怨她,她也只有認了。
「什麼意思?」眼楮危險地眯了起來,朱允-盯著他,問道。
「朱棣之所以渡過漳河,是臣教他破陣之法。」伏身而叩,夢無痕一字一字地道,「請皇上降罪。」
仿佛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夢無憂的身子晃了一晃。原來——竟真的是哥哥?
「為什麼?朕待你不好嗎?還是當年之事,令你心懷怨懟?」朱允-咬牙問道。
靜默了一下,卻沒有一句解釋,只道,「臣萬死。」
「好,你很好。」愴然一笑,朱允-退了數步,道,「太傅,你是仗著手頭那三塊免死金牌,以為朕便殺不了你?」
那三塊免死金牌,一塊是沙場之上,夢無痕救下先皇,所得的賞賜。第二塊,是先皇臨終之前所給,為的是要他毫無顧忌地做個諫臣。而第三塊,卻是朱允-登基之後,為報師恩而親手所賜。
慕容華衣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有了這三塊免死金牌,不管怎樣,夢無痕的一條性命算是保下來了。至于其它的活罪,要流放要充軍,只要他能因此而心安,她都陪著就是。
「臣不敢。請皇上降罪。」
「皇上——」夢無憂一聲驚呼,哀切地望著他。
眼前此人,既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又是無憂的嫡親兄長,卻犯下如此大罪,朱允-驚怒交加之外,更是心緒紛亂。然而此時此刻,前塵往事竟又一幕幕浮現心底。
先皇第一次將那人帶到自己面前,笑說,「從今往後,這便是你的太傅。從今以後,你要跟著他好生學習為君之道。」
白衣的青年溫文含笑,「夢無痕見過殿下。」
從那時起,自己就喜歡上這個太傅了罷。之後跟著他習文修身,听他授業解惑,早已將他視為一生的良臣。而那件事後,自己更是尤為後悔,只想著等太傅回來,定要好生補償。卻不想,等來的卻是這樣的請罪。
千頭萬緒,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一拂衣袖,冷冷道,「著令文淵閣大學士夢無痕即刻回府,听候發落。」
言罷,轉身便要離去。
這時,慕容華衣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緊扣彎刀的手,也松了開去。
「皇上——」夢無痕喚了一聲。
沒有回頭,朱允-僵直的身子,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臣懇請,拜祭先帝皇陵。」
沈默片刻,朱允-丟下一句,「準了。」
便徑自舉步離去。
電閃雷鳴,雨疏風驟。
紫金山下,皇陵碑前,一抹白影寂然而跪。
三天前,聖旨宣于夢府,革除夢無痕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傅等諸多頭餃,貶為庶人,永生不得錄用,家產沖交國庫。
以他犯下的重罪,這樣的處置實在算不了什麼。這其中除了他手頭三塊免死金牌作保之外,朱允-自己也同樣狠不下心,痛下辣手。然而自從聖旨下達,夢無痕便離開了大學士府,徑自來到皇陵。
三日來,風雨不斷,那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跪在陵前。
遠處的紅牆邊,慕容華衣遙遙站著,既不靠近,也不說話。他來了這里三日,她便陪了三日,然而卻什麼也不說。皇上寬容,沒有降罪嚴懲,是幸還是不幸?她只知道,那人心里的內疚,只怕早已壓得他喘不過氣。
早已說過,無論水里火里,她會隨他一起。若是跪在這皇陵之前,能令他稍稍好過,那便跪吧,她陪著便是。
雨漸漸的小了,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
慕容華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忽然看到遠處起了火光。
「朱棣攻進皇城了。」她走到夢無痕身邊,靜靜地道。
朝皇城的方向望去,熊熊的火光沖天而起,將那巍峨的宮殿染作淒烈的緋色。夢無痕抬眸,聲音低啞,「起火的地方,是棲鳳宮。」
這是他三天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滿天的火光中,一朵淡金的蓮花直上雲霄。望著那蓮花在天上漸漸消散,夢無痕安下心來。無憂該是已經帶著皇上安全離開了罷。她畢竟沒有怪他。才會放這煙火,只為了讓他安心。
「朱棣畢竟還是奪了天下。」慕容華衣幽幽嘆道。
「先皇曾說,他諸多皇子之中,若論才華氣度,文武韜略,以燕王為最。然而燕王行事,卻太多雷厲風行,少了仁德之心。正因為如此,先皇才將太子之位傳于皇上。」
望著面前的皇陵,夢無痕沉靜地道,「先皇病榻之前,我曾立下誓言,殫精竭慮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到頭來,令皇上龍座不穩的,卻偏偏是我。」
「無痕——」她握住他的手。向來柔暖的掌心,如今卻是一片冰涼。
慕容華衣心中一酸,道,「你可知道,在義父榻前,我也曾答應過他,這輩子為絕命門而活。但我終究還是失約了,只為了讓門人活得更好。」
她揚眉一笑,接道,「你看,我一個小女子,都放得下這些。你堂堂男兒,卻要終其一生拘泥于誓言之中嗎?你身為天涯谷谷主,也算是江湖男兒,竟如此放不下嗎?人生在世不過百年,又哪得事事周全?但求無愧于心便是。」
話到最後,幾成斥責,然而卻字字是真,句句在理。
不錯,但求不愧于心便是!
夢無痕听在耳里,只覺豁然開朗,郁結頓去,又覺數日來一直忽略了身邊女子,委屈了她。
不由心中愧疚,望著她低聲道,「華衣,是我對不住你。」
「你不必覺得對不住我。我如何對你,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慕容華衣嫣然一笑,又道,「你也不必覺得對不起太祖皇帝。再怎麼樣,這天下還是他朱家的,總比讓段易影跳出來攪和好。當年他一念之差,把皇位傳給了朱允-,才鬧得現在這般田地,說到底,是他錯了。」
夢無痕頓時怔住了。這番話當真是大逆不道,聞所未聞。卻又偏偏挑不出一個錯處,只得苦笑道,「華衣,你莫要胡說。」
抿唇一笑,也不與他爭,慕容華衣伸出手,拉他站了起來,道,「你的前半輩子,給了朝廷,後半輩子,可要留給我呵。」
夢無痕微微一笑,「你呢?你的前半輩子給了江湖,後半輩子,留給誰?」
「傻子,自然是你。」
相視一笑,掃盡陰霾。
明史按︰
明惠帝建文四年,朱棣率軍攻佔南京,宮中大火,建文帝攜皇後不知所蹤,下落成迷,朱棣以帝後之禮立衣冠冢。
同年,朱棣登基稱帝,改年號永樂,自此,明成祖的時代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