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的門終于開了。
黎順從里面出來,在門口頓了頓,然後徑直走向首輔石長德。
「石大人,王爺請你進去。」
匡郢和陸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話。
石長德有點吃力地撐起身子,躑躅著進了屋。房門隨即在他身後合攏了。
寢殿的窗緊閉著,藥香彌散,略顯悶熱和陰暗。
石長德站了一會,才看清靠坐在床頭的白帝。
「石先生過來坐,我們好說話。」
白帝的聲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長德松過一口氣來,竟有些無法支撐的感覺。勉強行過禮,坐在床邊設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動地看看他,「叫你受驚了。」
石長德透了口氣,說︰「王爺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爺的鴻福,四海無事,正宜靜養。只要能加意調攝,自然勿藥有喜,不必過慮。」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著石長德。半晌,輕輕嘆了口氣︰「太醫的意思,要我靜養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體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幾年間,只在虞妃過世之後,因病休養,那也不過兩月而已。
石長德心里「咯 」一下,一時之間,憂煩劇擾,竟忘了該說幾句慰籍的話。
白帝忽然長嘆︰「我實有負天家!」
听來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長德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白帝休養,本該由儲君監朝。
然而,如今儲位空懸,又該由誰來主理朝局?
石長德思忖良久,終于緩緩開口,這一句話,字字都有千鈞的份量︰「王爺眼前就有璞玉,又何必煩憂?」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這麼想,那就太好了。」
石長德卻又說︰「此事非同小可,敢問王爺是否決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語,慢慢地闔起眼楮。良久,仿佛答非所問地說︰「方才太醫在這里,我問過他,我到底還有幾時好活?」
石長德一驚,「王爺……」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輕聲說︰「有什麼呢?總要死的。」停了一會,又說︰「太醫告訴我,還有十年好活,不過,我想他只會說多,不會說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來,躊躇著,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復了平靜。「好在這兩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聰明。」白帝徐徐地說道︰「只是歷練得少了些,那就請先生好好輔佐。」
是鄭重其事地托付,石長德不再遲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鄭重其事地回答︰「臣必當竭盡全力。」
白帝虛抬了下手,思忖一陣,交待︰「叫他們都進來吧。」
等輔相一同進來,白帝將需要靜養,其間命大公子邯翊監朝的事情,告訴給他們。
旁人無話,只有陸敏毓忽然問︰「大公子既然監朝,禮制用度是否該與從前,有所不同?」
白帝怔了怔,一時沉吟不語。
石長德和匡郢都回頭看,陸敏毓卻是面無表情,只作沒有看見。
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緊張的沉默中,只有白帝粗重而略顯凌亂的呼吸,清晰可聞。
「你說得也是。」白帝終于開口,「去查查昔年先儲在世,用的禮儀。邯翊監朝期間,照此制度。」
此言一出,殿中更加寂靜。
好半天,微聞袍服牽動的聲響,石長德率先叩首︰「臣遵旨。」
略為遲疑,余人也便跟著俯身在地。
穿過窄街的風中,帶著一點淡淡的菊花香氣。
瑤英站住腳,深深地吸了兩口氣,仿佛要借此將方才吸入的那股怪異味道,從胸中驅逐出去。
總覺得那味道,帶著一點垂死的氣息。讓她想起老人那雙渾濁的眼楮。
只有當她離去的時候,那雙眼楮才會流露出一絲表情,讓她相信,還有些許清明,殘留在那具枯槁不堪的身體里。
他畢竟還活著。
跟他一樣垂老的宮人,將藥汁喂進他嘴里,大半溢了出來,褐色的液體順著他下劾的皺紋淌下來。少許喂了進去,他的喉間咯咯作響,然後,她便覺得那種氣息從他體內涌了出來。
她很想轉身就跑,可是她沒有。
她站在一旁,靜靜地注視他,只覺得難以想象,她身體之中,有這老人的血脈。
記憶飄得更遠,她想起九歲那年的寒冬。
年關來臨前,大雪一如往年地包裹了帝都。
宮人們早早地清掃了長街和庭院中的積雪,然而康壽宮那帶,卻無人理會。因為很少有人走,所以幾天過去,那里依然是一片整潔的雪地。
她在偶然間發現了那個地方,之後她就常常去。
開始她在宮外的窄街上玩,後來她溜進院子里。
她從侍衛眼皮底下跑過去,也或許,他們是故意裝作沒看見。
她在院子里到處走,然後她看見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著微笑。她就走過去,像從前那樣跪下來磕頭,說︰「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邊,叫人拿點心給她吃。
她說︰「在院子里堆個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會,說︰「我老了,堆不動啦。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他講的故事實在很好听,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纏著他再講,于是他便每天給她講。
有回她帶了些吃食給他,都是她自己喜歡吃的。老人好像很吃驚,過了好久,他拍拍她的頭說︰「我牙都沒了,吃不動這些東西了。」
她就問︰「那,太皇想要什麼?」
老人笑了,說︰「乖孩子,我什麼也不要。」
但是過了一會,他又說︰「下次你來的時候,問庫房替我要些東西來,好不好?」
她答應了。老人開了個單子給她,囑咐她︰「別告訴別人,特別不能告訴你父王。」
她那時也已經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訴父親。她接過單子來看了看,發現上面全是藥名,她剛剛生過大病,有些藥她認識,也有好些她不認識。
她問︰「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過了會,搖搖頭︰「沒有。」然後,他又將那單子要了回來,說︰「算了吧,別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沒有問。因為她在心里,已經決定要做一件讓老人吃驚的事情。
過了幾天,她將一包藥帶給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藥,又看看她,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得意極了,「一樣也不少吧?我全記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幾天要的,父王一點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輕輕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訴她︰「今天不能給你講故事了。我讓人叫了你父王來,他就快到了。」
她嚇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門邊的一個大櫃子,說︰「你先躲起來,等他走了再出來。記住,可別出聲啊。」
她藏起來沒多久,就听見很多人的腳步聲,在院子里響起來。
然後,她听見父親的聲音在說︰「你們都留在外面,沒有我的話,誰也不準進來。」
她從櫃門的縫隙里,看見父親進屋來。
他問︰「祖皇叫孫兒來,有事情麼?」
老人說︰「沒什麼事,只是我想見見我的好孫兒了。」
白帝似乎輕輕笑了幾聲。
老人又說︰「我能給你的,全都已經給了你。我現在還有的這一丁點,想來你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後說︰「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來,那聲音有些特別,听起來很森冷。他說︰「你我之間,還用得著兜什麼圈子?」頓了頓,他忽然問︰「我听說虞妃死了,是麼?」
白帝輕輕地說︰「是。」
老人嘆了口氣,很大聲地說︰「她是個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別急。」老人打斷他,「我是還有話要問你。再不問,我只怕也沒機會問了。」老人好像在猶豫,停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當初成啟他們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沒有听完,就很快地說︰「是。」
「為什麼?」老人與其說是疑惑,更像是在嘆息,「他們不比建嬴,他們只是言語之間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會,說︰「事到如今,問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確實也沒什麼用了。」
白帝又說︰「我也有件事,一直想問祖皇。當日若沒有東亂,祖皇會如何處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隨即放聲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聰明,原來到現在你還是不明白!」他忽然又不笑了,聲音變得若有所思,「或許,再過十年,你就會明白。」
白帝不作聲。
老人說︰「你去吧。」
「哎?」
老人又說了一遍︰「你去吧。」
從縫隙間,她看見父親的袍服下擺從眼前經過,他的腳步顯得很遲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過身。
老人說︰「落子無悔。」
白帝沒有說話。過了會,腳步輕響,他去了。
她從櫃子里出來,看見老人眼望著某處,呆呆地出神。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只是空蕩蕩的一面牆。
那天老人給她講一個叫月娥的美麗女子的故事。他總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听得不大專心。後來那個故事沒講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听說老人中風了。
從此他一直癱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難過,以後沒人給她講故事了,何況還有一個沒講完的故事。
有天她終于忍不住,問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後來到底怎樣了呢?她有沒有回去天帝的身邊?」
白帝的臉色大變,「誰告訴你的?」
她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嚴厲,嚇得淚珠在眼里滾來滾去。
白帝放緩了口氣,「乖,告訴父王,是你的乳娘,還是哪個宮女內侍說的?」
也許真是嚇壞了,她月兌口說出︰「是太皇說給我听的。」
白帝吃驚地看著她,然後,他摒退了宮人,細細地追問原由。
她全說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櫃子里的事情。
听到她說曾經遞了一包藥,白帝問︰「是些什麼藥,你還記得麼?」
她記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訴給父親。
白帝听完,許久都不說話。然後,他用極低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別告訴別人這件事。」他輕輕地拍拍她的頭,說︰「也別再提那個故事,要是你真想知道,等你長大了父王自然會告訴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記著,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諱。」
過了幾天,她听說壽康宮的侍衛們,都被杖責,趕出宮去了。
她有點內疚,知道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一直遵父親的話,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那件事,可是有個疑團始終在她心里。直到有天她看了一本醫術。那時她才知道那包藥是用來做什麼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為什麼要那麼做?這幾乎自裁的舉動,難道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他的境遇,與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差別?
瑤英想起那個幾乎已無人形的垂老軀體,不由思量,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窄街將到盡頭,瑤英止住了腳步。
玄翀站在不遠處。他倚著宮牆,臉朝著陽光微微仰起。他的臉頰因此染上了些許紅潤,令他的面容看起來更加攝人心魄。
瑤英走過去,「小翀,為什麼在這里?」
玄翀低垂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瑤英常覺得,他這樣子就好像隨時都會睜開眼楮似的,可其實他弄明白自己再也看不見了之後,就再也沒把眼楮睜開過。
他反問︰「姐,你又去看太皇了?」
「是啊。」瑤英無所謂地回答,頓了頓,又說︰「別告訴別人。」
玄翀說︰「沒關系的,反正父王已經知道了。」
瑤英吃了一驚,狐疑地看看他,問︰「你怎麼知道?」
「父王剛從壽康宮出來,我想他肯定看見你了。」
「噢。」瑤英應了一聲,心里還是有些發慌。
玄翀又說︰「姐,你擔心什麼?連我都知道你常來這里,這宮里知道的人肯定很多,說不定父王早就知道了。再說,就算他剛知道,他也不會說你的。」
瑤英笑了,伸手輕輕拍拍他的臉。他小時候她常這樣,可是此時她卻發現,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行。十二歲的玄翀,已經長得比她還要高了。
「姐,你听說了吧?」玄翀忽然說,「昨天父王下詔,讓大哥監朝了。」
瑤英怔了一會,「我听說了。那又怎樣呢?」
玄翀不響,過了會,他低聲說︰「我也不知道那會怎樣。可是,我想起去年那兩個宮女的事情了……」
年前,曾有兩個宮女,因為議論二公子的容貌,而被他活活杖死。
從此宮中,人人視他為怪人。瑤英數落過他,他從來也沒說什麼。直到有一次,宮人們都不在跟前的時候,玄翀忽然說了句︰「姐,你又不知道她們到底在說什麼。」
瑤英就問︰「好,那你告訴我,她們到底在說什麼?」
玄翀一直不說話,瑤英以為他托詞,剛想再說他幾句,玄翀開口了︰「她們在說,當初大哥的全家都是父王派人毒死的。」
他的聲音很低,可是一字一字都很清楚。
「姐,你說,要是你听見了,你怎麼辦呢?」
瑤英望著他,忽然很想哭。
他不知道,她早已听說過這個說法,而且那一次,是她的父親親口承認。
可是最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叮嚀了一句︰「可別告訴別人。」
現在玄翀重提舊事,她從他的聲音听出了一種特別的意味。
那是莫名的恐懼,甚至難以辨明因何而生,然而它在心中,日漸清晰。
「不要緊的,別多想了。」瑤英這樣說著,與其說是在安慰玄翀,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回廊下,白帝半躺在榻上,含笑看著身邊的女兒。
微風拂過,吹落了枝頭的桂花,有幾點掛在她的發稍。白帝伸手替她摘去,她便抬頭嫣然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削手里的梨。
笑容漸漸地從白帝臉上隱去。
瑤英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樣,有多麼像她的生母虞妃。
那樣恬淡安靜的笑容,仿佛立時就可以把他從滿是心機的束縛中解月兌出來。
青梅。
他在心里叫她的名字,畢竟過去了六年,當初心痛如絞,幾乎撐不下去的感受也漸漸淡了。然而無可替代的東西,終究還是無可替代。
那就像是身體里,空虛了一大塊。
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感覺,回想往事,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不斷地被挖空、填補、然後又被挖空。現在他已經不想再找別的去填補。或許是因為他老了,會被再次挖空的感覺,竟讓他有些恐懼。
瑤英將削好的梨,放在果盤里。
白帝笑了,「這梨讓你一削,就小了一半。」
瑤英嘟起嘴,嬌嗔地說︰「我好容易才削得一個,父王你不夸我兩句,還要笑我!」
「好好,瑤英的手最巧,生的梨也能削得熟了。」
「哎?」瑤英閃著眼楮,「這是怎麼說?」
白帝強忍著笑,「你一個梨削了小半個時辰,可不生梨也熟了?」
「父王!」瑤英叫著,笑笑鬧鬧。
白帝安心了,瑤英只是長相像她的母親。
「這幾日,你太皇的身子怎樣?」
「老樣子。」瑤英正用小刀將梨打成薄片,有點緊張地抬頭看看他。
「不要緊。」白帝說,「你去看他也是應該的。」
瑤英將果盤推到他面前,遲疑著,問︰「父王為什麼不去看他?」
白帝捻了一片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著。過了會,笑笑說︰「我去看過他幾次,只是都沒進去而已。反正……」
他沒說下去。轉眼見瑤英又拿過一個梨來,低了頭在削,不由納悶,「你削那麼多作甚麼?這一個還吃不了。」
「噫!」瑤英笑著,「父王說得好奇怪,難道我不要吃的麼?」
「這一個不夠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瑤英隨口回答,「娘說過的,‘二人不分梨’。」
話出口,忽然頓住了,抬起頭看看父親。
白帝看出她眼底的些許憂慮,便掩飾著心頭的黯然,不露聲色地笑說︰「那是你娘跟我說!」
瑤英跟著笑,「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兒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年了,我當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幾年嘍!」
瑤英紅透了臉,雙手掩著耳朵,使勁搖著頭嚷︰「父王,我不要听,不要听!」
「這有什麼?女兒大了總要嫁人。此刻也沒外人,你倒跟我說說中意什麼樣的?我好替你挑……」
「父王!你再說,我不要理你了。」
白帝不說了,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沉靜,眼楮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怎麼啦?」
白帝拉過女兒的手,緊緊握了一下,「放心,我答應過你娘,讓你一輩子喜樂安康,就必定要替你辦到。」
瑤英被鄭重其事的語氣嚇了一跳,繼而恍然,臉又紅了。
「我不嫁人!」她賭氣地說,「我一輩子不嫁人!」
白帝笑著,是一副看著她耍小孩子脾氣的寵溺神情。
瑤英越發窘迫,恨恨地咬著嘴唇,說︰「真的,我侍奉父王一輩子。」
「那可不成。」白帝半是欣慰半是嘆息地說,「別人不說你,可要說我。」
「叫他們說去!誰會像父王一樣疼我?除了……」她忽然停下來,怔了片刻,飛快地低下了頭。
白帝深深地看著她,「除了誰?」
「除了父王嘍!還會有誰?」瑤英撒嬌地,抬頭一笑。
白帝便也笑笑,不說什麼了,然而神情若有所思。不知思緒轉到何處,他忽然問︰「前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還沒有仔細地告訴過我。」
「有個叫顏珠的女子,父王知道麼?」
這套說辭,瑤英早就已經編好了。絮絮地,將顏珠的樣貌才藝,夸了一遍,尤其不忘提一句︰「就不說別的,只她那條嗓子,就把魏風荷比下去了。」
魏風荷是白帝最寵愛的歌姬。
果然,白帝動心了。但他不動聲色,只問︰「原來,你是在她那里宿了一夜?」
「是啊。顏珠她……」
白帝打斷她︰「她是什麼來路?」
瑤英噤住了,低垂著頭,從眼角怯怯地瞟著白帝。白帝卻忍得住,靜靜等著,直到瑤英知道混不過去,自己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她是……是……坊間女子。」
白帝把臉色沉了下來︰「越鬧越不象話。跑去結交這種女子,傳出去很好听麼?」
瑤英噘起嘴,顯得很委屈︰「就知道父王你會這麼說,要不我也不用偷偷地跑去,惹出這麼多的事情來。」
白帝悶哼了一聲︰「所以你跟邯翊串通好了?」
「哥哥?他不知道。」瑤英輕描淡寫地說,「那地方是我叫六福打听來的,大概六福告訴他的吧。」
白帝將信將疑地瞟她一眼,畢竟沒說什麼。
瑤英松口氣,又出了個主意︰「父王,要不要召那個顏珠進來見見?」
這是行不通的,宮中自有制度,像顏珠這樣的身份何能隨意進宮?
可是白帝卻微微一笑,說︰「好啊,你既然說她比魏風荷強,我自然要見見。」
弄巧成拙,瑤英暗暗叫苦。
無法可想,只好找邯翊來,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邯翊恨道︰「你就盡給我惹事!」
瑤英強詞奪理地抬杠︰「歸根結蒂,到底是你惹的事,還是我惹的事?」
邯翊無言以對地苦笑,好像到了瑤英面前,自己就成了一個搓圓捏長,可以任意為之的面團。「好吧、好吧。」他無奈地說︰「我替你收拾這爛攤子。」
「你怎麼弄?」
「這又不是多難的事,改天我請父王到我府中玩一天就是。」
瑤英笑了,「真是,這麼容易的法子,我怎麼沒想到?」
邯翊瞪了她一眼,「先別高興,我還有條件。」
「什麼條件?」
「你告訴我,到底是從哪里得知顏珠的事情?」
瑤英狡黠地一笑,「你那麼聰明,你猜啊。」
邯翊神色有些陰沉,「那麼多人,我怎麼猜?告訴我名字。」
「陳水倌。」
不起眼的一個下人,邯翊回憶了好一會,才把這名字跟個三十來歲,不太愛說話、總悄悄站在一邊的人對應起來。
「枉我疼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瑤英笑說︰「一來呢,也就是這兩月的事情,二來呢,你有了提防,只怕就不像了。」
邯翊不說話,擰眉思量良久,才說︰「你倒本事,什麼人都能叫你拉過來。」一頓,又問︰「還有別人呢?別藏著了,都告訴我吧。」
「沒了。」瑤英很認真地搖搖頭,「真的沒了,我只知道這一個。」
當然不止這一個,邯翊想。只是別的人全都引而不發,是想作甚麼?
他不由微微冷笑,走著瞧吧!
掌朝月余,漸漸得心應手。
到了十月中,端州來報,由鹿州運秋糧的一條船,過碧落峽時,沉了。
這年各地豐收,一船糧的損失不算大。但邯翊很留心這件事,特意找了石長德來問。
「潞水碧落峽這一段,原是太險。可據我所知,前些年那里開過一條渠道,專為繞過這段。為何如今還是走這條道?」
石長德說︰「那是廣順渠。但其實,那條渠尚未挖通。」
「為什麼?」
「那還是王爺剛剛掌朝的時候,主持的工程——」
帝懋五十年開始,開廣安、廣平、廣順三渠,連通渭水、汾水、潞水。廣安渠于次年完工,廣平、廣順渠進行了一半,為東亂打斷。及至東亂平定,又花三年,通了廣平渠。但廣順渠,卻一時無力繼續了。
「這里面的緣故……」石長德躊躇著,沒有說下去。
「我明白。」邯翊接口,頓了頓,輕喟著又說了一遍︰「我明白。」
心照不宣,便無需多言。
邯翊思量片刻,又問︰「秋陵那邊,總還得要兩三年吧?」
「至少兩年。」
邯翊低頭不語。半晌,端過桌上的茶來,遞到唇邊,卻又放下了,恨恨地說道︰「陵工上那些蠹蟲!」
石長德卻說︰「只怕也不全是他們的事。」
「嗯?」邯翊的眼風倏地掃了過去,「怎麼說?」
石長德不動聲色地笑笑,說︰「臣也耳聞,不曾勘實過。大公子何不派人去秋陵看一看?」
這是要緊話。
「也是個辦法。」邯翊想了想,說︰「叫馮景修去吧。」
話出口,看看石長德的眼色,就知道指對了人。
「容臣明日,先跟他談一談。」石長德欣然回答。
隔兩日,邯翊請過蕭仲宣來,說起此事,蕭仲宣月兌口贊道︰「石相果然老成謀國。」
邯翊笑嘆︰「老成是老成,累也是真累。他倒不怕我听不懂!」
「在什麼位置說什麼話,石相自然不能跟我蕭某一樣。再者——」蕭仲宣狡黠地瞬了瞬眼楮,「大公子不是听懂了麼?」
邯翊便一笑,不提。
他找蕭仲宣,要商議另外一件事。
倉平齊世炯被毒殺一案,已經開審。
原本是件尋常的人命官司,卻因三司會審,大公子和輔相坐鎮,陡然變成天界第一大案。眼下已經過了幾堂,都是蔣成南主持。
他是地方官出身,問案很有一套。幾堂下來,凶手不出莫氏和丫鬟芸香二人,已無疑義。
「兩人之中,自然是芸香的嫌疑大。」
蕭仲宣問︰「這話是蔣成南說的?」
邯翊一哂,「那個‘滑不留手’,怎肯說這樣的話?」
蕭仲宣卻說︰「蔣大人也是老謀深算之人。他要先審這樁人命案,實在是釜底抽薪之計。」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另兩案都可大可小,只有這樁能辦到實處。
更何況,有齊家姜氏夫人在,要辦齊家私蓄凡奴的案子,得多費不少手腳。倘若拿掉了姜氏夫人,則可一辦到底,勝負之算,都在其中了。
「所以,莫氏一案,非辦不可。」轉念卻又笑︰「這蔣成南說起話來,拐的彎更大。今日特為請了我去,只問我在鹿州時,可見到了芸香的爹娘?我哪會知道這事情!」
蕭仲宣一笑,「大公子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沒?」
邯翊坦然說︰「所以我請先生過來了,就想解這個啞謎。」
蕭仲宣說︰「其實這謎一點不難解,大公子是沒辦過底下的案子,所以一時想不到。芸香與齊世炯無怨無仇,所以我們都道,她是受人指使。然則她為何肯這樣听話?無非兩樣︰或受人賄賂,或受人脅迫。」
「我明白了!」邯翊霍地站起身,「我立刻叫人再去倉平查,我想,不是在齊家,就是姜家,一定有結果!」
「讓誰去,大公子可有人選?」
「蕭先生可願意走這一趟?」
「那是自然。」蕭仲宣欣然道,「不過,我一個人只怕做不了這件事。」
這是肯定的,因為他的身份不便。邯翊擰眉想了半天,陡然想到一個人。
「我讓文烏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