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薄……人情惡……兩送黃昏花易落……」胭脂出神地望著銅鏡內的自己,幽幽呢喃著伸手撫模鏡上反映的臉蛋,輕輕用食指刮過臉上那道無法抹去的傷疤。「曉風乾……淚痕殘,域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小姐,現在可好了,雨過天晴,彩兒相信寅少爺絕不會背棄你的,雖然對曲小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還有風宮主啊!」彩兒一掃以往臉上的輕愁,容光煥發地笑道,雙手則細心地替胭脂梳著長發。「小姐,依彩兒看,風宮主那麼痴情,一定可以感動曲小姐的……」
胭脂恍若未聞,停了誦吟,沉默不語。
「對了,小姐……」彩兒停下手中的動作,帶著一絲期盼問道。「彩兒……要將你的長發綰起來,可以嗎?」
「不要!不要梳頭……胭脂不要梳頭……」聞言,她像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不復剛才的沉靜,雙手抱頭,沖向床邊縮成一團。
「好好好……彩兒不梳……彩兒不梳……小姐乖……」還是不行!彩兒眼光黯淡地將小姐勸下床,為什麼小姐見了寅少爺後,病情不但沒有好轉,還每下愈況?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麼差錯?
「不梳頭……」胭脂愣愣地爬下床,又坐回銅鏡前,臉上帶著迷惑的表情。
彩兒硬是壓下欲奪眶而出的淚水。
「小姐,彩兒另外還有件事想跟你說……就是……就是彩兒答應嫁給阿三哥了……因為彩兒也不年輕了,既然阿三哥那麼有誠意,所以彩兒就點頭了……」而且小姐的終身也有了著落,這是她答應的最大主因,將小姐交給了寅少爺,她相信寅少爺會好好對待小姐的!
「成親!」一听到這敏感的字眼,她渾身一震,猛然大叫,捂住雙耳。「不成親……」
「不是的,小姐你誤會了……」彩兒大驚,趕緊將小姐抱進懷里安撫著。「不是小姐成親,是彩兒要成親了,彩兒要嫁給阿三哥。」
「和阿三哥……」胭脂停了哭喊,怔然道,翦水大眼定定地凝著彩兒略顯消瘦卻清麗的臉龐,她好久沒有好好地看過彩兒了。「好啊!彩兒與阿三哥成親……好啊!」她像小孩般掙月兌彩兒的懷抱,高興地在房內繞著圈子。
「小姐……」彩兒感動地又掉下淚來,小姐這樣是否代表她願意原諒她了?七年來小姐頭一次……喚她的名字。「小姐,謝謝你的祝福!謝謝……」她沖過去緊緊抱住胭脂,心中的喜悅是筆墨難以形容的,那種懊悔了七年的心情,在最後一刻得到了原諒。「小姐……嗚……小姐……嗚嗚……謝謝你……」
「痛!好痛……」她蹙著柳眉推開彩兒,跑到了窗邊坐下,如往常般推開木窗,定定凝視外頭,眼光落在不知名的遠方。
「小姐,外頭風大,披件衣服吧!」彩兒拭乾了淚痕,拿了件披風裹住胭脂縴細的嬌軀,站在她身旁,靜靜地陪她望向窗外。
這是一幢兩層樓的獨棟樓宇,周圍栽種了許多花環繞此樓,正中央開了條小路,供樓內的人出入。再眺望遠方,則見青山疊翠,無垠無涯,教人心曠神怡,彩兒不禁輕嘆,這火焰山莊真的好美好美。
「哇!小姐你瞧,這人間的好風光可真難得一見,想不到寅少爺府里是天天看得到呢!」言語之間,彩兒感覺到自己與小姐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般快樂無憂。
胭脂嘴角帶笑,像是同意她的看法,卻又不搭腔,教人模不清楚她心中的真正思緒。
這一切全都落入站在門邊許久的寅少仇眼里。
他悄悄推門而入。「胭脂?」
「啊?是寅少爺。」彩兒看小姐無動於衷,替她回道。「既然寅少爺來陪小姐了,那彩兒就先告退。」她樂見其成,含笑而退。
「胭脂……」寅少仇再次試探性地喚一聲,佳人仍是恍若未聞,他索性站到她身畔,雙手握住她縴細的雙臂。「你為什麼故意裝做听不到呢?」
胭脂低垂著頭,想掙開他的雙手,怎麼也不用正眼看他。「放開我……放開我……壞人……」
怎麼母女倆一個樣,見到他都不約而同的叫壞人?「我不是壞人,我是少仇啊?胭脂……是你孩子的爹爹……是少仇啊!」
她更加用力地推他,搖著頭不看他,害怕得全身發抖。
「你為什麼總不好好地看看我?」少仇強制箝住她的下顎抬起,直直盯著她恐慌的臉蛋,他無法忍受,她為什麼總要這樣忽略他?
「不要!」胭脂尖叫出聲,哭了出來,猛然推開少仇,整個人縮在地上,怎麼也不抬頭看他。
「胭脂,為什麼那麼怕我?為什麼那麼怕看到我呢?」他蹲在她身旁,看到她哭泣,心也跟著疼了起來。寅少仇緩緩地抽出他一直帶在身上的手絹,強迫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手上的手絹。「你還記得嗎?這是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啊!不過正確的說法是我從你身上拿來的……那年我們在楓葉林相遇,我拿走你的手絹,而兩年後我將隨身玉佩送給了你,當做我們倆交換的定情之物。」他的眼光落在她系在腰間的玉佩,很高興她還隨身帶著。「還有一次……我約你在楓葉林相見,可你讓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明明來了,卻遲疑著不肯出來見我,記得嗎?胭脂……」
「放開我……」她還是回給他一雙茫然無情的眼神。
「你真的全都忘了?忘了我們之間的一切……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之間愛得是那樣的刻骨銘心,你怎能說忘就忘……」少仇猛烈地搖晃著她的雙肩。「胭脂……」
她被他搖得停住了淚,怔然地望著他認真的臉龐,眉頭猛然一皺,尖叫出聲。「不!壞人……放開我!少仇救我……」
「胭脂!我就是寅少仇啊!」他頭痛地大吼,吼聲幾乎掩蓋住她的尖叫聲。抱著她的鐵臂一緊,將她緊貼在胸口,低下頭就要吻上她的紅唇。
誰知,胭脂身子一軟,居然就這麼昏了過去……
寅少仇無法置信地低望著癱倒在他身上的胭脂,想不透胭脂為何會變成如此景況……
*****
「我不答應!」大廳上一陣悶吼,曲父氣唬唬地瞪向疼了二十幾年的寶貝女兒。「沅沅,你要想清楚啊!這麼做對你的名節會有多大的損害,難道你不知道嗎?況且你也超過適婚年齡,若退了這門親事,人家會笑你的,不會有人肯娶你的。」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寅大哥與胭脂姑娘兩人是真心相愛,那成全他們又如何?」沅沅堅定地說道,沒有一絲猶豫。
「你又何嘗不愛少仇?為了他你犧牲了多少年的青春,如今好不容易開花結果了,你居然忍得下心來送給別人?」他是在為女兒感到心疼啊!
「爹……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決定。」爹爹說的她全明白,可是愛哪是能強求得來的?寅大哥根本就不愛她,若真嫁給了他,到頭來痛苦的還是自己啊!倒不如現在先做個了斷……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面對愛慕了十幾年的寅大哥,她居然這麼提得起放得下。
眼看勸不了女兒,曲父轉為朝寅少仇發出攻勢。「少仇,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我知道,你絕不會那麼薄情寡幸拋棄沅沅,對不對?」
「我不會解除婚約的。」寅少仇知道自己有責任照顧沅沅。
「好、好……」曲父笑得眉開眼笑。「那就趕快將那位姑娘請出火焰山莊,怎麼說沅沅也是你的新婚妻子,你不能再讓她留下來羞辱沅沅。」
此刻寅少仇卻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不能。」他眼眸黯然,腦海浮現的是稍早胭脂昏倒在他懷里的情景……她真的忘記了他……這是回報他當年的絕情吧?
曲父一听,馬上變臉。「難不成你是要我們沅沅屈就側室嗎?」
「我沒這個意思。」寅少仇為難地揉了揉抽痛的太陽穴。
「哼!寅兄怎麼會有你這一個負心的兒子?好歹我也是你世伯,而你居然敢玩弄我的女兒,若你沒有誠意,當初就不該答應我娶沅沅過門!」
寅少仇沉默了,實在是想不到解決的好方法……他更舍不得胭脂離去,不願看著她再次從他眼前消失。
「好了!爹爹,你別再為難寅大哥了,這事讓我們自己解決好嗎?」看寅大哥這麼為難,沅沅忍不住幫腔。
「你瞧瞧你,口中說什麼要成全他們,爹爹也才說他一、兩句就舍不得了?沅沅,既然真的喜歡就別玩什麼犧牲的把戲了。」曲父仍企圖挽回女兒的心。
「爹——」沅沅受不了地大叫一聲,為什麼每個人都不肯相信她是真心想退出呢?
「沅沅,怎麼說我也養了你二十幾年,你那點心思我會不知道?」眯了下老眼,曲父高深莫測地盯著女兒。「難道你對風尉恆那小子動心了?我知道這些年來他追你可追得緊了……」
「我……我才沒有喜歡他……」沅沅不否認,心中對他的確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但絕稱不上是愛,她才不會愛上他那種人!
他們的相遇是在七年前,地龍幫與風星宮發生爭執,風尉恆便下令擄走她,藉以威脅她爹爹。誰知在她淪為俘虜的那段期間,他居然說自己迷戀上她,不但誓言要得到她的人、她的心,還要她心甘情願地臣服在他腳下……
「沅沅?」曲父明顯地表示出不相信。
「爹……總之不論你說什麼,都動搖不了我的決定。」她莫名煩躁得紅了臉,索性說道。
「好!那你就嫁給風尉恆好了,相信他一定很樂意。」反正風小子在江湖上還算混得不錯,身家與沅沅也相當,他沒什麼好介意的。曲父捻了捻胡須,一副老奸相。
「爹!」曲沅沅不相信這話居然出自於她爹口中。
「少仇,你不會介意吧?」曲父轉向一直沉默地听著他們父女對話的寅少仇。
「爹!你別再說了……」沅沅氣得拉起少仇就往外走去,不想留在這兒听父親大人一字一句說破她的心思。
出了大廳,一拐彎就是寅少仇常來平靜心靈的觀月亭,亭前有著一片櫻花樹,每到了屬於櫻花的季節,徐徐春風一吹,漫天飛舞的櫻花瓣紛紛飄落,猶如下場及時花瓣雨般,美不勝收。
「寅大哥,我爹爹這樣逼你,真是對不起……」沅沅停在觀月亭前,苦惱地說道。
寅少仇並沒有回答她,整個心思都放在眼前這一幕上,看得他心中蕩漾滿滿柔情。
在那一片櫻花樹下,胭脂身著一襲白衣,快樂地追逐著滿天飄落的櫻花,臉上呈現著自然潮紅,猶如一位迷途在櫻花雨中的仙子……
寅少仇失神地一步步往她走去,停在她飛舞的倩影後,呢喃喚著︰「胭脂,你不是不舒服嗎?怎麼還跑出來玩?」先前還是他將她抱上床的……這令他很沮喪,沒想到胭脂居然是為了他的吻而昏倒。
胭脂收斂笑臉,渾身一僵,想要跑開,卻被眼明手快的寅少仇連忙抓住,強行留在身前。
「寶寶……寶寶……」她驚慌地喚著前方正與彩兒、阿三哥玩耍的女兒。
小寶兒一听到母親的求救聲,立刻飛快地沖過來。她橫眉豎眼地盯著眼前欺負娘親的壞人。「你要干什麼?大壞蛋!放開我娘!」
「寶寶,我是你爹爹……彩姨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是你爹啊!」寅少仇好笑地摟著胭脂蹲下,也將寶兒摟進懷中。
「你是大壞人爹爹……」寶兒推著他,不悅地叫道,彩姨的確是跟她說過。「快點放開我娘,不要欺負她。」
就在三人在櫻花樹下拉扯成一團時,風尉恆緩緩地從花園出現,踱步走向曲沅沅身邊,可是卻對寅少仇說話。「喲!一家三口甜蜜地團聚在一起啊!」
胭脂一瞧見風尉恆,掙扎得更厲害,渾身顫抖地朝他伸出手來。「少仇救我,少仇……」
「我才是少仇!胭脂……」寅少仇頭痛地將胭脂掙開他的身子再摟回懷中。
「不是!」她尖叫一聲,憤然推開他,沖到風尉恆身後躲著。「少仇……少仇……救我……」
「喂!別亂喊好不好?你的少仇在那兒啦!」風尉恆不耐地推她,跑到沅沅身畔。「沅沅……」
曲沅沅側過頭去,不搭理他,仔細凝視著胭脂那張慌亂的臉孔,腦中,有著深思……
胭脂的舉動無疑令少仇掀起狂怒,差點就沖過去扭斷風尉恆的脖子。「胭脂,過來。」
她還是茫茫然地縮在風尉恆身後,寅少仇看了臉色更加鐵青,面頰微微抽動,他朝胭脂伸出手。「胭脂!過來我這兒。」
她害怕地將臉埋進風尉恆背後,無視於他伸出的手。「不要……我不要……」
「胭脂!」他幾乎咬斷了牙根,握緊雙拳。「你為什麼要這樣?是在報復我嗎?」寅少仇痛心地大喊,他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胭脂將臉悄悄地抬起,偷偷探出眼來,覷了少仇一眼,雙手像在隱忍什麼似的,緊緊擰著風尉恆的衣服……
*****
是夜,綿雨紛紛。
胭脂僅著單衣,對窗外一直涌進的冷風渾然不覺,出神凝望著眼前一片黑暗。
「胭脂姑娘……你睡了嗎?」門外,曲沅沅試探性地喚道,手輕輕地推開房門,只見胭脂像一縷幽魂般佇立窗前。
「胭脂姑娘,你身子這麼單薄,這樣吹著風不太好吧……」她點亮了油燈,使得陰暗的房內霎時明亮起來。
胭脂無語地側頭望了下她,皺著眉,眼楮有點不能適應亮光地眯了下。
「關上窗吧!風大。」沅沅知道她听得懂,問題只在她肯不肯听罷了。「過來這兒跟我聊聊天,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
胭脂又將頭轉回望向窗外,無動於衷地倚著窗-,仿佛房里只有她一人般。
「呵呵……我就料到你一定會如此。」沅沅低笑著坐到床畔,一副要長談的模樣。「今天下午,我看到了你在櫻花樹下玩耍的樣子……好美……難怪寅大哥會對你如此痴心了,無怨無悔地等了你七年……你一定會想,寅大哥不是很恨你嗎?還要跟我成親?其實他比誰都痛苦……起初,寅大哥是很恨你沒錯!但,沒有愛哪來的恨,回到山莊沒多久,他就忍不住思念的煎熬派人去打听你的消息了……他還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其實我們大家都知道……」望了胭脂一眼,沅沅續道︰「他與我成親一事,全是我爹爹促成的,他根本就不愛我……因為他的愛早全給了你……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話吧?」
等了半晌,胭脂還是沉默,沅沅只好嘆口氣,又接著道︰「其實,我會這樣突然地跑來找你,是因為……心中一直有個懷疑想得到證實。」
「胭脂姑娘……」她抬起眼,銳利的目光直直掃向胭脂。「以同樣身為女子的直覺,我發現,你口中雖然嚷著寅大哥是壞人,而一直跟著風尉恆,表現得好像只信任他般……但實則不然,你心中真正在意的還是只有寅大哥吧!你那麼做究竟目的何在?難道是想將寅大哥讓給我?」
看到胭脂仿佛渾然一震,她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我猜的沒錯!你根本就沒有瘋,你只是不想面對大家,故意將自己縮在沒有人觸踫得到的世界里,對不對?」
胭脂怔怔地搖著頭,雙手捂耳,喃喃低語︰「沒有……沒有……沒有……」
「有,你就是那樣!其實你一直是清醒的,比任何人都清醒,但你知不知道?愛情是不可以退讓的,如果你真是為了要將少仇讓給我而裝瘋,那令我很為你的心意感動,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折磨了多少人?折磨了多少關心你的人?而且也嚴重傷害到我了,在我明明知道寅大哥只愛你一人的情況下,你以為我還能裝做什麼都不在乎地接受他嗎?胭脂,你是一個善良得過了頭的女人,但相對的,你也很任性、很自私!」
「我沒有……我沒有……」她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縮成一團。
「其實,我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能敞開心扉接受寅大哥,不要再裝糊涂了。或許是我愛寅大哥的心沒有你深,所以在見識你們之間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情後,反而卻步了……總之,我希望你不要為了我放棄你遲來的幸福,也讓我的心早點自由吧!」語畢,沅沅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從下午在觀月亭里見到她異常的舉止時,她就開始懷疑了。她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為什麼她朝風尉恆喚著寅大哥的名字,眼中卻又有對寅大哥的依戀?在她自以為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一直不停地偷望著寅大哥……這一切,沅沅全看在眼底。
不要……不要……她不要醒來……她不要面對這殘酷的世界……她不要……
往事歷歷在目,對於這污濁的人世,胭脂已被傷得太深,放棄了希望,唯有讓自己從這紅塵俗世中跳月兌出來,才能讓自己不再受到傷害……但她做到了嗎?
沒有……她還是狠不下心來,所以她讓自己落到了一個非常難堪的地步,游走在紅塵邊緣……
她一直以為自己這樣做是對的,她期望自己是真的瘋了,這樣她就能無懼無憂,笑看紅塵俗世了……
但沅沅這番話,卻深深打動了她。
她錯了嗎?
她該重新拾回她與寅少仇之間的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