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為我的母親嫁到東府的時候他還是很小的孩子。但是卻已經是儲帝了。
有一次母親提起他的時候,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那其實是個可憐的孩子。」
承桓的母親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懷著承桓的時候,她的父親被卷進了一樁謀逆案。承桓的母親連驚帶怕,動了胎氣,生下承桓的當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說,她是被承桓的父親邿靖逼得自盡的。因為那時天帝的幾個兒子儲爭正盛,他不能給人留下任何話柄。無論這個說法到底有沒有根據,憑著嫡長子的身份,承桓的父親最終坐上了儲帝的位置。然而,他在這個位置上只坐了兩個月便在狩獵中墜馬而死。盡管每個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個兄弟刻意制造的意外,卻沒有人敢說出來。大家都在忙著猜測下一任儲帝是誰,猜對了有一世榮華富貴,猜錯了就是災禍。
結果大家都猜錯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選擇了一個襁褓中的小嬰兒,七個月大的承桓被立為新的儲帝。
「但是這麼一來,大家也就都松了一口氣。」
母親若有所思地,仿佛望著很遠的地方。半晌,才笑笑,說︰「你的外祖父是個很高明的人。」
我問︰「那,承桓是什麼樣的人呢?」不禁有點羞澀。但我無法不關心,那個與我的命運維系在一起的年輕男子。
母親仿佛沒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她說︰「我離開帝都的時候,他才八歲,是個很善良的孩子。也很聰明,比我見過的所有八歲孩子都要聰明。」
我下意識地問︰「比我呢?」
母親被這句問話,逗得大笑起來。我的臉,在母親的笑聲中一直紅到耳根。我羞窘地轉過身,想要跑開,但被母親拉住了手。
她輕輕嘆了口氣,說︰「但是他看起來總是很孤單。」
「為什麼呢?沒有人跟他玩嗎?」
母親搖搖頭,回答說︰「因為他是儲帝。」
我似懂非懂,但我沒有追問。我想像遙遠的都城中那個聰明而寂寞的孩子,卻全然沒有頭緒。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兒送給自己的人。
母親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良久,她輕輕地說︰「其實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疑惑地問︰「娘,你說的是什麼?」
「先儲墜馬的時候,我就跟在他身後,只有幾步遠。我親眼看著他被甩下馬……」
她的聲音里透出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仿佛也看見天潢貴冑的先儲,像一只柿子般被發狂的馬踩爛,紅色和白色的液體在他周圍的草地上,繪出一副詭異而令人惡心的畫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娘,別說了!」
「那就是帝都。」母親卻恍若未聞,她像自語似的低聲呢喃,把我的手握緊了,仿佛這樣能給她說的話增加份量︰「慧兒,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萬不要讓自己陷在那個地方。」
「你一定要記住!」她轉臉望著我,「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和帝都賭自己的命。」
我並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親的神情與語調,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復平靜之後,我問她︰「其實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實我也根本不會見到儲帝,是不是?」
母親沉默了一會,回答說︰「不,我想,你們遲早一定會見面。」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驛站一間破舊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表兄承桓。
他進屋來的時候,我與眾人一起垂首而跪。從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見一色禁軍的玄甲中,眾星捧月般出現的素白下擺。
他似乎在門口停了一會,然後徑直走了過來。
我把頭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見眼前一雙青緞鞋面上,金線繡的龍紋。
然後,我听見一個男人淡如清風的聲音從上方飄蕩而來。
「為什麼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蕩,只覺得有些恍惚起來。
他俯身用手攙扶我。
站起身的時候,我終于看見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錦帶,卓然而立,沉靜如水。他臉上的笑容輕疏恬淡,那令他有一種與周圍人眾格格不入的奇特氣質,剎那間我不由聯想起青芷園秋日的菊花。
他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你終于來了。」
我的心驀地跳了幾下,隱隱地感覺到什麼,又不完全明白,心里忽然有點緊張,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
他仔細地端詳著我,說︰「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沒有等我回答,他已經轉過身去,對著負責押送的禁軍說︰「你們怎麼敢把她當作囚犯?你們怎麼敢如此對待未來的儲帝妃?」
他的聲音听起來很平靜,但是屋里的人都露出驚駭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麼說,他仍然守著婚約?他為什麼要守著婚約?
押送官嚇傻了。他愣了好一會,才猛然間省悟過來,連忙趴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辯解說︰「小人,小人以為……甄淳……」
「甄淳謀逆與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說甄淳將慧公主又許配給,許配給了……」
「那是東府的事情。祖皇幾時曾說過取消這樁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著冷汗從押送官的臉上淌下來,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濕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其實他在路上一直都很優待我,我想我應該為他說句話。可是我應該如何稱呼承桓?我應該叫他「儲帝」嗎?
這麼想著,忽然月兌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許從未听見過人這樣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後才轉身看著我。
「事情與這位差官無關。」我極力克服著窘迫,提高了聲音說︰「他一路都很照顧我,何況,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說的對。」突如其來的插話,令我微微吃了一驚。這時我才留意到門邊站了個青衫的年輕男子,手中把玩著一柄折扇,臉上帶著貴介公子特有的輕佻笑容。
「這件事情是白王經手辦的,應該先問問他才對。」青衫男子這樣說著,聲音含著明顯的譏誚。我不明就里,但是他的語調讓我覺得,他的話里別有含意。
承桓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說︰「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時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幾時有過疏忽的時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但沒有說話。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幾聲,因為做作而顯得有點刺耳。他說︰「他是不想讓人說他偏袒甄淳眷屬,所以他寧可虧待慧妹妹……」
承桓打斷他︰「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臉上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
承桓轉身看著我,告訴我說︰「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兒子闔垣。」
我趨前行禮︰「見過闔垣哥哥。」
「慧妹妹好。」
闔垣一面回禮,一面很認真地打量著我。忽然他對承桓狡黠地笑笑,說︰「慧妹妹真是像極了九姑姑,是吧?」我覺得他弦外有音,卻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馬車由西璟門入。車輪碾過天宮青條石鋪成的路徑,吱呀吱呀地發出悠然而有節律的響聲。我看到車窗外掠過的宮殿樓閣,紅牆黃瓦,次第起伏。我略感驚異地發現,如此大的皇宮里竟然會如此地寂靜,听不到人聲,甚至也沒有蟲鳴鳥叫的聲音,到處散發著一種了無生氣的肅穆氣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宮,那是我的母親未嫁時住過的地方,他說這是天帝的旨意。
宮女們服侍我沐浴。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開身體,任由氤氳的水氣,把自己的肌膚蒸成漂亮的粉紅色。我感到水流在帶走污垢的同時,也帶走數月旅途中積累的勞累和屈辱。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曬干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綻放。
梳洗之後,宮女捧上了嶄新的衣裳。布料輕薄而柔軟,鵝黃的底色上用五色絲線繡著精致的花樣。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寬大,只在腰間系上一條官綠的絲絛,當我站起身的時候,裙裾在身後搖曳出一道飄逸美麗的弧線。
當我這樣出現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時,我听到殿內宮人中間如風過樹林般拂過一片低聲驚嘆。
我的外祖父看起來比我想像的更顯老邁,然而他的目光銳利而智慧,他的須發已然蒼白稀疏,卻梳理得紋絲不亂。他長久地注視著我,卻始終不發一言。
在他的一側,坐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婦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後過世之後,掌管後宮的如妃。她看見我進來之後,便低低驚呼一聲︰「天吶!」然後她抽出一塊手絹,不停地擦著眼楮。過了好一會,她說︰「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差點以為是貞兒又回來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們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東府去。」說完,她又開始擦眼楮。
我相信,她的話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語氣,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的側妃們。
天帝終于也跟著嘆了口氣,他說︰「是。你的確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變得憂傷而慈愛,他說︰「你知道嗎?任由你娘嫁到東府是我最後悔的一件事。戰事之初,我甚至曾經提出用兩座城池來換回她。」
我一驚,母親從未向我提起過這件事。
「他們說是你娘自己不願意回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停了一會才又說︰「我想他們說的是實話。」
我也相信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嘆息著說︰「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一個嫁了人的女人,終不能長做我家的人。不過,」他看著我微笑,似乎別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驀地一跳,連忙把頭低下,將心里無端的一點慌亂掩飾過去。
這麼說,連天帝也依然把那樁婚約作準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禍?
想起承桓翩然出塵的身影,也有些竊喜,也許帝都也並不是那樣地可怕。
忽又想起母親說過的話。
「我想你終有一天要去帝都,記住,千萬不要讓自己陷在帝都,千萬不要跟帝都賭自己的命。」
悚然而驚。
記住,千萬不要跟帝都賭自己的命。
那時母親眼里的憂傷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絕的余地嗎?這樣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這樣呆呆地想著,忽然听見天帝在問︰「你會下棋嗎?」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連忙說︰「娘教過我一點。」天帝含笑點頭,卻沒有說什麼。我便問︰「外祖皇想下棋嗎?」
他笑了笑,搖頭說︰「不急,過幾天吧。」頓了頓,又用那種別有深意的語氣說︰「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
我躬身答︰「是」,一時也說不清心里是喜是憂。
這天晚上,御花園設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著回廊水榭,幾百盞宮燈,將園中照得亮如白晝,連天空中一輪將滿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見到了我的舅舅們,天帝曾有過十一個兒子,尚在人世的只剩五個︰朱王頤緬,金王建嬴,青王成啟,栗王濟簡,蘭王禺強。席間還有我的兩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難以計數的表親。
觥籌交錯,言暖酒酣之間,我看見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邊青王正低聲說話。蘭王大聲評點著每道菜肴,朱王則似有醉意。我听見臨桌上金王響亮放肆的笑聲,也看見栗王不時掃過眼前的目光,仿佛漫不經心,又仿佛別有含意。我隱約地覺得,眼前的一片和樂融融之後,每個人都仿佛在不動聲色地暗中較勁。
坐在我身邊的青王妃,忽然從手腕上褪下一只鐲子。「漂亮不漂亮?」她問我。
我略帶漫不經心地朝那鐲子看了一眼,它確實很漂亮,通體碧綠,在燈火的輝映中散發出幽靜而迷人的光彩。我點了點頭,說︰「很好看。」
話音剛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鐲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這突兀的舉動嚇了一跳。定下神來,我婉謝道︰「舅母,這可當不起。」
「當得起!」青王妃握著我的手,偏著頭,含著笑,顯出萬分贊賞的神態,「這也就是慧兒你,才當得起。」她一邊說著,一邊有意地朝儲帝看了一眼,使得這句語帶雙關的話,意思變得昭然若揭。
我覺得尷尬,但也無法再推月兌,只得說︰「多謝舅母了。」
「這有什麼可謝的?」青王妃口中客套著,眼楮卻沒有片刻離開過我,直到我給看得微微低下了頭。青王妃從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里嚼著,一面說︰「他們都說‘那個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兒一點也不比她差。」
「那個女人」四個字觸動了我的記憶,我想起母親在私下里,也用這幾個字稱呼我的五舅母白王妃。我的心里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卻並沒有看到一個絕子。我不由問︰「五舅母,她沒有來麼?」
「她?」青王妃帶著驚異看了我一眼,嗤笑著說︰「她怎麼有臉來?父皇允許她回到帝都,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也不便追問。
「連‘那個女人’生出來的兒子,也跟他娘一樣會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著說,壓低的聲音帶著令人難受的尖銳,我詫異地轉過頭去,見青王妃望著儲帝,眼中流露出極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儲帝為什麼那麼信任他,我看,早晚會吃他的虧!」
我忍不住問︰「舅母,你在說誰?」
青王妃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子晟。」
這是我第二次听到這個名字,第一次是上午,從闔垣那里。當時的他和此時他母親一樣,一臉不屑的神情。我記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麼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我默念這個名字,不明白為何他如同眾矢之的?我很想問一問,卻不知從何提起,只好懸著這個疑問,沉默不語。
新溫好的蒲香酒奉上來,入口的感覺正好,我忍不住飲了一杯。一股令人舒暢的陶然,從唇間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著下巴,周圍的景致和聲音變得有些飄忽。
冷不丁地,听見天帝問承桓︰「子晟這幾天有沒有信來?」
這個名字,觸動了我半醉的心神。
承桓回答︰「有過一封信。他已經到了鹿州錦縣。信上說事情雖並不順利,情勢卻也沒有預想的那麼急迫。我已經去信回復他,少安毋躁,循序漸進地來就是。」
天帝緩緩點頭,沉吟不語。
金王忽然大聲說︰「事情會順利才怪呢!」
席間驀地靜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安靜的作用,我覺得他咄咄逼人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那些都是刁民,永遠不會知足的鼠輩。」金王挑釁地望著儲帝,「給一升就會要一斗,給一斗就會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滿的無底洞,跟他們講安撫,能有用麼?」
無奈的神情從承桓的臉上一掠而過,「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壓迫得太過才會豎旗造反,能安撫還是以安撫為先的好。」他的語調保持著一貫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卻顯得有些軟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諒解。
于是金王說得更加大聲︰「安撫?這些賤民就是被安撫得太多,才會得寸進尺。對付他們,就應該大軍圍剿,格殺勿論,以儆效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
承桓輕輕嘆了口氣,說︰「凡人的命也是命,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的神情里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厭倦。然而我覺得,他並非是對金王的話多麼反感,而像是因為自己不得不要說這些話才感到厭煩。
青王幫腔︰「儲帝說的不錯。如今天下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種。天人庫房堆的谷米霉爛,酒肉惡臭,凡奴竟然還要以樹蟲草根果月復,嚴苛若此,怎會不起事端?」
坐在金王身邊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經忘記了他是哪一房的表親。「沒有天人,他們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風調雨順的日子?三年天災一過,只怕人人都要吃樹皮。金王的話沒錯,對那些忘恩負義的凡賊,就是該殺。」
有人反唇相譏︰「殺,就知道殺。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殺了。」
金王疾言厲色地頂了回去︰「天人為尊凡人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則,幾萬年都這麼過來了,怎麼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為現在有儲帝在後面給他們撐腰,才會鬧出這樣的事情。」
青王冷笑一聲,「建嬴,你這是什麼意思?自從儲帝監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麼居心?」
「我有什麼居心?儲帝這樣處處維護凡人又是什麼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儲帝這樣罔顧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異變嗎?」
「是啊,天界本來是不會發生異變的,可是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風點火就難說了。」
「你把話說清楚,別陰陽怪氣的。」
「我?我也沒什麼意思。我不過就是覺得有的人口口聲聲為了天界著想,恐怕私心里卻不是這麼想的。」
……
那場面實在很滑稽。金王面紅耳赤,青王則不冷不熱地對答,雙方皆有擁躉,各執一詞。朱王和栗王仿佛想要勸架卻又始終不肯上前,蘭王卻帶著一臉的看戲神情,悠然自得地左顧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從青王開口,承桓便未再說過一個字。他面無表情地坐在爭得不可開交的人群中間,低垂著眼瞼,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語不發,甚至像是連看也懶得再看,仿佛他們說的事情,全然與他無關。
「瞧老三那模樣,他安的什麼心,任誰都看得出來。」青王妃附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斥責金王。大概她覺得青王還未曾落到下風,否則她也會加入爭吵吧,暈陶陶的酒意還未完全褪盡,我帶點心不在焉地想著。
……
「啪」!
一只酒杯在天帝的腳邊碎開。
嘈雜如集市的御花園猛然間安靜下來。
天帝目光陰沉,冷冷地從面前一群人的臉上掃過。我看見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膽怯的神色。栗王低下了頭,青王避開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轉開了臉,承桓神情淡漠,自從剛才的爭吵變得激烈之後,他就一直這樣沉默不語地坐著。整個宇清殿里只有蘭王禹強在滿不在乎地繼續吃喝。
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後,天帝淡淡地說︰「今天是為慧兒洗塵的。」
朱王連忙站起來附和,他滿臉堆笑地說︰「對對,父皇說的對。慧兒來了,大家應該高興。都是一家人麼,喝酒,喝酒。來,儲帝,來,建嬴,咱們干一杯。」
金王狠狠地朝著儲帝和青王那邊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地坐回座位。承桓也端起酒杯,在唇邊停了片刻,在眾人緊張的注視當中,終于慢慢地喝了下去。隨後,轟然的一聲,仿佛是突然之間,御花園里又恢復了生氣。剛剛劍拔弩張的人們重又開始談笑風生,就如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那樣。
我啞然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所以我只好低下頭偷偷地笑。
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天帝若有所思地望著承桓,神情凝重。
從東府跟隨我來到帝都的只有我的乳娘珮娥,所以宮里又安排了十二名宮女到明秀宮。這些宮女訓練有素,行事走路都沒有半點聲響,看見她們,我才明白,偌大皇宮為什麼會如此安靜。
其中有個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叫珠兒的,總是帶著嬌俏喜人的笑,一臉的伶俐。一問,原來是端州人,端州原屬東府,于是又平添了幾分親切。
自己也有些詫異,偶爾回想在東府的生活,不明白為何還有這樣的感情?
聯想起母親的菊花茶,心頭便不由微微苦澀。
有時我想起她恍若神仙的身影,便忍不住心酸。在天宮,我只有從天帝看著我的眼神中,才能感覺到她曾在這里生活過。
明秀宮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園與世隔絕的三年時光更加沉悶。因為枯燥之外還有諸多刻板的規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我常常有種錯覺,好像天宮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好在有伶俐的珠兒說話,打發漫漫長日。有天想起宇清殿的爭吵,便問珠兒︰「他們經常吵嗎?」
珠兒想了想,點點頭回答說︰「吵。早幾年還好些,最近幾年吵得越來越凶,特別是儲帝監朝這幾個月。整天爭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我也听不懂。公主,你明白嗎?」
我看著膝上趴著的小雪兒。它自從來到帝都之後,皮毛已經漸漸恢復了光澤,但總是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我想了一會,說︰「我們天人對凡人一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現在儲帝對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對凡人為所欲為了,自然就會有人不滿意。」
「噢。」珠兒仿佛明白了。過了一會又問︰「可是,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
我怔了一會,是啊,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記憶慢慢地浮上來,在很小的時候,我也曾這樣問過母親。那時,母親回答說︰「本來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是的,「其實這世上,原來根本沒有人——」
那還是在盤古開天地之初,天上只有太陽月亮,地上只有草木山川,寂靜又荒涼。時光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世,大神女媧才從亙古中醒來。
「我听人說過,是女媧娘娘造了人。」珠兒插了一句嘴。
我徐徐點頭,「女媧娘娘在天地間游逛,只覺得孤寂和無聊。有天她來到一個波光粼粼的大湖邊……」
女媧看見自己美麗的倒影在湖水里搖曳,心里一動。她伸手掬起帶水的黃泥,依著自己模樣,揉捏出一個小人兒。小人兒一著地,便圍著她蹦跳嬉鬧,他將她喚作「媽媽」。女媧心里歡喜,于是不停手地捏這樣的小人兒,看他們在自己的身邊玩耍勞作,繁衍生息。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女媧終于感到倦意。于是拔起一根緣山而上的參天紫藤,用力一按,那藤便搭在地面,蘸足了泥漿,再一揮手,紫藤帶著泥漿一道翻身,濺得地上星星點點,竟紛紛變成了她先前做的小人兒。女媧就用這個法子,讓遍地都有了人。
我說︰「因為女媧娘娘造人的時候,用了兩種法子。一種是用手捏出來的,一種是用藤條沾了泥甩出來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可是本來這兩種人也沒有什麼分別,一樣是水和黃泥做的身子,一樣有喜怒哀樂,一樣有生老病死。而且那個時候,天人和凡人一樣,也都是生活在凡間的。」
珠兒問︰「那為什麼後來就有了分別呢?」
我沉默了一會,說︰「因為後來女媧娘娘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听說有一次天上不知道為什麼破了一個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泛濫。女媧娘娘便采五色石補蒼天,然而天的裂縫太大,石頭是沒有辦法補起來的。她不忍心看到地上的人受苦,于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補了那個洞。」
珠兒臉上露出了感動的神情︰「女媧娘娘對人真好。」
「是啊。」我說,「因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當作了自己的孩子。」
珠兒又問︰「可是,為什麼女媧娘娘死了之後,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
「因為女媧娘娘雖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卻留了下來。那些力量沒有了依托,散落在世間的各種物品當中,這些物品就變成了神器。」
珠兒笑嘻嘻地說︰「神器我知道,就是那些天人用來招風喚雨的東西。」
「不止是可以呼風喚雨。神器有很多種,每種都有不同的用處,力量大的神器甚至可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媧娘娘當初用手捏出來的那種小人才能使用。」
「啊,我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
「是啊。從此,那些用手捏出來的小人就把自己稱為天人,把那些用藤條沾了泥甩出來的,稱為凡人。天人因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權力。後來憑著神器,天人發現在凡界之外,還有一個更富饒美麗的地方,那就是天界。天人于是搬到了天界來住,世間就又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沒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
我想了一會,說︰「不過,听說還有另外一條通路也能讓凡人到達天界。」
「是什麼?」
「天梯。」
珠兒詫異地睜大了眼楮,「天梯不就是一出西璟門,接引亭上那個無底洞里插的石柱嗎?真的有凡人能順著那根柱子爬上來嗎?」
我笑了,說︰「是啊,是有這麼一個傳說。可是因為從來也沒有凡人能從天梯上來過,所以我也不知道這說法是不是真的。」
珠兒想了一會,嘆了口氣說︰「說來說去,如果女媧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這世上就不會有神器,人就不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儲帝和金王他們就不會吵個沒完了。」
我笑笑說︰「其實他們也不真的全是在為天人和凡人爭。」
珠兒困惑地看著我︰「那他們是在爭什麼?」
我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掩飾地喝著手里的茶,默不作聲。
好在珠兒也沒有追問。她歪著頭好像在想什麼心事,過了好久,才幽幽地嘆了口氣說︰「爭什麼也好,只要別再為難儲帝就好,儲帝真的是個好人。」
我一怔,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怎麼個好法呢?」
「儲帝對什麼人都好,連對下人都是和和氣氣的。還有,」珠兒想了想,很認真地對我說︰「公主,你不知道,儲帝為了等公主,堅持不肯另娶。我以前在如妃娘娘那里侍侯的時候,听到儲帝為了這件事就和天帝爭過好幾次。」
我心里一顫,低頭不語。
珠兒接著說︰「其實他們的話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說,儲君無嗣,根本不固。他要儲帝先立妃生子,將來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儲帝不肯。公主,他說的話我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好的話,因為天帝听了之後,就什麼也不再說了。」
我沉默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問︰「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為天下儲君,豈可失信于一女子’。」
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原來,世上真有如此高潔的人,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竟願意守上十年的信諾。可是心里卻有些空落落的,或許那是一絲極淡的失望。
這麼說,他是為了守一個信諾。
又轉念,自己原本報著什麼樣的希望呢?那本來就是虛無飄渺的。
這麼想著,也只能澀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