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紫菀一大早醒來,看著父兄還在熟睡,便一聲不發地獨自漫無目的地走進所賃客棧獨院的院落里。
風是暖的,冬寒向世界投下最後一瞥,院落里殘余著薄薄的雪,混在黃泥色的土里,弄得地面粘瘩瘩的。
他百無聊賴地蹲來,隨手取過地上的斷枝撥弄著混著泥的雪塊。
昨天西門朱槿罵他行尸走肉,害他覺得好委屈,又不是他自己想這樣的,只是……他真的連罵回去的力氣都沒有,反正不知為何,他就是什麼都不想做……離開了青楓身邊,雖然每天每刻都想著他,但只是覺得心頭一陣酸,眼淚卻說什麼都掉不下來……也沒有想逃回青楓身邊的沖動……
他爹說的話是真的嗎?時間真的可以讓他忘掉青楓?
舉頭看著眼前的大樹,西門紫菀只覺得青楓的一切在他心里還是清晰無比的……他站起身來,捧起一把雪抹在樹干上,下顎微抬,這個角度……剛好是看著青楓的角度……
這時西門寒鴉和西門朱槿都已起身,站在窗內看著窗外西門紫菀的一舉一動,原先西門寒鴉醒來後發現西門紫菀不在,立刻緊張得跟什麼似的,暗恨自沒有把當初綁西門紫菀的鐵鏈再拿出來用。
西門寒鴉雙手拿著那條鐵鏈,在室內一陣亂找,卻發現西門朱槿站在窗前看著,他便也湊過去看,一看之下,他跟著西門朱槿一樣,呆呆地看著西門紫菀。
只見西門紫菀將雪抹在樹干上,弄得大半個樹身都被白雪覆蓋,然後把自己的外褂月兌下來罩在樹上,拗下兩根樹枝自袖口處插進去,現在,那棵樹看來就像個人似的。
「菀弟痴呆了……爹,你帶這樣的菀弟回去要怎麼跟娘交代?」西門朱槿問著自己的老爹。
西門寒鴉腳步一邁就想出去阻止西門紫菀,不知為何,西門紫菀這樣的舉動讓他心駭不已,總覺得……是種什麼預兆……但西門朱槿執拗地拉住了他,一-也不讓他走。
而西門紫菀只是專心地把那棵樹布置成雪人,眼看著身體好了,接下來要放上五官……他低頭在地面找尋,有枯葉……不行!葉片太圓了,不夠細長,而且不是黑的……小石子,也不行,也是圓的……最後,他找到了一根薄薄的細長焦炭,把它折成適當的長短,安置在樹雪人的臉上,一邊一個。
接著他伸手扳下一小截樹枝,橫放上去當成嘴巴,結束了這些工作後,他滿意地退後幾步,歪著頭看看自己的杰作……
很像,真的很像……那高度、細細長長的眼楮、還有嘴巴,看起來好象青楓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西門紫菀跨步上前,伸兩指將樹雪人的嘴巴從中拗斷,將兩邊改成向上翹起……
看著雪人這傻乎乎的表情,西門紫菀的唇不自覺地彎成一樣的角度,是青楓……那是青楓的笑顏……
『不會啊!我覺得你很可愛,看了你之後,我反而更想娶你了耶!』那是青楓第一次稱贊他的時候,那時,他臉上也有這樣的笑容……
『我只覺得你很可愛,知道嗎?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可愛。』笑容溫柔,像融雪的風……是青楓的笑……
『我所想攜手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任何其它的男人或女人,只有你,紫菀。』記憶的畫面再度在他腦海翻過一頁。
『我好高興……』應該是看不到笑容的,那時,他應該只看得到青楓的胸膛才對,但卻為什麼……他可以知道青楓當時的表情?是因為青楓的笑顏早就進駐他心底的緣故吧……他記得,每次青楓笑望著他時,都是這樣地溫柔,一種暖著人心的熱度……
在這一那,他好似听到耳畔有青楓喚他名字的聲音,樹雪人的笑容也益發真實起來,在他眼底像是動著,對他張開雙臂,呼喚著……
西門紫菀展臂抱著樹雪人,滿足地閉上自己的雙眼,雪人有點冰,可是他覺得心頭暖暖的……暖著心的,是那個名字……青楓……青楓……
有濕滑的物體滑過他的臉頰,是雪融了嗎?略略離開雪人,他見到雪人的胸前有個地方滴下水來,自己的腳邊泥土也有點點水珠,是下雨了嗎?
伸出手,沒有雨滴的痕跡……那他腳邊的水滴是什麼?
西門紫菀怔怔地縮回自己的手,卻在手靠在心上時,手也被水滴沾濕了,原來……下雨的不是天空,是他的眼楮……西門紫菀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繼續望著他的樹雪人,可是從眼楮里面不斷冒出的液體模糊他的視線,為什麼下個不停?害他看不清眼前青楓的臉……
他又走近樹雪人,想看清那總是能讓他一起跟著笑的微笑表情,可是,好討厭,為什麼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青楓……」無意識地低喊出聲,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這一刻痛起來,眼淚還是不斷地流,流得他覺得眼楮好痛,又熱又痛,好象一輩子的眼淚全在此時約好了一起流出他的體外似的,好痛……
看著西門紫菀的眼淚沖掉了樹上的雪層,西門寒鴉覺得自己也被西門紫菀傳染了流淚病,眼眶一陣發熱,不由得沖了出去,抱住西門紫菀安慰著︰
「菀兒,不哭了,不哭了……你再哭,老爹也想哭了……」
西門紫菀也是拼命地在忍淚,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可是,眼淚他說什麼都不停,還是一直流一直流,流個不停。
好痛喲!誰來救他啊?西門紫菀雙手緊揪住衣領,想遏止那自心底一陣接一陣地涌上的眼淚,再這樣哭下去,他會死的……誰來救他?青楓……
一陣馬嘶在他耳邊響起,西門紫菀轉頭看向聲音來源,透過淚水的掩翳,他看到西門朱槿正牽著匹馬向他走來,不發一聲地拉過西門寒鴉,拿過呆怔的西門寒鴉手上的鐵鏈,在西門寒鴉還來不及反應時,動手把西門寒鴉給捆在樹上。
西門朱槿拍了拍手,清掉手上的泥雪,轉而把馬韁塞到西門紫菀手里,說︰
「去找你的水閘吧!我不想被淹死。」
西門紫菀看著西門朱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拼命地在掉眼淚。
「你真是麻煩!」西門朱槿不耐地咕噥一聲,抓起西門紫菀就把他往馬背丟,不理會西門寒鴉在旁邊拼老命地掙扎叫喊,「不認識路就問路人,快去吧!我可不想有一個因為哭到月兌水而亡的弟弟,那種蠢斃的死法,會笑掉人的大牙的。」
西門紫菀伏在馬背上,伸手撥開因被眼淚哭亂而狼狽地貼在頰上的頭發,低頭看著西門朱槿,在流失大量淚水中坐直在馬背上。
「去吧!老爹由我來料理。」西門朱槿一拍馬臀,馬便小跑步向前而去,他對著頻頻回望的西門紫菀揮了揮手,對他微微露齒一笑。
西門紫菀拭去臉上的淚痕,回給西門朱槿一個眯起眼楮的笑,隨即正過視線,雙腿一夾馬月復,胯下馬兒隨即如箭般向前沖馳。
「菀兒——!」西門寒鴉看著身影愈來愈遠的西門紫菀用力地喊著。
「爹,」西門朱槿慢慢地蹭到西門寒鴉身邊,「你也不忍心看菀弟那麼傷心吧?那就讓他跟青楓在一起又有什麼關系?是苦是樂,就讓他們自己做決定吧!你何苦在這里窮操這份心當壞人?」
「可是……」西門寒鴉一語未盡,就開始掉淚。
「爹,菀弟只是去找青楓,你哭什麼?」西門朱槿驚訝地瞪大了眼楮,他長這麼大,還沒看過他老爹哭呢!
「嗚……」西門寒鴉老淚縱橫,老鼻涕也跟著齊流,「你哪懂得天下父母心啊?你這個不孝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我……我生的是兒子啊!為什麼我連生兒子也要忍受這種痛苦?你哪知道看著自己含辛茹苦、把屎把尿拉拔大的孩子離開自己的心情啊?他這一去,一定會把老爹我給忘了,那我就听不到他叫我爹的聲音了……」
原來如此……西門朱槿甩著垂在胸前的鬢發,他終于知道西門紫菀那死鴨子嘴硬的個性是遺傳到誰了……看著西門寒鴉的眼淚也掉個不停,西門朱槿不由得笑了。
算了,倔強的人有時看看還是挺可愛的。
「爹啊!」西門朱槿伸手搭上他老爹的肩膀,「沒了菀弟這個兒子,你還有我啊!像我這麼完美的兒子,有一個可以抵兩個啦!」他的手在西門寒鴉肩上拍了拍,「乖,不哭了……」
西門寒鴉看著西門朱槿得意洋洋的模樣,只覺得自己好命苦……
一大早,春陽初露笑顏之時,北宮青楓拿著雪鏟走到城門口,卻發現城門口的積雪只有薄薄一層,他手上的雪鏟毫無用武之地。
就在他呆怔之時,一個僕人溫柔微笑著遞上掃帚,說︰
「大少爺,用這個吧!」
「謝謝。」北宮青楓笑著道聲謝,覺得很是感動,看來大家都發現他是借著體力勞動來讓自己不要去想紫菀,所以,眾僕人都一改常態,體貼地沒有假惺惺跟他說一些方便推卸責任的話。
接過了掃帚,他從門口起開始專心地掃雪。
在這一天序幕剛揭的時分,北宮金珠就在臥室里繼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硬要北宮雪鷲去把西門紫菀給要回來,她自認可以用「要」的,畢竟紫菀已經拜過他們家祖先了呀!
但北宮雪鷲卻因為拉不下這個臉,也覺得可以體貼西門寒鴉的心意,所以只把老婆的話當耳邊風。其實何必北宮金珠來說?他自己也早想去追人回來了,看著北宮青楓那樣,鐵打心腸的人也看不過去呀!
但是,唉……北宮雪鷲只能嘆口長長的氣,繼續裝作沒听見地擦著他珍視的古董。
而此時雪鷲城的少爺和千金,有的還在睡夢中,有的則繼續每天的例行公事——看著北宮青楓的背影繼續憐憫。
和自從西門家一行人離去後一模一樣的今天,眾人看著大地已然春回,只暗暗祝福北宮青楓,希望往後有一天,他和西門紫菀的戀情能擺月兌阻撓,一如初春的女敕芽般欣欣向榮。
「可憐的青楓大哥……」東方綠蕎說著,這幾乎已經變成他每天跟大家打招呼的開場白了。
「我決定了,」東方素芹接的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弄得東方綠蕎又是一臉茫然,「你去綁架紫菀吧!」
「為什麼要我去?」東方綠蕎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的哥哥,東方家長幼順序極嚴,通常做兄姊的發出的命令,年紀小的人是不能違抗的。
「你不是很同情青楓嗎?光是同情有什麼用?要拿出行動來表示啊!」東方素芹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將視線定在北宮青楓身上。
只見北宮青楓一直掃著同一塊地方,雪早就飛到兩旁,而雪上面還敷著一層泥土。
「唉!可憐的青楓,」南郭白蓮搖頭嘆氣,「我都快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掃地還是挖洞了。」
「是啊!大哥他現在一定在想紫菀……」北宮紫棠看了也猛搖頭,「昨天他還跑去打掃他跟紫菀的新房,看到大哥一-一-地擦著桌子時,我真的好難過……」
「大哥……」北宮丹菊拉著北宮金萱的衣袖,自責地低垂著頭。
「你們光同情能救得了青楓嗎?」東方素芹轉頭看向大家,「為什麼不想辦法幫幫他呢?綠蕎,你現在立刻出發,去把紫菀綁架回來吧!」
「為……為什麼是我?」東方綠蕎求救地看著眾人,希望有人能出面幫他說話,但是大家卻一致看著他,嘴里還贊同地說︰
「不錯喔!這個法子不錯。」
「對啊!綠蕎,你快去,不然等他們回到寒鴉寨成功機率就低了。」
「綠蕎一個人怕抱不動紫菀吧?不然丹菊……不,丹菊年紀太小,紫棠一起去好了。」
「干脆先幫大哥把包袱打理好,讓大哥親自出馬不更好?」
「大哥做不出這種事的啦!」
眾人熱烈討論,幾個年紀小當弟弟的都倒了楣。
這時,東方素芹突然「咦?」了一聲,大家的注意力不由得被移轉開來,紛紛順著東方素芹的視線望去。
只見北宮青楓呆立在城門口,一直動也不動地望著前方,正當眾人在猜測他到底看到了什麼的時候,北宮青楓將手上掃帚一丟,人就飛也似的向前跑去。
偷瞄的僕人、躲在門後偷窺的眾家兄弟……全都向著城門跑去,想看看北宮青楓到底是中了什麼邪,該不會是因為思念過度、又壓抑過度,以至于精神失常了吧?還是灑掃庭除這種體力勞動對北宮青楓已經沒用,所以他要改用跑步來發泄?
人群向著城門口集中,城外道路上的景象便映現在他們眼底。
只見北宮青楓筆直地向著前方朝此地飛馳而來的馬匹飛奔而去,身影快如流星一般,速度竟不比馬匹的急速慢上些許,而隨著距離的拉近,眾人也看清了騎在馬上的身影……
「紫菀!是紫菀!」有人叫了出來。
西門紫菀策馬疾馳,迎上向著他跑來的北宮青楓,看著青楓的臉龐在他眼中愈來愈清晰,早在胸口翻騰的沖動再也煞不住,他終于放聲喊出那個他一直在心底叫著的名字︰
「青楓——!」
隨著話聲的響起,青楓的雙臂已經對著他張開,還來不及勒馬,北宮青楓已經奔到他身邊,他不由放開手上的韁繩,直接自馬背上跳起撲入北宮青楓的懷中,因著速度和重量,北宮青楓被他撲倒在地,初生的青草成了柔軟的墊子,護著他們倆的身形。
他們倆在如茵碧草上滾了幾滾,這才穩住,同時,城門口鬧起一片歡聲,畚箕、掃帚、雞毛-子、修花樹的剪刀、抹布……齊在雪鷲城的天空飛舞……
「紫菀回來了!」歡鬧的聲音自城門口傳進一進院、二進院、三進院……傳進北宮雪鷲的房內,正在擦拭著一個有千年歷史,雕著王母娘娘瑤池宴群仙的七彩琉璃小桌屏的北宮雪鷲一听,先是一呆,接著老臉上就漾出笑容,北宮金珠拍手叫好,隨即跟北宮雪鷲抱著一起跳,北宮雪鷲也開心地大叫︰「太好了!」一個高興,就把手中的東西往上空-去,接著是「匡啷」一聲!
「哇啊——!我的王母娘娘瑤池宴群仙的七彩琉璃屏風……」北宮雪鷲的痛苦狂喊夾雜在城里的歡樂聲中,被毫不在意地淹沒了。
風拂柔草,野花的種子隨風飛揚,漫天白絮飛舞如雪。
北宮青楓伸手輕撫上壓在他身上人兒的臉龐,黑白分明的盈盈大眼揮別了淚跡,替代上的是明朗的笑意,紅女敕的唇彎成愉悅的角度……是他一直想念著的紫菀……
眼前人兒長睫一垂,閉上眼眸,他也隨之而動,閉上自己的雙眼,感受著貼在他唇上的那份柔軟甜蜜……唇齒相合間,構築的是專屬于戀人的世界……一個排除所有雜質,純淨無垢的有情天地……