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溫靖芝還不想睡,一雙酸澀的眼楮直盯著不停閃動的電視螢幕,好像只要這麼做,就一點也不會想睡覺了。
「為什麼還不睡?」葉桐伸著懶腰從樓上下來,看著已經窩在沙發上三個小時的溫靖芝。「還怕我偷襲你嗎?」
「不想睡,」溫靖芝看著實在很刺眼的黑白畫面。「我想看錄影帶。」
「大半夜的不睡覺,偏偏要看這種傷眼的老電影?」葉桐實在不太能理解這家伙。「你不怕眼楮有問題?」
「反正不關你的事,你愛睡就去睡。」溫靖芝不想跟他多-唆。
「喔!我知道了。」葉桐笑得有點詭異。「你是怕又發生像昨天那樣的事情,對不對?早說嘛!我們干脆就像昨天那樣睡不就好了嗎?」
「我不習慣和別人分享一張床。」溫靖芝冷冷地說︰「白天我睡,晚上你睡。」
「我現在睡不著了,想听人說故事。」葉桐好像是賴定了她似的,臉上帶著皮死人不償命的笑,坐在溫靖芝的對面。
「你擋住電視了。」
「你真的有在看嗎?」葉桐早知道她只是藉著電視在提神而已,根本什麼都沒看進去。「與其看這種傷眼楮的片子,還不如說說故事。」
「我不會說故事。」
這間屋子真是邪門,在這里待久了,什麼毛病都會出現。
「沒關系,說故事很簡單的。」
葉桐的聲音為什麼听起來會這麼具有說服力?溫靖芝突然覺得自己又像昨天一樣,開始動搖了。
「你不說沒關系。」葉桐就這麼看著她。「我說給你听就好了。」
「我沒興趣听別人的故事。」
「小姐,當你已經坐在泳池邊的時候,難道就連伸個腳到水里撩一撩的膽量都沒有嗎?」葉桐用挑戰的眼神看著她。「不過是听個故事而已,沒有那麼嚴重吧?」
「你高興說就說,不用管我听不听。」溫靖芝知道自己被他給逼住了,雖然不是很甘願,還是決定听听他的故事。不過就是個故事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葉桐臉上露出了達成目的之後的笑容後,開始說起故事了。
就在三十二年前,有一個小男孩出生在一間茶室後巷的骯髒廁所里。
因為母親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就一直沒有去報戶口,後來是因為對面的一個姓葉的老醫生看不過去,替這個孩子取了名字、報了戶口,這個孩子才終于有了存在感。
那時候,小男孩五歲,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葉同,而不是「馬桶」。
葉同有個姊姊,從葉同懂事開始,就沒听她說過一句話。在葉同住的那條巷子里,大家都說他姊姊是個耳聾的白痴,整天只會傻呼呼地笑著而已。
可是葉同知道姊姊不是白痴。每次母親沒有客人,心情不好要打人的時候,姊姊總是先母親一步把葉同藏到對面的老醫生家里。沒幾分鐘之後,葉同就會听到母親追著姊姊滿街打的聲音。
姊姊看起來比葉同大很多歲,卻從來沒去上過學,因為母親根本不想替姊姊報戶口。要不是怕人說閑話,她根本連飯都不會給她吃。
白天母親沒客人的時候,姊姊就帶著葉同打掃家里,等到晚上有客人的時候,就把葉同帶到醫生那里去。葉同很喜歡待在醫生家里。因為老醫生會在診所里沒什麼病人的時候,教他認字讀書,還讓他看他屋子里那一大櫃的書。
葉同記得有好幾次,姊姊來不及在客人來之前把葉同帶到醫生家,就干脆拉著葉同一起躲在破衣櫃里。葉同還記得姊姊小小的手是怎麼緊緊地拉著那個破衣櫃的門,好像只要這麼做,就可以把那些吵人的噪音給擋在衣櫃外面。
就是那時候,葉同知道姊姊的耳朵一點都沒有聾。
後來姊姊就在破衣櫃的門里裝上可以卡住衣架的門栓,要是又來不及躲到醫生家的時候,姊姊就會躲進衣櫃把門栓起來,然後用手捂住葉同的耳朵。
葉同小時候不是一個很頑皮的小孩,至少在上小學以前不是。
在葉同七歲的時候,因為老醫生把葉同當成自己的干兒子,所以決定供他去上學,所以葉同除了睡覺的時間之外,幾乎都是在老醫生家度過的,偶爾听見姊姊挨打的聲音,他也會嚇得不敢回家。
直到有一天,在葉同放學回家的時候,親眼看見母親在街上追打著姊姊,抓著姊姊的頭去撞牆,他才出手拉住母親,讓姊姊逃走。
那天,葉同當然被母親用棍子給打得遍體鱗傷,打到連棍子都斷了,要不是老醫生和母親的「姊妹」們過來勸住,葉同說不定在那天就被打死了。
那年,葉同十一歲,小學五年級。
葉同上了小學之後,終于知道自己的母親做的原來是一種叫做「特種營業」的工作,葉同開始知道自己和別的同學有什麼不同。
別人有父親,他沒有。
從那時候開始,葉同幾乎每天都要和同學們打上一架,要不是茶室老板娘的兒子阿清和他同班,多少幫他頂了一些,他說不定活不到小學畢業。
在那條巷子里討生活其實並沒有外人想得那麼容易。在那條巷子里出生的人,出路其實很有限,除了真正能力爭上游的人之外,大部分的人都會跟著他們的父母墮落在那個地方。
葉同要不是遇見了老醫生,或許,也會跟那些人一樣……
「故事說完了?」溫靖芝看著從剛剛開始就靜靜發著楞的葉桐,她不該答應他,听他說故事的。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她的理性一再地告訴她,最好還是不要听這個人說話,她的耳朵卻背叛了她。在他說著故事的時候,她本來好幾次都要叫停的,可是看著葉桐臉上的表情,她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她不喜歡這種情形,相當地不喜歡。但是這樣的狀況卻在她到了這個地方,遇到了這個男人之後一再地發生。
難道這就是布萊克醫生所謂的「治療」嗎?
「當然還沒。」葉桐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感覺冷掉的苦澀在舌尖擴散。「我只不過是想休息一下。」
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休息一下,有時候真的會想不起來。即使那些事情是自己很想忘,卻又不能忘的人生。
「阿姊呢?」葉同鄙視地看著正翹著腿,在牌桌前的母親。「阿姊怎麼不見了?」
「你問我,我問誰啊?」母親點了一根菸,深深地吸了一口。「腳長在她自己身上,她要到哪里去,我管得著嗎?」
「你不要跟我裝了,你到底把阿姊怎麼了?」葉同雖然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卻仍然不願意相信母親會連自己的孩子都給賣掉。
「你是讀了兩天書,翅膀硬了是不是?敢這樣跟老娘講話?」母親被葉同問得火大,干脆就拍桌子瞪眼。「你阿姊去哪里關你什麼事?女兒是我生的,我愛怎樣就怎樣,還有你說話的余地?」
「你……」葉同冷著一張臉,看著這個「應該」是他母親的女人。「你真的把阿姊賣掉了?」
「是又怎麼樣?你不要以為你讀了兩天書,就比老娘了不起,你就算念到博士也還是雜種一個!靠老娘接客養大的雜種!」那個女人指著葉同的鼻子罵道。
「我告訴你啦!你阿姊那個爛貨,還有人肯出二十萬已經算不錯了啦!包吃包住,總比在這兒沒得吃好,要不是男的沒人要,我就干脆連你一起賣了,老娘我還省得麻煩。」
葉同看著這個連靈魂都已經賣給錢的女人,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悲。
「你也不用念書了,早早出去賺錢養你媽。」她的手不停地沈牌砌牌,嘴里還在叨念著。「現在生意愈來愈難做了,做一個月還不夠我打一個晚上的牌……」
「對!我是雜種,阿姊是爛貨,」葉同狠狠地瞪著那個他叫了十幾年「媽媽」的女人。「可是你不要忘了,這個雜種和爛貨都是從你肚子里生出來的!」
葉同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背起了書包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也離開他叫了十幾年的「媽媽」。
從那天開始,葉同沒再回到那條巷子里過。
他不知道姊姊到底被賣到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母親後來到底怎麼了。離開了那個地方之後,連國中都沒畢業的葉同,離開家里之後,也只有跟著人家做混混。
為了填飽肚子,上頭「大哥」們說什麼都得照做,只要慢了一步,挨罵挨打還是小事,就怕連命都賠上去了。
混了一年多,終于可以跟著「大哥」看場子。誰知道第一次看的場子就是一家「理容院」,美其名叫「保鏢」,實際上根本就是來盯著那些小姐,不讓她們跑掉的。
好像,又走了回頭路。
「阿同!你怎麼又在發呆?等一下要是出問題又要被大哥踹了。」阿杰是和葉同一起入行的,現在也一起看場子。「怎麼?看到喜歡的妹妹啦?」
「不要亂說話。」葉同把手上的菸丟到地上踩熄,抬頭看看有沒有什麼風吹草動。「要是被別人听到,會害到人家的。」
「是!是!是!就你同哥懂得憐香惜玉,我們都是大老粗。」阿杰和葉同在一起最久,也最了解他,但是就連阿杰有時候也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
「今天怎麼這麼早關門?」今天又沒什麼事,前面的霓虹燈卻早早就熄了。
「大概是有新的小姐要進來。」阿杰昨天就听兄弟們在講,今天場子里可能有些「新貨」要進來,說不定還會有點甜頭可以撈。
「那我們今天也該收工了,」葉同從阿杰手上拿回被他「模」走的菸,又點上一根。「我去跟老大報備一下,你先在這里顧著。」
葉同離開沒多久就回來,只是等到他回來的時候,阿杰已經不知道跑哪去了。
「這個小混蛋,跑哪去了?」葉同想想,反正都收工了,他愛去哪里就去哪里。
葉同怎麼也沒想到,不過就是隔了一個晚上,等到他再見到阿杰的時候,他已經是冷冰冰的尸體了。
葉同一直到後來才知道,阿保那天晚上是約了店里的一個叫美珠的小姐,要和她一起離開這家店,離開這個城市。
阿杰死了,美珠被抓回店里,老大派葉同去看著那個每天只會哭哭啼啼的女孩,葉同雖然不是很願意,也只好照做。
兩天後,那個女孩子被賣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從此之後,葉同再也沒見過她。
葉同的命運在幾個月之後有了一個大轉彎。店里來了幾個新的小姐,雖然不是新手,至少是新面孔,最近警察抓「幼齒的」抓得很緊,就連葉同的老大都不敢冒險。
那天,葉同和往常一樣,坐在店後面看著那些小姐下車,卻沒料到會看見一張他以為永遠不會再看見的臉孔。
「阿同!……阿同!……你X咧!在發什麼呆?進去幫忙啦!」葉同失神落魄地跟著小姐們進去,眼里卻只看著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孔。
「阿姊?」
听見葉同的聲音,那張木然的臉孔好像有點反應,卻只是楞楞地看著葉同,眼里一片呆滯。
「阿姊!是我,阿同……」
木然的表情轉為驚訝,葉同知道姊姊認出他了。
「我XX娘咧!你沒事半路認親戚啊!」不耐煩的大哥一拳從葉同身後擊來,打得他重重地撞上了牆壁。
「他X的!你給我小心一點,不要像阿杰一樣給我搞怪!……」大哥的聲音在葉同的腦海里愈來愈遠,葉同一心只想著要怎麼救出姊姊。
就在阿同準備動手的前一個晚上,他姊姊就出了事,因為得罪了客人,差點就被阿同的老大打死。
阿同拉著姊姊逃出店里,一邊逃,後面一邊有人追,阿同干脆就往警察局跑。
只是阿同拉著姊姊根本跑不快,三兩下就被拿著西瓜刀的老大追上了,紅著眼砍了三、四刀。阿同拿出身上的防身小刀回敬了對方一刀之後,抱起渾身是血的姊姊繼續跑到警局去。
就在這一天晚上,阿同的姊姊因為大動脈受傷,失血過多而亡。
由于這天晚上的事,阿同的老大被關進苦窯里,阿同則因為還未滿十八歲,就這麼被送到少年感化院里。
溫靖芝睜開眼楮就看到葉桐手臂上那道白色的疤痕。
隨著兩人胸膛的起伏,這個多年前的傷口,也仿佛依然在他身上鮮活地呼吸著。
真奇怪,只要有人和她在同一個房間里,她一向是睡不熟的。為什麼前天和昨天早上,她會睡得這麼沉?是因為她太累了?還是因為……
好溫暖哪!她當然知道人和人的體溫會因為接近而升高,卻從來沒有這麼真實地體驗過。即使是隔著層毯子和兩人的衣物,她都還能感覺到另一個沉穩而有力的心跳。
為什麼他能那麼滿不在乎地說著那樣的故事?
他現在是個名利雙收的作家,像這種不可告人的過去,應該是他極力想要忘記的。為什麼昨天晚上他會說得那麼鉅細靡遺,又那麼事不關己?
如果說,他說故事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像他那樣的作家掰出一、兩個更精彩動人的故事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他為什麼偏偏要說那個「葉同」的故事?
她實在搞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
「你醒了?」沙啞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響起。「睡得還好吧?」
一听見它的聲音,想起自己竟然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里睡得如此安穩,溫靖芝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來。
葉桐嘆了一口氣。
「還是睡著的你比較可愛。」葉桐苦笑道。「一醒過來就變身成刺蝟了。」
「如果你不要用可愛來形容我的話,我會很感謝你。」溫靖芝也覺得自己有點「那個」,但是卻又積習難改。
「身體太僵硬是下不了水的喔!」葉桐放開懷里的溫暖,一口氣跳下床。「還有,不要穿著刺蝟裝下水,那個樣子是游不動的。」
「你……」溫靖芝本想叫他別再用這種隱喻,卻在看見他的開朗笑容之後打住。
「再賴床的話就沒早餐吃嘍!」說完話,葉桐就哼著荒腔走板的歌走出房間。
溫靖芝看著葉桐的背影,也只好嘆口氣,下床梳洗。
走進浴室里,她沖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看著鏡子上的水氣,竟然發起楞來。
她遲疑地伸手抹掉鏡子上的水氣,仔細地看著自己的臉。
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雖然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樣。不過,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這就是治療嗎?用說故事的方式?溫靖芝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怪念頭。要是真的這麼簡單就有效,那心理醫生都不用開業啦?
她穿上襯衫和長褲,下樓去看看葉桐在忙些什麼。
「早上吃鮪魚三明治,你不介意吧?」葉桐把罐頭鮪魚抹到切片的法國面包里。「我剛剛才把咖啡放下去煮,可能要等一會兒才有得喝喔!」
「布萊克醫生準備得真周到,」溫靖芝看著桌上的食物。「這里真是什麼都有啊!」
「幸好他是安排我們兩個一起,要是換個不會煮飯的來,那不就餓死你了?」葉桐遞了一份烤好的面包給她。
「餓不死我的,」溫靖芝伸出手接過熱騰騰的食物。「雖然弄不出什麼好吃的東西,至少我會開罐頭。」更何況現在的罐頭食物幾乎都是易開罐裝的,有什麼困難的?
「是嗎?那要是罐頭吃完了呢?」葉桐擺明了是要和她閑杠。「吃生菜?」
「最近衣服的腰身緊了一點,」溫靖芝對著他,笑笑地回了一句。「剛好節食。」
葉桐突然不說話,只是笑看著她。
「我臉上有魚在游來游去嗎?」溫靖芝一本正經地問他。
「你可以放心吃,」葉桐又對著她露出那種無賴的微笑。「依照我這兩天晚上的實地觀察,你的身材還不到需要節食的地步。」
「真的?」
「當然是真的,要相信專家的話,」葉桐的表情逗得她忍不住想笑。「不過,過幾天之後就說不定了,因為我有一個怪癖……」
葉桐說了一半就不說了,一雙眼楮期盼地看著溫靖芝,就是希望她問。
溫靖芝被他看得受不了,只好配合他一下。
「好吧!你說,你到底有什麼怪癖?」
「我的怪癖是喜歡閑著沒事,就做一堆菜把人養得胖胖的……」
葉桐看她故意板起臉、忍住笑,就嘆了一口大氣。
「要笑就笑出來嘛!忍著干嘛呢?」真是的,還虧他耍寶耍了半天,居然一點面子都不給。「小心,憋到內傷可是沒藥醫的喔!」
溫靖芝听到這句埋怨,一抹微笑不禁在她一向冷硬的唇邊綻開。
「對自己誠實一點不是比較好嗎?」
對自己誠實一點嗎?溫靖芝看著葉桐,想著這句話。
執掌溫氏的這幾年,她是不是把自己遺忘得太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