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荇湖第一天走進那間陌生的國小教室時,她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講台下的他,短短的頭發貼服的平伏在寬闊的額前,一雙深邃的黑眸亮晶晶的,炯炯的凝視著她。
她站在講台上,忐忑不安的環視著下面的一張張陌生的臉孔。有漂亮的、普通的、平庸的,也有沉靜的、跋扈的、專注的、心不在焉的;那些好奇的眼楮,等一下會不會盈滿頑皮嘲笑的神情呢?
她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的藏起了心底的畏怯與擔憂,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听起來不那麼低微而顫抖。
「我叫周荇湖……」這名字一說出口,底下立即響起了一陣令她心慌的竊竊私語,還伴隨著小小聲的竊笑。
每一個人都在笑,他也是。
她心里的惶恐不安猛然揚升到最高點,小小的臉也微微發白了,掌心里滲出了汗。她努力壓抑下自己的恐慌,在心里命令自己要鎮靜、微笑——他在滿室笑聲里,突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努力保持著正經的表情,認真的注視著她。雖然她仍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掩不去的笑意,但他的舉動,突如其來的溫暖了她的心,使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氣。
「今年十歲。」她清清楚楚的接下去說,「來到這里之前,因為搬家的緣故,已經到過好多地方……」她在他眼中看到一絲驚訝,隨即變為贊賞的情緒,襯得那雙幽黑的眼眸閃亮,如星。
等導師將她領到他身邊的座位坐下時,他向她轉了過來,帶笑的眸子里,有著某種閃亮的光采。
「你的名字,怎麼叫『幸福』呢?」她忍不住垂下了頭,情緒有點低落。方才極力偽裝起來的勇氣,仿佛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父母的一時靈感,已經害得她每到一處都受盡了嘲笑。而且倘若再加上她的姓氏,這個名字似乎就變得更加可笑了。
周荇湖。
「我怎麼知道。」她佯裝不在乎的聳了聳肩。「如果加上我的姓,叫人還以為是『裝幸福』呢。真夸張。」他注視著她,看出了那小心的隱藏在平淡語氣之後的受傷。他溫暖的微笑了,語調變得很認真。
「這是個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過的最好的名字。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後的一生都會過得幸福啊。這總比叫『倒霉』好得多了。」她不禁失笑,抬起頭來,看到那如陽光般晴朗、煦暖的笑容,仿佛在敘述著那可以感染他人的「幸福」。
看見她今天踏進教室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他臉上的微笑也加深了。
「而且,這個名字如果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說明你的爸爸媽媽,是真的希望你很幸福。」她輕笑了,低聲的重復︰「真幸福?也許吧。」生平第一次,她開始感激自己那異想天開的父母,感謝他們為自己命名時,心中含著的祝福。而這樣的體認,都是因為面前的他。所以,她也是感激他的。
那天下午,她跑出校門,跑到來接她回家的母親面前,仰起自己的臉,很認真的望著母親說︰「媽媽,我還沒有謝謝你。」母親微笑了,那是一個很溫柔嫻雅的微笑。「小湖,謝媽媽什麼呢?」她仰著頭剛要說話,視線的余光就捕捉到一個人影。那人影有著比同年齡的小孩更高一點點的個子,有著小麥色的陽光膚色,有短而貼服的頭發,有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還有,溫柔的笑容,和愛笑的唇渦。
她悄悄微笑了,繼續說道︰「媽媽,謝謝你給我起這個名字。」看見母親因而驚訝不已的盯著自己,她的笑容更明顯一些,知道自己以前那數不清的抱怨,真的確曾傷了母親的心。
「因為你和爸爸希望我真的幸福,所以才叫我『周荇湖』,我到今天才知道。」她用嬌嬌軟軟的語氣說著,張開兩臂,踮腳抱住母親的脖子。「媽媽,我好高興。」母親笑了,寵溺的揉揉她的頭發。「你今天是怎麼知道的呢,小湖?」她笑著,手一指那個在不遠處與同學談笑的男孩。「是他說的。他說,我的名字是個很棒的名字,是他所听過的最好的名字。」母親牽起她的手,往那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輕輕的說︰「啊,原來是這樣。」她躬下腰看著荇湖,「明天記得幫媽媽謝謝他,說媽媽很感激他……這麼解釋你的名字呢。」荇湖用力點點頭,害怕這今日初相識的容顏,明天一覺醒來後,就會在自己腦海里模糊;所以她很用力的將那張溫和愛笑的臉,鐫刻進自己的心底,暗暗提醒著自己︰明天,一定要記得謝謝他。
是的,謝謝他。並且,她想,她會記住他的。即使不是為了記住他的臉、好去表達自己的感激,即使不是為了任何一種可以說得出來的有形無形的理由;她也下意識的知道,她會記住他的。
那個溫文的、親切的、細心的、陽光的男孩。她在腦海里想起他的名字,那是她在他整潔的課本封面看到的,他的字跡方正俊秀。
高夙仁。
荇湖,和夙仁。
「啊,拼在一起就是『杏仁』了啊。」他神情怡然的笑說,看見了一旁低頭盯著地面的她,歉然的改了口。
「啊,對不起,我總是拿你的名字來造詞。」她仍然垂著眼,卻拼命的搖頭。造詞?那不重要啊。重要的是,那仿佛是一種冥冥中彼此之間的聯系,一條無形中連結他們兩人的線。
幸福,與杏仁。她想,她會記得的。
某一天,她無意中看到一本書,那書上記載著最新的考證發現。原來,「杏仁」也是可以殺人的。那曾經叱 風雲的一代英雄拿破侖,在流放聖赫勒拿島時,就是因為醫師給他一種本來無毒、但與苦杏仁露一道服用,就可變成一種慢性毒劑的藥水,而從此衰弱下去,直至死亡來臨。
「胡說,不是砒霜中毒嗎?」他皺起了漂亮的濃眉,對這個理論很不以為然。
原來,杏仁也不完全是幸福的。拿破侖起初服用的是甜杏仁露,所以他沒有中毒,他還活著。而活著,活著感受這個世界的歡笑悲傷、一草一木,無論如何就是一種幸福。
能讓人中毒的,只有苦杏仁露。能使這份幸福消失無蹤的,只有苦杏仁露。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自她手中奪走那本可怕的書,藏在自己的書包里,加重語氣的下了結論。
「是砒霜。你怎麼總是這樣?明明膽小,還要看這些討論死人、中毒的書!」他生氣了。她從來沒有見過溫和的他生這樣大的氣,所以她努力的、用力把這個最新考證,和苦杏仁露丟到腦後去了。
所以,她一直以為,世界上不管什麼事情都會有例外;而她,就是那個例外,那唯一的、幸福的苦杏仁露。
因為苦杏仁露,本來應該是孤獨的、丑陋的、不受歡迎的。
不是嗎?在聖赫勒拿島上寂寞的度過漫長的流放時光,最後死于苦杏仁露之下的拿破侖,除了是軍事天才之外,也會寫浪漫感人的情書;那華麗的語言,為他獲得了無數女子的芳心,卻無法使他擺月兌孤獨終老的結局。那無言遙望著自己的故土,默默飲下苦杏仁露的日子,是怎樣的苦澀、怎樣的絕望呢?原來那苦杏仁露,所指引著的,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是一條寂寞守望的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
可是,她不一樣。她的身旁,有他呵。即使整個世界都背離她而去,她也不孤獨;因為他在這里,他一直在她視線所及之處,隔著兩寸之遙,在她面前溫和的微笑。
她一直以為,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能這樣的注視著一個人、喜歡著一個人、守候著一個人;珍藏著與他共度的每分每秒,在他溫暖的注視里悄悄微笑……她的世界,都因為他的笑語,而變成更美的所在。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希望這樣美好的時光,可以永恆停駐在這一刻;即使時光一定要如水一般流逝的話,那麼她也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永遠。即使與他同在的每個歡笑,她都不會忘;但是,倘若能一直親眼看見他溫柔的笑容,而不是反復的在回憶里搜尋,在腦海里描繪著那樣牽動她心的微笑,不是更幸福嗎?
剛剛放學不久的校園里,仍然擠滿笑語喧嘩的學生們。而他們兩人,坐在樹叢後的一塊大石頭上,但他卻把自己腳邊放著的書包,更往一旁移動了幾寸。那書包里藏著那本關于拿破侖和苦杏仁露的書,他剛才雖然難得生氣的把它搶了來,卻還是擔心她會記起,于是再把書包往樹叢下挪了挪。
她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她只是那樣出神的似乎在想著什麼,看得他有一點不安了,擔心那沉默代表著她惱了他方才略顯嚴厲的語氣。他一向不擅長哄女孩子這種本事,所以現在除了傷腦筋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該直截了當的問她是不是在生氣?還是想些別的方法來打破這片尷尬的靜寂。
「哎,荇湖……」他終于以手肘輕輕捅了捅身旁她的肋側,「我們來比賽,看誰能把小樹枝丟到房頂上,怎麼樣?」這……這是什麼提議?她從自己漫游的思緒中回神,微微的吃了一驚。她盯著面前一排低矮的校舍,又看著他從地上撿起的一根只比手指略長的小樹枝;然後她的視線移往他的臉上,卻意外的在那層小麥色的健康肌膚上,看到一抹淡淡的暗紅。
那……是微微的緊張嗎?她不禁自問。方才一剎那間閃過腦海的念頭,卻凝滯在他臉上浮現的溫和笑容上。那微笑看起來是從容的,並沒有緊張的情緒;但她卻心情突然燦亮起來,從石頭上一躍而起。
「好啊!我們就來比賽,我才不信自己會比輸你!」他大笑,促狹的看著她細瘦的手腕。「好呀,要不要來打賭?輸的人要請客!」她白了他一眼,沒有隨著他的口氣接下去,賭氣的說什麼「鹿死誰手還未可知,說不定輸的人是你」之類的話;因為她愕然發現,自己竟然舍不得小小的搶白他一番。她向來是不習慣與人做這口舌之爭的,偶爾與他的拌嘴,也往往是在他們很快的各退一步之下告終。
「那假如打成平手,怎麼辦?」她彎腰拾起一根小樹枝,開始目測那排舊校舍的高度。
「還沒開始比,你怎麼知道?」他揮動手臂向上一拋,那截小樹枝劃出一道弧線,落在房頂上。他笑著,在那燦爛笑顏里,調皮的神色一閃。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先前被他拋上去的那截樹枝,就沿著房檐的傾斜,又一路滑落下來,直直的在他們眼前掉到地上,一直滾到他們腳邊。
他的笑聲嗆在喉嚨里,看了看她忍俊不禁的神情,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抓抓頭發說︰「糟糕!生平第一次說大話,就被你抓到把柄了。」她側著頭看他,晴朗的天空里陽光明媚,暖洋洋的照在他們身上。她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陣溫柔的漣漪,她收住了笑容,向他眨了眨眼楮。「放心,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當然啊,萬一被校長或訓導主任抓住,那還了得?」他寬心一笑,故意曲解她的語意。「那時候,不管你是不是全年級第一名的才女、老師心目中的乖乖牌,也都要跟著我一道受處分了——」跟著他一道?明明知道他沒有其它的用意,她的心還是微微跳快了一拍。那不經意的言語,和他唇邊淺淺的一抹笑,都在陽光清風的溫潤下,在她心的最底層投射出幸福的光暈。只是個國中生的她,一直以為幸福是太深刻也太玄妙的字眼,卻從不知幸福原來可以是這樣簡單的事;一舉手、一投足,一句輕語、一抹微笑,都可以溫暖她的心,使她不由自主的想要笑著,去看這個世界。
在心情愉悅的時候,人的力量是不是會變得特別大?她不知道。但她又拿起一根小樹枝,沖著房頂猛力一丟。
「要多使一點勁啊,不然會落在房頂的斜坡上,滑下來呢。」他在她身旁仰著頭看那樹枝在空中劃出的軌跡,一邊不忘笑著提醒她。「看我的經驗,難道還不夠慘痛嗎?」在他們兩人注視下,那根樹枝居然落在房頂上。而且是房頂最高處那一條稜,他們看著那樹枝在那一條稜線上晃了幾下,竟然向房檐的另一邊滑落下去——「啊!你竟然比我先成功呢!」他月兌口叫道,語氣里卻沒有懊惱,反而滿滿的全是笑意。
她楞楞的仰望著那高高的房檐,不敢相信自己會將樹枝丟過了那排校舍,丟到另一邊的校園里去。但肩頭傳來的輕拍,提醒了她成功的真實性。他笑著拍拍她的肩,把目瞪口呆的她喚回現實中來。
「你真是太厲害了,荇湖。」他真誠的稱贊道,仿佛從這種類似孩童玩耍的小事里,就可以真的看出她的杰出,使他心服。
她仍然大睜著一雙眼楮,還沒完全回神,就听見校舍那一邊傳來氣急敗壞的咆吼︰「啊!是誰在那邊丟樹枝?竟然打中了我的頭!這樣很危險知不知道?學校是明令禁止這種游戲的……」他臉色微變,立刻一手拖起她、另一手不忘順手從樹叢下撈到剛才藏起來的書包,簡短的低頭對她說︰「糟了!我們打到訓導主任了!快跑!」她嚇了一跳,被動的被他牽著手,一口氣向校門口奔去,跑得那麼快,像電影里倉促卻緊張刺激的逃亡。
「快!快點呀!你這麼慢,會被訓導主任抓到的……」他焦灼的說著,順手從她肩上抓下她的書包,往自己肩上一甩。「快跑呀,荇湖,快跑——」她拼命的跑著。跑呀,跑呀……風夾帶著冷空氣撲面而來,打在她的臉上,沖入她的鼻腔;她上氣不接下氣,雙腿雙腳既酸痛又疲累,幾乎要抬不起來。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一直沖出了校門口,他拉著她驀地轉了個大彎,藏到一株大樹之後的陰影里。
他松開了她,而她靠在牆上,氣喘吁吁,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則靠在樹干上,奔跑之後的大汗淋灕,他一仰頭呼氣,額上的汗珠就沿著臉頰的線條滑落下來,一直落到他衣領上。
他們稍稍平順了氣息,彼此相對而視,半晌,他突然「噗哧」一聲失笑,隨即仰首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她雖然從頭到尾都有點莫名其妙,但看著那樣燦爛開懷的笑容,不禁也被感染了,抿唇微笑起來。
「喂,你笑什麼?」他笑了一陣子,突然神色一正的問她。
她聞言一楞,下意識的反問道︰「那,你又笑什麼?」他看著她,一瞬之後又大笑出聲,笑得彎下了腰。她莫名其妙的在這笑聲里臉紅了,跨前一步,輕推了他肩膀一下道︰「你這是干嗎?跑的時候吸進了笑氣嗎?」「笑氣?」他終于勉強收住了笑聲,但那雙黑眸卻格外明亮,隱隱含著一絲笑意。「我是在笑你,平時上體育課,凡是投擲用的東西,像鐵餅啊、鉛球啊……統統扔不出多遠,還要一再補考才能過關;沒想到今天第一次扔樹枝,就準確打中訓導主任的頭……」他想了想,不禁又咧開嘴笑起來。「全校有多少人,會因此而感謝你為他們復了仇啊!」她的臉更紅,但又毫無辦法回擊。雖然今天丟樹枝的提議是他先做出的,但也幸而他今天及時反應過來,拉著她逃掉;不然以她的速度,一定會被怒焰沖天的訓導主任抓到,狠狠給予記大過處分……這樣一想,仿佛他又變成了救她一次的英雄。
而且……能這樣看著他飛揚的、開懷的笑容,真好啊。
從濃密樹冠之中,葉的隙縫里投下的一絲一絲陽光,有如光的雨,在影的籠罩下灑滿他的容顏;突然間,一切旁的人、紛雜的事、撩擾的世間,都好象不存在了一樣。只有他,燦爛的笑著,倚著那棵大樹,低低的說著話,不經意的揮去額上的汗珠。
他頭頂是光、身後是影,而他在那光影的交錯之間,從光與影的間隙里投射過來一個注視,似是專注、又仿佛只是笑謔,在她心底投下一圈圈似有、若無的波光漣漪。
在那一瞬間,她突然在想,倘若能擁有這個微笑、這一瞬輕飄飄卻深長的注視,倘若這一刻能凝注成為永恆,那……就是她這一生所求的幸福了。
陽光很好的暮春午後,全年級受了校長心血來潮的命令,擠在操場上練習集體舞。以一男一女為一組,雖然不是社交舞,但牽手的動作也在所難免。這下所有人的興趣被激發到最高點,操場上一片歡聲笑語。
「國二甲班,統統閉嘴!」在屢次無法平息學生們的騷動議論之後,班導師終于發飆了,叉腰站在原地,指著已排成兩隊的男女生們狂吼道︰「立刻圍成一里、一外兩個圓圈!誰動作稍微慢一點點,回去就給我抄寫『長恨歌』一百遍!」他們班的導師是教國文的,平生最愛的就是「長恨歌」,假如是罰抄寫、罰背誦、上課突擊提問的話,內容十有八九是「長恨歌」。開玩笑!那麼長的一首詩,再抄上一百遍之後,自己一定也會恨死導師的;因此大家立刻噤聲,不到兩分鐘就站成里外兩圈。當某個人影在荇湖面前站定時,對方定楮看了看她,竟然驚喜的笑了出來。
「荇湖?真幸運啊,能輪到和你一起跳舞。」這溫文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荇湖也不禁驚喜笑道︰「夙仁?怎麼會是你呀?不是按學號排的嗎?」「今天有幾個人蹺掉了,七排八排的竟然就輪到我了。」他簡潔解釋,但頓了一頓之下,還是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靦腆的笑著承認,「好吧,我招了。我是特意拜托別人和我換位子的,要和女生一起跳舞,假如不是你的話,我跟其它人又不熟,實在太尷尬了。我一直在擔心,如果輪到別人,我怎麼辦?多尷尬啊……」她的心飛揚起來,在陽光下悄悄的唱著歌。她偏著頭,看他難得一見的窘迫神情,陽光溫柔的在她心底蕩漾開來。
「我也是呢。很高興我的舞伴是你。」操場上的擴音喇叭里開始播放音樂,但也許是音響效果的問題,听起來怪腔怪調的,引起大家一陣大笑,連他也忍俊不禁,笑出了一口白牙,整個人洋溢著很陽光的氣息。
「天哪,好奇怪的音樂哪。這下什麼氣氛都沒了。」他笑著,突地傾身在她耳畔,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某位男生,低聲說道︰「虧他還期待得半死,特意拜托別人,換成杜思蓉的舞伴哩。」她驚訝的看看那男生,再看看他。「他……暗戀思蓉嗎?」怎麼她和思蓉身為好友,卻從沒听思蓉提起過這件事?
他暗暗給她一記輕輕的肘撞。「噓,小聲一點。如果暗戀也要喊得人人皆知的話,還叫什麼『暗』戀呢?」她一怔,回頭直視著他的臉。「暗戀一個人……不能說嗎?」她自言自語,「那……怎麼會是一種幸福呢?」看著她認真的疑問表情,他也略略斂起了笑意,微側著頭想了想。
「是啊。暗戀是一件痛苦的事吧。」他沉吟的說,卻又轉向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但是,倘若能一直這樣注視著某個人的微笑,也是一種幸福吧?」「……是的。」她不由自主的贊同了他的話,但腦海里卻依然勾勒出不散的疑惑。
——倘若只能這樣默默的注視著某個人,而不能擁有那抹微笑,對于他的喜怒哀樂全都無能為力的話……這樣悲傷的幸福著,這樣虛幻的擁有著,對于自己心底那長久的期待,真的能無憾麼?
「哎呀!」她低呼,腳上一痛,抬起頭卻看見他充滿歉意的笑容。
「對不起,荇湖,我不小心踩到你了,真抱歉!」他低下頭,滿臉歉然的說著,卻從眼睫下偷偷往上瞟著她的神情。
其實那一下並沒有很痛,她只是受了一驚,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過來。看著他歉然的神情,她卻總覺得哪里有點奇怪。
「沒踩得你很痛吧?」他不放心似的追問道,看她搖了搖頭,他才如釋重負的一笑,故意指著周遭跳舞的人群說︰「雖然他們看起來比較像是起乩,而不是跳舞……」他的話音未落,她已笑了出來,笑得天翻地覆,停不下來。他後面的話咽了回去,只是溫暖的看著她,忽然笑笑的聳肩。
「你啊,還是笑起來比較可愛。」他裝出一副嚴肅的面孔,正經的教訓著她。「年紀輕輕的女生,正應該多笑才對;你看,陽光是這麼燦爛、世界是這麼美好,怎麼可以不笑一笑呢?」這句話如一道光般閃過她腦海,她突然若有所悟,低頭盯著他的腳。
——你剛才是故意的吧?想要將我從那淡淡憂郁的沉默中喚醒,想要讓我在這溫暖的陽光下微笑……但這個問題,她終究沒有問出口來。她只是真的讓那個笑容停留在自己臉上,然後重新踩著音樂的節奏,在他的牽引下,跳著歡快愉悅的舞。
——但你,卻不知道,讓我在陽光下微笑的,並非你方才的幽默笑語,而是你溫暖的注視,與神情中淺淺的關懷呵。
「你說,時間會改變一切嗎?」熾熱的夏日午後,他們兩人坐在他家客廳的地毯上,躲在涼爽的室內逃避窗外的艷陽。她突發奇想,微仰了頭問著他。
他一怔,有一瞬間仿佛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但他隨即斂起了那絲驚訝,微笑著,用她熟悉的溫文語氣,聲調堅定的說道︰「會的。荇湖,只要我們珍惜,時間就不會帶走什麼;你相信嗎?」她仰著首,看著陽光穿過客廳落地窗的玻璃,折射在他俊朗溫雅的容顏上。那笑容是那樣能安定人心,似乎代表著某種牢不可解的誓言;于是她莫名的心中一暖,不由自主的也跟著他微笑了。「是的,我相信你。」他聞言咧嘴一笑,突地起身走到冰箱前,從里面拿出兩個瓶子。玻璃制成的瓶中,盛著如牛女乃一般的液體。他走回來遞給她一瓶,看著她旋開瓶蓋、喝了一口,然後疑惑不解的皺起了眉頭,研究似的盯著瓶子。
「這……不是牛女乃啊。」她終于得出結論,那奇特的味道尚留存在舌側頰旁,有點甜、也有點微澀,組合成一種很奇妙而無法形容的滋味。
他看著她迷惑的神情,笑容更加明顯。「當然,誰告訴你這是牛女乃的?」調皮的神色自他炯然有神的雙眼中一閃而過,中和了他神情里的溫雅,反而為他的容顏添了一抹飛揚跳月兌的瀟灑。
「這、這不是嗎……」她訝然的看看他有絲捉弄的惡作劇表情,再看看瓶中的乳白色液體,驚訝于他難得一見的頑皮之心,不由得喃喃道︰「那、那究竟是什麼呢……」「是杏仁露。」他宣布道,在她身旁坐下,一仰首喝盡自己瓶中的液體。「是加了牛女乃的杏仁露。」「啊?」她吃驚的看著那瓶子,稀奇的自言自語。「原來這就是杏仁露啊……是甜杏仁露吧?」她偏著頭問他,沒有學著他一飲而盡,反而小口小口的慢慢品嘗著那杏仁露的味道,想把那組合之後的每一種隱含的滋味,都細細品出來,牢牢記在心底。
他側首注視著她認真細品的神情,那神情里除了認真之外,還有絲令他心悸的專注,仿佛把自己全部的心神,都傾注在這一刻、傾注在這甜杏仁露的味道上;世界上沒有其它的任何事能使她分心,能使她多牽掛一分一毫,似乎于她而言,這件事就是最重要的,就是佔據她心神的,久久不散去的——「哎,你磨磨蹭蹭再不喝完,我可要搶了啊!」他突如其來的大聲宣告,竟然當真伸手向她兩手里,去搶那只剩一兩口的杏仁露瓶子;引得她大笑起來,手一縮將那瓶子藏到自己身後,半真半假的板起臉告誡他。「喂,高夙仁,你不準跟我搶啊,我喝得這麼慢是有理由的——」「理由?什麼理由啊?說來听听——」他笑著回嘴,但話音未落,電話鈴就突然響了起來。他遲疑一下,一躍而起,走去接電話。
「喂,你好……是你?方怡如?」他吃驚的微微提高了一點點聲音,那小麥色的健康肌膚上,也不為人察覺的微微泛起了一抹紅色。「你……你有什麼事嗎?」他先前與荇湖笑鬧的流利語氣突地消失了,甚至有點口吃的問道。
荇湖注視著他已長得高大的挺拔背影,將自己藏于身後的手伸到眼前,靜靜的凝視著那瓶里的杏仁露。看著、看著,眼中竟然凝結了一層水光。
呵,如果這液體竟然是苦杏仁露的話,那麼她那不祥的預感,也許就要應驗了。但倘若這液體是甜杏仁露的話,她這樣細細的品味,也是有自己的原因的——「因為,我也想做甜杏仁露呵。」她輕似無聲的低語,縴細的手指突然收緊了,扣住那細長的瓶頸,緊得指節甚至都微微的泛了白。
「因為,我是那麼、那麼的想要知道,身為甜杏仁露的滋味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