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色已晚,滿天的星斗一閃一閃,好似渴睡人兒的眼。
近郊的一處高門大宅里燈火通明,院落內四處張燈結彩,人聲喧嘩不斷。這是當地一個有名的錢莊老板家,今天是他獨子大婚的日子,前來恭賀外帶混吃騙喝的人簡直要把門坎都踏扁了。
月溪鎮是位于西北方的邊塞重鎮,在這里屯兵的是五大邊塞王之一的北靖王。約一百年前,第一代的北靖將軍平定北方烏萇族叛亂有功,被封異姓王統領西北三省的軍務,子子孫孫永遠鎮守邊塞。
院子里一堆人正吃喝得熱鬧,在新房的正對面、東南角的一處屋頂上,卻有一個少年奇怪地趴在上面。他的面色白女敕,鼻梁挺直,一雙眼楮亮若點漆,身上衣飾的質地和織工十分考究,一看便知非尋常人家。
此刻他伸手托著下巴,看著底下的人群們正不住地在心里哀聲嘆氣。
嘖,肚子都快要餓扁了,偏偏阿七那老東西去買食物還不回來!
都怪阿七多事,不知從哪里打听來的小道消息,說錢莊老板給兒子娶的新娘子是搶來的,而新娘子早有了意中人,那人今晚還要帶人來搶親。阿七說完便硬纏著他帶他來看熱鬧。
景天等得不耐煩,翻了個身呈「大」字型大剌剌地攤在屋頂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就想起王府里各色香甜綿軟的糕點,想著想著口水都快忍不住流下來了。
直到院牆外忽然有串腳步聲,透過夜霧隱隱傳了過來。
終于回來了?
景天忙打起精神坐起身,且嘴角一扯,淘氣地握住一片極小的碎瓦,運勁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彈了過去。
這老東西害他餓了這麼久肚子,嚇唬嚇唬他!
「哎喲」一聲旋即響起——
景天豎起耳朵,來不及得意卻反而嚇了一跳。
那聲音甜甜軟軟,且透著些許稚氣,完全不像是阿七啊!
錢莊老板家的東牆外是一片矮樹林,借著月光,只見從樹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一個人來。小小的身影,衣衫破爛,手里卻搧著一把雪白的鵝毛扇,顯得十足突兀滑稽,方才那一聲「哎喲」就是他發出的。
「是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丟石頭打我?」听聲音根本只是一個小女圭女圭。
「有些麻煩!」景天嘆口氣。「嗖」的一下從高高的屋頂上躍了下去。
「石頭是我丟的。」他看著對方笑嘻嘻。
那小女圭女圭滿臉都是泥,讓人看不清面目好壞,不過一雙烏亮的大眼楮看到有人影忽然躍下來,嚇了一大跳!
「你你……你是什麼人?」
景天笑得愈加友善。「我就是方才拿石頭丟你的王八蛋。」
「你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你會武功?」
景天點點頭。
小女圭女圭看看他,和自己相較之下那人高馬大的身形,不由握緊鵝毛扇,抬眼望天。「呃……今晚的月亮真圓啊!我、我要走了——」
下一刻,轉身想偷溜的小鬼卻被利落地扯住揪回。
「我們還沒說完話,你逃什麼?你剛才罵了我王八蛋——」景天故意板起臉。「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居然敢罵我?」
景天心想,反正今晚搶親的戲碼十有八九是看不到了,逗弄一下這個拿著雪白羽扇、模樣古怪的小鬼也好。
「你……你想怎麼樣?」小女圭女圭癟癟嘴,哭喪起一張泥臉。
怎麼哭了?對方一祭出「法寶」,景天頓時沒轍,露出無奈的笑臉。
「我要告訴師父去……這里的人都是壞人,欺負一個小女孩!」那小鬼一邊抽泣一邊說著。
「……是女的?」景天瞪大眼,十分詫異。
他還沒見過有誰家的小女孩深夜半夜不睡覺,拿泥巴糊滿整張臉四處亂逛的。
小泥娃指向不遠處的小河,她忽然拉住他的手,嘟唇委屈地說︰「我洗干淨臉給你看!」
景天一時半信半疑,見她哭哭啼啼的也不忍心甩開,只好任由她拉著手一起過去。
到了河邊,小女圭女圭自己蹲下掬水,洗去泥垢後居然真的露出一張白淨的小臉,粉雕玉琢似雪人一般。
哇,想不到洗干淨了居然這麼美!
見著眼前這美人兒,景天著實嚇了一大跳。
「呃……小鬼,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雲蘿。」小女娃兩眼亮亮地看著他,話音剛落,忽然有極輕的「啪嗒」一聲,從衣袖里掉出一塊東西。
景天彎腰替她撿了起來。「妳的東西掉——」話沒說完,他的臉色卻變得幾分怪異。「這上面怎麼刻有我的——」
原來那是塊小巧精致的白玉鎖牌,四邊鏤空,中央還刻有兩個字,而這兩個字對景天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叫雲蘿的小女娃一把搶過鎖牌,像小狗護食一樣地緊緊按在胸前。「什麼你的?這是我的!」
「是妳的,是妳的……」景天忍著笑安撫她。「可這上面怎會有我的名字?」
「什麼?!」這下換雲蘿也是一臉吃驚,用小小的手指向面前那個戴著白玉頂冠、衣飾華美的少年。「你也叫景天嗎?」
景天耐著性子,仍是一臉笑咪咪。「什麼是『也叫』?除了我,還有什麼人也叫景天這個名字?」
雲蘿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將來的丈夫啊!」
月光下,她稚女敕清亮的聲音,一臉的神情嚴肅,真像是有那麼一回事。
「小鬼,妳說真的?」景天哭笑不得。
雲蘿點點頭。「這是菩薩給我的憑證。菩薩說,我將來會嫁給一個叫景天的人做妻子。」她說完,便以一雙明潤的眼楮看向景天,像六月天般說變就變,忽而由前一刻的困惑變成欣喜,又摻雜幾分羞澀,細聲細氣地問︰「那麼說,你是我未來的丈夫?」
開什麼玩笑?!這太荒謬了吧!
景天嚇得退後一大步。「小鬼,妳可別隨便認親!」
雲蘿怔怔看著他,小嘴一癟,好似委屈得快要哭出來。「我不騙人……這真是菩薩說的。」頓了頓,她似乎想起什麼,急忙將玉牌遞過去。「菩薩還說,等我遇到景天,可以把這個鎖牌送給他,當婚約憑信。」
「一定弄錯了。」景天皺眉。「小鬼,也許有人假藉菩薩的名義捉弄妳呢!」
「菩薩不會騙人的。喏,這塊玉牌送給你。」雲蘿卻不理會這解釋,徑自去拉他的手。
溫軟的小手硬是把白玉鎖牌塞進對方手里。
只要按照師父教的,把鎖牌送給北靖王府的小世子景天,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景天接過,嘴角扯動,面對此時此景愈加哭笑不得。
真是活見鬼了!
身旁的溫軟小手卻還有動靜。「你蹲下來,我有話只對你一個人說,不能讓別人听見。」雲蘿緊緊拉著他的手不放開。
景天翻了個白眼,真覺得這小鬼是在捉弄他,但不知為何卻無奈地照辦了。
「好啦好啦,我已經蹲下來了,小鬼,妳到底有什麼話要說?」
「我們約定十年吧!我現在還太小不能嫁人,等十年後我長大了再來找你。」小女娃用手攏在他的耳朵邊,低聲說出一個十足孩子氣的約定。
真是幼稚!景天心想。可是抬眼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俏女敕小臉,心卻忽然沒來由地跳了一下。
趁著他發怔,雲蘿偎進他懷里,摟著他的脖子親了一下。
「景天,我們約定,誰也不許反悔。」她笑咪咪,像只計謀得逞的小狐狸,然後在他尚未反應過來之前揮手告別。「我要去找我師父了,十年後我們再見。」
再見了,小世子,希望十年後你不會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