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著一雙藏著狡猾和懶散的溜圓狐眼,抬頭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青衫男子,踏雪吧嗒吧嗒地咂嘴,口吐人言︰「您說什麼?您要走了?」
「不錯。為師要離開一段日子。不知多久,可能是百余年,也可能再不回來。」男子淡然的語氣就像在說他只是出去轉一圈而已。
事實也正是如此。只是這一圈轉下來,不知是否還有相見之日。
「可是,師父,」踏雪不安地挪動著雪白的腳爪,在雪地上踏出漂亮的梅花印,「踏雪的修行還未圓滿,甚至不能像師父那樣幻化人身,您要是就這麼走了,將踏雪孤零零地留在這罕無人跡的深山老林,萬一哪天踏雪被雙蓮峰的老猿搶去做壓寨相公,或者被落雲澗的黑毛老虎捉去強行佔有,該怎麼辦呢?您不在了,徒兒就是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我的……」
紅九冷冷一哼︰「那也是你自找的。六百年前為師收了你,傳你千年功力,四百年前你就該化形了,結果現在仍四爪著地,怪不得別人。就算被其他妖怪拆食下月復也是應該。為師在你身邊,你總覺得有個靠山不肯上進,現在為師要走了,若還像過去那般憊懶,自有你吃虧受苦的時候。」
「師父……」踏雪拉長聲音,撒嬌地靠過去,用身體不停地在男子的腿上蹭著。
紅九無奈地嘆了口氣,隨手一招,憑空捏出一張玉符,穿了紅線後掛在踏雪的脖子上。
「遇到危險的時候弄碎玉符,為師頃刻就到。」
「踏雪不要這個,就要師父!要不師父就帶踏雪一起走吧!」踏雪抬起爪子撲上紅九的肩膀,耍起無賴。
紅九把踏雪抱了起來,輕輕順著他背上的青毛︰「為師是肯定要走的,也肯定不能帶你。」
有一點紅九沒有告訴踏雪。從見到這小狐狸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跟踏雪的緣分,只有六百年。
「師父……該不會是踏雪太沒出息,讓您討厭了吧?踏雪以後肯定勤奮修行,再不偷懶,別丟下踏雪嘛……」踏雪使勁在紅九懷里折騰,「踏雪都想好了,化形的時候要變一個最美的女子,給師父當老婆的……」
狐族天生帶有陰陽兩性,是天下萬妖中少數幾個修煉後可任意選擇性別的種族。
明知踏雪說的不是真話,紅九還是忍不住笑了。
那個當年被他抱在懷里還沒睜眼的小狐狸崽子,現在已經學會調戲師父了。
當年那在清冷月光下踏著青雪飄然而來的身影依舊那麼清晰。
白色喪服,隨著夜風飛舞的漆黑長發。
女子懷中抱著剛剛出生的小狐狸,跪在自己面前。
「晚輩懇請仙祖收留小兒。晚輩夫君為保護晚輩產子,被修真道人捉去煉丹,命喪黃泉。晚輩不願一人獨活,明知不敵也要去為夫君報仇。只是這孩子剛出世,沒了爹娘必然活不下去,還請仙祖念在我白狐一族遠古時的隨侍之情,收留了他吧!」
向來不願與狐族有過多牽扯的紅九只有對白狐一脈格外念舊。這白狐族人能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地,想必在族中有著不低的地位。
看著她懷中的小狐,紅九感覺到了因緣的牽引。
「有名字了嗎?」紅九問道。
「剛出世不久,還未曾取名。」
紅九接過那小狐狸。青色的身軀,雪白的肚皮和四爪,尾巴尖上一撮白毛。
「就叫踏雪吧。」
女子跪謝後決然而去,再也不曾回來。
從未見過爹娘的踏雪只把自己的身世當做故事來听。對他來說,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師父紅九。
紅九搔著踏雪耳後,放緩語氣道︰「踏雪,為師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放你一個人也是不得已,我們都有各自要面對的命運。你這懶蟲,終于生出六尾,也到了化形期了。這麼重要的時候師父不在,你可要謹慎才行。切莫在此時任意到人間去,否則……」
見紅九沒有繼續往下說,踏雪追問︰「否則如何?」
「不,沒什麼。」紅九松手,將踏雪放到雪地上。這小狐狸有他自己天定的命數,誰都無法更改什麼。
「師父……」踏雪不舍地叫著,耳朵無精打采地垂了下去。
「別演戲了。你以為師父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麼嗎?」紅九好氣又好笑,明明小狐狸興奮得六條尾巴都不老實地直搖晃,卻偏要裝出舍不得自己走的模樣。
平時這小家伙就總趁自己沒空管他的時候偷懶,現在自己一走,他倒樂得輕松。再也不會有人逼他修什麼仙道了。
當初留下這小狐狸也不知是對是錯。讓他成人,倒不如做一只靈竅不開的狐狸好。
原本還想再囑咐一番,又覺太過嗦,紅九干脆什麼也不說,直接掏出踏雪的狐丹,又注入五百年功力。
這一手若被尋常修真之人看到,恐怕要嚇個半死。妖怪的內丹就等同于修真者的元神。紅九這掏人元神的功夫就是神仙也未必做得到。
「你這不長進的東西,本想再送你千年便宜,沒想到只給你五百年就受不了了。」
看著吞下狐丹的踏雪軟倒在地,站都站不起來的狼狽模樣,紅九心中有氣。
「師父的功力太霸道了……徒兒虛不受補啊……」踏雪開始在地上打滾,翻出雪白的肚皮來回扭著,六條尾巴拚命亂擺,也不知他是舒服還是難受。
「為師只是想助你早日化形罷了。只可惜那時為師不能護在你身邊,一切自己小心。」
紅九說完,大袖一揮,便在原地消失不見。
見師父沒了蹤影,踏雪一骨碌爬了起來,用力抖掉身上的殘雪。狐眼眯成一條細線,嘻嘻笑了起來。
「管了我六百年,總算放我自由啦!」踏雪撒歡地在雪上繞圈跑著,追自己的尾巴玩,哪里有半分不舒服的樣子。
他可不知道,此刻紅九就漂浮在他頭頂不遠處的空中看著他忘形地玩耍。
邊搖頭邊嘆氣的紅九隱隱有所感應。這小狐狸能如此快樂的日子,沒剩下多少了。
玩累了之後,踏雪鑽進和師父居住的洞府中,美美地睡起大覺。而他那被紅九又注入五百年功力的狐丹,正悄然發生著變化。
熱……好熱……身體好像被地獄的業火灼燒一樣……
睡在石床上的踏雪不安穩地來回滾著,周身散發出陣陣奇異光彩。
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熱?身體好痛,骨肉剝離一樣地痛!
別是要化形了吧……
想到師父臨走之前所說的話,踏雪心中惴惴。
身體的灼熱燒得踏雪口干舌燥,只想喝些冰冷的水。掙扎著爬下石床,踏雪跌跌撞撞地向月光照耀著的雪地走去。
踏雪一口口啃著地上凍人的雪,用那股寒氣來平息體內翻騰的熱浪。不知吞了多少雪水下去,總算沒有那麼熱了。
稍微松了口氣的踏雪無力地跌倒在雪地上,第一次覺得冬天的冰雪是如此地可愛。
凝望著夜空,月朗星稀,真是修煉的好時機。可天性懶惰的狐狸寧可就這樣躺一個晚上,也不願吐出狐丹吸收月華之靈補充消耗的體力。
天邊劃過兩顆流星,在漆黑的空中拖出長長的印記。
好像太長了一些……由遠及近,許久也不消失……
不對,不是流星!
踏雪警覺地抬起半個身子,盯住空中那一前一後地兩道流光。
那分明就是修真之人所駕御的飛劍光華。
兩道劍光瞬間而至,落在離踏雪所在處不遠的山澗中。
第一次見到人類的修真者,踏雪早就把自己身為妖怪有可能成為對方獵物的危險通通忘掉。與其受著好奇的煎熬,倒不如前去看個究竟。去看看真正的人與妖怪幻化出的有何不同!
身體內的熱浪還沒有平息,踏雪就撒開四爪在月光的照映下向著劍光落下的方向飛奔而去,甚至沒有在雪地上留下痕跡。
聞到了!陌生的氣息,不屬于這山林中的任何生物!
輕靈地跳下山澗,踏雪順著那兩股陌生的氣味追尋而去。
越接近,打斗發出的聲音就越清晰,踏雪小心地潛行到一大塊枯草掩映的青石後,安靜地匍匐下來,瞪大發著青光的狐眼望向在不遠處爭斗的兩道身影。
兩人駕御的劍光一強一弱,其中一人明顯佔了上風。
「碎羽,快收了飛劍,不要與我斗了。」身著雪白長衣的男人對全身裹在黑色勁裝里的男人說道。他明明有幾次可以將黑衣男子斬殺的機會,卻出言勸對方收手。
「哼!」他的勸告只換來對方不屑的冷哼。
白衣男子長嘆一聲,掐動靈訣,直接收了黑衣男子的飛劍。
「你!」黑衣男人對那人怒目而視,身子也不穩地晃了晃。
踏雪不知這樣被人收走飛劍在修真者眼中是最無法忍受的恥辱,他只是被那黑衣男子的絕色容貌吸引住了。
這世上竟還有這樣好看的人!
就算從未見過這山中妖怪之外的人形生物,踏雪還是被那男子的臉蛋吸引了全副心神。
能變得如他一般好看就好了,那雙眼,那眉毛,那鼻梁,那嘴唇……
體內的熱浪仿佛受了刺激一樣更激烈地翻騰起來,踏雪忍不住發出小小的鳴叫聲。
「吃了醉心散還能堅持到這個地步,多日不見,你的功力又深了,碎羽。」白衣男子的語氣摻著心疼,一步步逼近黑衣男子。
「無恥!」被稱做碎羽的黑衣男子對著靠近自己的人狠狠啐了一口。
「別忍了。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
白衣男子話音剛落,碎羽的身子就好似無法再堅持一樣軟倒下去,正好被白衣男子抱在懷里。
「陸、遠、秋!」碎羽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叫著男人的名字。
「你終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雖然背對著男人,踏雪仍能感覺,男人一定是笑了。
「卑鄙小人!我真看錯了你!」碎羽不甘地在男人懷中掙扎,卻被抱得更緊。
「說我卑鄙也好,說我無恥也好,我只知道不能這麼放任你繼續修煉化魔大法。碎羽……算我求你,散了魔功,隨我回靈岳山吧!以你的資質,修我仙道典籍,必然可在千年之內羽化飛升的。」
對這兩人的關系,踏雪越發不解。兩人似乎一個修仙,一個修魔,本是敵對立場,那個叫陸遠秋的男人竟然在求一個修魔者加入修真界第一大派靈岳山。
「妄想!我跟你說過,我自修煉化魔大法起,便從沒想過回頭。趁早解了我身上的藥性,別再逼我!」碎羽完全不領陸遠秋的情,想都不想便拒絕。
「碎羽……修煉化魔大法者至今還未有一人成功化魔,都只落得形神俱滅的下場。這個功法的來歷和創始者根本無人曉得……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走到萬劫不復的那一步嗎?」
「與你無關!」
「人都是我的了,還敢說出這種話?」
「不過是睡了幾次,就把我當你的東西了嗎?」
啊咧?這這這……這兩個……都是男人沒錯吧?
踏雪驚訝地伸長脖子,想瞧得更加仔細。
那美人說的睡,應該就是指那檔子事吧。可是,男人和男人……也能交配嗎?師父從沒講過……
「既然如此,就別怪我替你散功了。」陸遠秋的語氣冷了下來,開始去扯碎羽的衣服。
「陸遠秋,你敢!你不如直接殺了我痛快!住手……」
不知碎羽究竟中了什麼迷藥,只能任由陸遠秋控制自己的身體。
踏雪似乎意識到什麼,悄悄向前挪動了腳步,怕錯過任何一個畫面。
「殺了你?我怎麼舍得……昔日迎仙台一見,整顆心都是你的了,若沒有你,讓我把心放到哪去?」
「你……」碎羽的掙扎弱了下來,不知是藥性太強還是听進了陸遠秋的話。
綿長的布帛撕裂聲挑動著踏雪的神經,一種從未出現過的騷動在狐狸的心中涌現。
「碎羽……不要怪我……我不能眼看著你送死。」
陸遠秋的手在碎羽出的胸膛上撫模著……
看著雪地上的東西,陸遠秋這才放下心來。不讓碎羽吐精的話,就不能保證可盡毀他的修為。
「沒事了,碎羽。現在我要打碎你的魔丹,大概會很痛苦,但只要挺過就好,我會求師父為你重築仙基的。」
陸遠秋輕吻著碎羽的臉頰,輕聲安慰他。
而原本癱軟在他懷中的碎羽卻突然睜開雙眼,眼中紅光閃現,在陸遠秋毫無防備之時突然出掌擊在他的下月復,將他劈了出去。
「碎羽--」淒厲的長嚎從陸遠秋口中傳出,卻沒能挽留祭起另一把飛劍逃向天際的碎羽。
陸遠秋摔倒之處,正在踏雪眼前,狐狸嚇得一聲都不敢出,死死伏在地上,害怕此時被發現,成為泄憤的對象。
踏雪還未及看得清那陸遠秋的容貌如何,對方便已駕起飛劍向碎羽逃走的方向追去。
山澗之中重歸死寂。
狐狸依舊趴在那里,一動不動,著魔一樣在腦海中重現著那兩個人交媾的場景。
與的結合,居然可以那麼美……真想擁有那樣的身體,也想體會那令人失控的感覺……
染上之色的狐眼凝望著雪地上那幾點發出螢光的液體。
好漂亮的顏色……看起來很美味……如果可以的話……
當踏雪回過神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卷起舌尖,將雪地上殘留的碎羽的精元半點不剩地吞了下去。
我在做什麼?
踏雪受驚似的跳了起來,身上的青毛全都炸開。
自己竟然做了最下乘之事!一直跟著師父修仙不修妖的踏雪知道食人精元這種事只有最低等的妖怪才會去做。
「師父……踏雪好像犯了大錯了……」
踏雪悔恨地喃喃自語。
而被吞下的精元卻自動地向著他體內的狐丹凝聚而去。
「啊!」
先前被壓制的熱浪仿佛火山爆發一樣襲卷了踏雪的身體,讓正在彷徨失措的踏雪發出一聲慘叫。
狐丹一點一點融合著碎羽的精元,又放出龐大的能量沖擊著踏雪的軀體。
踏雪痛苦地在雪地上翻滾著,發出陣陣淒慘的悲鳴。
听到了,骨頭碎裂、筋肉分散的聲音。
踏雪的形態在狐狸與人之間不停地變幻著,六條尾巴仿如花瓣一般將他緊緊包裹住,從體內蒸騰而出的氤氳霧氣模糊了他的身影,漸漸形成一個大繭,將他隱藏在其中。
化形了……終于開始化形了……為什麼會這麼痛苦呢……師父……想成為人類,是這麼痛苦的事嗎……
繭內的踏雪已完全化為一團血光,不是狐狸也不是人類,以那顆狐丹為中心,一點一點重塑著骨肉。
會變化出怎樣的軀體呢?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此刻根本無法去考慮。難道師父在化形的時候也曾經歷過這些嗎?
要是有碎羽那樣好看的話,再痛苦也值得。
踏雪模糊地想著,意識漸漸被黑暗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