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校園又恢復了慣有的熱鬧和繽紛,大批大批從暑假恣意而歸的學生,將沉靜了兩個多月的校園,喧嘩得生動而愉悅。
為敏從張常忻的腳踏車上跳下來,對他揮揮手,連蹦帶跳的跑進中文系的系館大樓,左腳才踏進教室,就看見她的那群死黨兼好友,遠遠地對她招著手。
「不是我的眼楮有問題吧?我好像看見有人從張常忻的腳踏車上跳下來。」開口的是一個頭發削得短薄得像個男孩子的女孩。
「哇!小艾你曬得真黑,夏威夷之夜一定很愉快吧?瞧你黑的根非洲土著一樣,學會跳草裙舞了吧?」為敏拿開擱在椅子上的書本,大剌剌的坐了下來。
「你跟張常忻講和啦?盡釋前嫌了?」短發俏妞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窮追不舍的要找出之前問題的答案。
「咦?美女,你把頭發剪短啦?」為敏頭朝著後座的中文系花王蔚晴說。
王蔚晴淺淺的勾住一撇笑容,挑挑秀氣的眉,「為敏,明眼人不說暗話,少拐彎抹角,偏離主題,免得等一下眾家姐妹動用酷刑,你可別怪我沒有道義,不幫你說話。」
為敏顯然被王蔚晴的這幾句話,弄得有幾分尷尬,「說什麼?你們要我說什麼?」
「說你被牛皮糖沾上了,月兌不了身啦。」小艾哈哈一笑,張常忻的諸多外號、別名都是她的杰作。「你什麼時候改吃牛皮糖了?我怎麼不知道?」
為敏又好笑又無力辯駁,這群天兵天將,消遣人的功夫,她是深知個中滋味。
「你不是一向和他勢不兩立嗎?」這回開口的是王蔚晴。
「我和他又沒有深仇大恨。」葉為敏沒好氣地道。
「是呀,還有情有意咧。」
一伙人哄堂大笑,為敏心想著,早知道這場面是免不得的,這幫狐群狗黨就會消遣人!
「你是受了什麼刺激?那麼自暴自棄?」王蔚晴斜睇了她一眼,半開玩笑的,為敏卻一怔。
「你胡扯什麼,他一向對我很好,人總有感情的。」她勉強一笑。
「你爸的‘和親政策’看來是成功-?」王蔚晴犀利利落的問著。
誰說漂亮的女孩子,腦袋里裝的都是稻草?
「不是,不是,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和百分之九十的努力’……」一群女孩子吱吱喳喳的,胡天胡地,順口胡謅,突然有一個人冒出一句,「鐵杵磨成繡花針。」大伙一愣,隨即狂笑起來,不可遏抑,指導老師走進教室時,還余韻未絕。
下課鐘聲才響,王蔚晴就拍拍為敏的肩,「使‘天纏功’的武林高手來啦。」
她朝窗外一探頭,張常忻正沖著她滿面笑容的揮手呢。
「你的朋友真是‘愛屋及烏’。」當她抱著書,走到張常忻身旁時,他哂然一笑。
「啊?」她面露狐疑,一副不解的神情。
「以前見到她們時,個個都目露凶光,現在則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親切和善,外帶和藹可親的微笑,真是令人如沐春風。」他一邊說,一手接過了她手中厚重的書。為敏心中一暖,張常忻待她真是無話可說,細心體恤,處處照拂著她。
為什麼她以前都視他的這些善意為麻煩呢?
她笑了笑,對自己的舉止搖搖頭,找不出從前她刻意找碴的理由,現在到底還成立幾條幾項。
人總是要相處後,才能得知對方的優點與長處,不是嗎?
「你笑什麼?」待她坐穩後,張常忻踩著腳踏車問。為敏坐在他車前的橫杠上,發絲上的清新香味,順著微風,吹送入他的五髒六腑,讓他覺得心曠神怡,滿足不已。
愛情不正就是這種心動的感覺?!
「她們目露凶光,是因為你居心叵測,心懷不軌。」她跟他開起玩笑來。
「什麼心懷不軌?我是心向往之,所以努力追求。」張常忻加以反駁。
「隨你怎麼說,反正現在你可得意了,高興了,誰叫你得逞了是吧?」
「喂!中文系的,說話斯文點行嗎?什麼得不得逞。我又不是干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這叫‘窈窕淑女,夢寐求之。’」他理直氣壯的。
「服了你可以吧!歷史系的高材生。」為敏舉白旗投降,真要吊書袋比知識淵博的話,她可真要丟中文本科的臉了。
為敏暑假自山莊歸來後,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的情緒一直處于一種趨近冰點的寒冽,當中,楊恬如陸陸續續有打過幾通電話來——像必一定是從為禹那兒得知她家的電話號碼的吧?
她不知道她究竟要對她說些什麼,她早早說過她不要听,不要听了,她的苦口婆心,甚至低聲請求的軟語相勸,都讓她害怕,頭痛。她不想去承認葉耘曾經喜歡上自己的事實,那不過是一樁社會所不能允許的丑聞罷了,為什麼不忘記它?當它從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呢?
楊恬如對她的糾纏,或者說是騷擾,最後也是張常忻出面,替她收拾的,她每有問他究竟是怎麼告訴楊恬如的,不過她卻始終記得他在那些暗淡的日子中,對她所伸出的援手和扶持。
所以當張常忻問她是否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的時候,她應允了,她一直沒清楚,自己答應了他的追求,有沒有一絲所謂的「報恩」,但她明白,對于他的深情相處,她是心動的。
也許在應允的那瞬,她並沒有動心,但是,別人不都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何況,找一個愛自己的人,要比找一個自己愛的人,會幸福的,容易些,那她又為何不?
于是,她開始和張常忻約會。
最開心的當然是她的爸爸媽媽,每回張常忻出現在她們那個光潔可人的小庭院前,為敏就發現她的爸媽比她還要興奮百倍。
她有一回就對她的父親葉定選說︰「爸,每次你看到張常忻就高興的不得了,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這樣吧!干脆今天我在家休息一天,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跟你的愛徒去約會吧!」
為敏原是開玩笑,哪知她的天才老爹竟然當真,拉著張常忻下西洋棋,連殺數盤,真是不肯罷休。事後,她對著張常忻說︰「原來談戀愛也是一種孝順的方式。」
「那當然。」張常忻理所當然的說︰「眼見自己制造的貨物要銷售出去,沒有囤積的危險,自然眉開眼笑。」
為敏錯愕的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調侃人?在她還沒意會過來的同時,張常忻已經在她的臉頰上一啄。「跟你學的呀,開宗祖師!」
車子停在為敏的家門口,「等一下我們去趕下午的第一場電影。」張常忻溫厚嗓音,把她的思緒拉回此時此刻。
「咦?常忻呀,在這兒吃飯就好啦。」為敏的母親眼明腳快的從廚房奔出。
「不了,葉媽媽,我得先回家一趟,好讓我媽知道她的兒子沒有失蹤,也沒有記錯家里的門牌。」張常忻幽默的朝葉家的母女招招手。為敏家是一百六十九號,而張常忻家則是一百九十六號,每回他因為與為敏鬼混太久,誤了回家的時間,他的母親就打趣地說︰「喲!又看錯門牌,走錯家門啦。」
到後來,這簡直成了他的經典笑話。
為敏看著張常忻的背影漸行漸遠,捧著自個兒的書進屋。
這樣的感情也沒什麼不好,細水長流而平凡雋永,雖然沒有轟轟烈烈的驚天動地,卻有著樸實耐久的美感。
「下午還要出門啊?」母親問著。
「嗯。」為敏簡短的應著,抬出張常忻的名諱,要到哪兒都通行無阻,這個護身符真是好用。
「昨天你二伯母又打電話來,說葉耘……」母親的話還未說好,為敏就急急奔上樓,啪啦!啪啦!拖鞋磨地的聲響淹蓋了母親的說話聲。
「我先上樓換件衣服!」匆匆地,她跑上樓,旋上房門,將母親的聲音鎖在門外。
靠在門板上,她覺得自己的心跳正迅速的擂動著,好幾次了,母親要告訴她有關葉耘的事,她都借口避開不听,不知怎麼地,一踫觸到有關葉耘的事,她的思想就忍不住開始紊亂,情緒也跟著急躁起來,一顆懸宕在胸口的心,上上下下的,就是不得安寧;一方面她還關心著他的近況,可是一方面卻又下意識的,莫名的躲著有關他的事物和消息。
她想念他,也害怕自己想念他。
這種矛盾的心情,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
她甩甩頭,想把逗留在腦中的那份恍惚趕走,勉強打開衣櫃,想撿出一件適合下午約會的衣裳,望著衣櫃中掛著的洋裝,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談戀愛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能令人心性大變,變得稀奇古怪,變得莫名其妙,讓她這種倔脾氣的人,在不知不覺得也扭曲了自己原先死硬不改的毛病,最明顯得就是︰從不穿裙子的她,竟然也嘗試穿起十分具女人味道衣裳了,她隨手取下那件張常忻送她的藕色低腰連身裙,想來她自己都要搖頭罵自己的沒有志氣,她竟然也會貪圖張常忻的一句贊美或者是一個贊嘆道眼色,去穿上不久之前打死也不踫的衣服。
戀愛真是件蝕人心志的事,為敏想起一個有趣的問題︰這到底算不算是玩物喪志呢?
她抖抖那件藕色洋裝,打算穿她去看電影,衣裙拖過櫥櫃的角落,掃下一封潔白的信封,輕輕掉落在她的腳邊。
奇怪,這是什麼?為敏反射動作的彎下腰拾起,掂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入眼簾,她的心情跟著沉重起來。竟然是葉耘寫來的信,她明明記得全部塞進那只紙袋中,帶回繁葉山莊了,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怎麼辦?她怔忡地拿著那封信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說過不要葉耘的道歉的。
緩緩地坐在床沿,久久久久,抬起機械般僵直到手,撕開糊得緊密的信封,慢慢地攤開信札,厚厚的一疊,教人不管是用手掂,用心掂,都好重的。還了葉耘那麼多封致歉信,終于還是留下了一份,或者終究她該看一看的?
慢慢的地下頭,葉耘清毅有個性的字跡陷入她的眼底——他竟沒有稱謂她。
第一百零二封信,提筆的時間已是深夜眾人皆有夢的時刻,想你也該是在溫暖的被榻中;寫信的心情,仍舊惶惶,而覺得疲累,或許前面我寄的一百零一封信,郵差都不小心的弄丟了,所以你沒有見到,所有你沒有回信!這樣的想法,雖然過分一廂情願,過分的自憐鴕鳥,但是不這麼想,我只能一味的陷在無法自拔的痛苦中,什麼也不能做,不能思考。
重復了這麼多次的心跡表明,每次都令我覺得心力交瘁,深沉無力。別人的愛情,是摻了蜜的糖,濃得化不開的甜蜜!為什麼我的卻是這般苦澀而恍若天上的星辰,遙不可及呢?時常見到自己身畔的儷影雙雙,總令我覺得又妒又羨,快樂的愛情的喜悅對自己而言,卻是如此奢求的一件事。當然,我不會勉強你來接受我,只是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寫到這里,又覺得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前後互相矛盾了,說不勉強你,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寫信,要求你給我一個機會,這不正是一種無形的壓迫和相逼?原諒我的自私自利,被愛情和相思煎熬的滋味不好受!寫信告訴你,至少我曾說!
附上戶籍名薄和出生證明,認養文件,我只想爭取一個磊落坦蕩的喜歡人的機會。
葉耘
認養文件?出生證明?
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為敏覺得腦袋中轟轟作響,認養?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四肢開始顫抖了!費了好大的力氣,她才艱難道,吃力的打開那厚厚一疊的資料和證據,只看了一眼,她立即拋開信件,奔下樓。
「媽!葉耘……不是二伯親生的孩子?」為敏沖進廚房問。
她直著眼,覺得自己的心髒,險些就要跳出胸腔。
「為敏……」母親停下手邊的工作,似乎被她那激進的態度給嚇著了。
為敏睜大眼楮,張大了嘴巴,真的有一點喘不過氣了。
「我以為你爺爺女乃女乃告訴你了。暑假你不是在繁葉山莊消磨了一個多月!」
「沒有!沒有!」葉為敏似乎有點生氣母親的語氣,仿佛大家都知道這回事,存心訛她。「沒有!我從來都不知道這種事!」她聲音越來越大,對于葉耘並非葉家孩子的真相當震驚,遠比不上那種被蒙在鼓里的怒意。
「最近本來想找你談談葉耘的事,是你忙著和常忻約會,你倒先生起我們的氣!」母親又說。
「他怎麼了?」為敏靜了下來,有些悶悶的問。
「他父親回來了。」
「嗯?」
「葉耘的生父。」母親頓了頓,隨即又說話了,「你二伯母嫁給你二伯時,早已有了葉耘,說來也實在是個很久很長的故事,淑寒和定明是大學同學,在學校時,定明就很喜歡淑寒,可是那時她已經有了要好的男朋友,就是葉耘的生父。」
這是什麼?典型的三角習題?為敏心想。母親敘述的聲音不斷涌進自己的耳里,「葉耘的生父家世很好,家里並不喜歡他自己找的女朋友,兩個人年輕氣盛不顧家庭的反對,住在一起,就有了葉耘。後來葉耘的生父那邊鬧得很厲害,千方百計的把他送出國外,淑寒一個人在台灣潦倒不堪,當初又為了這件事和自己家里決裂,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是定明對她伸出援手的,他娶了她。」
為敏不言不語,像二伯母那樣外表嬌嬌弱弱,順服柔和的外表之下,也曾有過那樣瘋狂的年少情痴,而對于二伯,她突然燃起來一種近似心折的崇拜,這樣一樁往事,包含了他的柔情,豁然大度和胸襟,想不到二伯淡漠的臉下,埋藏了這麼深刻的熱情。
接受一個自己愛的女人,還有她和別人的孩子,多少男人有這種氣派大度?
她真的深深的為之心折和尊佩了。
「那這和葉耘……」為敏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思集中在最初的疑惑上︰那這和葉耘有什麼關系?
「葉耘和他生父踫面了,而且……」母親不自覺的皺皺眉,說︰「葉耘和淑寒提過,他想……想回歸生父的姓。」
「啊!」為敏驚跳了起來,「葉耘要跟二伯月兌離父子關系?」
「淑寒一直不肯,好幾次要我央求你去和葉耘談談,從小你們就最要好,比親兄妹還好,或許他會願意跟你說。」為敏的母親嘆口氣,「定明對葉耘真的是無話可說!比自己生的兒子還疼,就是弄不懂葉耘這孩子的心里想些什麼,唉!」
千百端飛散的思緒,從為敏的心壑中橫掠,突然,有件陳年舊事,從她的記憶底層被抽出!那是葉耘以高分考進理想高中時,幾位伯伯親友們去向二伯道賀的事,記得當時有位父執輩開玩笑的對二伯說,像葉耘這樣優秀的孩子,何妨考慮再添個弟弟或妹妹,反正品種優良,正可以努力「增產報國」!當時二伯父只是淡淡的笑說,最好的一個就夠了!現在回想起來,二伯的顧慮真是周密深遠,他或許早料到︰葉耘遲早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始終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是嗎?為了避免葉耘產生偏差念頭,他索性不生自己的孩子,人總是自私的,有了自己的骨肉,在對待上,要求均衡,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與其犧牲掉葉耘,倒不如拿心全意的對待他!
為敏似乎乍時明白了,為何二伯家只有葉耘的原因了。
「那二伯知不知道這件事?」為敏連忙問。
「怎麼說?淑寒根本開不了口,你二伯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有多傷心!」母親搖搖頭,「葉耘那孩子一向乖巧懂事,難不成是貪圖他生父那邊的財業?哦!不會的,葉耘怎麼看,也不像這種見利忘義的人,真是不知道他哪根筋有問題?他在繁葉山莊時,一點都沒有和你提及嗎?」言下之意,對于為敏道錯愕的毫不知情,感到意外。
「不知道,不知道!」為敏蹙起眉頭,輾轉動搖著頭,她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在朦朧中浮現,卻又說不真切!抓不著邊際!
為敏掌握不住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她大聲道叫出來,「葉耘怎麼可以這樣?」她覺得生氣。替二伯感到憤怒。
一陣乒乒乓乓的敲門聲,撞斷了她的思路——是張常忻!
「為敏,準備好了沒有?」他高挺的身影,從開口探進來,撐著滿臉開朗的笑意,「該出發了,蘑菇小姐,再磨磨蹭蹭,我們會錯過精彩的開場!」
「我不想去了,常忻。」為敏僵直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不起。」
「怎麼了?你不舒服?」張常忻急忙進屋,關心的俯視著她。
「沒有。」為敏搖搖頭,「只是剛听了一個情節跌宕的故事,腦袋里沒有空間再容納另一個劇情起伏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