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燕王大營
黑夜寂靜,數十具火把將大營映得亮如白晝,風中獵獵作響的旌旗上,飛揚起一個大大的「燕」字,直欲沖天而去。
值夜的衛兵手執刀劍,甲冑鮮明,銳利的目光在營地的每一個角落逡巡,直到下一班兵士與他交接,方才略微松懈下來,離去時的背影卻依然挺得筆直。
負手而立,望著這威嚴肅穆的軍營,段易影的唇角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他已經開始期待起來,等到這數十萬大軍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時,又該是怎樣的光景。
一定會比燕王做得更好。劍眉斜挑,志在必得的光芒在眸中乍現。
于是不再猶豫,舉步朝燕王中帳走去。
中帳外,兩名親兵守在門口,見到段易影,知道他是燕王面前的紅人,躬身行禮。
「王爺可在?」段易影問道。
「在呢。大人稍候,待屬下前去通報一聲。」
段易影淡淡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那親兵出了帳子,道,「大人,王爺有請。」
段易影沉睫,掀開中帳那厚重簾子的時候,掌心漉漉地滲了層薄汗。簾子掀了開來,中帳的燭火令他眼前豁然一亮。不由閉了閉眼,穩住心神,沉穩地走進去。
朱棣坐在寬大的桌案前,手里拿了支筆,在地圖上畫著什麼。見到段易影進來,他抬起頭,用眼神示意他到一邊坐下。
段易影腳下頓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在一側坐了。
「墨之,深夜來見孤王,可有要事?」放下筆,朱棣抬眸,笑著打量他。
投效燕王之時,段易影用的是杜墨之的名字,朱棣看重他過人的才干,是以盡管他投軍數月,已被委以參贊之職。
「的確有事與王爺商量。」段易影垂眸,低沉地道。
「哦?你說。」朱棣面色柔和,舒展了下臂膀,笑道。
「我只想問一句話。」段易影抬首,眸中鋒芒畢露,「請問王爺,您將兵符置于何處?」
驀然一震,朱棣緩緩坐直了身子,目光深沉地望著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一邊問著,手已悄然向案邊移去。桌角的地方,又一處機關,只要按下那里,帳外親衛便會立時闖入大營,將眼前之人拿下。
「我勸你不要動。」段易影冷笑,「不然,下一刻你的手恐怕就和身子分家了。」
言罷,抬手一揮,指風破空。
朱棣臉上立刻開了道口子,鮮血從傷口滲出來,映著火光分外猙獰。
移向案角的手頓住了,燕王眼中隱有怒火迸射,然而畢竟是皇室子孫,又久經沙場,縱是處于如此境地,朱棣並不慌亂,只淡淡的說,「孤王何處對不住你?」
「倒是不曾。懷璧其罪而已。」指節無意識地扣著茶幾,段易影回道。
「若是我不給你兵符?」凝視了他片刻,朱棣挑眉問道。他心里明白得很,若是段易影兵符得手,是斷不會再讓他活在這世上。如今他唯一的機會,便是用兵符牽制此人。
眸中掠過一絲精光,段易影道,「今日你若予我兵符,在下念在知遇之恩,自當好生送王爺上路。若是不然,只怕免不得要得罪了。」
他不能再等了。朝廷增援的大軍將至,邊關又有數萬兵馬趕往都城襄助,他若不在十日內拿下漳河,只怕便要陷入月復背受敵的境地。
屆時,即便得了兵符,也不過落得慘敗的下場。
朱棣搖了搖頭,道,「這邊是孤王的大營,四周都是孤王的將士,如果我有什麼閃失,你也難以逃出生天。我答應你,如你現在離去,便不追究你冒犯之罪。」
望了他好一會兒,段易影豁然大笑,然後這笑意卻絲毫到不了眼底。「若是怕你追究,我還來你這大營干什麼?」
冷冷一笑,接道,「朱棣你听著,今日我若得不到兵符,你安置在徐州的妻妾兒女,只怕要嘗嘗那車裂之苦了。」
他幽幽垂眸,湊近了朱棣,道,「我向來相信沒有什麼秘密是挖不出來的。而你,也著實不像個寧死不屈的硬漢子。」
指尖輕微地顫抖起來,朱棣的臉色有些發白,神情倒還鎮定。「你究竟是什麼人?」
「听說過天涯谷嗎?」段易影微微一哂,道,「我便是段易影。」
「你是江湖人?」朱棣詫異地道。
「自然。」
「既然如此,你要兵符作甚?」朱棣眸中忽然掠過一絲希望,道,「可是朝廷派了你過來?朱允-許了你的,孤王一樣可以給你。」
嗤的笑了出聲,段易影望了他一眼,低聲道,「江湖人就不能當皇帝嗎?」
靜默了一下,朱棣目中現出絕望之色,道,「好,孤王便告訴你,兵符在……」
段易影的眼楮亮了。然而就在他側傾了身子,凝神細听的當口,朱棣的手驀然探向桌角。
朱棣自幼尊貴,及至年長,更是呼風喚雨,傲視朝堂,何曾被人如此脅迫,伸手的當口,其實也早已下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
他等的便是段易影分神的這一刻。得不到兵符,他只怕還舍不得立刻殺了自己。到時侍衛闖入,自己只要支撐幾個回合,便極有希望月兌離險境。
眸光驟然一冷,段易影左手微抬,只听叮的一聲,寒芒乍現,朱棣的手已被一柄薄如蟬翼的柳葉彎刀生生釘在桌上。
痛得面色驟白,額角冷汗涔涔而下,朱棣抬眸,沉默地望著他。
段易影亦是冷冷地盯著他。
若不是為了兵符,他早已將燕王除去。沒想到在他身邊近兩個月,卻連兵符的一角都沒有看見。今日,便是拿不到兵符,他也定要將他誅于此地。
只是,之後便要費些功夫,才能收服燕王麾下這數十萬大軍。眸光一沉,好在他已有了布置,也並不是沒有勝算。
想到此處,朝朱棣淡淡問了一句,「這兵符,你當真不交?」
「這龍椅便是讓朱允-那小子來坐,也好過讓你攪得天下大亂。」朱棣眉頭一軒,將柳葉彎刀用力拔出,刀鋒帶著鮮血,「當」一聲被擲在地上。
「你很好。」眸光沉了下來,段易影沉睫,望著自己修長的右手,揚起一抹幽冷的笑。
手指微曲,一縷指風朝朱棣心口疾射而去。
指風破空,朱棣臉色立變。
他心里明白,這一擊必殺,他決計躲不過去。
驀然一道白光掠過,竟精準地在朱棣心口三寸處擋下指風。只听「哧」一聲輕響,那飛掠而來的白色物什,已裂成十數碎片。
望著地面的碎片,朱棣冷汗透衣。
「什麼人?」段易影一聲輕喝。
伴著銀鈴似的輕笑,一名緋衣女子出現在大帳中。與她同時現身的,還有名白袍男子。他眉目溫和,唇邊一抹清淺的笑容,靜靜站在她身側。
望著來人,朱棣先是一驚,復又一喜,望著那白衣男子,道,「無痕,你終是來見孤王了。」
夢無痕淡淡一笑,並沒有說什麼。目光掠過他掌心淋灕的鮮血,忍不住蹙了蹙眉,朝段易影望去。
「是你?」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段易影盯著他,道,「師兄,你是來阻止我的?」
「回天涯谷去,你依然是旭日少君。」夢無痕溫和地道。
「我苦心孤詣的一番布置,你卻——讓這樣放手。」望著那人半隱在袖內的右手,又望望地上的白色碎片,段易影沉聲道。
那白玉扳指,是夢無痕二十五歲生辰的時候,他選赴天山,尋來千年雪玉雕成,作為那人的壽禮。然而今日,卻又生生毀在自己的指風之下。
在天山雪谷忍著嚴寒,苦尋數十日的雪玉,就這樣化為碎片。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花這番功夫。
眸中掠過一絲苦澀,卻立刻斂去了,抬頭接道,「師兄,你若還當我是你師弟,今天就不要阻止我。」
夢無痕緩緩搖頭,「我不能讓你一錯再錯。」
朱棣听得這番對話,一時間驚疑不定,目光逡巡著在兩人面上掠過。
夢無痕十五歲狀元及第,之後便入宮伴駕,後加封太傅,更是常駐京師,何曾听他與江湖人有過往來。如今段易影口口聲聲稱他師兄,難道這人稱大明第一臣的尚書大人,竟真與什麼天涯谷有關?
他听著是凝目沉思,慕容華衣卻听不下去,望著段易影道,「姓段的小子,你今天還叫他一聲師兄,真是難得。只是你若真把他當作師兄,當日又怎麼下得了手?」
毫不留情的一掌,那人嘔出的鮮血,以及那顆雪白的「忘昔」,直到今日想起,她都忍不住後怕。
若是那時段易影心狠一些,再加三分掌力,只怕夢無痕的性命便要送在他唯一的師弟手中了。
段易影忽然冷冷地笑了,道,「我若真殺了他,也省得今日麻煩。」
夢無痕抬眸,靜靜地望著他,「這都是你的真心話?」
對上他的眸子,段易影窒了一窒,再也說不下去。那人的目光深沉幽邃,若寒潭般沉靜,卻又隱隱透著溫柔的暖意。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與他相見的情形。
當時他蜷縮在地上,被一群惡少拳打腳踢。那人也是用這樣溫暖的目光望著他,伸手將他扶了起來。那時的他,對一切都充滿了懷疑和猜忌,然而當看到那白皙修長的手向他伸來,他卻毫不猶豫地握住了。
從此,那清澈的目光,溫暖的手掌,一直伴隨著他走了近十年。
閉了閉眼,段易影道,「為什麼阻止我的人偏偏是你?」
「放下吧。」夢無痕淡淡地道,「事到如今,你已沒有勝算。」
「你如何知道?」段易影忽然笑了,攤開手,掌心躺著只碧綠的小瓶,道,「這里面,裝的是碧螺草。」
這瓶子異常漂亮,瓶口縴細,瓶身雕著鏤空的花紋,似有薄薄的輕煙從鏤空出飄出,精致到了極處。
然而夢無痕的臉色卻變了。碧螺草,無色無味無毒。然而,遇上有王者之香雅稱的珠觚花時,卻立刻成為一等一的迷香。
回目四望,果然在大帳的角落里看見珠觚花。女敕黃的花蕊外,七片縴秀的白色花瓣正妖冶地舒展身姿,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慕容華衣心頭一驚,暗自提氣,卻在催動內力的那刻,腿上一軟,跌坐在地上。
看了她一眼,段易影得意地笑了。「師兄,你曾經告誡過我,只有塵埃落定之後,才能說成敗,論輸贏。今日你便看著我如何拿下這數十萬大軍,等上這萬里江山的最高處。」
目光微冷,他右手一引,地上的柳葉彎刀已窩在手里,刀光閃過,朝朱棣頸部掠去。
朱棣閉上了眼楮。
這一次,再沒有人能救他。
森森寒氣貼肉而入的那刻,一幕幕的往事閃電般的在心頭掠過。
青年時,意氣風發地站在朝堂,縱談天下大事,父皇威儀的目光里,閃動的是對他的贊賞。在那個時候,對著金壁輝煌的皇座,某種強烈的朝他沖撞過來,他年輕的心湖變得波濤洶涌。
後來開始帶兵,與晉王朱-一起征討元朝的殘余勢力乃兒不花。隊伍在沙漠、高原行軍。朱-膽怯,不敢深入。自己帶兵抄小路直撲乃兒不花盤據的迤都山,將其部全殲。父皇得到捷報,大為欣喜,命令他統帥北部邊疆的軍馬。
之後太子朱標病死,他本以為這太子之位必是屬于自己的。沒想到一路從邊關趕往京城的路上,父皇一道聖旨,竟已冊封朱允-那黃口小兒為皇太孫。
那象征著九五之尊的皇位從此與他失之交臂。而自那時起,父皇也不若以前那樣器重自己,甚至明著暗著削弱他的勢力。他只能盡斂鋒芒,回了封地後,亦是閉門謝客,極力避嫌。然而暗中卻開始籌劃奪位之事。
卻沒料到,這輩子沒有死在沙場,沒有死在朝堂,沒有死在那九龍皇座,卻死在一個江湖人手里。
回首往事,生平第一次苦笑起來。至親的父皇偏寵朱標父子,夢無痕這樣治世的良臣始終只忠于朱允-一人,這萬里山河眼看就要到手,卻又在這當口功虧一簣。
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愴驀然涌上心頭。到頭來,他這一生竟什麼都不曾得到。
脖子上依然感受到刀鋒的寒氣,卻沒有預期的痛楚。
刀鋒似已停頓。
于是他遲疑的睜開眼,忍不住看了段易影一眼。
眼前這人一襲青衣,眉目清卓,昂然中傲氣逼人。而當初,正是這卓然的鋒芒讓自己大為欣賞,引為臂助。
當他看向段易影的時候,段易影也在看他。修眉鳳目,寬額長髯,端是相貌堂皇。相處月余,燕王為人他看得很清楚。求賢若渴,用人不疑,御下恩威並施,知人善用。再看如今,就是這份直面死亡的氣度,當得起豪杰之稱。
此人,若為帝王,必是天下霸主,一代明君。
可惜,這萬里山河的主子,注定只有一個。
段易影目光一冷,再不遲疑,揮刀直刺。
然而,耳中忽聞一縷指風,心下大驚,尚未來得及反應,手腕一陣鈍痛,「當」一聲,柳葉彎刀跌落地面。
段易影驚怒交加,未及細想,揮掌已待向朱棣掃去。無論如何,今日定要將燕王斃于掌下。
此時,他陡然看見一只修長,白皙,指節微現的手指,朝他氣海穴疾點。
「王指點將——」段易影驚喝一聲,拔身而起,一躍避開。他反應不可說不快,然而卻錯失了刺殺朱棣的時機。
要知道氣海穴乃是練武之人的命門,若是被點,一身功力就廢了。是以他再是大膽,再是想殺朱棣,卻也不敢讓這根手指點中。
「你沒有中毒。」望著靜立朱棣身旁的白衣男子,段易影道。
他微微地喘息著,剛才為了避開夢無痕的一招「王指點將」,他已耗費太多的精氣。目光復雜地朝那人望去,數年未曾與他過招,沒想到師兄的武功,竟已到如此境界。
「易影,放下吧。」夢無痕淡淡地道。
「我放不下。」段易影亦是淡淡地回道。
話音未落,身形倏閃,已欺身而上。瞬間七七四十九掌朝夢無痕攻去。
掌勢如雨,整個營帳仿佛都被籠罩在掌影中。凌厲的掌風卷起帳中器什,只听劈里啪啦一陣響,門外親衛听得動靜,立刻沖了進來。
看到帳內情形,大驚地喝道,「有刺客,護駕。」
頓時腳步紛沓,片刻間火光幢幢,數百兵士已將大帳圍的嚴嚴實實。
仿佛看不見那雷霆萬鈞的掌勢,夢無痕抬手,依然是一根手指,疾點段易影側腕。
手腕乍翻,避開夢無痕的手指,段易影的目中忽然閃過一絲異色,身形一動,竟生生朝夢無痕撞去。
他這般動作,背部空門完全大開,竟似故意以命門諸穴迎向對方指風。
夢無痕不由大驚,畢竟師兄弟一場,他如何真會傷了段易影的性命。不由暗一咬牙,硬生生地收回指力。內力反噬之下,喉頭一甜,嗆出一口鮮血。
變故便在一瞬。
段易影揚袖,劍光乍現,疾電般向朱棣刺去。
這是他用性命做賭,換得的唯一機會。他明白,若是這次一擊不中,只怕再也殺不了朱棣。
「住手——」夢無痕驚喝,欲救已是不及。
只听「哧」一聲,劍鋒入肉,血光乍現。
望著透肩而過的劍鋒,慕容華衣皺了皺眉,對段易影道,「沒想到,你居然還會用劍。」
只不過,這一劍雖快,若不是中了迷香武功盡失,即便是拖了個燕王朱棣,她也是能全身而退的。現下雖是救了朱棣,卻累得自己受了皮肉之苦。
「你鬧夠了沒有?」衣袖下的手掌緊緊握起,夢無痕面沈如水,冷冷望著段易影。
方才被慕容華衣一掌推開的朱棣,此時驚魂未定地緩過神來,在侍衛的護持下,微帶不解地望著她,道,「你救了孤王一命。」
在他心里,慕容華衣只是個殺手,笑靨如花,卻又冷心冷情,既然背叛了自己,又怎會拼了流血受傷,相救于他。
「五千兩。」蒼白著臉,慕容華衣嫣然一笑,伸出手指晃了晃。
「什麼意思?」朱棣一愣。
「王爺家大業大,該不會賴了奴家這五千兩救命銀子吧。」目光流轉,慕容華衣柔軟地道。
望著她慘白的臉色,朱棣心中一動,道,「這是自然。」
「大同錢莊的銀票。」慕容華衣提醒道。
「知道了。」朱棣無奈道。
段易影握著劍柄,凝眉斂目,忽而抽劍而出。
慕容華衣悶哼一聲,用手按住汩汩流血的肩胛,卻忽覺頸上一涼,抬眸望去,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哎喲,這算演的哪出呀。」目光在段易影面上掠過,慕容華衣說得委屈。
「你待如何?」望著那縴白指縫中不斷溢出的鮮血,夢無痕強忍心憂地問道。
「你可听說過以命易命?」段易影冷冷地道。
「什麼意思。」心頭隱隱地泛冷,夢無痕望著他道。
「很簡單。」段易影冷笑地直視他,道,「用朱棣的性命,來換你的女人。」
「段、易、影。」閉了閉眼,夢無痕一字一字地道,「這就是你對我的回報。」
眼前這人,當真是他看著長大的師弟?他一番苦心,竟是教導出這樣逆倫悖德之輩。
劍鋒微微下壓,一道細細的血痕浮現在瑩白如玉的頸項,段易影冷冷地道,「殺了朱棣,我自然放了她。」
眸中乍現痛苦之色,夢無痕道,「我若是不肯呢?」
「她對你一番情意,你就是這樣回報的?」段易影哼了一聲,道,「你心底恨我忘恩負義,事到臨頭,你又能做到恩義兩全?」
「段易影啊段易影,你怎麼那麼傻呢。」潤了潤唇瓣,慕容華衣嘆了口氣,接道,「你看你師兄哪點像痴情種子?天下成千上萬的美人,我又算得了什麼。」
她酸酸的說了一句,狀似無限幽怨地看了夢無痕一眼。
「華衣——」夢無痕怔了怔,哭笑不得地朝她望去。
這個時候了,她竟然還有這等閑情逸致,還不忘損他幾句。
「放了她,孤王放你離去。」那邊,朱棣沉沉地開口。
段易影一聲嗤笑,「我若真要離去,還要你放嗎?」
壓了壓劍鋒,回眸對夢無痕道,「你怎麼說?」
「你還是問問我怎麼說吧?」慕容華衣微一仰頭,避過劍鋒,同時一肘子朝段易影肋下撞去。
段易影做夢也想不到本該在碧螺草的作用下,功力盡失的慕容華衣,竟似恢復了武功,忽然向自己出手。
與此同時,夢無痕已掠至他背後,右手中指毫不遲疑地朝他肩井穴點去。
先機已失,段易影暗一咬牙,出手如電,扣住慕容華衣脈門。這樣一來,身形卻不可避免地慢了一慢。
一慢之下,夢無痕指風疾射。
段易影避無可避,只覺一陣尖銳的刺痛,指風穿肩而過,鮮血迸濺。
燕王一名近侍趁機而上,當胸一劍朝段易影刺去。
夢無痕救人心切,不再心軟,指風疾點,籠罩段易影周身大穴。
受傷之下,段易影一陣暈眩,全力之下避開數道指風,卻再也避不開近侍的一劍。
身體微側,避開心口要害,劍鋒從右肋掠過,帶起一片血光,段易影疾退,長劍月兌手而出,只听一聲慘叫,那近侍就著劍勢倒退數步,竟被生生釘在帳壁之上。
燕王麾下兵士悄聲無息地逼了上來,形成包圍之勢。
段易影吸了口氣,袍袖一揚,只听「哧」一聲輕響,濃煙乍現。
「保護王爺。」眾人不知底細,紛紛屏息。
濃煙一起,夢無痕眉峰緊蹙,掌風掠過,已在大帳一側掃開個偌大的缺口,疾道,「速速退出中帳。」
這煙霧乃是「風煙俱靜」,天涯谷的獨門藥物。平時雖不致命,然而在人多的密閉之處,卻可輕易令人窒息而亡。
燕王近身侍衛匆忙用茶水弄濕了布巾,掩住燕王口鼻,護著他出了大帳。
待到一干人等撤離了大帳,驚魂初定之下,段易影早已趁著混亂,挾著慕容華衣鴻飛冥冥。
「給我細細地搜,務必將人給孤王救下來。」朱棣厲聲吩咐道。
「是,王爺。」
近侍得令,立刻調撥兵馬,匆匆出營而去。
迷離的夜色中,夢無痕踏出一步,望著地上暗紅的血跡,暗自一嘆。
「無痕——?」行至他身邊,朱棣道,「你這是前往何處?」
話說出口,才忽然意識到多此一問。此時夢無痕離開,自是尋找慕容華衣去了。于是改口問道,「可會再回來?」
夢無痕回眸,淡淡一笑,「三日之內,必當前來拜謁王爺。」
城西破廟之中,柴薪伴著火星子,劈啪作響。
慕容華衣斜靠在牆角,覺得人生的際遇實在很有意思。
前幾日,她還住在覺念寺干干淨淨的禪房里,喝著小沙彌泡的,香氣四溢的茶。沒想到現在卻靠在這蛛網密布的破廟里,又累又餓地瞪著一堆篝火發楞。
段易影將她挾持到這里後,既沒有捆她,也沒有點她穴道,只將她獨個兒晾在一旁,就再也不管了。
于是慕容華衣就著火光,在肩膀傷處撒了傷藥,草草裹了。傷口的刺痛令她猛地抽了口氣,忍不住朝段易影瞪了一眼。
然而一瞪之下,卻發現威震天下的天涯谷少主,聲名遠播的旭日少君,如今的樣子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面色煞白,肋下劍傷處濕了一大片,好在他慣穿黑袍,是以並沒有血淋淋的感覺。
「喂,你是不是要等血流光了才干淨?」揚手拋出一罐金創藥,慕容華衣揚眉道。
抬手接住那罐傷藥,段易影怔了怔,又一言不發地擲了回去。
慕容華衣眨了眨眼,望著他負手而立,孑然孤傲的樣子,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不信像他這樣的武林公子會隨身帶著傷藥。特別是像他這樣氣勢凌天,呼風喚雨的江湖霸主,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會傷在別人手里吧。
更何況,即使有了傷藥,說不定他也擺弄不來。包扎止血這類事情,看他的樣子也是做不來的。
眸中的笑意更深,她忽然想到夢無痕,想到他當初烤的焦炭一樣的魚。
這一對師兄弟,骨子里都是錦衣玉食,五谷不分的主兒。
想到這里,她的心不由地柔軟起來。
「你笑什麼?」段易影望了她一樣,問道。
她落在他手里,待在又冷又濕的破廟里,肩膀還帶著傷,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女人怎麼還笑得出來?
「我笑你畢竟和你師兄還有相似的地方。」慕容華衣笑道。
段易影轉過頭,不去理她。
慕容華衣走到他身旁,道,「別動,我替你治傷。」
「多事。」段易影冷冷叱了一聲,避了開去。
慕容華衣嫣然一笑,拔開藥罐子,道,??我好歹是你師兄的朋友,說不準以後就是你師嫂,怎麼說也是你的前輩。照顧照顧你也是應該的。」
瞪著眼前的女子,段易影徹底怔住了。
他在武林中聲威顯赫,誰見了不讓他三分。這自以為是的女人,竟理所當然地說自己是她的後輩,還說以後會是他師嫂,照顧他是應該的!
他站在那里,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慕容華衣可不管他怎麼想,將他按坐在地上,取了金創藥便灑在他傷口上,然後撕了塊衣襟,為他細細包扎妥當。
皺眉望著滿地的灰塵,段易影發誓,就是在沒遇到夢無痕前流浪的那段日子,他都在那麼髒的地方坐過。
然而坐下來後,一口逆血涌上喉頭,順著嘴角滑落。他受夢無痕指風所傷,卻還強提內息與人動手,之後又挨了一劍,傷逝不可謂不重。卻一直硬撐地站著,半分不肯示弱。如今一坐下來,積郁于胸的淤血便被激了出來。
慕容華衣皺了皺眉,從懷里取出個藥瓶,倒了粒藥丸給他。
「服下去。」
「你為什麼不走?」段易影冷冷地道。
他看得出來,慕容華衣的武功早已恢復。若她現在想走,以他目前沉重的傷勢,絕對攔不住她。甚至——如果她現在想殺了他,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天涯谷的療傷聖藥,你不接嗎?」慕容華衣眼珠子一轉,笑著道,「還是,你怕我下毒害你?」
望了她半晌,段易影道,「我曾經帶人圍剿過絕命門。」
「我知道。」慕容華衣點了點頭。
「我強將你弟弟帶回天涯谷為質。」
「我知道。」
「就在剛才,燕王的大帳里,我刺了你一劍。」
「沒錯,我肩膀現在還痛得很。」撫了撫肩,慕容華衣咋舌道。
「既然如此,你給的藥,我怎麼會接?」段易影冷笑道。
「你是無痕的師弟,我怎麼舍得害你?」慕容華衣湊近了他,柔聲道。
冷冷地望著她,段易影道,「你笑成這樣,活像個狐媚子。」
說完,卻接過藥丸服了下去,運功調息。
慕容華衣也不生氣,微微一笑,站起來望著篝火出神。
段易影睜開眼楮。看到慕容華衣站在三步之外,心頭微悸。她雖然只是靜靜站在那里,仿佛很感興趣地看著火光,他卻看得出,她靜心凝神,抱守歸元,暗里卻是在為自己護法。
看他調息完畢,慕容華衣端詳著他,滿意地點頭,「嗯,這才象話。剛才一張臉白得活像僵尸。」
段易影氣結,方才的一絲感動頓時消失無蹤,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慕容華衣反問。
「不走,你留在這里干什麼?」段易影奇道。
「我留在這里,自然是替無痕教訓他師弟。」慕容華衣忽然面色一正,肅然道。
段易影的臉色沉了下來,道,「你管得太多了。」
也不理他,慕容華衣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無痕他沒有中了碧螺草的毒?」
段易影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還有,你是不是奇怪,為什麼我的功力恢復得那麼快。照理說,碧螺草的藥性至少得要一天一夜才能解除。」
她直視著他,徑自接下去,「你一定還奇怪得很,一年前明明迫無痕服下‘忘昔’,為何他現在還能記得前塵往事。」
目光閃了一下,段易影垂眸。
「我不怪你助白道圍剿絕命門。絕命門背的血債太多,有這一天我並不意外。你帶走昕兒,我雖不舍,但去天涯谷畢竟對他的病有好處。至于今日你刺我一劍,那是我自願替朱棣挨的,這份人情他總有一天得還給我。所以這些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她頓了頓,又道,「但是有一件事,你卻做得大錯了。」
「若我得登大寶,一統天下,誰敢說我錯了。」段易影昂首道。
「背叛師門你也沒錯?」慕容華衣揚眉道。
「你若還想留命回去,就給我住嘴。」眼楮危險地眯起來,段易影冷冷地道。
「你若要殺我,早就殺了,還等到現在?」慕容華衣璨然一笑,接道,「你本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何必裝成這等惡行惡狀?」
霍然轉身,段易影掉頭就走。
「等等。」慕容華衣一個移行換位,擋在他身前,道,「看在我對你的贈藥之情,跟我去個地方。」
「不去。」段易影拂然道。
「你不敢?」慕容華衣挑眉道。
「請將不如激將?」段易影冷笑,道,「可惜這一招對我沒用。」
「你相不相信,只要你跟我去了,包管你打消當皇帝的念頭。」慕容華衣道。
眉峰微擰,段易影打量了她半晌,道,「走吧。」
慕容華衣揚起一抹得意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